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胡魯伊是茂伊島的深水港,也是茂伊島的商業中心,但除了在卡胡魯伊購物或參加藝術文化中心的文化活動之外,遊客實在沒什麼理由在這裡多做逗留,簡單來說,這裡實在很無趣,沒多少度假氣氛,即使如此,這裡還是有不少觀光飯店。
溫婉失去意識之後,機場工作人員便安排他們到卡胡魯伊的飯店休息,承諾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他們。
在那裡,他們挑中那種設施完備的套房小木屋,獨立而不受人打擾,木屋前便是細白寧靜的沙灘,住客隨時可以到沙灘上悠閒漫步,或者下海遊兩趟,是高價位的度假小屋。
只可惜,他們毫無度假享樂的心情。
意識一回復過來,溫婉睜眼便瞧見尼可坐在床邊擔憂的凝視著她,那張向來充滿笑意的臉第三度全然失去笑意,他身後是哈卡拉與瑪努,他們同尼可一樣憂慮的注視著她。
「尼可。」
「小妹?」
「我在作夢嗎?」
「……不,小妹,-不是在作夢。」
兩隻又圓又大的眸子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更像無辜的小鹿,是那樣可憐、無助、悽慘,溫婉覺得自己好像快窒息了。
「他們……都死了?」
「……是的,他們都死了。」
溫婉眨了一下眼,眸子清亮,卻沒有半點水霧。
「現在我應該怎麼辦?哭嗎?但,為什麼我哭不出來?」
因為她傷心過了頭,反而哭不出來。
尼可一手仍握住她的柔荑,另一手溫柔地撫挲著她的臉頰,銀眸格外深沉,表情也很怪異。
「不,-不需要哭。」
溫婉愣了愣。「為什麼?」
「記得我告訴過-,有時候人必須無情一點,否則往後的日子-會過不下去,現在,就是-必須無情一點的時候了……」尼可的聲音泛著一絲若隱若現的冷酷。「老爹他們是死了,但-還有我,這就足夠了。」
溫婉兩眼眯了一下,旋又瞠大,那雙小鹿眼不可憐、不無助了,一抹怒意悄悄升上來。
「你無法代替他們其中任何一人!」
「我沒有說要代替他們,我說有我就足夠了,所以-可以儘快忘了他們!」
忘了他們?
溫婉難以置信地驚喘,哈卡拉與瑪努也憤怒不已。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哈卡拉咆哮。
「你太冷酷了!」瑪努怒責。
「我是為她好。」尼可冷漠地說。
「這如何是為她好?」
「不然該怎麼辦?哄騙她說他們可能還沒死,可能會再活回來?」
哈卡拉窒了一下。「當……當然不是,但……但……」
「我們必須慢慢來,先安撫她,再勸導她!」瑪努堅定有力的表達她的意見,旋即把孩子交給哈卡拉。「來,讓我來!」
她想推開尼可,自己來安慰溫婉,但尼可堅持不讓開。
「不,她是我的未婚妻,該由我來!」
「那你就慢慢來,不要太……」
「不用-來告訴我該怎麼辦!」尼可冷冷地回絕。「我說她應該早點接受這個事實,並且儘快忘掉那些已經死了的人,這樣對她最好。」
「好個屁!你……」
瑪努氣得正想破口大罵,始終默然的溫婉已搶先一步狂怒的撲向尼可。
「你這混蛋!混蛋!竟敢這麼說,竟敢叫我忘了他們,他們是我最最親愛的家人啊!」她跪坐在床上,憤怒的拳頭如雨般捶落在尼可的胸膛上,一邊嘶聲怒罵。「他們是那麼那麼愛我,你怎麼可以叫我忘了他們,怎麼可以……」
她拚命捶打,拚命怒罵;尼可則低頭俯視她,面無表情,毫無反應的任由她捶打、任由她謾罵。
「為了我,爸爸毫不猶豫的放棄了白手起家辛苦創建的工廠;為了我,媽媽毫不留戀的捨棄熟識的親友與安定的生活;為了我,他們情願離鄉背井搬遷到全然陌生的夏威夷來,一切都要從頭開始,但他們毫無怨言,甘之若飴……」
聲聲嘶啞的傾訴中飽含她對父母的感激與愛情,是那樣深刻,那樣雋永,那樣難以磨滅。
「而大哥,那樣斯文的人竟然扮小丑裝瘋賣傻,只為了哄我吃藥;二哥,多麼豪邁悍勇的人,卻毫不遲疑的跟同學下跪,只因為我想要人家的貼紙收集簿;每當我不開心的時候,第一個來撫慰我的一定是大姊,到現在她還沒有半個男朋友,因為我說我不喜歡那些追她的男生……」
句句坦誠的心聲流露出她對這份摯誠親情的感動,於是,她的聲音裡開始出現哽咽,淚光悄然湧現,捶打無力的停止。
