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謝宇原本以為,失憶是有順序的,何蔓會從最接近現在的開始遺忘,然後一直倒退,最後回到像嬰兒一樣的狀態。
實際上失憶是會跳躍的,今天的何蔓來到五年前,明天又可能跳回到大學時候,後天又恢復正常,正常沒幾分鐘就拎起包說要去開會……
何蔓腦海中的記憶被打亂了順序,跳來跳去,沒有過去、現在、未來,只有當下的選擇。
五月,街上已經一派暮春景象。鄰居家一牆的花兒已經開敗,空氣中卻時不時還能嗅到悽迷的香氣,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何蔓的病情惡化得比想象中要快。
三個月前醫生曾經表示,不做手術的話,現有藥物並不能遏制病情的惡化,只能延緩,但是療效因人而異。如果每天能做足夠的運動,維持身體機能,每天抄寫報紙、看書朗讀以維持認知功能,那麼最樂觀地估計,何蔓可以撐三四年。
“我們曾想通過手術把腦中的血塊兒移除,但由於血塊兒壓住了好幾條重要的腦部神經,手術風險非常高,大概只有兩成的存活率,所以我並不建議進行手術。”
謝宇至今還記得那一刻醫生懇切的聲音。也許是經驗豐富的原因,他很會控制自己的語氣和情緒,明明這麼絕望的消息,他說出來都像是安慰。
這兩成的存活率變成了何蔓和謝宇爭吵的源頭。
何蔓不想變成痴呆。即使最樂觀的估計,三年後她也會成為一個沒有記憶、沒有常識和行為能力的幼兒,也許大小便都無法控制。
可是如果做手術,幾乎等於找死。
剛從醫院回來的時候,何蔓還是清醒的情況居多,而這種清醒總是伴隨著恐懼,也伴隨著爭吵。
“你真想讓我變成痴呆嗎?連你和自己都不記得了,什麼都不會做,像個巨嬰一樣,我也不是我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三年後活著沒意思,那你就要立刻去死嗎?”謝宇激動地咆哮。
“手術怎麼能叫作立刻去死呢?!不是還有兩成的可能性康復嗎?”何蔓的眼淚撲簌而下,“我不能真的變成傻子啊,我不是可憐我自己,我是想趁自己現在還有意識,能夠做決定的情況下安排好一切。你知不知道,我會拖累你一輩子?你已經請了這麼多假,工作都快保不住了,未來還要負擔我的醫藥費,後半輩子都要照顧一個傻子,一個根本就不是何蔓了的傻子!你明白嗎?!你才三十三歲啊,你要毀掉自己一輩子嗎?等到我真的痴呆了,連自己是個累贅都意識不到,我怎麼幫你!”
“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如果現在生病的是我,你也會跟我做一樣的選擇!照顧你一輩子怎麼了?怎麼了?要照顧你的是我,我都沒覺得是負擔,你憑什麼替我決定?”
何蔓的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我們不是夫妻了,不是都已經離婚了嗎?你不是也決定了讓我開始新生活了嗎?當時都能分得開,現在怎麼就分不開了?如果當時我們離婚之後我就搬去別的城市了,你再也見不到我了,那我對你來說不也跟死了一樣嗎?這難道不一樣嗎?”
“我說不一樣就不一樣!”
謝宇吼得何蔓渾身一震。
“我不要你死。就當你是我女兒,對,就當你是我女兒,倒著長大,越長越小,不行嗎?反正你這麼笨,老了也一定會痴呆,不就是早一點兒嗎?”
謝宇緊緊地摟著何蔓,像是下一秒她就會灰飛煙滅一樣。
然而,這並不是唯一一次爭吵。何蔓一直心心念念去做手術,謝宇則每次都會和她因為這件事情對著吼,吼到最後再一起抱頭痛哭,循環往復。
直到何蔓的記憶力脆弱到記不起自己想去手術這件事情,也再不能完整地跟謝宇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