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時,門外一聲冷笑傳入,道:“你以為這娃兒是好對付的嗎?他的回答又有什麼不對的?”
裘飛鶚轉眼望去鬢髮若蝟的老人又現身在門外石階是,身後立著滿小青,盈盈含笑。
冷麵閻羅見二叔一臉怒容,半晌出聲不得,望了裘飛鶚一眼,道:“這小子竟敢訕笑侄兒淪身為盜……”
鬢髮若蝟的老人大喝道:“胡說!這娃兒豈是說你,我看這娃兒倔強耿直,誠厚和謙,無一不好,你自為盜,還能禁止人家不說嗎?”
冷麵閻羅急道:“二叔!侄兒雖然為盜,既不屠戳無辜,又非矇昧天良,何至於受您老人家斥責!”
“這個我老人家知道,無需辯白,我老人家這麼多年來,對你行事均抱著不聞不問的態度,亦不願插手其間,此次,我老人家非管不可,風燭殘年,來日無多,青兒形單影隻,孤苦伶仃,趁著我老人家未伸腿瞪眼之時,替青兒找個歸宿……”
滿小青聽她叔爺爺說話竟然如此露骨,不由飛紅上頰,低垂粉頭,嬌羞不已。
裘飛鶚心中只覺一陣茫然感觸,他不知道這鬢髮如蝟,言語如冰的老人,為何對他如此垂青。
冷麵閻羅滿天星寒電雙眼,不住打量在裘飛鶚身上,暗道:“這小子,果然氣宇不凡,只是眼中神色太憂鬱了些,分明是個武林奇材,他日不可限量,難怪二叔對他青睞……”
轉眼望去,見滿小青垂首拈帶,面含嬌羞,當年夫妻愛戀情景,油然泛上心頭,暗歎一聲道:“青兒這孩子與她娘長得一模一樣,自她娘死後,自己因愁緒難遣,遂寄情於俠盜生涯一年之中,難得有在家之日,自己並不是沒有父女之情,只是深恐又觸起思慕亡妻之情,既然二叔代她擇婿,自己也省去不少心事……”
只聽老人接著說道:“我老人家灰心世事後,身同槁木,武林之事與我絕緣,這孩子一來,倒觸動了心事,我老人家要問問他!”
冷麵閻羅滿天星笑道:“二叔!侄兒還有事待理,您老人家與這娃兒慢慢談吧!”
老人鼻中哼了聲,滿天星趨步飛出。
月華似水,浸射簾瓏,秋風勁嘯山林窗外不時飄進一兩片落葉,裘飛鶚見老人頻頻注目,只感手足無措,遍體瑟寒。
老人注視了一陣,說道:“孩子!你坐下,老夫有話問你!”
裘飛鶚欠身告座,心中惴惴不安。
老人冰冷麵色上,忽泛出一絲笑容,道:“孩子!你與笑尊者結仇,笑尊者是何人門下,你知道嗎?你授業恩師是誰?方才見你施展那式手法,詭怪奇奧,天下各門各門各派
奇招異式,老夫大都能識,居然不識你所用招式,可否與老夫一說?”
一連串的問題,令裘飛鶚大感為難,這些均是不可告人之密,一時之間,不知從何答覆,沉吟不語。
老人意似惱怒,目中突露威光,怒道:“你既不說,老夫也不好勉強,不過,老夫管不得你死活了!”
裘飛鶚只感老人目中神光懾人心魄,有如兩道利刃,剜人心胸。
忽見滿小青嬌呼了聲:“叔爺爺……”
老人不禁轉頭,愕然問道:“青兒!做什麼?”
滿小青望了裘飛鶚一眼,小嘴微噘,嬌嗔道:“您老人家平日冷漠如冰,一月中難得聽您老人家說上一兩句話,怎麼今晚一連串提出如此許多疑問,他不要想想才能答覆,往常青兒問您,總是哼哈不答,要不然,半天才聽您老人家牙縫擠出兩三個字,哼!將心比心,豈能怪他!”