「還……還有小弟,明明比我小,卻老是像個哥哥一樣的照顧我,居……居然說要替我買衛生棉,陪我去挑胸罩……」她突然嗆笑一下,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哭意。「開……開什麼玩笑,他是男生耶……」
她抹了一下眼睛,但更多水光冒出來,怒意不知在何時消失了,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混亂與倉皇。
「這樣深摯濃烈、無可比擬的愛,你竟然要我忘了他們?我怎能?怎能?」她無助的抖著唇瓣,啜泣的梗了一聲。「不,不對,你為什麼要我忘了他們?他……他們……他們……」
頓住,瑩瑩淚光中忽地抹上一層驚恐。
「他們……他們離開我了?爸爸、媽媽、大哥、大姊、二哥,還有小弟,他們全都離開我了?我再也看不見他們對我笑,再也聽不到他們呵護我的聲音了?不,不要,我不要,不要……」
驀而,她撲進他懷裡放聲嚎啕大哭,悲傷欲絕的哀告。
「天哪,我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再也見不到他們,我怎麼辦?再也聽不見他們,我怎麼辦?沒有他們,我該怎麼辦?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啊?」
尼可這才籲出一口氣,臉上的冷漠消失,換上憐惜的神色,溫柔的抱緊了她。
「終於哭出來了!」他低語。
要發洩悲傷,哭泣才是最好的方法。
而哈卡拉與瑪努也恍悟尼可之所以會說出那樣冷酷無情的話,原來是要激怒溫婉,攪動她的情緒,促使她用哭泣來發洩哀傷。
「尼可,告訴我,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啊?」
「接受這件事!」尼可輕輕的,但有力的說。「-應該瞭解,每個人早晚都會死,現在,只是他們的時間到了而已,-只能接受,也必須接受,就像這世上其他失去親人的人一樣……」
「不,我不管其他人如何,」溫婉大聲哭叫。「我只知道我不想失去他們,我不能失去他們,我不要失去他們!」
聽她說得這樣自私,尼可不禁眉峰一皺。
哈卡拉好像要替她做解釋似的忙道:「她不是有意這麼說的,她……」
「我知道,」尼可嘆道。「由那些話我就可以瞭解到失去老爹他們對小妹是一件多麼沉重的打擊,才會使她口不擇言的說出那種話來,我想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哈卡拉搖搖頭。「不,你還是不夠了解,對小妹來講,失去老闆他們不只是打擊,而是近乎絕望的痛苦,從小到大,老闆他們費盡所有愛心去疼惜她、呵護她、寵愛她,就實際身心而言,如今的她或許是長大了,但在某個意識層面上,她仍停留在那個被細心呵護的幼稚孩童階段,因此她才會這麼單純,所以……」
他注視著仍靠在尼可胸前泣不成聲的溫婉。
「不要不相信,她是真的不知道失去他們之後該如何是好,就算有你在她身邊,儘管時間過去再久,她也無法找回過去的快樂。」
尼可沉默好半晌,而後苦笑著嘆息。
「我相信。記得她曾經告訴過我,不管她再如何深愛一個男人,也不會有她愛家人那麼深,所以她絕不會離開家人太遠,因為她沒辦法忍受太久見不到家人,如果見不到他們,即使是跟世上最深愛的男人在一起,她也不會快樂!」
「特別是……」瑪努突然從旁岔進來。「當她想到老闆他們的死是……」
聽到這裡,尼可臉色陡然大變。「住口!」
瑪努的話被這聲勃然斷叱駭得猝然中斷,但只停頓了兩秒又接下去。
「她遲早會想到的,以她的單純,如何能承受那種罪惡感?到時候……」她的聲音又消失了幾秒。「恐怕她會連要如何活下去都不知道!」
尼可的呼吸驟然靜止,旋又爆開來,被手機鈴聲爆開的。
比任何人都要快的,溫婉猛然轉身搶去床頭櫃上的手機。「哈-?」看得出她仍在期待機場人員會通知她不同的答案。
但……
半分鐘後,手機自她手中掉落,尼可一手將神色木然的溫婉攬入懷中,另一手撿起手機。
「哈-?」
「對不起,我們已經撈起失事飛機,罹難人員全數都在機艙內,包括兩位飛行員和六位乘客,大約一個鐘頭後會由機船拖至卡胡魯伊港口,屆時請派一位親友來認屍……」
認屍!
