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是男人不可缺少的,女人也是。
錢能惹禍,女人惹的禍更多。
除此之外,錢還有一樣和女人相同的地方:來得容易,去得一定也快。
郭大路一向認為自己是個很有原則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有原則。
他吃鴨子的原則是:“有肉的時候,絕不啃骨頭,有皮的時候,絕不吃肉。”
現在鴨子的皮都已被剝光了,剝了皮的鴨子看來就像是個五十歲的女人被剝光了衣服,忽然變得說不出的臃腫可笑。
柚子卻像是二十歲的女人,皮剝得越乾淨,就越好看。
很少人能從鴨子身上聯想到女人,郭大路能。
酒已喝下他肚子,錢已裝進他口袋的時候,無論從任何東西上,他都能立刻聯想到女人。
現在酒已喝完,珠寶也已分成四份。
郭大路眨眨眼,忽然道:“你們有什麼打算?”
什麼打算?誰也沒有打算。
燕七瞪著他,道:“莫非你有什麼打算?”
郭大路眼睛盯著只剝了皮的鴨子,道:“大家都已經憋了很久,今天當然都應該去活動活動,否則骨頭只怕都要生鏽了。”
燕七道:“我們的骨頭不像你,──有了幾個錢就會發癢。”
郭大路嘆了口氣,又笑了,道:“就算我是賤骨頭,反正我想去活動活動。”
燕七道:“你是不是想單獨活動?”
郭大路道:“嗯。”
燕七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些人只有窮的時候才要朋友,一有了錢,花樣就來了。”
郭大路瞪眼道:“你難道沒有單獨活動過?”
燕七扭過頭,道:“你要走,就走吧,又沒有人拉住你。”
郭大路站起來,又坐下,笑道:“我只不過想單獨活動個一天半天,明天晚上我們再見面。”
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搓著手,又道:“麥老廣既已被抓去,這裡就連家好館子都沒有了,我知道縣城裡有家奎元館,酒菜都不錯,好在縣城也不遠,明天我們就在那裡見面如何?……我請客。”
還是沒有人理他。
郭大路急了,道:“難道我連單獨活動一天都不行嗎?”
王動這才翻了個白眼,道:“誰說不行?”
郭大路道:“那麼明天你去不去?”
王動道:“你難道就不能把酒菜從奎元館買回來請我麼?”
郭大路道:“求求你,不要這麼懶行不行?你也該去買幾件新衣服換換了,這套衣服再穿下去連你的人都要發黴。”
王動忽然站起來,慢慢地往外走。
郭大路道:“你要到哪裡去?”
王動道:“到麥老廣的床上去。”
郭大路道:“去幹什麼?”
王動嘆了口氣,道:“到床上去還能幹什麼?當然是去睡覺,你到床上去難道是幹別的事麼?”
郭大路笑了,他的確是想幹別的事去,而且的確是在床上。
他站起來,笑道:“你在這裡睡一覺也好,反正明天要到縣城去,也省得再回家還要來回的跑。能少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王動道:“答對了。”
郭大路瞟了燕七一眼,道:“你明天是不是也跟王老大一起去?”
林太平點點頭,燕七卻淡淡道:“我今天就跟你一起去。”
郭大路怔了怔,道:“可是……我……”
燕七也瞪起了眼,道:“你怎麼樣?難道一有了錢,就真的連朋友都不要了?”
郭大路一路走,一路嘆著氣。
燕七用眼角瞟著他,道:“你怎麼回事?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郭大路苦著臉,道:“好像吃壞了,肚子有點不舒服。”
燕七冷冷道:“我看你難過的地方恐怕不是肚子吧。”
他忽然笑了笑道:“其實你什麼地方難過,我早就清楚得很。”
郭大路道:“你清楚?”
燕七眼珠子轉動,道:“有經驗的都知道一句話,叫‘單嫖雙賭’,我怎麼會不清楚。”
郭大路怔了半天,只有笑了笑,苦笑著道:“你以為我撇開你們,是想一個人溜去找女人?”
燕七道:“你難道沒有這意思?”
郭大路不說話了。
燕七悠然道:“其實這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男人有了錢,哪個不想找女人?”
郭大路立即接著問道:“你難道也有這意思?”
燕七不說話了。
燕七道:“老實說,跟著你,就是要你帶我去,我知道你在這方面一定很有經驗,是不是?”
郭大路“嗯”了一聲,忽然咳嗽起來。
燕七道:“像你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當然一定知道在什麼地方才能找到最好的女人。”
他用眼角瞟著郭大路,又道:“大家既然是朋友,你總不能不指點我一條明路吧。”
郭大路的臉好像已有點發紅,喃喃道:“當然,當然……”
燕七道:“那麼我們現在該怎麼走呢?”
