長廊裏陰森而黑暗,彷彿經年看不見陽光。長廊的盡頭是一扇很寬大的門,門上的金環卻在閃閃的發着光。
他們推開這扇門,就看見了大金鵬王。
大金鵬王並不是個很高大的人。
他的人似已因歲月的流逝,壯志的消磨而萎縮乾癟,就正如一朵壯麗的大雞冠花已在惱人的西風裏剛剛枯萎。
他坐在一張很寬大的太師椅上,椅子上鋪滿了織錦的墊子,使得他整個人看來就像是一株已陷落在高山上雲堆裏的枯松。
可是陸小鳳並沒有覺得失望,因為他的眼睛裏還在發着光,他的神態間還是帶着種説不出的尊嚴和高貴。
那條闊耳長腿的獵犬竟已先回來了,此刻正蜷伏在他腳下。
丹鳳公主也已輕輕的走過去,拜倒在他的足下,彷彿在低低的敍説此行的經過。
大金鵬王一雙發亮的眼睛,卻始終盯在陸小鳳身上,忽然道:“年輕人,你過來。”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説的話好像就是命令。陸小鳳沒有走過去。
陸小鳳並不是個習慣接受命令的人,他反而坐了下來,遠遠的坐在這老人對面的一張椅子上。
屋子裏的光線也很暗,大金鵬王的眼睛卻更亮了,厲聲道:“你就是陸小鳳?”
陸小鳳淡淡道:“是陸小鳳,不是上官丹鳳。”
他現在已知道他也姓上官──昔日在他們那王朝族裏每個人都是姓上官的,每個人世世代代都為自己這姓氏而驕傲。
大金鵬王突然大笑,道:“好,陸小鳳果然不愧是陸小鳳,看來我們並沒有找錯人。”
陸小鳳道:“我也希望我沒有找錯人。”
大金鵬王道:“你找花滿樓?”
陸小鳳點點頭。
大金鵬王道:“他很好,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隨時都可以見到他。”
陸小鳳道:“你説的是什麼事?”
大金鵬王並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
他凝視着手上一枚形式很奇特的指環,蒼老的臉上,忽然閃起了一種奇特的光輝。過了很久,才慢慢的説道:“我們的王朝,是個很古老的王朝,遠在你們的王朝還沒有建立起來的時候,我們的王朝就已存在了。”
他的聲音變得更有力,顯然在為自己的姓氏和血統而驕傲。
陸小鳳並不想破壞一個垂暮老人的尊嚴,所以他只聽,沒有説。
大金鵬王道:“現在我們的王朝雖已沒落,但我們流出來的血,卻還是王族的血,只要我們的人還有一個活着,我們的王朝就絕不會被消滅!”
他聲音裏不但充滿驕傲,也充滿自信。
陸小鳳忽然覺得這老人的確有他值得受人尊敬的地方,他至少絕不是個很容易就會被擊倒的人。
陸小鳳一向尊敬這種人,尊敬他們的勇氣和信心。
大金鵬王道:“我們的王朝雖然建立在很遙遠的地方,但世代安樂富足,不但田產豐收,深山裏更有數不盡的金沙和珍寶。”
陸小鳳忍不住問道:“那你們為什麼要到中土來呢?”
大金鵬王臉上的光輝黯淡了,目光中也露出了沉痛仇恨之意,道:“就因為我們的富足,所以才引起了鄰國的垂涎,竟聯合了哥薩克的鐵騎,引兵來犯。”
他黯然接着道:“那已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年紀還小,先王一向注重文治,當然無法抵抗他們那種強悍野蠻的騎兵,但他卻還是決定死守下去,與國土共存亡。”
陸小鳳道:“是他要你避難到中土來的?”
大金鵬王點點頭,道:“為了保存一部分實力,以謀後日中興,他不但堅持要我走,還將國庫的財富,分成四份,交給了他的四位心腹重臣,叫他們帶我到中土來。”
他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又道:“其中有一位是我的舅父上官謹,他帶我來這裏,用他帶來的一份財富,在這裏購買了田產和房舍,使我們這一家能無憂無慮的活到現在,他對我們的恩情,是我永生也難以忘懷的。”
陸小鳳道:“另外還有三位呢?”
