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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對沙正嚴來講,無論是誰救了佟震,都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因為,他幾乎可以肯定,就算有人拿刀抵著老父的脖子逼沙少琪嫁,她也會寧願自我了斷,也不肯下嫁,所以,若是鬼刀山莊再一次救了佟震的話,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皇甫雷再一次的求親。

    現下換了是濮陽南救了佟震,他就覺得更不爽了。

    明明是亟欲避開的人物,偏偏一次又一次的幫了他們的忙,更糟糕的是,女兒似乎是喜歡上那個小偷了,所以,即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板起面孔來提醒女兒記得山莊的規矩,女兒還是一次又一次的偷偷和那個傢伙見面。

    而最最可笑的是,小女兒居然也替那個小偷說話。

    「我喜歡他,他好好玩喔!」

    這是什麼話嘛!

    他真不懂,聽佟雲說,那個小偷又胖又蠢的,為什麼兩個女兒都會喜歡那個小偷呢?現在的姑娘家口味都變了嗎?

    但無論如何,他絕不能任由他們繼續下去了,得想個辦法制止他們才行,但是……該死!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壓制得了那個外柔內剛的鬼丫頭呢?或者是……硬逼她訂親會有用嗎?

    畢竟,皇甫雷是最好的嬌客人選,或許,他該去找皇甫雷好好的研究研究吧?

    然而,當皇甫雷又來到狂劍山莊時,他卻出現令人頗為訝異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三妹,你真的不願意嫁給我嗎?」

    如同往常一般,如果沙少琪和皇甫雷獨處時,他們通常是在莊園裡散步談天,可這一回,皇甫雷卻沉默了大半天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對不起,皇甫大哥,」沙少琪歉然地道:「我真的覺得我們不適合做夫妻,倒比較適合做知己朋友,我們就不能只做朋友嗎?」

    皇甫雷溫和的笑了。他遮掩得很完美,所以,從來沒有人懷疑過他的內心是否和表面一致。

    「當然可以,我只是最後再問一次而已。」

    「最後?」沙少琪詫異地重複。「何解?」

    皇甫雷淡淡一哂。「我娘急著要抱孫子,所以,催著我趕緊成親,事實上,她已經為我找好了對象,因此,這回我是專程來再問你一次的,如果還是不行的話,我就要立刻回去和那個女孩訂親,大概不久後就會成親了吧!」

    沙少琪皺起眉。「這樣好嗎?」

    「無所謂,只要我娘開心就好了。」

    「你真孝順,皇甫大哥,」沙少琪感動地說:「像我就不行了,如果不是我自己想要的對象,就算我爹再怎麼逼我,也是沒用的。」

    「每個人個性不同嘛!」皇甫雷安慰道:「你也不是不孝順,只是方法不同而已,對吧?」

    沙少琪噗哧失笑。「你還真會安慰人哪!皇甫大哥。」

    皇甫雷始終是溫柔的微笑著。「屆時你會來喝我的喜酒吧?」

    「會,皇甫大哥,」沙少琪毫不猶豫地答應。「一定會!」

    「那我也祝福你早日尋得如意即君。」

    沙少琪的雙頰立刻浮起淡淡的紅暈,她完全沒有懷疑皇甫雷的誠意。

    *****************

    狂劍山莊東斜面不到一里遠處,是個相當喧嚷熱鬧的小鎮市集,而在鎮集和山莊中間則是一座香火鼎盛的觀音寺。

    此刻,炎熱的七月天裡,觀音寺中依然人潮熱湧,而在觀音寺側邊專供人歇息的殿亭裡,濮陽南眉宇微蹙地背手立於正對側門的窗前,沙少琪則把奇怪的眼神放在他臉上審視片刻。

    「你怎麼了?把我找出來,可一見面卻又攢起眉老半天不吭聲,你耍我啊?」

    濮陽南欲言又止地瞥她一眼,而後咬唇又遲疑了半晌,這才無可奈何地開口。

    「那個……狂劍山莊和鬼刀山莊的關係很好,是嗎?」

    「嗯!非常好。」沙少琪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爹和皇甫伯父的前三代師祖是師兄弟,所以在家世淵源上,兩莊本就有牽連了,可不知道為什麼,兩方師祖居然斷了聯繫,直到兩莊同時列名武林四大莊之後,雙方莊主相談之下,才知道彼此算是出自同一個師門,當時我爹和皇甫伯父都覺得很意外呢!」