老人眼一瞪,重重哼道:“這敢情好,丫頭!還沒成呢,就胳膊往外彎!”
滿小青笑得花枝連顫,粉面上湧出一層薄薄紅暈,憂鬱的雙眸泛出了從未曾有的喜悅。
可是裘飛鶚似乎更顯得憂鬱了,慨然一聲嘆息,緩緩啟齒道:“非是晚輩不據實答覆,怎奈晚輩現在尚如墜入五里霧中,但在茅山獅子崖化作劫灰時,晚輩適逢其會,因此引起笑尊者之嫉,無妄之禍,倘不是滿大俠及時施救,晚輩險遭不測……”
老人眉頭一皺,搖手阻止裘飛鶚說下去,問道:“孩子!你為何去獅子崖?”
裘飛鶚忖念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滔滔不絕,從離開天風馬場起,迄至眼前為止,除了隱瞞葛蓓珊及逍遙先生傳藝,龍飛令三件事,均和盤托出。
只見老人喃喃自語道:“玄玄經,又是玄玄經……”
目中突露懾人寒芒,裘飛鶚暗暗心驚這老人好精湛的內功,玄玄經三字從他口中吐出,與他恐有極大的關連。
腹中憑添了重重的疑雲,滿小青亦是不勝迷惑,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盯在老人面上。
老人突然目光一斂,道:“孩子!我老人家八成相信你的話,尚有二成你蘊藏於心,礙難說出是不是?”
裘飛鶚驀然一驚,暗道:“這老人好厲害,居然聽出我話中尚有不盡之處!”
雖無可奈何地點點頭,老人望了裘飛鶚一眼,道:“你可思慮過笑尊者為何要置你於死地的緣故?”
裘飛鶚道:“晚輩方才已考慮過,必是笑尊者與追魂雙筆闕陵說玄玄經第九篇經文為黑衣秀士徐汝綸奪去,其實真品尚在笑尊者懷中,徐汝綸到手之物不過是膺品而已,不想追魂雙筆闕陵也對玄玄經文怦然心動,自告奮勇為笑尊者追回失物,笑尊者不料弄巧成拙,深恐徐汝綸被闕陵所擄,搜出膺品經文,故而殺之滅口,但聽出徐汝綸與晚輩在荒廟中之談話,又誣指晚輩得手真品,步步追蹤欲將晚輩擊斃掌下,目的無他,意在取信闕陵!”
老人呵呵大笑道:“好聰穎的孩子,料事如神,老夫忖測笑尊者心有未甘,稍時必然重來,青丫頭!你今晚可顯露一身所學,讓叔爺爺瞧瞧是否有進境!”
他那冰冷陰森的面色一掃而盡,宛如陽光四射,煦和慧
靄,春暉洋溢。
滿小青睜大著剪水雙瞳,怔怔地望著老人面上,訝異不已,痴痴問道:“叔爺爺!青兒從未見過您老人家似今晚這般放顏大笑?”
老人一聽,目中神光突然疾變黯然之色,對滿小青之話不作理會,忽望著裘飛鶚道:“震山禪掌與懾魂魔笑是笑尊者生平絕學,你年事方輕,功力尚淺,不敵那笑尊者自無疑問,但方才與老夫侄兒展出那招,實乃生平罕見之學,用之對付笑尊者綽綽有餘,前後矛盾,不合情理巳極,難道你是觸發靈機,無師自通的嗎?”
說著,兩眼盯在裘飛鶚面上。
裘飛鶚囁嚅道:“不瞞老前輩,晚輩途中相遇一無名老人,傳授此一招奇學,但以資質魯鈍,未能領略奧秘,融匯貫通,情急施展,或有不到之處,乞老前輩指點!”
老人狀似不信,搖首道:“老夫深知我們這班老不死的習性,若非瞧上你的資質,強收為徒,否則就是有恩於他,才可得他一招半式,不然的話,縱然你就是跪了三天三夜,未必能得到一點好處,你說此話,老夫焉能輕易相信!”
