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心如果沒有長在它應該存在的地方,這個人會覺得自己怎麼樣?”
“他一定會覺得很快樂。”
“快樂?為什麼會覺得快樂?”
“因為這件事是錯的,而錯誤往往是很多種快樂的起因。”
李壞現在一定很快樂。
他沒有死,要他死的人,沒有一個知道現在他在什麼地方。
在這種情況下,他一定樂死了。
搜捕令已發下。
由附近各縣府州道調來的捕快高手已到達。
“把李壞找出來。”韓峻發下命令,“他一定還在附近,我們不惜任何代價,都要把他找出來。”
他們沒找到。
因為李壞現在正躺在一個他們連做夢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大覺。
這個李壞可真的壞死了。
李壞把兩隻腳高高地擱在桌子上,睡他的大覺。
真奇怪,他實在是條男子漢,甚至可以算是個很粗野的男子漢,可是他的這一雙腳,卻偏偏長得像女人的腳,又白又嫩又幹淨。
據他自己説,有很多女孩子都愛死他這雙腳了。
我們的李壞先生説出來的話,當然並不是完全可以相信的,可是也並非連一點可以相信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地方實在是很適於睡覺,不但適於睡覺,而且適於做任何事,各式各樣的事。
這個地方實在太好了,太舒服了。
像李壞這麼樣一個小壞蛋,實在不配到這種地方來的。
可是他偏偏來了,所以才沒有人會想得到。
這個地方究竟是什麼地方呢?
一個女孩輕輕巧巧地推門走進來,輕輕巧巧地走到李壞面前,用一雙温温柔柔的眼睛,温温柔柔的看着李壞,看着他的臉,看着他的睡眼,看着他的腳。
李壞好像睡得像是個死人一樣,可是這個死人的手偏偏又忽然伸出來了。
這個死人可真不老實,真壞。
他的手更不老實、更壞,他的手居然向一個最不應該伸進去的地方伸進去了。
“你壞。”這個女子説,“李壞,你這個小王八蛋,真的是壞死了。”
這個女孩子又是誰呢?
她跟李壞有什麼特別的情感,特別的關係,為什麼要在李壞如此危急的情況下陪伴着他,又有什麼特別的力量能保護他的安全,讓人找不到他?
“你倒真的是逍遙自在。”這個女孩子説,“你知不知道韓峻和我爸爸找來了那批人,為了要抓你,幾乎已經把城裏每一寸地都翻過來了。”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李壞説,“可是我一點都不擔心。”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認為城裏最恨我的人就是你,而且你又是你爸爸的女兒,如果他們會找到這裏來,他們簡直就不是人,是活鬼了。”
李壞這一次碰到了活鬼了。
第一個讓李壞碰到的就是韓峻,他推門走進來的時候,李壞真好像看見一個活鬼,活生生地從天上掉下來一樣。
韓峻用一種温和的幾乎接近同情的眼光看着面前這個吃驚的人。
“我知道你想不到的,就連我自己都想不到。”韓峻嘆着氣説,“我們都以為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閣下這張臉了。”
李壞那張壞兮兮又可愛兮兮的臉上,居然又露出了他那種特有的微笑。
“那個小姑娘呢?那個從月亮掉下來的漂漂亮亮的,神神秘秘的,專門喜歡殺人的小姑娘呢?”李壞問韓峻,“她今天也沒有來。”
“沒有。”
“其實我也知道她不會來的。”
“你知道?”
“我怎麼不知道。”李壞説,“月光如刀,刀如月光。我已經差一點在她刀下把我這條命送掉了,我怎麼會不知道月神的刀幾乎已經和昔年的‘小李飛刀’一樣例不虛發,我又怎麼不知道要月神出一次手是什麼代價。”
李壞的聲音裏彷彿也帶着種很奇怪的感情。
“最重要的一點是,我也知道月神和昔年的‘小李探花’一樣,殺人只殺一次,一次失手,絕不再發。”
“所以你認為她今天絕不會再來,”韓峻問。
“是的,她今天絕不會再來。”李壞説,“因為你再也請不起她,就算你請得起,她也絕不會再來殺一個她已經殺過一次的人。”
韓峻沉默了很久。
“你説對了,你完全説對了,月神絕對是現在這個世界上代價最高的殺手,她今天的確是不會來的。”
李壞笑着。
“可是我相信你也應該知道今天我也不會一個人來的。”
“我知道。”李壞笑道,“你當然不會一個人來,如果你今天是一個人來的,你還想走得了?”