大金鵬王的感激又變成憤恨,道:“從我離別父王的那一天之後,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們,但他們的名字,也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陸小鳳對這件事已剛剛有了頭緒,所以立刻問道:“他們叫什麼名字?”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恨恨道:“上官木、平獨鶴、嚴立本。”
陸小鳳沉吟着,道:“這三個人的名字我從來也沒有聽説過。”
大金鵬王道:“但他們的人你卻一定看見過。”
陸小鳳道:“哦?”
大金鵬王道:“他們一到了中土,就改名換姓,直到一年前,我才查出了他們的下落。”
他忽然向他的女兒做了個手式,丹鳳公主就從他座後一個堅固古老的櫃子裏,取出了三卷畫冊。
大金鵬王恨恨道:“這上面畫的,就是他們三個人,我想你至少認得其中兩個。”
每卷畫上,都畫着兩個人像,一個年輕,一個蒼老──兩個人像畫的本是同一個人。
丹鳳公主攤開了第一卷畫,道:“上面的像,是他當年離宮時的形狀,下面畫的,就是我們一年前查訪出的他現在的模樣。”
這人圓圓的臉,滿面笑容,看來很和善,但卻長着個很大的鷹鈎鼻子。
陸小鳳皺了皺眉,道:“這人看來很像是關中珠寶閻家的閻鐵珊。”
大金鵬王咬着牙,道:“不錯,現在的閻鐵珊,就是當年的嚴立本,我只感激上天,現在還沒有讓他死。”
第二張畫的人顴骨高聳,一雙三角眼威嚴四射,一看就知道是個很有權力的人。
陸小鳳看到這個人,臉色竟然有些變了。
大金鵬王道:“這人就是平獨鶴,他現在的名字叫獨孤一鶴,青衣樓的首領也就是他……”
陸小鳳聳然動容,怔了很久,才緩緩道:“這個人我也認得,但卻不知道他就是青衣樓第一樓的主人。”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道:“我只知道他是峨嵋劍派的當代掌門。”
大金鵬王恨恨道:“他的身分掩飾得很好,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想到,公正嚴明的峨嵋掌門,竟是個出賣了他故國舊主的亂臣賊子!”
第三張像畫的是個瘦小的老人,矮小,孤單,乾淨,硬朗。
陸小鳳幾乎忍不住叫了起來:“霍休!”
大金鵬王道:“不錯,霍休,上官木現在用的名字,就是霍休!”
他接着又道:“別人都説霍休是個最富傳奇性的人,五十年前,赤手空拳出來闖天下,忽然奇蹟地變成了天下第一富豪,直到現在為止,除了你之外,江湖中人只怕還是不知道他那龐大的財富是怎麼得來的!”
陸小鳳臉色忽然變得蒼白,慢慢的後退了幾步,坐到椅上。
大金鵬王凝視着他,慢慢道:“你現在想必已能猜出我們要求你做的是什麼事了。”
陸小鳳沉默了很久,長長嘆息,道:“但我卻還是不知道你要的究竟是什麼?”
大金鵬王握緊雙拳,用力敲打着椅子,厲聲道:“我什麼都不要,我要的只是公道!”
陸小鳳道:“公道就是復仇?”
大金鵬王鐵青着臉,沉默着。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我替你去復仇?”
大金鵬王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黯然道:“他們已全都是就快進棺材的老人,我也老了,難道我還想去殺了他們?”
他自己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這句話,又道:“可是我也絕不能讓他們這樣逍遙法外。”
陸小鳳沒有説什麼,他什麼都不能説。
大金鵬王又厲聲道:“第一,我要他們將那批從金鵬王朝帶出來的財富,歸還給金鵬王朝,留作他日復興的基礎。”
這要求的確很公道。
大金鵬王道:“第二。我要他們親自到先王的靈位前,懺悔自己的過錯,讓先王的在天之靈,也多少能得到些安慰。”
陸小鳳沉思着,長嘆道:“這兩點要求的確都很公道。”
大金鵬王展顏道:“我知道你是個正直公道的年輕人,對這種要求是絕不會拒絕的。”
陸小鳳又沉思了很久,苦笑道:“我只怕這兩件事都很難做得到。”
大金鵬王道:“若連你也做不到,還有誰能做得到?”