裘飛鶚謹誠無比道:“晚輩為他治癒愛駒罹患心疾危症,故而他傳授這一招奇學!”
老人不勝驚詫道:“你能治馬嗎?普通螺馬小病,馬場牧師均擅,其能治癒心病者,非醫術神通,精擅岐黃者,不克臻此,要知馬身穴脈,常為厚毛遮覆,較人身軀穴脈更難捏準,不是老夫看輕於你,照常理推斷實難見信於老夫!”
說至此一頓,目光一陣凝視,悠悠長嘆道:“老夫昔年有位知友桑丹三,醫理直追華陀,不論人畜禽獸,罹患重慶,屈他診視,無不手到回春,但其江湖尊號催命判官,名列神州九兇之一,與他醫術名聲恰恰相反,十數年前已不知其所蹤……”
裘飛鶚不禁憬然而悟,暗道:“自己授藝老人名喚常丹,拆字能聞,姓以諧音,不是桑丹三嗎?難怪他老人家一聽玄玄經便不禁動容,原來如此!”
只聽滿小青嬌嗔道:“叔爺爺!您遇事批駁,說了半天,不見提一句正事!”
老人不禁一怔,繼而呵呵笑道:“孩子!你瞧青丫頭長得如何!”
裘飛鶚不禁心神一震,知老人話中含意,但他目中有色,心中無所沾染,因他感到責任太重,不能就此沾惹兒女私情,有損他那豪情俠骨,忙正色道:“滿姑娘蘭心意質,賢淑溫婉……”
驀然,忽聽空際傳來數聲異嘯,遙蕩雲霄,尖銳刺耳,令人心驚肉跳。
老人面色一變,道:“青兒!他們來了!”
說罷,與滿小青身形一閃,雙雙巳穿出窗外,沖霄而起,快速絕倫。
裘飛鶚心中不由充滿了驚喜的情緒,驚的是笑尊者捲土重來,顯然是不放過自己,欲置之於死地而後快,這種毒絕的做法,令人膽顫魂粟,喜的是他暗自慶幸脫除老人羈絆,因其欲將滿小青許配於他,大丈夫行走四方,豈能束縛於兒女私情,此時趁機脫身,豈不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他不自知為葛蓓珊所吸引,情已不獨鍾,雖不無邪念,但遙遙牽制著他之心靈。
裘飛鶚一想定,緩步走出室外,只見月色悽迷,秋風侵衣生寒,厲場中黃塵瀰漫,肅殺蕭瑟。
他打量四外無人,矮身一塌,猛然長身,穿空斜飛,掠過牆頭,往樹叢中落下,辨明星宿方位,向北放足疾奔馳去。
他一面施展上乘輕功穿林拂葉而行,只覺得神明內疚,忖道:“究竟人家有恩於我,何故不辭而別呢?有背君子涉世之道,未免德行有虧!”
想著,不禁腳步一頓,只感進退兩難,躊躇無計。
他存身一片古木參天密林中,月色照射不及,陰暗異常,伸手不見五指,有兩條人影疾閃而入,他正陷於傍徨沉思之中,一無所覺。
裘飛鶚深明忠恕之道,倘使那老人不急於有意將滿小青託付於他,也不致就此悄悄不告而別。
他正感為難之際,突聞一聲桀桀怪笑從耳邊響起,驀地一驚,只見一條黑影往自己身前疾撲而來,身形疾往後飄,還未定身,猛感一陣勁風從後襲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前後受敵,乍驚之下,不能辨清兩人是誰,只覺得前後兩種不同的掌力擠近而來,趕緊身形一側,雙掌倏的一分。
掌力未接,人已潛龍昇天而起,驀然掉首,往外刺出,身形向下一落,站足又起。
只聞身後騰起陰森森的冷笑道:“好狡猾的小輩,你能跑得了嗎?”
裘飛鶚充耳不聞,疾往前奔,他自問道:“今晚自己為何見狀退縮,焉能配說志在江湖?”