他無法再聽下去了,隨口應答兩句,旋即切斷手機,使眼色讓哈卡拉與瑪努回到他們自己的小木屋,然後,他將彷彿失去了魂魄的溫婉緊抱在懷中,陷於深沉的思緒之中。
好半天后,他才輕輕的開了口。
「小妹。」
「……」
「有我還不夠嗎?」
「……」
「那麼……-寧願用我來換他們嗎?」
「……」
「即使沒有我,但只要有他們,-就會快樂了嗎?」
「……」
「好吧!」
他深深嘆息,放開溫婉,目含憂傷的凝視她許久,終於下定決心的起身,牽起她的柔荑將她帶出小木屋,彷彿餐後散步似的走向小木屋前的幽靜沙灘。
為了她,他只有一條路可走……
潔白的沙灘上,尼可眼神悲傷地凝住遠方海平線好半晌後,方才轉回來面對溫婉,後者臉上依然是一片空白,絕望得空白。
「小妹,我會讓他們活回來,但是,請原諒我不能再陪伴-了!」
溫婉毫無反應。
尼可苦笑,側轉身,右手輕輕一揮,這時若有其他人在場,定然會驚訝得失聲叫出來,因為他的手在輕輕一揮之後,竟然自掌心中飄出一把閃閃發亮的小星星,然後,他吹了一口氣,那把小星星便朝海平面那方向飛過去,最後,消失。
由於這景象實在太過神奇,狀似痴呆的溫婉不由得也駭異得回過神來了。
「你……」
「噓!」尼可的手指比在唇上暗示她噤聲,並把手機交給她,溫柔的微笑,示意她等待。
「但……」
尼可又噓了一聲,搖搖頭,指指手機。
「可是我……」這回,不再是尼可打斷她的話,而是手機鈴聲,她訝異地拿起手機接聽。「哈-?」他怎麼知道又會有人打手機來?
「奇蹟!奇蹟!這是奇蹟!」手機那頭傳過來的是一個男人語無倫次的大叫聲,興奮的,不可思議的,難以置信的狂喊。「他們復活了!溫小姐,-的家人全都復活了!上帝,這是奇蹟,我不敢相信,實在不敢相信,但,他們的心臟又開始有力的跳動,他們的呼吸深沉平穩,上帝,他們真的復活了!」
他們復活了?
溫婉驚駭地瞪住手機。「你……你說什麼?」
「-的家人,溫小姐,他們全都復活了!」手機那頭的男人依然在大叫,喘氣的大叫。「-的爸爸、媽媽,還有兄弟姊妹,他們全都復活了!他們明明都已經死了,但現在,他們全都復活過來了!上帝,這是奇蹟,這是奇蹟呀,溫小姐!」
「你是說我的家人……」溫婉一手撫著喉嚨,覺得自己快窒息了。「他們沒有死?」
「不,他們死了,泡在深海底將近兩個鐘頭,沒有任何人類能夠存活,除了魚類。飛機打撈上來後,醫生也已經百分之百確認他們都死了,但是……但是……他們突然又恢復了心跳,重新開始呼吸,老天,這是奇蹟啊!所以,溫小姐,-現在就可以到港口去等待,最多再半個鐘頭後他們就會到了,然後-就可以親自確認,這是不是上帝賜予-的奇蹟了!」
奇蹟?
