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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爐前奔牛一斬

    那以後十幾天的日子都是在陳澌與李小妹慢慢前行中度過的。陳澌眾傷齊發,極度疲累。一向驕恣的李小妹不由也收起性子,一心一意地幫他養傷起來,她是真的後悔射了陳澌那一箭,但看著陳澌胸前那個漸漸收口的傷口——那箭很毒,看來這個傷口肯定要留下疤來了,李小妹看著那即將成形的疤痕,心裡不知怎麼:又有一種歡喜的感覺。她好喜歡看給陳澌換洗時那裸露的胸口,他的胸口的肌肉勁健,有一種很男人的感覺。李小妹有時看著看著,不由會想:起碼自己留給他的這傷口要跟隨他一生了,想著就有點開心似的,起碼在這一點上,他是一生都忘不了自己了。

    有時,看著自己洗好的晾在一邊的隨風飄拂的給陳澌裹傷的布帶,李小妹心中不由就沉吟細索:原來,自己也可以這樣溫柔的。想著這溫柔,她就覺得,原來,可以這麼溫柔一回也真的很好。那時,多半是晚上,她看著天邊欲墜的斜陽,知道身後有一個受傷的男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溫柔真好,這溫柔讓她十九年來一直縱騎驕馳的生命豐富了起來,把她的生命染上了一層厚厚的底色,象暗啞啞的夜色中那隨風飄動的野草,這場生命,原來真好。

    開始幾天,陳澌都很沒力氣。不知怎麼,李小妹挺喜歡他無力時那蒼白的臉色與失去血色後的稚弱,讓她升起一種母性的感覺。愛是什麼?愛一個男人原來是欽敬他的強,痛惜他的弱,一層一層抽繭抽絲地走進他的生命裡,用自己的心一層一層地撫慰他心中的每一個角落。

    三四天後,陳澌的精神好了許多,有時夜晚、他們都沒睡,也沒說什麼,陳澌就弄起他的簫管開始吹起來。最開始的相逢就是為他的簫聲所吸引啊。李小妹喜歡聽他那江南帶來的簫聲。陳澌原來是江南人,他有一個好兄弟杜伏威也是江南人。陳澌原來還會唱好多好多小曲的。有一晚,陳澌吹著吹著,吹得星光低迴,草野迷離時,就開始唱了起來:

    ……門前溪水、側近橋樑,小姑所居、獨處無郎……

    聲音柔柔的,那是他們江南的民歌吧?吳儂軟語,低低迴旋,唱得李小妹心中都痴了起來。星星也似和著她心思似的一眨一眨著眼,那歌好柔好軟,讓小妹的心飄起來,飄進那個男子的心裡,原來他看似強悍的外表下,也有一支如此低迴盤繞的心曲。他唱著這些歌時,就似回到了他的兒童時代,一張純淨的臉上長眉細目,水黛風華,秀到了極點,也透到了極點。李小妹看著看著,不知怎麼,就覺得他其實好需要關懷的。

    ……門前溪水、側近河梁,小姑所居、獨處無郎……好美。她看到陳澌靜靜地不知在想什麼,她自己也去抬首看那幾千萬年前幾千億里路外的星斗,讓自己的心隨他一塊顫抖。良久良久,她一側頭,發現,陳澌的眼中亮晶晶的,似乎充滿了淚水。她輕輕一抱,就把陳澌的頭抱在懷裡。陳澌梗著頸坐在星光下,李小妹跪坐在他身後,用滿懷滿懷的溫柔抱著他那顆不解低眉的頭,心裡、被一種別樣的柔情脹滿脹飽,這一生、她都不會再比這更多的愛了,不會比這更多的痛惜了。那歌裡,有著陳澌的過去。做為歌者的陳澌,原來是如此脆弱的。