陸小鳳嘆道:“也許沒有人能做得到。”
他很快的接着又道:“現在這三個人都已經是當今天下聲名最顯赫的大人物,若是真的這麼樣做了,豈非已無異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他們的聲名、地位和財富,豈非立刻就要全部都被毀於一旦!”
大金鵬王神情更黯然,道:“我也知道他們自己是當然絕不會承認的。”
陸小鳳道:“何況他們非但財力和勢力,都已經大得可怕,而且他們自己都有着一身深不可測的武功。”
大金鵬王道:“先王將這重任交託給他們,也就因為他們本就是金鵬王朝中的一流高手!”
陸小鳳道:“這五十年來,他們想必也在隨時提防着你去找他們復仇,所以他們的武功又不知精進了多少?”
他又嘆了口氣,接着道:“我常説當今天下武功真正能達到巔峯的,只有五六個人,霍休和獨孤一鶴完全都包括在其中。”
女人畢竟是好奇的,丹鳳公主忍不住問道:“還有三四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少林方丈大悲禪師、武當長老木道人,內外功都已達於化境,但若論劍法之犀利靈妙,還得數南海飛仙島,‘白雲城主’葉孤城和‘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
丹鳳公主凝視着他,道:“你自己呢?”
陸小鳳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説──他已不必説。
大金鵬王忽又長長嘆息,黯然道:“我也知道這件事的困難和危險,所以我並不想勉強你來幫助我們,你不妨多考慮考慮。”
他眉宇間充滿悲憤,握緊雙拳,厲聲道:“但我們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跟他們拼一拼的,只要我們有一個人活着,就要跟他們拼到底。”
陸小鳳嘆道:“我明白。”
大金鵬王沉默了很久,忽又勉強笑了笑,大聲道:“不管怎麼樣,陸公子總是我們的貴客,為什麼還不上酒來?”
丹鳳公主垂頭道:“我這就叫人去準備。”
大金鵬王道:“要最好的波斯葡萄酒,將花公子也一起請來。”
丹鳳公主道:“是。”
大金鵬王看着陸小鳳,神情又變得驕傲而莊嚴,緩緩道:“不管怎麼樣,你已是我們的朋友,金鵬王朝的後代,從來也不曾用任何事來要挾朋友。”
銀樽古老而高雅,酒是淡紫色的。
陸小鳳靜靜的看着丹鳳公主將酒傾入古樸的高杯裏,花滿樓就坐在他身旁。
他們並沒有説什麼,只互相用力握了握手。
這就已足夠説明一切。酒已傾滿,只有三杯。
大金鵬王抬頭笑道:“我已有多年不能喝酒,今天破例陪兩位喝一杯。”
丹鳳公主卻搖了搖頭,道:“我替你喝,莫忘記你的腿。”
大金鵬王瞪起了眼,卻又終於苦笑,道:“好,我不喝,幸好看着別人喝酒也是種樂趣,好酒總是能帶給人精神和活力。”
丹鳳公主微笑着向陸小鳳解釋,道:“家父只要喝一點酒,兩腿就立刻要腫起來,會變得寸步難行,我想兩位一定會原諒他的。”
陸小鳳微笑舉杯。
丹鳳公主轉過身,揹着她的父親,忽然向陸小鳳做了個很奇怪的表情。陸小鳳看不懂。
丹鳳公主也已微笑舉杯,道:“這是家父窖藏多年的波斯葡萄酒,但望能合兩位的口味。”
她自己先舉杯一飲而盡,又輕輕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很少有主人會自己再三稱讚自己的酒,丹鳳公主也絕不是個喜歡炫耀自己的人。
陸小鳳正覺得奇怪,忽然發覺他喝下去的並不是酒,只不過是種加了顏色的糖水。
他忽然明白了丹鳳公主的意思,卻又怕花滿樓看不見她的表情。
花滿樓卻在微笑着,微笑着喝下他的酒,也嘆了口氣,道:“果然是好酒!”