他雖然如此想著,可是有種潛在力量驅使他不由自主地兩足放快挪動。
只覺得身後衣袂帶風之聲,瑟瑟而振,顯然兩人窮追不捨,半個時辰過去,不覺馳出數十里遠,但仍在山巔間奔行,越崖躍澗,疾逾閃電。
但聞後面兩人不時發出咒罵聲,宛如附骨之蛆般,不即不離的追著。
他見這麼久尚不能撇開這兩人,心中微微急躁,怒氣突湧,身形猛地一旋,雙掌甩出一片奇猛無比的潛力。
身後兩人一勁地向前追趕,不料裘飛鶚旋身出掌,幸虧這兩人功力均非凡俗,藉前衝之勢一點,身形仰拔,倒翻半空,輕飄飄地落下。
裘飛鶚仔細打量這兩人,只感面目彷彿甚熟,尋思之下,恍然認出就是冷麵四傑其中兄弟兩人,不由沉聲說道:“閣下四昆仲不敢招惹逍遙先生,卻向在下尋事,為的是什麼?”
冷龍陰陰一笑,道:“龍飛令符?”
裘飛鶚心中猛震,面色微變,道:“閣下說話太也無稽,什麼龍飛令符,恕在下還是初次耳聞,既然賢昆仲窮追不捨,胸中必有所見,但不知是親眼目睹還是聽聞?”
冷龍似乎一怔,向乃弟直望了一眼,冷笑道:“冷某從沈應龍口中得知,還會錯得了嗎?”
裘飛鶚不禁朗聲大笑,清澈響亮,山谷回應。
冷氏昆仲兩人不知裘飛鶚大笑何意,大為驚愕,冷虎忽大喝道:“你笑什麼?”
裘飛鶚大笑之際,暗暗痛恨沈應龍出身名門,心地如此
歹毒,那晚自己一步之先,才將龍飛令符到手,先前還不知那人是誰,如今已然知是沈應龍。
他連日來頻逞兇險,應變對敵經驗為之大增,藉此大笑,暗中已想定對策,笑聲一停,遂道:“在下今如斷然否認,賢昂伸甚難採信,但在下只請問一點,不知賢弟昆仲能否答覆?”
冷龍更為之一怔,道:“有話快說!”
裘飛鶚笑了一笑,道:“龍飛令符失去之時,想必賢昆仲也曾在場,試想在場的均是當今武林中顯名負譽的高人,那人在如許高手雲集之中,能將龍飛令符奪去,其身手之高可想而知,賢昆仲眼力過人,在下有如此功力?”
冷龍,冷虎不由面面相覷,心中忖道:“此人言之成理,奪去令符之人,功力強弱尚在其次,但膽勇機智超人一等之論,自不待言,這人莫非真的不是那晚奪符之人,然而沈應龍為何言之鑑鑑,確認不假,其因何在,還有……”
只聽裘飛鶚又說下去:“龍飛令符是當年尊稱當代武聖百臂上人信物,不但武林各大正派見符如見人,聽令符差遣行事,就是綠林梟雄,江湖怪傑也對令符敬仰有加,所到之處,爭鬥立解,可有其事嗎?”
冷龍情不自禁點首。
裘飛鶚朗聲一笑道:“這就是了,倘使令符為在下所得,此時取出,賢昆仲是視若無睹,還是俯首聽命?”
冷龍兄弟兩人大感為難置答,如說他們不受龍飛令符約束,豈不啼笑自己為妖邪萬惡之輩,為名門正振所不齒,不容?”
要知世上之人,無論心術行事如何兇狡險惡,但皆有其
自尊心.矯柔做作,偽裝良善。
此無他,人心本善故爾,其後天氣質之變更,均由於貪嗔妄欲之念所蒙敝,是以冷龍冷虎無言可答。
良久,冷龍才道:“為何沈應龍堅指是尊駕奪去?”
裘飛鶚大笑道:“賢昆仲上了沈應龍的當了,依在下臆測,龍飛令符必是沈應龍得去,移禍在下,不過混淆視聽,他可從容安排詭計而已!”