韓峻又用一種和剛才同樣温和得接近同情的眼色看着他。
“那麼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帶了些什麼人來。”
“我不知道。”
李壞當然不會知道,李壞也想不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
沒有人能想得到刑部總捕,名滿天下的“鐵火判官”韓峻會為了一個默默無名的年輕小子,而出動這麼多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所有和官府刑部六扇門裏有關係的高手,這一次幾乎全部都出動了,就好像變戲法一樣忽然間就從四面八方各種不同的地方到了這個山城,而且忽然間就到了李壞自己認為是全世界最平安的小屋。
李壞這一次可真壞了。
不管什麼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如果遇上了今天李壞碰上的這些高手,都一樣沒路可走。
連死路都沒有。
因為有些人還不想他死得太早。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麼你説李壞應該怎麼辦呢?
李壞如果完全沒有辦法的話,那麼李壞就不是李壞了。
李壞忽然做了一件大家連做夢都想不到的事,尤其是可可,連她在做一個最可怕的噩夢的時候都想不到。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被李壞握住。
她的手當然常常會被李壞握住,她全身上下有許多地方都常常被李壞握住。
可是這一次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同。
李壞這一次竟然是用七十二路小擒拿手中最厲害的一招去握她的手。
她的手就好像忽然被一個鐵銬子銬住了一樣,忽然她就聽見李壞在説。
“各位現在已經可以開始恭喜我了,因為我已經死不了了。”
李壞的笑容真可惡。
“因為各位一定都不願讓這位方大小姐在如此年輕貌美的時候就忽然死了,所以我大概也可以繼續活下去。”李壞説,“如果我死了的話,可可小姐也活不了。”
李壞嘆了一口氣,“這一點我相信各位一定都跟我一樣非常的明白。”
這一種卑鄙下流無恥的話,居然從李壞嘴裏説出來,可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非但她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
方大老闆的臉在這一剎那間就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你這個小王八蛋,你是不是人,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方天豪怒吼,“我女兒這麼樣對你,你怎麼能這麼樣對她?”。
“這一點都不奇怪。”李壞心平氣和理直氣壯地説,“我李壞,本來就是個壞人,我本來就壞死了,如果我連這種事都做不出,那才奇怪。”
他用一種很優雅的態度鞠躬。
“我相信各位一定很明瞭現在這種情況。”李壞説,“所以我也相信各位一定會讓我走的。”
他又説:“李壞是什麼東西?李壞只不過是個壞蛋而已,怎麼能用可可小姐的一條命,來換李壞這個王八蛋的一條命呢?所以我相信我現在已經可以對各位説一聲再見了。”
就這樣,李壞就真的和這些一心要置他於死地的武林一級高手再見了。
他居然真的太太平平地走出這個龍潭虎穴。
這一點連他自己幾乎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他手裏雖然有人質,方天豪雖然心疼他的女兒,可是他還是不應該如此輕易脱走。
來對付他的人,每個人都有一手,就算他手裏有人質,也一樣能想得出辦法對付他,何況,別人對我們這位方大老闆的掌上明珠的生死存亡,也並不一定很在乎。
他們為什麼會讓李壞走呢?
這一點誰都不懂。
快馬,狂奔,山城漸遠,更遠。
山城已遠。
山城雖然已遠,明月仍然可見,仍然是在山城所能見到的那同樣的一輪明月。
在此時,月光當然不會利如刀,在此時,月色淡如水。
淡淡的月光,從一扇半掩着的窗户裏,伴着山間淒冷的寒氣,進入了這間小屋。
小木屋在羣山間,李壞在這間小木屋裏。
可可當然也在。
她人在一堆熊熊的爐火前,爐火把她的臉照得緋紅。
李壞的臉卻是蒼白的,臉上的壞相沒有了,臉上的壞笑也沒有了。
他居然好像在思索。
因為他不懂,卻又偏偏好像有一點要懂的樣子,因為他在逃竄的時候,他好像看見了一條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麼淡的人影,從他的身邊掠過去了,就好像月光和山峯從他身邊掠過去一樣輕柔。
他確實看見了這麼樣一條人影,因為就在那時候他也聽到了一個女人用柔美如月光般的聲音説:
“你們全都給我站住,讓李壞走……”
李壞不是在做夢,他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已經不再做夢。
他確實聽到了這個人説話的聲音。
可是他更不懂了。
如果説他能夠如此輕易脱走,是因為月神替他阻住了追兵。
那麼月神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火光閃動,緋紅的臉更紅。
“我決定了。”可可忽然説,“我完全決定了,絕對決定了。”
她説話的聲音好奇怪。
“你決定了什麼?”李壞問。
“我決定了要做一件事。”可可説,“我決定要做一件讓你會覺得非常開心,而且會對我非常非常感激的事。”
“什麼事?”