陸小鳳笑了,道:“我簡直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好的酒!”
大金鵬王大笑,第一次真正愉快的大笑,道:“這的確是人間難求的好酒,但你們這兩個年輕人也的確配喝我這種好酒。”
陸小鳳又很快的喝了三杯,忽然笑道:“這麼好的酒,當然是不能白喝的。”
大金鵬王的眼睛亮了,看着他,道:“你的意思是説……”
陸小鳳長長吸了口氣,道:“你要的公道,我一定去盡力替你找回來!”
大金鵬王忽然長身而立,踉蹌衝到他面前,用雙手扶住他的肩,一雙蒼老的眼睛裏,已充滿了感激的熱淚,連聲音都已哽咽:“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謝謝你……”
他反反覆覆不停的説着兩句話,也不知已説了多少遍。
丹鳳公主在旁邊看着,也不禁扭轉身子,悄悄的去拭淚。
過了很久,大金鵬王才比較平靜了些,又道:“獨孤方和獨孤一鶴雖然同姓獨孤,但他們卻仇深如海,柳餘恨的半邊臉就是被閻鐵珊削去的,蕭秋雨卻是柳餘恨的生死之交,你只要能為我們做這件事,他們三個赴湯蹈火,也跟你走。”
陸小鳳卻道:“他們最好還是留在這裏。”
大金鵬王皺眉道:“為什麼?”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他們全都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可是,若要他們去對付獨孤一鶴和霍休,實在無異要他們去送死。”
大金鵬王道:“你……你難道不要別的幫手?”
他輕輕拍了拍花滿樓的肩,微笑道:“我們本來就是老搭檔。”
大金鵬王看着花滿樓,彷彿有點懷疑。
他實在不信這瞎子能比柳餘恨、蕭秋雨、獨孤方那樣的高手還強,只怕無論誰都不信。
陸小鳳已接着又道:“除了他之外,我當然還得去找兩三個人!”
大金鵬王道:“找誰?”
陸小鳳沉吟着,道:“先得找朱停。”
大金鵬王道:“朱停?”
他顯然沒有聽見過這名字。
陸小鳳笑了笑,道:“朱停並不能算是個高手,但現在卻很有用。”
大金鵬王在等着他解釋。
陸小鳳道:“你既然找到了他們,他們説不定已發現了你,你要找他們算帳,他們也很可能先下手為強,將你殺了滅口!”
大金鵬王冷笑道:“我不怕!”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你不怕,我怕,所以我一定要找朱停來,只有他可以把這地方改造成一個誰都很難攻進來的城堡。”
大金鵬王道:“他懂得製造機關消息?”
陸小鳳笑道:“只要他肯動手,他甚至可以製造出一張會咬人的椅子。”
大金鵬王也笑了,道:“看來你的確有很多奇怪的朋友。”
陸小鳳道:“現在我只希望我能説動一個人出來幫我做這件事。”
大金鵬王目光閃動,道:“他也很有用?”
陸小鳳道:“他若肯出手,這件事才有成功的機會。”
大金鵬王道:“這個人是誰?”
陸小鳳道:“西門吹雪。”
長廊裏更陰森黝暗,已經是下午。
丹鳳公主垂着頭,漆黑的頭髮春泉般披在雙肩,輕輕道:“剛才的事,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謝謝你。”
陸小鳳道:“你説的是剛才那杯酒?”
丹鳳公主的臉紅了紅,垂着頭道:“現在你也許已看得出,家父是個很好勝的人,而且再也受不了打擊,所以我一直不願讓他知道真相。”
陸小鳳道:“我明白。”
丹鳳公主幽幽的嘆息着,道:“這地方除了他老人家日常起居的客廳和卧房外,別的房子幾乎已完全是空的了,就連那些窖藏多年的好酒,也都已陸續被我們賣了出去。”
她的頭垂得更低:“我們家裏幾乎完全沒有能生產的人,要維持這個家,已經很不容易,何況,我們還要去做很多別的事,為了去找你,甚至連先母留給我的那串珍珠,都被我典押給別人了。”
陸小鳳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不很清楚你們的情況,可是那杯酒,卻告訴了我很多事。”
丹鳳公主忽然抬起頭,凝視着他,道:“就因為你已知道我們的情況,所以才答應?”