    黑子象也能體會到李小妹的心意,這些日一直細蹄碎步,卻沒有不耐煩過。兩人行行行行,漸漸就走到了雙樹子邊界,再走一兩天就要到野馬井了,不知怎麼,兩人心中反有一種遺撼的感覺。如果這條路能一直走下去多好,如果……

    前面就又是一個現實與爭鬥,意氣與圖存的世界呀。但,兩人的腳步卻沒有停,人活著,總是要面對好多必須面對的,總是要、不斷地走著的。

    那個爐中塞滿了幹牛糞,爐上燉了一鍋熱水,煙很淡,水還沒開,爐邊散落地放著很多藥草。水開了,這些藥草就要一樣一樣、有先有後地投入水裡,直到把水熬成褐紫色的濃汁。

    李小妹與陳澌在野馬井東十五里看到李波時,李波正一臉嚴肅地坐在爐側。身邊、是他的營帳。營帳不多,他們這一隊,大約有一百五十人。人雖不算少,卻出人意外地安靜,每個人似都在有條不紊地忙著。最讓人不安的是,這些營帳中,竟沒有一個女人,也沒有老人小孩兒,清一色全都是二十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青壯年漢子。看到李小妹與陳澌回來,每個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但神情還是很莊重,點頭示意一下就各忙各的去了。李波也分明有些高興,面上卻淡淡的。他在看著那鍋水,似乎燒開這鍋水在他是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李小妹看著爐邊藥草,就愣了愣。這些藥草她都認得,那是草原牧民的秘方,這些草熬在一起熬到火候後,把箭鏃放進去,會煉出很毒很毒的毒箭來,這箭原是草原牧民用來射殺狼群的。李小妹怔了一怔,問李波道:“草原上又有狼群來了?”

    李波看了她一眼,沒有答她的話。水已開,他開始往裡面投藥草,一邊問道:“回來了?”

    李小妹衝她哥笑笑,以為哥哥生她的氣要把她責罵了。李波卻沒責備她什麼,倒扭頭向陳澌道:“多謝陳兄相救舍妹。”

    陳澌不慣客套,只笑了笑。他也覺氣氛似有些不對,但李波不開口,他也就不知怎麼開口。李波熬藥熬得很專心,李小妹笑道:“大哥,你好象不是很開心。”

    李波淡淡道:“開心,怎麼不開心,又要開殺戒了,我怎會不開心?”

    他話是這麼說,唇邊卻泛起了一抹苦澀,彷彿藥氣把他的笑容也燻苦了。

    李小妹一愣,正不知大哥怎麼了,就聽遠處號角傳來,李波神色一振,低沉道:“來了!”

    他們這帳蓬間原圈出的有一塊空地,別的人一聽那號角聲,就都齊齊讓開,各持刀箭,守在帳蓬與帳蓬間的連縫處,只剩李波和那爐子還在帳蓬中的空地上。李波眯起一雙眼,就看向前方那圈帳蓬特意露出的一處缺口,靜靜道:“你們兩人一會兒都不要動。”

    李小妹與陳澌正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聽遠遠一片呼喝、鼓聲,再有就是雜亂已極的蹄響,轟轟砰砰地滾向這邊來。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蒙,不一時,就見遠處塵煙翻起,有二三十頭野牛奔湧而來,帶起的沙塵揚起一片。

    那牛群似被人哄趕來的,鼓聲驚嚇中,昏頭轉向,直向帳蓬這邊奔湧過來。李波的本已眯著的眼睛這時眯得更緊,似是隻留下一道縫,他在那刀一樣的縫隙中看著這個世界。第一匹牛奔進這帳蓬合圍的陣勢了,那些牛都是野牛,不比家牛,都長得好銳利的長角。看看那牛就要奔過爐前,李波忽開聲一喝,一抄手,就抄住他座位邊久已磨好的一柄長刀。那刀要比一般牧人佩帶的都要長出近一倍,刀鋒雪亮。他刀一抽出,人就已躍起,疾如閃電般就向頭一頭牛撲去。刀光一閃,眾人一聲呼喝,就見那牛頸間一蓬血色噴出,那牛真壯實,咽喉雖斷,噴著血還是往前跑了二十多步才頹然倒地,正倒在帳蓬合圍的盡處。那裡早已有人準備好木盆,只見幾個壯實的小夥子拖住牛蹄就把他拖至盆邊,將它的頸上傷口按在那木盆上,不肯浪費它的每一滴血。