遂將與鍾奎偶然結怨,沈應龍相遇經過詳細述出,繼而笑遭:“鍾奎之死,怎知不是沈應龍預謀所致,以賢昆仲之明察,尚墜入沈應龍之計,其人心地之陰險可想而知!”
冷龍冷虎大為愕然,冷虎目露疑容問道:“尊駕與莫大俠如何稱呼?”
裘飛鶚靈機一動,微笑答道:“在下不慎為尊者所傷,幸蒙莫老前輩施救,得以無恙,不料在此山中又遇笑尊者及追魂雙筆闕陵連番追襲,未始不是沈應龍惑言造成.是以賢昆仲追來,在下疑是他們兩人!”
冷龍面現憤怒之色,向冷虎道:“難怪徐汝綸身受重傷,說是為笑尊者及闕老怪聯毆,我先還不信,看來玄玄經文為笑賊禿得去!”
裘飛鶚聞言心中一震,忖道:“徐汝綸未死嗎?”
只見冷龍望著自己又道:“無端誤會,尚祈見諒,我倆尚有要事待辦,容再相見!”
說罷,與冷虎抱拳略略一拱,轉身疾馳而去。
裘飛鴉望著他們逝去的身影,默然尋思,忖道:“冷麵四傑向來同進同退,形影不離,怎麼只有兩人……”
猛一轉念,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哦!是了!冷麵
四傑受賽鬼谷郭彬禮邀助陣,一定知悉徐汝綸在獅子崖奪取玄玄經文之事,方才相遇徐汝綸,徐汝綸知冷麵四傑與郭彬交情莫逆,對他有性命之憂,故慌言請冷麵四傑來此,四傑將信不信,故留下二人監視徐汝綸,以徐汝綸的機智,此時必逃走無疑!”
月湧中天,秋風勁拂,盈耳一片松濤之聲,山谷之間景色異常悽迷蒼茫,落葉逐天旋舞,宛如千里魅影,張牙舞爪凌空亂飛。
襲飛鶚忖思方才與冷龍冷虎兩人設詞哄騙見信情景,直疑不似由自己口中吐出,他那忠厚敦謹的天性,與他那憂鬱倔強凡事衝動的氣質,經這短短數日中之經驗已變成擅用心機,遇事沉著的性格,這太難以使人相信。
他驀然一怔,心說:“為何冷龍冷虎知道自己在此山中?徐汝綸一定不會說,他也不知自己落在冷麵閻羅滿天星宅院!”
這是一個死結,窮思苦索也無法解開,他假設一個答案,就是沈應龍隱身在側,暗暗追蹤自己,他避免出面,慫惑旁人向自己為難,俾取漁翁之利。
他只感心緒如麻,暗暗嘆息道:“性為欲汨則亂,心為物動則爭!”
此兩語可為天下人寫照,自己又何獨不然?
他默然半晌,才披月載星疾奔而去。
口口口口口口
這日,秋陽豔照,白雲卷空,雁行人陣,嘎空長鳴,窮山惡水的徐州郊外,滿山滿谷,只見黃塵逐天,風沙逼人。
裘飛鶚問明行人大槐莊路徑,即向大槐莊而去,遙見一座莊院處於窪地中,房屋甚多,莊外矗立幾株合抱的大槐樹,軀幹聳天,巍然凌霄。
他尚未踏入莊門,莊院之內即匆匆走出一人問道:“尊駕何往?”
裘飛鶚見那人三旬開外年歲,面目深沉,不住打量自己,心中微微有氣,傲然答道:“在下欲求見田新野老師!”
那人眉梢一剔,大喝道:“田新野也是你能叫的嗎?”
裘飛鶚實在不知田新野是何許人,但為徐汝綸師叔,必是武功絕倫草莽奇人,然而一見此人疾言厲色,不由氣往上撞,遂反唇相譏道:“在下受人之託,有話轉告田新野老師,照閣下所說,直喚其名似犯大忌,難道他是天王老子嗎?”