    濮陽南的雙眉皺得更深了,「同一個師們嗎?」然後喃喃道:「那……你們彼此就很熟了?」

    「你這不是廢話嗎?」沙少琪不耐煩地說。「既然知道雙方是出自同一個師門,自然會來往密切了,而來往一密切,彼此當然就會很熟絡啦!想想,都有五、六年羅!」

    濮陽南輕輕一嘆,「那麼,如果我告訴三姑娘……」他遲疑片刻。「鬼刀山莊對狂劍山莊不懷好意,三姑娘會怎麼說呢?」

    「胡扯!」沙少琪斷然地道:「那絕對是江湖上的道聽途說,毫無根據的傳言,或者是有人眼紅兩莊之間的友好關係而有意要破壞的。」

    濮陽南苦笑。「要是我說是我親耳聽到的呢?」

    「你聽到的是毫無根據的流言!」沙少琪依然毫不考慮的就下此斷言。

    濮陽南深深地凝視她好半晌,明白不管他怎麼說,沙少琪是絕對聽不進去的。

    他無奈的長嘆。「無論如何,我希望三姑娘能多少注意一下,好嗎?」

    沙少琪不高興地斜眼瞄著他。「有什麼好注意的?兩莊的名氣是相同的,狂劍山莊有什麼值得鬼刀山莊覬覦的?你若要說是因為我,那就更不可能了。再說,皇甫大哥都快要訂親了,而最重要的是,皇甫伯父和皇甫大哥都不是那種人,拜託你不要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好不好?」

    圓圓的臉上帶著無可遮掩的憂慮,「多少注意一點好嗎?」濮陽南低聲下氣的央求,語氣顯得相當堅持。

    沙少琪狐疑地睨視他好一會兒。「好啦、好啦!我多注意一下就是了嘛!真是的,只不過是流言,幹嘛那麼緊張呀!」她咕噥道。

    濮陽南暗暗地搖頭。

    她根本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於是,兩天後的深夜裡,沙正嚴正要更衣上床時……

    「大莊主。」

    聞聲,沙正嚴心頭一驚,猛然轉身,赫然發現屋內不知何時竟然多了一個人,而他居然先前毫無所覺。

    「你是誰?」他沉聲一喝,同時雙掌暗聚功力,準備隨時都可以還擊。

    濮陽南歉然地深深一揖。「晚輩濮陽南,深夜冒昧打擾,尚請莊主海涵。」

    「濮陽南?」沙正嚴驚呼。「你就是妙手無影?」難怪能來無聲、去無息,今日才知道果真是名不虛傳。

    「晚輩正是。」

    沙正嚴緩緩地放鬆雙掌,同時暗暗打量對方,而越看就越覺得兩個女兒實在是瞎了眼。

    「這麼晚了,你有什麼要事一定要在深夜造訪?」

    濮陽南猶豫了一下。「晚輩還是直言好了,晚輩想來警告莊主一聲,在不久的將來,鬼刀山莊恐會對狂劍山莊有所不利,請莊主預作防範。」

    沙正嚴皺起眉。「又是江湖傳言嗎?」

    「不,是晚輩親耳聽見的。」濮陽南嚴肅的道。

    沙正嚴眯了眯眼。「是嗎?你是聽見誰在這麼說的?」

    「鬼刀山莊莊主父子。」

    沙正嚴冷冷一笑。「那麼,他們又怎麼會說給你聽呢?」

    「這個……」濮陽南又遲疑了一下。「事實上,從佟大俠醉酒被毒龍堡囚禁時起,晚輩就一直覺得有什麼事不太對勁,所以,特意去毒龍堡探查了一番,沒想到竟然發現毒龍堡對佟大俠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鬼刀山莊指使的,因此,晚輩就到鬼刀山莊去調查,結果……」

    「夠了,」沙正嚴勃然大怒的喝阻。「你到底是什麼居心,嗯?」

    濮陽南暗歎。「莊主,我……」

    「是因為我不准你和琪兒來往嗎?」沙正嚴不準備讓他有任何辯解的機會。「還是因為你知道我有意讓皇甫賢侄做狂劍山莊的嬌客,所以,特地來破壞兩莊之間的關係?」

    「不,莊主,我是……」

    「住口!」沙正嚴冷喝一聲。「宵小果然沒有正直之士,黑道果然是卑鄙無恥!我警告你,濮陽南,你最好不要再接近琪兒,否則,就算你幫過狂劍山莊,也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反正你出手幫忙也只不過是為了獲得琪兒的好感,不是嗎?」