陸小鳳道:“當然也因為他已將我當做朋友,並沒有用別的事來要挾我!”
丹鳳公主看着他,美麗的眼睛裏似已露出了感激的淚珠。
所以她很快的垂下頭,柔聲説道:“我一直都看錯了,我一直都以為你是個絕不會被情感打動的人!”
花滿樓一直在微笑着,他聽的多,説的少,現在才微笑着道:“我説過,這個人看來雖然又臭又硬,其實他的心卻軟得像豆腐。”
丹鳳公主忍不住嫣然一笑,道:“其實你也錯了!”
花滿樓道:“哦?”
丹鳳公主道:“他看起來雖然很硬,但卻一點也不臭。”
這句話沒説完,她自己的臉已紅了,立刻改變話題,道:“客房裏實在簡陋得很,只希望兩位不要在意。”
陸小鳳輕輕咳嗽,道:“也許我們根本不該答應留下來吃晚飯的。”
丹鳳公主忽又嫣然一笑,道:“莫忘記我們還有你為我們留下來的四錠金子。”
陸小鳳目光閃動着,道:“那時你們已知道霍老頭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丹鳳公主道:“直到你説出來,我們才知道。”
陸小鳳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嚴肅,道:“但你們又怎會知道獨孤一鶴就是青衣樓的主人?這本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
丹鳳公主遲疑着,終於回答:“因為柳餘恨本是他左右最得力的親信之一,昔年風采翩翩的‘玉面郎君’變成今天這樣子,也是為了他。”
陸小鳳的眼睛亮了,似乎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丹鳳公主輕輕嘆息,又道:“多情自古空餘恨,他本是個傷心人,已傷透了心。”
客房很大,但除了一牀一幾,幾張陳舊的椅子外,幾乎已完全沒有別的陳設。
花滿樓坐了下來,他雖然看不見,卻彷彿總能感覺到椅子在哪裏。
陸小鳳看着他,忽然問道:“你從來沒有坐空過?”
花滿樓微笑道:“你希望我坐空?”
陸小鳳也笑了,道:“我只希望你坐下去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女人身上。”
花滿樓道:“這種經驗你比我豐富。”
陸小鳳淡淡道:“這種經驗你若也跟我一樣多,也許就不會上當了!”
花滿樓道:“上誰的當?”
陸小鳳道:“你已忘了上官飛燕?”
花滿樓笑了笑,道:“我沒有上當,我自己願意來的。”
陸小鳳很驚訝,道:“你自己願意來的?為什麼?”
花滿樓道:“也許因為我最近過的日子太平凡,也很想找一兩件危險而有趣的事來做做!”
陸小鳳冷冷道:“也許你只不過是被一個很會説謊的漂亮女人騙了!”
花滿樓笑道:“她的確是個很會説謊的女孩子,但卻對我説了實話。”
陸小鳳道:“她早已將這件事告訴了你?”
花滿樓點點頭。
陸小鳳道:“也許她已發現對付你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説實話。”
花滿樓道:“也許。”
陸小鳳道:“她的目的就是要你來,你既然來了,她就已達到目的。”
花滿樓微笑道:“你好像存心要讓我生氣?”
陸小鳳道:“你不生氣?”
花滿樓笑道:“我為什麼要生氣?他們用馬車接我來,用貴賓之禮接待我,這裏風和日麗,院子裏鮮花開得很旺盛,何況,現在你也來了,我就算真的是上了她的當,也已沒什麼好抱怨的。”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看來要你生氣,的確很不容易。”
花滿樓忽然問道:“你真的想去找西門吹雪?”
陸小鳳道:“嗯!”
花滿樓道:“你能説動他出手替別人做事?”