那人雙目突露殺機,忽地迅如電光石火欺身而前,抖腕穿臉而出,一掌飛壓裘飛鶚“天府穴”,迅捷無倫。
裘飛鶚得自常彤老人所學,博雜異常,無一不是天下武學之奧奇,但因毫無搏鬥經驗,功力火候均有遜他人,雖然連日來見識有增,究竟是初涉江湖,處處俱見稚嫩。
他猝不及料那人驟然發難,驚覺時掌力已逼近胸前,硬往右一挪,身形晃動時,左肩已被那人一掌打實。
“啪”地一聲,裘飛鶚踉蹌退出數步,只感左肩一陣火辣辣地灼痛,氣血一陣微微逆蕩。
他被一種無名的憤怒所激動,右腿往前一邁步,兩指如戟飛招而出,指到中途,突然一圈,欺風閃電般向那人“鳩尾穴”截去。
那人一見裘飛鶚手式一出,不由神色大變,趕忙身形一塌,“臥看巧雲”仰竄了出去。
雖然如此,仍然被指力沾上了一點,悶哼聲出,翻身立
起,目露驚容道:“尊駕是否為恆山夏侯長春門下?”
他辨認出裘飛鶚此式神似夏侯長春名震天下魁星七指的一式“分宿點鬥”。
裘飛鶚被問得一怔,雖然他知道常彤所授的均是名門各派的奇招異學,但根本不知這式“分宿點鬥”是出處夏侯長春的“魁星七指”之內,更不知夏侯長春是何人,他情急出手,功力為之大減,他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淡淡一笑,兩眼逼視在那人臉上。
那人見狀,益發相信裘飛鶚是夏侯長春的門下,不由暗暗一凜,改顏抱拳笑道:“原來尊駕是夏侯者前輩的高足,適才不知多有得罪,家師半月前有事陝甘,得前告以歸期,尚有半年之久,尊駕有話謹代轉告!”
裘飛鶚大為失望,沉吟一刻,道:“不必了!在下半年後再行造訪就是!”
那人見裘飛鶚便要離去,又道:“那麼請尊駕留下高姓大名!”
裘飛鶚笑道:“反正半年後尚要重來拜訪,姓名也就無屑贅述了!”
那人連番碰了二次釘子,不由面紅耳赤,愕了一愕,見裘飛鶚已奔出十餘丈遠,目光突露憤怒之色,狠狠罵道:“好小輩!半年以後不來便罷,哼哼!管教你身敗名裂!”
自此以後,他與恆山夏侯長春門下結了不解之怨,這豈是裘飛鶚所能料得到的。
裘飛鶚走入徐州城內吃了一點飲食後,但投宿在一家客棧內,一人仰在榻上疑思出神。
日來經過,一一歷歷如繪,映在眼前,那絕代風華的葛蓓珊,較他自己要憂鬱的滿小青,似印在他那心版上,久久不能抹滅。
他只感到愧疚,與滿小青不告而別,這時她必星眸含淚,哀怨如滴。
愁緒紛湧,憂鬱的雙眼似乎更憂鬱了,越想越心煩,勉強把紛亂的心緒斂收下來,轉念到自己武學上去……
大槐莊前情急施展那一手“分宿點鬥”,雖然是慌亂之際,不能發揮威力,但那人一見即神色大變,指出那是恆山夏侯長春的獨門一招奇學,分明常彤傳授均是集當今武林精華融於一爐。
常彤屢說武功之道首在搏鬥經驗,臨機應變,不能硬循招術,這樣一來,無異於敵人可乘之機,但最重要的是悟性之應用,獨術旁通,很多奇異招式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那就端看個人的智慧了!