    「莊主……」

    「滾!」

    「莊……」驀然見到沙正嚴已出掌擊向他,濮陽南忙噤聲飄身出窗,瞬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沙正嚴恨恨地關上窗戶。

    「小人!」

    翌日,沙正嚴當然是迫不及待的把這件事告訴沙少琪,希望女兒能明白濮陽南是個多麼無恥的男人,但是,沙少琪卻不認為濮陽南有什麼惡意,或許他只是太「笨」了一點。

    早跟他說江湖傳言不可信的嘛!他幹嘛那麼緊張呢?

    沙正嚴覺得很無奈,只好儘量把女兒帶在身邊看緊一點,所以,預定只有沙正嚴和沙少卿參加的鬼刀山莊莊主壽宴,便多了一個人同行。

    但他們卻不知道這根本是一場鴻門宴。

    ****************

    「為什麼?」

    在手臂粗的鐵牢欄後,沙正嚴心情沉痛地低聲問,從清醒至今也有一個時辰以上了,同身邊的沙少卿和沙少琪一樣,他的臉上依然寫滿了不敢相信。

    「請告訴我為什麼?」

    皇甫雷的神態卻依然是如此溫文儒雅,俊逸的五官上也看不出絲毫陰險狡詐的痕跡,他微笑著來回踱步,彷彿正在與友人散步聊天似的。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當然是為了三妹,」他對著怒容滿面的沙少琪點點頭。「因為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愛她,喜愛到非要得到她不可!」

    「作夢!」沙少琪怒吼道:「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的!」

    皇甫雷微哂,「這個容後再議。」接著,他又轉向沙正嚴。「再來嘛……就比較羅唆了。我想,伯父大概不曉得當年師祖們為什麼會斷了聯繫吧?」

    沙正嚴皺眉。「這個跟那個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啦!」皇甫雷笑笑說:「我簡單的說吧!當年他們師兄弟是因為對彼此的武學造詣不服,所以,他們的師父便把師們武學精華分開傳授給兩人,讓他們各自去鑽研。而事實上,那兩套武學若是能合在一起的話,便可以稱霸江湖了。」

    沙正嚴恍然大悟。「你想要狂天十一劍和狂心十九掌?」

    「沒錯!」皇甫雷坦承,「據我所知,狂劍和鬼刀最精華的部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習得會的,譬如狂心十九掌,到現在為止,包括伯父在內,尚無人可領悟吧?」

    沙正嚴抿唇不發一語。

    「當然,我這邊也是一樣,一直無人可以完全領悟到所有的鬼刀精華,直到我……」皇甫雷爾雅地一笑。「我全都領悟了,所以,我需要狂劍的精華,讓鬼刀山莊能夠成為武林之首。」

    沙正嚴冷笑地接著說:「而你恰好知道因為狂劍絕招難以領悟,所以,只有成為沙家嬌客才有機會得到口訣,但是,琪兒卻一直不肯答應嫁給你,如今她又喜歡上了別人,因此,你才會出此下策。」

    「伯父果然聰明!」皇甫雷讚道。「我現在給你們三天的時間考慮,只要三妹乖乖的嫁給我,而伯父也願意把口訣說出來,那麼,我們兩家馬上就可以化戾氣為祥和,皆大歡喜,否則的話……」他臉上的笑容倏失,驀地佈滿兇殘之氣。「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語畢,他就轉身大步離開地牢了。

    「該死!我為什麼不聽他的警告呢?」沙少琪懊悔地咕噥著。

    沙正嚴當然也有同樣的懊悔,沙少卿則攢眉苦思。

    「現在該怎麼辦?」

    「無論如何,要我嫁給他,那我寧願死!」沙少琪斷然地道。

    沙正嚴也喃喃道:「要是讓那種人稱霸武林,恐怕不知會意出多少腥風血雨,那我就是萬死,也不足以彌補這個大罪過了!」

    三個人苦惱的面面相覷。

    那怎麼辦?