這真的是奇蹟?
為什麼聽到他們復活了,她反而感到不安?
手機再次從她手中掉落,溫婉怔忡地將疑惑的視線投向尼可,旋即又一次,她吃驚了。
不知何時,尼可身邊多出一個黑人,一個身著中世紀服裝的黑人,看上去既古怪又詭異,他正在替尼可戴上一副手銬,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因為她沒見過那種手銬,用冰做的手銬,晶瑩剔透,她甚至可以瞧見手銬冒出陣陣冰冷的寒氣。
「尼可?」
尼可仍掛著溫柔的笑。「對不起,小妹,我必須走了。」
「走?」溫婉感到一陣驚慌浮上心頭。「但是你要到哪裡去?還有……還有我們的婚禮呢?」為什麼她的家人才剛復活過來,尼可卻反而要離開她了呢?
尼可的笑添上一抹歉然。「真的很抱歉,小妹,恐怕我們的婚禮得取消了。」
取消?!
「為……為什麼?」溫婉愈來愈惶恐。
「我……」尼可遲疑一下。「必須回家了。」
「回家?不,你不能回家!」溫婉不禁失聲驚叫。「你說過不回家,會永遠在這裡陪著我的!」
「我是想那麼做,但是……」尼可下意識朝黑人瞥去一眼。「對不起,我身不由己。」如果他知道溫婉會因他這一瞥而跳過他直接問到黑人那邊去,他絕對不會多事去瞥黑人那一眼,但他沒有想到,所以他瞥了那一眼,一秒鐘後他就後悔了。
溫婉馬上轉移目標,「他不想回去啊,你為什麼一定要帶他回去?」憤慨的質問直接丟到黑人臉上去。
黑人面無表情的挑了挑眉。「-真想知道?」
尼可一驚,「彼得!」他發出憤怒的警告。
但沒人理會他。
「對,我想知道!」溫婉從不曾表現得如此強勇過。
黑人──彼得點點頭。「好,那我就告訴。」
「彼得,你敢說!」尼可狂怒的口水噴了彼得滿臉。
溫婉感到非常驚訝,沒想到尼可也有如此兇暴的一面,但愈是如此,她愈想知道,不,她是不能不知道。
「告訴我!」
「不準說!」
彼得慢條斯理的抹去滿臉口水,看看尼可,又看看溫婉,再看回尼可。「很抱歉,老爺子說如果她開口問,就必須讓她知道。」嘴裡說抱歉,卻感覺不到他有半點歉意。
尼可呆了呆,旋即憤怒的咬緊了牙根,「天殺的老頭子!」惱火的咒罵自齒縫間溢出。
於是,彼得再轉回去盯住溫婉注視了好一會兒。
「我會告訴-,但在告訴-之前,我必須先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很高興-的家人復活了?」彼得問。
「當然!」溫婉用力點頭。
「為了讓-家人復活,-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再問。
「沒錯!」更用力點頭。
「憑什麼?」
溫婉愣了一下。「呃?」什麼憑什麼?
「人類的生死是由唯一的神決定的,也只有唯一的神才能決定人類的生死,」彼得冷冷的說。「-憑什麼否決-的意旨?」
溫婉怔住。
「所有人類都必須接受,憑什麼-可以不接受?」彼得咄咄逼人的又問。
溫婉無言以對,半聲都吭不出來。
「-很偉大嗎?」彼得的質問愈來愈冰冷,就像發自他身上的寒肅氣息。「-做了什麼足以讓唯一的神對-格外恩典的事蹟嗎?」
沒有,她什麼也沒做過,她只是個平凡的人類。
溫婉瑟縮著垂下螓首,額上滲出羞愧的冷汗。
見狀,彼得的冰冷稍稍收斂了一些,「-的家人,他們應該死了,但他們又復活了,那是奇蹟。」聲音也放緩了。
她也知道那種事應該是奇蹟,但……
「是……是……」她怯怯地想問,又問不出口。
「是尼可為-展現的奇蹟。」
真的是他?