他將所學的一些尚不能參悟的奇招,暗暗揣摩於胸……
漸漸意與神會,被他參透一些玄奧的招術,不禁喜極欲狂。
驀然——
門外傳進爭吵聲,使他不能再繼續想下去,於是,他起身離榻,走出門外。
只見一著黑色長衫的中年人向一雪眉皓首的老叟大聲叱罵,不少人在遠處眺望。
中年漢子長相甚是獰惡,斷眉鼠眼,瘦的馬臉上氣極時顯出十數條刀刻筋紋,更顯得陰森怕人。
老人目中流露畏怯之色,低聲哀求,中年漢子愈發大聲高喝。
裘飛鶚已聽出中年漢子放在懷中之物,平空無翼飛去,竟指出是老人所偷,命老人取出,老人一口否認,神情可憐,使人不由生出同情之感。
此時,肥胖的掌櫃拖著沉重的身軀,蹣跚地走來朝中年漢子躬身一揖,陪笑道:“李大爺!您老失物是何時遺失的?”
中年漢子冷笑道:“就是方才,這老賊由身旁經過,發覺身上一輕,這才立時追問老賊還回失物!”
掌櫃恭笑道:“這樣說來,李大爺失物一定還在他懷中了!”
中年漢子一瞪眼道:“怎麼不是!”
掌櫃雙眼望著老人臉上道:“老頭!你別不開眼了,扒手竟到咱們店中來啦!快獻出李大爺失物,賠個不是,你離開店吧!”
不知何時老人竟走到裘飛鶚身側,聞言氣得渾身發抖,顫聲罵道:“掌櫃!我老頭兒住店不給錢是不是?竟誣良為盜,欺善怕惡,天底下那有你這般做買賣的?’’
掌櫃被老人頂撞得面紅耳赤,目瞪口張,回臉望著中年漢子尷尬笑道:“李大爺!這事小的辦不了,您瞧著辦吧!”
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出聲道:“既然是認定老頭偷的,搜他的身上就知道,還需費這大的勁幹嘛!”
一言提醒中年漢了,斷眉往上一剔,面上泛出獰笑,緩緩向老人身前走去,突聞老人一聲暴雷的大喝:“且慢!”
一臉激憤之容,與先前瑟瑟乞憐神態宛若兩人,中年漢子不禁一怔,止步不前。
裘飛鶚亦暗暗詫異,聽老人喝聲中氣充沛,顯然身負極好的武功,但舉動眼神與常人絲毫無異,心正起疑之際,只聽老人又道:“我老頭兒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用不著你來搜,我自己來脫下!”
說時,忽轉面望著裘飛鶚道:“相煩老弟做個見證!”
於是,他將衣衫一件一件脫下來,死勁的抖顫,了無一物,只剩下一條褲子,上身光赤赤的,冷笑一聲道:“李大爺!倒是有沒有哇!只要不嫌褻瀆,老頭兒脫褲子給你瞧瞧,要不然沒得瞧啦!”
一語雙關,妙趣橫生,眾人不禁哈哈大笑。
中年漢子見老人身上並無一物,不由眼珠發呆,暗道:“怪事!怎麼沒有?”
耳聞老人之語,不禁眼露殺機,冷笑道:“誰知道你放不放在褲檔內!”
裘飛鶚暗覺此人欺人太甚,尤其面目可憎,不由激發正義之心,沉聲道:“閣下何不說明失物是什麼?一意欺凌老邁是何緣故?”
中年漢子聞言怒道:“大爺的事用不著你管!”
說罷,欺身上前,迅快出手往老人褲腰抓去。
裘飛鶚鼻中哼了聲,錯步欺身而過,倏地揮掌向中年漢子手腕橫切下去。
這一切下,中年漢子那隻手腕非斷筋裂骨不可,但中年漢子也是武林高手,辨風知警,手勢不撤,改向一晃,疾逾閃電往裘飛鶚脈門要穴抓去。
那知裘飛鶚手到中途,往外一弧,竟反客為主,將中年漢子手臂抓住,五指恰恰扣在他那寸關尺上。
他這一式是施展逍遙先生的陰陽顛倒手法中的一招“正
反相剋”,裘飛鶚自己也不知道對陰陽顛倒手法究竟領悟了多少,但見中年漢子手法甚奇,只覺得非出這招“正反相剋”不可,否則無法破解,果真輕而易舉地將中年漢子腕脈抓住,大大出他意料之外,不禁一怔。
老人目中頓露迷惑之色,暗中稱異不止。
中年漢子只覺得腕脈一麻,勁力全洩,面色大變。
裘飛鶚不願無故結怨,五指倏地鬆開,冷冷道:“尊駕無的放矢,捕風捉影,依在下看來,尊駕並未失去何物,只是恃武欺壓善良罷了!”