    ****************

    凌晨時分,黑夜與白日交接的那一剎那,霞光淬然打破絕對的黯黑,絢爛的七彩光芒灑滿大地,喚醒了沉眠的世界,卻喚不醒昏昏欲睡的守衛。

    在這個時刻,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也是守衛最疏忽的時候,所以,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有一抹彷彿輕煙般的人影掠過。其實,就算注意到也沒用,他們也只會以為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於是,那道輕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地牢,一路上也癱了一堆被點了睡穴的守衛。

    「三姑娘、三姑娘!」

    三個人幾乎是同時被驚醒。

    「啊!濮陽南。」

    「三姑娘,」濮陽南壓低了嗓音。「皇甫雷和他父親都不在山莊內,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時機了。」

    沙少琪欣喜地猛點頭,「我就知道你會來救我們!」可剛一說完,她的臉就垮了下來。「可是……」

    「我知道,」濮陽南說著,從懷裡掏出幾個小紙包分給三人。「這是散功粉的解藥,趕快服下去吧!雖然要過一會兒才會發揮藥效,但是,我們沒有時間等了,守衛的交班時間就快到了,所以,讓我先一個一個的把你們帶出山莊外再說。」

    一刻鐘後,山莊後方的樹林裡,沙少琪和沙少卿一腳高、一腳低地跑在前頭,緊跟在後頭的沙正嚴和濮陽南卻突然停了下來,他們往後看向警鐘大作的山莊方向。

    「大莊主,你們先走,我斷後!」濮陽南毅然決然地道。

    沙正嚴頷首。「好,謝謝你了,濮陽公子。」

    濮陽南一聽,便立即綻開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

    「不客氣,大莊主。」

    而前頭那兩個人一聽警聲大作,就只顧著跑得更快,恨不得爹孃能多生兩條腿給他們,哪會去注意到後面少了一個人。直到沙少琪踉蹌一步,踩了個小石子摔了個狗吃屎,他們才暫停下來喘個不停。

    「咦?」沙少琪緊張的東張西望。「濮陽南呢?」

    「他斷後。」感覺功力開始恢復的沙正嚴正試著運起功力。由於他功力最深厚,所以是他最先恢復。

    「斷後?」沙少琪似乎有些困惑地低喃,繼而驚恐地尖叫,「斷後?他怎麼斷後?他只會輕功,根本不懂拳腳功夫啊!怎麼斷後啊?」

    「什麼?」沙正嚴不敢置信地驚呼。「怎麼可能?」

    「是真的啊!爹,」沙少琪急得快哭出來了。「所以,他從不和人交手,就因為他無法和人交手啊!」

    沙正嚴傻住了,「天哪!」隨即轉身飛身往來路衝去。然而,即使他的功力已恢復到可以施展輕功了,可還是不夠快,幾乎連他以前四分之一的速度都不到。

    希望還來得及!

    「小心,這小子只會點穴,大家快閉穴!」

    遠遠的,他就聽到隨風飄來的隱約大叫聲,沙正嚴不覺精神一振,更提高所有已恢復的功力拼命往前飛奔。

    「媽的,這小子不要命了是不是?他根本不會打嘛!幹嘛不趕快逃,還死命堵在這兒幹什麼?」

    「該死!我們擋住他,你們兩個趕快去追人,要是讓他們跑了,等莊主和少莊主回來,我們誰也別想活了!」

    「怎……怎麼追啊?我才一動,那小子就莫名其妙的跑來擋在我面前,我怎麼追啊?」

    「我也是……天哪!他的動作也未免快得太離譜了吧?」

    「不行,他的動作實在太快了!既然如此……護莊七式,我們先用護莊七式解決掉他再一起去追人!」

    「可是,那要七個人,我們只有四……」

    「夠了!」

    沙正嚴心頭一凜,驀地覺得一股不祥的預感浮上胸口。

    護莊七式是鬼刀山莊最厲害的聯手贊莊招式,雖然以濮陽南的輕功而言,他要逃的話是毫無問題,可若他不想逃,只想堵住他們的話,那他就……死定了!

    天哪!濮陽南,夠了,趕快逃吧!