「尼……尼可?」其實她內心裡也知道是他,但又無法理解為何是他?
尼可如何能施展那種奇蹟?
「是的,是他為-做的,因為-似乎無法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最重要的是,他擔心要是-想到-的家人是被-害死的……」
「什麼?」溫婉駭然驚叫。「是……是我……」
「不是嗎?」彼得冷漠的反問。「如果不是-偷偷跑來茂伊島,他們也不會急急忙忙要來找-;不急著來找-,他們就不會租那架有問題的飛機;不租那架飛機,他們也就不會墜海而死,請問,不是-害死他們的又是誰?」
臉色慘白,溫婉喘息著說不出話來,那雙圓溜溜的眸子盈滿驚懼的罪惡感,全身抑止不住的微微顫抖著。
「沒錯,是-害死他們的,而尼可擔心-會因此而活不下去,只好讓他們再活回來。但他實在不應該這麼做,如同人類的生死,生命的奇蹟僅有唯一的神才能施展,他僭越了唯一的神的權掌,因此他必須接受懲罰。」
「懲……懲罰?」
「直到北極融化那天為止,他都必須被關禁在冰牢裡。」
北極融化?
會有那麼一天嗎?
不,她應該問的是,尼可不可能活那麼久吧?
適才的驚恐尚未消退,更多的不解又壓上來,他明明已經回答了她的問題,她卻愈來愈困惑了。
然而她尚未有機會開口問出更多的疑惑,彼得就先斷絕了她詢問的機會。
「我已經回答了-的問題,如果-還有其他疑問,很抱歉,現在我不能回答。倘若-真想知道答案,那麼,請-先想清楚一件事,然後,-可以到北極來找我,我會回答-所有問題。」
「什麼事?」溫婉急問。
彼得冷冷的看著她。「-是這世上最自私的女孩,為什麼我會這麼認為,請-想出答案來,然後,-來找我,告訴我答案,只要-的答案能讓我滿意,我就會回答-所有問題。」話落,他拉著尼可轉身欲待離去。
「等等,請等等!」溫婉慌忙上前扯住他。「求求你,請再告訴我一件事就好,我要如何才能再見到尼可?」她有預感,自己絕對阻止不了他,只好先問出這個她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因為她這個問題,彼得深深凝視她一眼,眼裡竟出現一抹暖意。
「-隨時都可以見他,前提是……」他瞟尼可一眼。「-必須放棄-的家人,一旦-見過尼可之後,他們就再也見不到-了,而-,必須住在冰天雪地的北極,除非-有這種決心,否則-一輩子再也見不到尼可!」
「放棄……」溫婉窒息的呢喃。「我的家人?」
「是的,-只能選擇其一,尼可,或是-的家人。」
這次,彼得話一說完便毅然轉身離去,然而,令她詫異萬分的是,他和尼可竟然是往海里去。
火紅的落日沉落在海平線那一端,悽豔的晚霞映照著惆悵的色彩,彷彿在訴說著數不盡的愁鬱,就在這悲涼的絮語中,尼可與彼得一起踏入被夕陽染紅的海水裡,一步一回頭,自他的目光裡,溫婉可以強烈感受到他的眷戀不捨。
然後,她目瞪口呆的看著尼可與彼得逐漸融化在海水中,一點一滴,慢慢的化成海水的一部分,最後,她看見尼可無聲對她說了一句話。
我愛-!
就在溫婉驚駭的注視下,尼可完全融化成海水了!
除了飛機失事當時的經過,溫爸爸六人對於後來發生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甚至他們比誰都更驚愕於自己死而復活的經驗。
但溫婉卻好像一點也不感到奇怪,不過事實上她又比誰都更困惑。
到現在她依然無法釐清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發生那些事,還有,最重要的是,尼可究竟是什麼人……
他是人嗎?