中年漢子只氣得結舌說不出話來,嘿嘿冷笑兩聲,轉身向店外疾馳離去。
這時,老人將脫下衣衫抓起,一面喃喃出聲咒罵,一面走回自己房間。
裘飛鶚也轉回居室,掩好房門,斜臥榻上,凝視窗外藍天白雲,默默出神。
忽然門外起了一陣“篤篤”敲門聲,緩慢而有力,房門虛掩著,裘飛鶚只當是店夥送來茶水,輕應道:“進來!”
門葉推開,赫然現出霜眉皓齒的老人,穿著一襲古銅色寬大長衫,神采矍鑠,兩眼炯炯有神,與前見瑟縮乞憐神態判若兩人。
裘飛鶚驚哦了聲,一躍而起,只見老人如行雲流水走了進來,笑道:“多謝老弟出手解救老朽,特來道謝!”
說罷,自動欠身坐下,望著裘飛鶚微微含笑。
裘飛鶚瞧出老者舉動有異常人,便道:“仗義不平,乃份內之事,在下見老丈無端被冤,故而……”
老者竟揮手大笑道:“老弟不必再說,舉世滔滔,僅見老弟這等豪勇膽智,足值老朽欽佩莫名!”
說罷,雙目打量裘飛鶚一眼,便作假寐狀,不出一聲。
裘飛鶚愕然,又不好驚動他,對坐無言,暗道:“這老丈好生奇怪,來此就為著一聲道謝嗎?既然如此該離去為是!”
室內一片沉寂,連銀針落地,均會生起嗡然大鳴。
半晌,老者睜開雙眼,微笑道:“恕老朽失態,此乃不得已之事!”
裘飛鶚道:“不敢!”
然老者之話,令人摸不著頭腦,心中疑雲重重,不禁形諸於色。
老者見狀,沉咳一聲道:“老弟可是心中忖測老朽為何如此失態?若非如此,老朽何致受這鼠輩欺凌!”
說罷,長嘆一聲。
裘飛鶚更是茫然不解,張大著雙眼,油然泛起迷惑之色。
這時,老者又轉言道:“老弟好精湛的武功,但不知令師何人?老弟姓名還望見告?”
裘飛鶚道:“家師常彤,在下裘飛鶚!”
這次輪到老者現出愕然之色,嘴中喃喃念道:“常彤……常彤……武林之內無此人之名嘛!”
裘飛鶚微微一笑道:“江湖中習武之人,不啻恆河之沙,觸目均是,老丈何致一一記憶!”
老丈搖搖頭道:“話不是這樣說的,方才見裘飛鶚老弟武功卓絕,令師必非常人,裘老弟可是有難言之隱嗎?”
裘飛鶚正色道:“不敢欺瞞老丈,家師確是常彤,如在
下猜測不錯,老丈亦必然是一位風塵異人!”
老者目光一怔,點點頭道:“不錯!老朽亦是武林中薄負盛譽之人,卻不敢當老弟所贈風塵異人四字!”
裘飛鶚正想問老者姓名,只聽老者朗聲笑道:“老弟!方才那鼠輩於洪泉,聲勢洶洶,硬指老朽竊去他身懷之物,究竟有否其事你猜猜看!”
裘飛鶚略一沉吟,道:“在下推測這人見老丈可欺,意圖敲詐而已!”
話一出口便發覺不對,暗道:“他為何知道那人叫於洪泉,顯然其中必有緣由!”
不由目光一愕,灼灼望著老者臉上。
只見老者哈哈一笑道:“裘老弟!你猜錯了,於洪泉身懷之物被竊是真,指認老朽也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