    然後,在沙正嚴功力完全恢復的那一刻,他也恰好來到了樹林邊緣,看到那令人震驚悲痛的一幕。

    只見鬼刀莊四護莊有兩把刀透胸穿過濮陽南的身軀,下一瞬間,威力十足的兩掌同樣飛劈濮陽南的胸口,狂猛地將濮陽南無力的身軀擊飛出去,撞上大樹幹後再跌下來。

    救援不及的沙正嚴不覺狂吼一聲,僅次於狂心十九掌的狂嘯十三掌立刻連綿不絕地揮灑而出,將那四個護莊劈成四癱血肉爛泥,而後身子一旋,來到一動也不動的濮陽南身邊蹲下,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同時連點了他胸前數個重穴,止住從他胸前傷口不停狂奔漫流的熱血。

    看到那張原本紅潤健康的圓臉此刻卻如死人般灰白,鮮血不斷從濮陽南口中泉湧而出,沙正嚴心痛、歉然的再次點了他幾個穴道,這才止住從濮陽南口中冒出的鮮血。

    「濮陽南、濮陽南……」

    好一會兒後,濮陽南才吃力地睜開眼,微弱的嗆咳幾聲後,他努力的蠕動著唇瓣。

    「三……三……三……」

    沙正嚴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與酸楚。「琪兒沒事,你放心。」

    濮陽南的臉上揚起一抹飄忽的、放心的微笑,然後慢慢的闔上眼……

    ****************

    位於鬼刀山莊右方的南雁蕩山區內,一座隱密的獵戶臨時住屋裡,從前一天午時起,就不斷的傳出陣陣痛苦的呻吟和囈語。

    「相信我……相信我……我……我沒騙你們……鬼刀……鬼刀山莊要……要害你們啊……相信我……相信我……」

    沙少琪淚流滿面地壓住不停掙扎翻動的濮陽南。「對不起、對不起!我應該相信你的,對不起……」

    但是,昏迷不醒的濮陽南根本聽不到她的懺悔,他仍深陷在他的噩夢中清醒不過來,「相信我……相信我……」他嘶吼著,旋即劇烈地嗆咳起來,且仍然不斷的翻動、掙扎、嘶吼。「相……相信……我……」

    沙少琪也哽咽著說:「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以後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

    一旁的沙少卿再也看不下去了,他猛然轉身去到窗邊父親的身邊站住,欲言又止地看著父親憂慮沉肅的面容。

    「爹……」

    「我知道,」沙正嚴立刻打斷他的話頭,「所謂的白道耍陰謀設計我們,而豁出性命搭救我們的卻是我們口中所謂的黑道……」他嘲諷地道:「我知道山莊的規矩是該改了,什麼叫白道?什麼叫黑道?根本無法下定論的,端在於一顆心而已,是爹的思想太狹隘了。」他喟嘆。

    「自從當年你娘無辜的被奪命鬼見仇狙擊喪命後,爹就單方面地認定所有的黑道人物都像奪命鬼見仇那般卑鄙兇殘,卻不知有些白道人物比鬼見愁更可怕。」他搖搖頭。「是爹太愚蠢了!」

    突然,濮陽南不再嘶吼,他變得那麼那麼溫柔地低喃,溫柔得令沙正嚴父子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看著他。

    「……好喜歡你……三姑娘,我……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所以你……你放心,我一定……一定會去救你們的……就算拼了……拼了我的命不要,我……我也一定要救出你們……一定……一定……」

    沙少卿回過頭來,「爹……」

    「我知道,」沙正嚴也回過頭來繼續凝望著窗外,再一次打斷兒子的話頭。「他很適合做狂劍山莊的嬌客,不是嗎?」

    沙少卿點點頭,「他最適合不過了!」他同意道。

    *****************

    四天後,濮陽南終於清醒過來,沙正嚴才獨自啟程先行趕回狂劍山莊,而沙少卿則留下來幫沙少琪照顧濮陽南。

    沙正嚴一直有預感,濮陽南救出他們的那一天,皇甫雷和他父親之所以不在鬼刀山莊內,肯定是跑到狂劍山莊去抓其他的漏網之魚了。雖然明知道已經來不及了,但他還是得回去看看才行。

    又過了好幾天,濮陽南才勉強能靠著床頭坐起來。就這麼十天不到的功夫,他整個人便瘦了一大圈,圓圓的臉蛋也拉長了,那雙原本清澈靈活的大眼睛不但無神無力,還框上了一圈黑眼圈,看起來實在令人心疼。