事件已過去將近一個星期,溫家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雖然尼可不見了,但溫婉好像知道他為何會不見,也沒有因他的不見而表現出痛苦的反應,所以大家也很有默契的不去主動提起,只是如常的生活著,最多再應付一下記者的訪問。
這下子溫家旅館可出名了!
「你們都不覺得我是個自私的女孩子嗎?」溫婉又在問了。
事件之後,她天天都在問,時時都在問,問每個她碰上的人,而且問的都是同一個問題,自然,所有人給她的回答也都是一樣的。
「當然不是!」
但她似乎對這種回答感到非常不滿意,於是繼續再問,一問再問,問到大家都麻痺了,甚至有些厭煩了。
「小妹,-為什麼一直問這個問題?」
八點多,晚餐後的休閒時間,除了溫大哥和秋美在旅館坐櫃檯之外,溫家所有成員都在家裡的起居室裡看電視,這是墜機事件帶給他們最大的影響。
他們更珍惜家人相處在一起的時光。
「我……」溫婉若有所思的盯著電視,兩眼睜得老大,其實什麼也沒看進去。「只是隨便問問。」
對於尼可的離去,她並不會感到難過,因為她沒有時間難過,她必須趕緊思索出彼得那個問題的答案,然後才能夠去找彼得,問出所有令她感到疑惑萬分的問題的答案。
「隨便問問?但是-一直在問,反覆不停的問呀!」
「是嗎?」
對於溫婉那種漫不經心,好像連問題都沒聽清楚的回答,溫爸爸不禁翻了個大白眼。
「算了,看電視吧!」
於是,大家繼續看電視,溫婉繼續若有所思,這時,電視上又在播放有關於那次墜機事件的後續報導。
事實上,有不少電視臺都有意請他們上電視,還有宗教團體、醫學研究團體等等都來找過他們,但溫爸爸都以忙碌為由推辭掉,推不掉的就拖到明年淡季,總之,現在他們最需要的是一家人守在一起,而不是出名。
「嘖,真無聊,又在罵我們了!」溫小弟嘟囔。「每次訪問到那兩位罹難飛行員的家屬,他們都沒好話,我們到底哪裡惹到他們了?」
「不要怪他們,」溫媽媽溫和的勸道。「你應該站在他們的立場為他們想想,同機的罹難者,我們一家人一個不少的全都復活了,那兩位飛行員卻沒有,他們怎能甘心?」
「再不懂,你反過來想想看就知道了,」溫大姊閒來無事也加進來湊一腳。「如果那兩位飛行員復活了,我們一家人卻沒有,你能甘心嗎?」
不知不覺中,溫婉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來了。
「或者,我們應該找個時間大家一起去慰問他們……」
「千萬不要!」話還沒聽她說完,其他人就異口同聲地拉出驚恐的尖叫,差點沒把她嚇死。
「為什麼?」溫婉困惑地來回看他們,無法理解大家的反應為何會這般激烈。
溫爸爸先拍拍胸脯安撫一下差點暴動的心跳,再耐心指點那個單純到不行的小女兒。
「小妹,凡事不能太自以為是,否則好意也會變成傷害。以這件事來說,-必須站在對方的立場來做思考,現在他們已經對我們感到如此不滿,-再刻意去找他們,他們不會認為-是要去安慰他們,而會以為-是去向他們炫耀,雖然-不是,但他們會認定就是如此,因此呢……」
溫爸爸的滔滔黃河長篇大論也不過才剛起個頭而已,然而,就在他稍稍停頓一下好換口氣的那一瞬間,溫婉就突然明白了。
為什麼彼得說她是最自私的女孩子,她終於明白了!
是的,她是自私的,雖然在這一刻之前她仍不認為自己是自私的,甚至在她明白後的此刻她也不太想承認,但事實上,她的確一直都是很自私的。
而她的自私在於不懂得如何確實的為別人著想,只因為她太單純,單純得心裡永遠只有她自己而沒有其他人,換句話說,她太自以為是──如同剛剛溫爸爸所說的,她的思考方式永遠都是以自己的想法為中心:
她想……
她認為……
她覺得……
一切都是她!