可可用一雙非常非常非常有情感的眼光看着這個男人,看了很久,然後又用一種非常非常有情感的聲音對他説:
“我知道你聽了我的話之後,一定會非常非常感動的,我只希望你聽了之後不要哭,不要感動得連眼淚都掉下來。”
“你放心我不會哭的。”
“你會的。”
李壞投降了,“好,不管我聽了之後會被你感動的成什麼樣子,你最少也應該把你究竟決定了什麼事告訴我。”
“好,我告訴你。”可可真的是一副下定決心的樣子,“我決定原諒你了。”
她用一種幾乎是諸葛亮在下定決心要殺馬謖時那種堅決的態度説:“不管你對我做什麼事,我都決心原諒你了,因為我知道你也有你的苦衷,因為你也要活下去。”
她忽然跑過來,摟住了李壞的脖子。
“可以,你也不必再解釋了。”可可説,“既然我已經原諒你,你也就不必再解釋。”
李壞沒有再解釋。
──有些話你自己既不想説也不能説,可是別人卻一定要替你説,因為這些話正是那個人自己想聽的,也是説給自己聽的。
“我知道你絕不是個忘恩負義,恩將仇報的人,你那樣子對我,只不過想要活下去而已。”
可可在替李壞解釋。
“不管什麼人在你那種情況之下,都會像你那樣做。一個人想要跟他心愛的人在一起,就得要活下去才行。”可可粲然一笑,“在那種情況下你要跟我在一起不把我帶去怎麼行,你想把我帶走不用那種法子,用什麼法子呢?”
她笑得越來越開心,“所以我一點都不怪你,因為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你呀你真是個小壞蛋,幸好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笑得開心極了,因為她説了這些話正好是她自己最喜歡聽的。
所以她根本沒有注意到李壞的瞳孔裏已經出現了一條淡淡的白衣人影。
──難道那個從月中來的人又出現了?而且已出現在李壞的眼前?
“我要走了。”李壞忽然説。
“你要走了?”可可吃驚地問,“你要到哪裏去?”
“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走?”
“我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李壞説,“我只知道現在我一定要走了。”
這個聰明絕頂也壞透了頂的小壞蛋,現在臉上居然有一種痴痴呆呆的表情,連他的眼睛裏都有這種表情。
──那條夢一樣的白衣人影,當然也依舊還在他的眼睛裏。
可可看着他,就好像一個溺水的人眼看着一根他本來已可攀住的浮木忽然又被海浪衝走一樣。
她就這麼樣眼看着李壞從她身邊走出門。
她完全無能為力。
門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人在霧雨山樹水月間。
人靜。
甚至比霧雨水月中的山樹更靜,只是靜靜地看着李壞。
她沒有説一個字。
可是李壞卻像是聽到了一種神秘的咒語。
她沒有招手,連動都沒有動。
可是李壞卻像是受到了天地間最神奇的一種魔力的吸引。
她沒有叫李壞追隨她。
可是李壞已經從最愛他的女人身邊走了過去,走人清冷如水的月光下,走向她。
這一次李壞好像一點都不壞,非但不壞,而且比最不壞的乖小孩都乖。
每個壞蛋在某一個人面前都會這樣子,也許這就是壞蛋們最大的悲哀。
“我並沒有叫你來。”
“我知道。”
“你為什麼要來。”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只知道現在我已經來了,我也知道既然我已經來了就絕對不會走。”李壞説。
“不管這裏是什麼樣的地方,你都不走?”
“我絕不走。”
“你不後悔?”
“我絕不後悔,死也不後悔。”
所以李壞就到了這個世界來了。
這個世界是一個從來都沒有一個人到過的世界,也不屬於人的。
在這個神秘遙遠而美麗的世界裏,所有的一切,都屬於月。
沒有人知道它在哪裏。沒有人知道它那裏的山川風貌和形態。
甚至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所以李壞就從此離開了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