    「你看起來實在很糟糕。」沙少卿很忠實的評論道。

    濮陽南苦笑道:「我本來就不太討喜了,現在大概是人見人厭了吧?」

    「不,和你自己說的恰好相反,你是一個讓人一見就產生好感的人。」沙少卿老實的說:「當初如果不知道你的身分的話,我不會用那種態度對你的。」

    濮陽南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哦!差點忘了告訴你,」沙少卿又說:「我爹叫我轉告你,他說三妹太皮了,他管不住,所以請你早點把她娶回家去,他懶得再為她傷腦筋了。最好是你傷一好就把她帶走,狂劍山莊自會先準備好一切的。」

    就在這個時候,沙少琪端著一碗粥進來了,所以,沙少卿錯過了濮陽南臉上那抹既驚愕又悲哀的神情。

    「大哥,外面的鍋子裡還有粥,你要不要吃點?」

    「好,外面涼快些,我到外面吃,你們在這兒聊聊吧!」

    沙少琪端著粥,笑眯眯地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

    「來,我餵你……」

    濮陽南也乖乖的讓她喂,好半晌後,沙少琪放下空碗,再幫濮陽南拭了拭嘴。

    「還要吃嗎?」

    「夠了。」濮陽南聲音沙啞地說。

    「那就多睡會兒吧!」沙少琪想扶他躺下。

    「不,再坐一下好嗎?我有點事想和你說。」濮陽南虛弱地央求道。

    沙少琪又坐回床邊的凳子上。「如果你不累的話。」

    濮陽南忙裝出很有精神的樣子。「我不累,真的!」

    「你瘦了好多喔……」沙少琪、心疼地撫摸著他的臉。「哦!對了,大哥剛剛有跟你提過吧?我爹說要廢除狂劍山莊的某些規矩了,以後,你就不必再偷偷摸摸的來找我了喔!」

    濮陽南沉默了一下。「提過了。」

    「我想啊!是皇甫雷的陰謀設計,和你豁命救出我們這兩件事給他的刺激太大了。」沙少琪放下手,順便幫他塞好被子。「特別是你,以前你雖然幫過我們,但總不及這次直接被你搭救的切身的感受,而且,他們一直沒給過你好臉色,你還因事先警告我們而被爹攆走,我看爹這回對你真是又歉疚、又感恩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她好笑地搖搖頭。

    她說的很開心,濮陽南的神情卻越來越苦澀。

    「是嗎?」他悲哀地低喃。

    「沒錯。」沙少琪肯定地頷首。「好了,你有什麼事要說呢?」

    濮陽南深深地凝視她好半晌後。

    「我想告訴你,我……我曾經成過親、娶過老婆。」

    「嘎?」沙少琪頓時錯愕地張大了眼。「你有妻子了?」

    「現在沒有,」濮陽南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她改嫁了。」

    「咦?為什麼?」已經嫁給這麼好的男人了,為什麼還要放棄?

    「我十八歲那年,救了一對險些被推入火坑的姊妹倆,」濮陽南垂眸凝視著自己的手娓娓道來。「她們原是書香世家之後,卻因家進中落而瀕臨絕境,想外出工作,卻差點把自己賣入妓戶。

    「因為她們還有一個多病的老母和年幼的弟弟需要照顧,而她們連她們自己都照顧不了了,所以,就要求我留下來再多幫她們一點。我答應了,而這一留就是半年多,等到我覺得她們可以獨立了之後,我就打算離開了,卻沒想到若翠,那個姊姊卻告訴我她喜歡我,希望能嫁給我……」

    他迅速地瞥了沙少琪一眼再垂下。「我覺得我應該也是喜歡她的,而且,我是個孤兒,那年我師父又去世了,所以,著實很渴望能有個家,因此我們就……成親了。可沒想到……」他無奈地苦笑。「我們成親不到一年,當她娘去世後不久,她就告訴我,雖然她真的是有些喜歡我,但主要還是因為她娘叫她要報答我的恩情,所以才嫁給我的,可是,我們成親後,她才碰到她真正愛慕、真正想廝守的人,因此,希望我能放了她。」

    「所以你就放了她,讓她去改嫁給別人?」沙少琪接口道:「只因為你是個從不為自己想的濫好人?」她的語氣忿忿不平,卻沒有想到濮陽南為什麼要特意告訴她這件事。

    她只想到:好不容易忍耐到他終於說完了,也該輪到她大罵幾聲了吧?