    這一刀當真驚心動魄,連陳澌看得也手心出汗,暗道,好刀!轉眼間,第二頭牛已經奔至,本已退回座位邊的李波又是一躍抽刀。他的刀法真是快而準,一片白芒下,那頭牛又被利落地摞倒。後面的牛到的越來越快,越來越多,有時三五頭齊至,李波每殺完一頭就退到場側,然後重新奔出揮刃,只見一頭一頭牛就這麼倒在他三尺長刀之下,就是三五頭牛齊至他也一頭不拉,而他身上始終乾乾淨淨,沒濺上一滴牛血。轉眼之間,二十餘頭牛都做了他刀下之鬼,四周喝好之聲不斷,李波長笑一聲收刀,卓立場中,其神勇氣慨,當真睥睨一世。他掀起衣襟就用短襖側襟拭去刀上血痕,然後衣襟帶褐地回到爐前坐下,淡淡衝手下人道:“有了這二十幾頭野牛血,煉箭的藥料該全了,吩咐兄弟們,血放好後,馬上把牛給解了,淹上風乾,用做乾糧。”

    那手下似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應聲就去了。李小妹還怔道:“大哥,殺這麼多野牛收血做什麼,有那麼大的狼群嗎?又是……備的什麼乾糧。”

    李波看了看她,目中餘光掃到陳澌,心裡暗暗嘆了口氣,淡淡道:“藥箭只能用來殺狼嗎?用來殺人不是更利落。狼群哪有人群大,四萬人群,我用二十餘頭野牛的血煉箭不算多吧,只怕還射不盡殺不完呢。”

    他的口氣裡似極端抑鬱,李小妹還愣著,陳澌已先明白過來。只見他的臉一白:“甘涼將軍的軍馬還是來襲了?”

    李波沒看向他,似是也在責他出言無信,淡淡道:“三天之前,前鋒卷地而至,我聽信陳兄的話,雖有防備,但不是一級警戒。他先鋒部隊到時,我草上沙損失倒不大,只死了八個,丟了一個馬隊,可他們不問青紅皂白,見人就殺,附近的牧民可就慘了。據我手下報,已有八個牧隊遭襲,傷亡過百,所掠牛羊無數。我已令草上沙老幼婦孺全撤,留下了兩千熱血子弟。嘿嘿,這些人,平時雖只執鞭放牧,但這些年下來,亂世亂世,他們佩的刀子可也不是鏽的。張武威定要硬來,那叫他試試,我們拚他一場好了。”

    陳澌聽他話時,仰天長吸了一口氣,張武威居然敢如此不講信義,視他陳某為何物,又視朝廷為何物?只聽他長吸一口氣,如鯨吞大海,髮梢飄揚,靜靜道:“敵眾我寡,李兄如果硬抗未免不智。”

    李波“嘿”了一聲,並不答言,陳澌便知他定已有了萬全準備,否則張九常四人不會不在。但兵者兇器,兩軍交鋒,難言勝負,而無論誰勝誰負,一旦烽煙再起,只怕絕不是塞上百姓之福。陳澌把胸中那口悶氣慢慢吐出來,靜靜道:“李兄,只望你能不先動手就不先動手,等我三天。三天之內,我給你一個交代。”

    說著,他衝李雍容勉強笑了下:“容妹,你的黑子借我一用。”說完,他不待多言,人行到黑子身前,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留下李雍容望著他的背影,欲叫難叫,張口無言。亂世兒女亂世情,她也不知,他這一去,再次相見時,會是怎樣一種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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