沒有別人,只有她!
難怪尼可說最容易傷害到別人的就是她這種人,因為她從來不懂得如何認真的站在別人的立場為別人設想,她所有的想法都是以她自我的想法為主,總是自以為是對的,單方面認為自己完全是為了別人著想,於是就按照自己認為的去做,從不曾想到她的對也有可能是錯的,所以非常有可能反而會去傷害到別人。
喔,老天,愈想下去就愈覺得自己真的好自私,而且自私得既可笑又可惡更可恨!
想到這裡,她不禁低下腦袋去撫著額頭呻吟起來。
見狀,溫爸爸還以為自己說得太過火了,四周刺殺過來的非難眼神也在指責他是不是太過火了,他慌忙收回厚厚一疊演講稿,想檢查看看到底是哪裡錯了?
「呃,呃,小妹,-別這樣,爸爸不是在責怪-,爸爸是……」
誰知他還沒開始檢查,溫婉忽又猛然抬起臉來,將那雙小鹿般的大眼睛對準他,駭得他一時心驚肉跳得說不下去,心臟又開始鬧革命,因為她那雙眼閃爍著一股前所未見的神采,堅定得令人心驚,鮮亮得格外動人。
「爸爸。」
「是?」
「如果我想去走我想走的路,但你們可能再也見不到我,可以嗎?」
一經想出彼得所要的答案,下一步她立刻開始考慮彼得所說要見到尼可所必須付出的代價,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但令人驚訝的是,她才剛開始考慮,便發現答案早已在那裡了。
她願意!
無論要付出多麼教人為難、多麼讓人痛苦的代價,只要能再見到尼可,她都願意付出!
雖然她曾經認為自己絕對無法離開家人而活,甚至在開始考慮之前她都是這麼認為的,但在這一刻裡,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她願意放棄所有一切,只要能再見到尼可。
這是唯一僅有的答案,不必考慮,沒有為難也沒有痛苦,答案就是這一個!
好,彼得要的答案有了,她自己也作出選擇了,現在只剩下一個「小小」的問題。
她的家人能夠放心讓她走嗎?
而溫爸爸,一聽得女兒提出那種一本正經又令人心頭狂跳的問題,不由一怔,但在他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溫媽媽便一把揪住他的手臂,而她雙眼凝住的對象卻是小女兒。
「路的盡頭是哪裡?」她小心翼翼的問,表情非常奇特,是興奮,也是悵然。
「我還看不見盡頭。」溫婉很嚴肅的回答。
「但是-無論如何想走那條路?」
「不,那是我唯一想走的路!」
「即使-再也見不到我們?」
「如果那是我走那條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的,雖然我會很難過,但是我願意付出這個代價!」
溫媽媽悄悄闔上眼,心頭是欣慰的,也是感傷的。
這個單純的小女兒終於也長大了!
片刻後,她毅然睜眼,慈愛的手撫挲著女兒那張堅決的臉。「孩子,如果那是-唯一想走的路,那就上路去吧,不用顧慮我們,我們會很好的!」
不敢相信,這樣就OK了?
「喔,媽媽,謝謝!」溫婉不由驚喜的撲向溫媽媽懷抱裡。「謝謝!謝謝!」
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的溫爸爸,這時見老婆竟然一口答應寶貝女兒那種奇怪的事,馬上抗議過去了。
「慢著,慢著,-……」
「女兒終於長大了,你還看不出來嗎?」溫媽媽緊抱著女兒,眼眶溼潤。「雖然我們會難過,可是為了她將來的幸福,我們不能不放她走啊!」
溫爸爸張著嘴半天,終於頹然闔上嘴,傷感的凝視著寶貝女兒。
「-真的要走?」
「爸爸,我不能不去。」
「-究竟想到哪兒去?」
溫婉甜甜一笑。
「北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