    沒料到,濮陽南怪異地凝視她片刻後卻說:「我只是想要讓你知道這件事,現在我累了,想睡了。」

    沙少琪愣住了。

    什麼跟什麼呀?不是該輪到她了嗎?

    翌日,沙少卿上鎮集去買藥、買米,沙少琪就抽空出去獵點野味、摘些野菜,她怎麼也想不到,她以為睡得很好的濮陽南竟然在她剛出去不久,就吃力地爬了起來,支著孱弱不堪的身軀來到簡陋的方桌旁坐下,桌上放著沙少卿買來傳遞平安信件給狂劍山莊的筆墨和信紙。

    攤開信紙,濮陽南抖著手抓起筆來,在紙上揮下歪歪斜斜的字跡……

    將近一個時辰後,滿載而歸的沙少琪開開心心的把戰利品放在屋外,這才抓了幾顆野生蜜橘進屋去,片刻後……

    「那個笨胖子!」

    隨著一聲嬌喝怒吼,一條人影彷彿箭矢般射出來,衝向出山間小路。屋內,孤伶伶的信紙緩緩地飄飛於地——

    三姑娘:

    從我決定去救你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和三姑娘不會有任何將來可期了。

    我不愛若翠,所以,當她要求我放了她時,雖然我很難過,但並不會痛苦,甚至能以祝福的心情讓她改嫁。

    然而,若是有一天三姑娘也對我那麼說的話……三姑娘,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夠放了你……不!我一定不會放你走的,如果讓我得到你之後再叫我放了你,我做不到,即使會造成所有人的痛苦,我還是無法放了你!

    三姑娘,到時候,說不定我會拖著你一起下地獄!

    我不想。

    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會拖著三姑娘陪我一起下地獄,承受那永無止盡的煎熬、折磨與痛苦!

    可是,三姑娘,我不希望你痛苦,更不希望自己成為三姑娘痛苦的根源,我只希望三姑娘能一輩子開開心心的,那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了。

    所以,三姑娘,我走了,希望有一天能聽到三姑娘的喜訊,知道三姑娘美滿幸福的生活在心愛之人的羽翼下,濮陽南於願足矣。

    濮陽南百拜

    屋後,悄然轉出一張哀傷黯然的臉,濮陽南無限眷戀地望著沙少琪消失的方向。

    對不起,三姑娘,如果我們真的成了親,我就不可能放了你,就算你殺了我,我還是會緊緊的抓住你不放,我甚至會拖著你陪我下地獄,拖著所有的人陪我一起下地獄!

    但我真的不想那樣,所以,我只能選擇離開了。

    只要能遠遠的守護著你,偷偷看著你幸福的笑容,我就心滿意足了。

    濮陽南痴痴地凝望許久後,才無奈地轉身,吃力的倚著一支粗枝樹莖踉踉蹌蹌地往相反的方向前進,逐漸消失於樹叢中。

    不曉得過了多久,沙少琪又從原路飛掠而來,她在小屋四周繞了一圈仔細搜索著,而後在屋後剛剛濮陽南停留的地方蹲了下去,然後站起來低著頭,似乎循著什麼軌跡往屋後走出幾步,繼而抬頭認定濮陽南消失的方向,並再次往前追去。

    可是不出十丈,她就再次停了下來,滿臉困惑地埋頭團團亂轉。

    「咦?咦?怎麼消失了?奇怪,他應該沒辦法施展輕功飛身上樹呀!」

    正當她一籌莫展之際,沙少卿也追了上來,兩人低語幾句後,沙少琪便臉色大變的驚呼一聲,「什麼?」

    沙少卿又說了幾句,只見沙少琪百般為難地看看沙少卿,又轉頭望著四周,好半晌後,她才猛然跺了跺腳,而後大吼。

    「濮陽南,我警告你,你最好不要給我死掉,否則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的,聽到沒有?如果你敢給我死掉的話,我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了,聽到了沒有?」

    當然沒有人會回答她,她不死心地又在周圍仔細搜尋過一遍後,才不情不願地跟著沙少卿飛身離去了。

    幾乎就在他們身影消失的同時,一聲無奈的嘆息悄然揚起,隨即又幽幽的飄散在林蔭樹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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