陸小鳳苦笑道:“我也知道天下好像再也沒有什麼能打得動他的事,但我總得去試試。”
花滿樓道:“然後呢?”
陸小鳳道:“現在我還沒有想到別的,只想到外面到處去走走,到處去看看。”
花滿樓道:“你是想看什麼?”
陸小鳳道:“也許我最想看的就是上官飛燕。”
花滿樓還在微笑着,但笑容中似乎已有了些憂慮之意,淡淡道:“你看不到她的!”
陸小鳳道:“為什麼?”
花滿樓道:“自從我來了之後,就再也沒有聽過她的聲音,她好像已離開了這裏。”
陸小鳳看着他,眼睛裏彷彿也有了些憂慮之色。
花滿樓卻又笑了笑,道:“她好像是個很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女人。”
陸小鳳忽然也笑了,道:“其實女人又有哪個不是這樣子的?”
屋子裏已剛剛黯了下來,花滿樓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裏,看來還是那麼愉快,那麼平靜。
他永遠是愉快而滿足的,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他都能領略到一些別人領略不到的樂趣。
現在他正在享受着這暮春三月裏的黃昏。
然後他就聽到了一陣敲門聲。
敲門聲剛響起,人已推開門走了進來,是兩個人,獨孤方和蕭秋雨。
但腳步聲卻只有一個人的,獨孤方的腳步簡直比春風還輕。
花滿樓微笑道:“兩位請坐,我知道這裏還有幾張椅子!”
他既沒有問他們的來意,也沒有問他們是誰,無論誰走進他的屋子,他都一樣歡迎,都一樣會將自己所有的一切和這個人分享。
獨孤方卻沉下了臉,冷冷道:“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兩個人?你究竟是不是個真的瞎子?”
他本來認為絕不會有人聽到他腳步聲的,他對自己的輕功一向很自負!所以他現在很不高興。
花滿樓卻是同樣愉快,微笑着道:“有時連我自己也不信我是個真的瞎子,因為我總認為只有那種雖然有眼睛,卻不肯去看的人,才是真的瞎子。”
蕭秋雨也在微笑,道:“你忘了還有一種人也是真的瞎子。”
花滿樓道:“哪種人?”
蕭秋雨道:“死人。”
花滿樓笑道:“你怎麼知道死人是真的瞎子?也許死人也同樣能看見很多事,我們都還沒有死,又怎麼會知道死人的感覺?”
獨孤方冷冷道:“也許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蕭秋雨悠然道:“我們並不認得你,跟你也沒有仇恨,但現在卻是來殺你的!”
花滿樓非但沒有吃驚,甚至連一點不愉快的表情都沒有,他還是在微笑着,淡淡的笑道:“其實我也早就在等着兩位了!”
獨孤方道:“你知道我們要來殺你?”
花滿樓道:“陸小鳳並不笨,可是他得罪的人卻遠比他自己想像中多得多,因為他有時説話簡直就像是個大傻瓜。”
獨孤方冷笑。
花滿樓道:“誰也不願意別人認為他還不如個瞎子,何況是兩位這麼樣的高手,這當然是件不能忍受的事,兩位當然會找我這個瞎子比一比高下!”
他神情還是同樣平靜,慢慢的接着道:“江湖好漢最忍不得的,本就是這口氣!”
獨孤方道:“你呢?”
花滿樓道:“我不是好漢,我只不過是個瞎子。”
獨孤方雖然還在冷笑,但臉上卻已忍不住露出很驚異的表情。
這瞎子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
蕭秋雨道:“你知道我們要來,還在這裏等着?”
花滿樓道:“一個瞎子又能跑到哪裏去?”
獨孤方突然厲喝道:“去死罷!”
喝聲中他已出手,一根閃亮亮的練子槍已毒蛇般刺向花滿樓咽喉。
斷腸劍也已出手!
他出手很慢,慢就沒有風聲,瞎子是看不到劍的,只能聽到一劍刺來時所帶起的風聲。
這一劍卻是根本沒有風聲,這一劍才是真正能令瞎子斷腸的劍。
何況還有毒蛇般的練子槍,在前面搶攻。練子槍縱然不能一擊而中,這一劍卻是絕不會失手的。
可是蕭秋雨想錯了。
這瞎子除了能用耳朵聽之外,竟似還有種奇妙而神秘的感覺。
他彷彿已感覺到真正致命的並不是槍,而是劍──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的這一劍!
劍沒有刺過來,他已突然翻身,練子槍從他肩上掃過去的時候,他的雙手已“啪”的一聲,夾住了劍鋒。
“格格”兩響,一柄百鍊精鋼長劍,已突然斷成了三截──別人的腸未斷,他的劍卻已斷了。
最長的一截還夾在花滿樓手裏,他反手,練子槍就已纏住了劍鋒。
花滿樓的人卻已滑出三丈,滑到窗口,恰巧坐在窗下的一張椅子上。
獨孤方怔住,蕭秋雨的臉在暮色中看來,已驚得像是張白紙。
花滿樓微笑着,道:“我本不想得罪蕭先生的,但蕭先生的這一劍,對一個瞎子説來,未免太殘忍了些,我只希望蕭先生換過一柄劍後,出手時能給別人留下兩三分退路。”
花園裏的花木本來確實很多,但現在卻已有很多花枝被折斷。
陸小鳳現在才知道丹鳳公主帶去的那些鮮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
就在這時候,他又看見了那個小女孩。
上官雪兒就站在花叢裏,站在斜陽下。淡淡的斜陽,照着她絲綢般柔軟光滑的頭髮。
她看起來還是很乖很乖的樣子,就像是從來也沒有説過半句謊話。
陸小鳳笑了,忍不住過去招呼,道:“喂,小表姐。”
上官雪兒回頭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道:“喂,小表弟。”
陸小鳳道:“你好!”
上官雪兒道:“我不好!”
陸小鳳道:“為什麼不好?”
上官雪兒道:“我有心事,很多心事。”
陸小鳳忽然發覺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裏,好像真的帶着種説不出的憂鬱,甚至連她那甜甜的笑容,都似已變得有點勉強。
他忍不住問道:“你有什麼心事?”
上官雪兒道:“我在擔心我姐姐。”
陸小鳳道:“你姐姐?上官飛燕?”
上官雪兒點點頭。
陸小鳳道:“你擔心她什麼?”
上官雪兒道:“她忽然失蹤了。”
陸小鳳道:“什麼時候失蹤的?”
上官雪兒道:“就是花滿樓到這裏來的那一天,也就是我們出去找你的那一天。”
陸小鳳瞪着眼,道:“你既然擔心,為什麼不出去找她?”
上官雪兒道:“因為她説過她要留在這裏等我們回來的。”
陸小鳳道:“她説的話你全都相信?”
上官雪兒道:“當然相信。”
陸小鳳忍不住笑道:“她既然沒有出去,又怎麼會忽然不見了呢?”
上官雪兒道:“我也想不通,所以我正在找她。”
陸小鳳道:“在這花園裏找?”
上官雪兒道:“嗯!”
陸小鳳道:“她難道會在這花園裏躲起來,而且已躲了好幾天?”
上官雪兒道:“我不是在找她的人,我是在找她的屍首。”
陸小鳳皺眉道:“她的屍首?”
上官雪兒道:“我想她一定已經被人殺了,再把她的屍首埋在這花園裏!”
陸小鳳道:“這是你們自己的家,難道也會有人殺她?”
上官雪兒道:“這裏雖然是我們自己的家,但家裏卻有別人。”
陸小鳳道:“別的什麼人?”
上官雪兒道:“譬如説你的朋友花滿樓。”
陸小鳳道:“你認為花滿樓也會殺人?”
上官雪兒道:“為什麼不會?每個人都可能殺人的,甚至連老王爺都有可能!”
陸小鳳道:“老王爺也可能殺她?為什麼?”
上官雪兒道:“就因為我不知道為什麼,所以我才要找!”
陸小鳳輕輕嘆了口氣,道:“你想得太多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本不該想得這麼多的!”
上官雪兒看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的問道:“誰説我只有十二歲?”
陸小鳳道:“你表姐説的。”
上官雪兒道:“她説的話你相信,我説的話你為什麼就不相信?”
陸小鳳道:“因為……”
上官雪兒冷笑道:“是不是因為我天生看來就像是個會説謊的人?”
陸小鳳又笑了,道:“至少你看來絕不像是個二十歲的女人。”
上官雪兒又看了他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聰明,該相信的你不信,不該相信的你反而相信了。”
這句話沒説完,她的人影一閃,已消失在花叢裏。
暮色蒼茫,連那最後的一抹夕陽,也已看不見了,大地已漸漸被籠罩在黑暗裏。
滿園鮮花,也漸漸失去了顏色。
陸小鳳面對着霧一般茫茫的暮色,忽然覺得這地方彷彿本就在霧裏。
人也在霧裏。
暮色更濃,屋子裏沒有燃燈。
陸小鳳進來的時候,花滿樓還坐在窗口,彷彿正在享受着那窗外吹進來的春風,春風中帶着的香氣,他隨時隨地都享受着生命。
陸小鳳忽然問道:“他們已來過?”
花滿樓道:“誰來過?”
陸小鳳道:“獨孤方和蕭秋雨。”
花滿樓道:“你知道他們會來?”
陸小鳳笑了笑,道:“柳餘恨不會為了這種事來殺你,可是他們──他們也殺不了你。”
花滿樓凝視着他,微笑道:“你好像算得很準。”
陸小鳳笑道:“我若算不準,剛才為什麼要溜出去?”
花滿樓道:“你故意激他們來,故意溜出去,讓他們有機會來殺我?”他嘆了口氣,苦笑着道:“像你這樣的朋友,倒也真難找得很。”
陸小鳳忽然也嘆了口氣,道:“你那位上官飛燕,也真難找。”
花滿樓道:“你找過她?”
陸小鳳道:“連她妹妹都找不到她,我去找又有什麼用?”
花滿樓安詳平靜的臉上,又露出一抹憂慮之色,對這個突然失蹤了的女孩子,他顯然已有了種很不尋常的感情,就算想隱藏也隱藏不了。
這種感情若是到了一個人心裏,就好像沙粒中有了顆珍珠一樣,本就是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
陸小鳳當然也看得出,立刻又故意問道:“你見過她妹妹沒有?”
花滿樓道:“沒有。”
陸小鳳道:“看來你運氣還不錯,至少比我的運氣好些。”
花滿樓道:“她妹妹是個小搗蛋?”
陸小鳳苦笑道:“豈只是個小搗蛋,簡直是個小妖怪,非但説起謊來可以把死人都騙活,而且還有疑心病。”
花滿樓道:“小姑娘也會有疑心病?”
陸小鳳道:“她的疑心病簡直比老太婆還重,她甚至懷疑她的姐姐已經被人謀害了,甚至懷疑你和大金鵬王就是兇手。”
他本來是想讓花滿樓開心些的,所以他自己也笑了。
可是花滿樓卻連一點開心的樣子都沒有。
陸小鳳又忍不住道:“你説她這種想法是不是很滑稽?”
花滿樓道:“不滑稽。”
陸小鳳道:“上官飛燕也只不過是個小姑娘,最多也只不過會説謊而已,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誰不會説謊呢?別人為什麼要謀害這麼樣一個女孩子,又有誰能下得了這種毒手?”
花滿樓沉默着,過了很久,才緩緩道:“現在我只有一個希望。”
陸小鳳道:“什麼希望?”
花滿樓微笑着,道:“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晚上用的不是假酒。”
這句話本不該花滿樓説的,他本來也不是個喜歡喝酒的人。
陸小鳳看着他,忽然覺得他的笑容好像也變得有點神秘起來。
無論什麼人,只要到了這裏,好像都立刻會變得有點神秘,有點古怪。
陸小鳳眨了眨眼,也故意裝出像是很神秘的腔調,壓低聲音道:“我也有個希望。”
花滿樓忍不住問道:“什麼希望?”
陸小鳳道:“我只希望他們今天晚上請我們吃的不是人肉包子,喝的不是迷魂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