郭大路道:“當然是……先到城裡去再說。”
燕七又笑了笑,道:“其實你本該把王老大他們也一起找來的,讓他們也好開開眼界,我真不懂你為什麼要瞞著他們。”
郭大路一點也不想瞞別人,他本覺得找女人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找不到女人才丟人。
他瞞著別人,只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才找得到女人。
他根本還沒有找過。就因為還沒找過,所以才想找。所以才想得這麼厲害。
縣城好像很快就到了。
一進城,燕七就問道:“現在我們該怎麼走呢,往哪條路走?”
十步之內,必有芳草。
郭大路乾咳了幾聲道:“往哪條路上走都一樣。”
燕七道:“都一樣?”
郭大路道:“哪條路上都有女人。”
燕七笑道:“我也知道每條路上都有女人,但女人卻有很多種,問題是哪條路上才有你要找的那種女人?”
郭大路擦了擦汗,忽然間計從心上來,指著旁邊一家茶館,道:“你先到那裡去等著,我去替你找來。”
燕七眨著眼,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裡等,難道不能我們一起去嗎?”
郭大路正色道:“這你就不懂了,這種地方都很秘密,越秘密的地方越精彩。但若看到陌生人,她們就不肯了。”
燕七嘆了口氣,道:“好吧.反正你是識途老馬,我什麼都得聽你的。”
看著燕七走進茶館,郭大路才鬆了口氣。
誰知燕七又回過頭,大聲道:“我在這裡等你,你可不能溜呀!”
郭大路也大聲道:“我當然不會溜的。”
他的確不想溜,只不過想先將行情打聽清楚,好教燕七佩服他。
“像我這樣又風流、又瀟灑的花花公子,若連這種地方都找不到,豈非要叫燕七笑掉大牙,而且至少要笑上個三五年。”
他用最快的速度轉過這條街,前面的一條街好像還是和那條一模一樣:有茶館、有店鋪、有男人,當然也有女人。
“但哪個才是我要找的那種女人呢?”他看來看去,哪個都不像,每個女人好像都很正經。
“幹這種事的人,臉上又不會貼著招牌的。”
郭大路站在路旁,發了半天怔,自己鼓勵自己,安慰自己:“只要有錢,還怕找不到女人?”
他準備先去買套風光的衣服再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穿得風光些,至少先佔了三分便宜。
奇怪的是,買衣服的鋪子好像也不太容易找。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忽然看到有個人在裡面選衣服,竟是燕七。
“這小子居然沒有在茶館裡等我。”
只聽燕七在裡面笑著道:“要最好看的衣服,價錢貴點沒關係,今天我與佳人有約,要穿得氣派些。”
郭大路皺起了眉頭:“難道這小子反而先找到路了麼?”
看到燕七滿臉春風的樣子,郭大路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既然你不仁,我又何妨不義,現在你總不能說我溜了吧。”
他決定連衣服都不換,決定撇開燕七了。
“姐兒愛的是俏,鴇兒愛的是鈔,我既俏又有鈔,換不換衣服又何妨?”
這條街上也有茶館,一個人手提著鳥籠,悠悠然從茶館裡走了出來。
這人年紀並不大,但兩眼無光,臉色發青,一臉疲勞過度的樣子,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得出他是幹什麼疲勞過度的。
郭大路忽然走過去,抱抱拳,笑道:“我姓郭,我知道你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你,但現在我們已經認得了。”
他做事喜歡用直接的法子。
幸好這人也是在外面混混的,怔了怔之後,也笑了,道:“郭朋友有何見教?”
郭大路道:“人不風流枉少年,這句話你想必也有同感。”
這人道:“原來郭兄是想風流風流。”
郭大路道:“正有此意,只恨找不著上天台的路而已。”
這人笑道:“郭兄找到我,可真是找對人了。但要風流,就得有錢,沒有錢是要被人打出來的。”
郭大路被人打了出來。
他忽然發現姐兒並不愛俏。
姐兒愛的也是鈔。
郭大路並不是個好欺負的人,絕不肯隨隨便便挨人打的。可是他又怎麼能跟這種女人對打呢?
他膀子上被人咬了兩口,頭上也被打出了個包,現在他一隻手摸著頭上的這個包,一隻手還在摸著口袋。
口袋是空的,比他的肚子還空。他明明將那份珠寶放在這口袋裡的,現在卻已不見了。
早上吃的鴨皮,現在都已消化得乾乾淨淨,酒也早就變成了汗。
等到天黑時,汗都流乾了。
郭大路找了個破廟,坐在神案前,望著那泥菩薩發怔。泥菩薩好像也正望著他發怔。
他本來已計劃得很好,準備先舒舒服服的吃了一頓,再舒舒服服的洗個澡,他甚至已想像到一雙玉手替他擦背時的旖旎風光。
可是現在呢?
現在替他擦背的是隻臭蟲,也許還不止一隻,他坐著的蒲團就好像是臭蟲的大本營,好像全世界的臭蟲都已集中到這裡,正一隊一隊的鑽人他衣服,準備在他背上開飯。
郭大路一巴掌打下去,只恨不得一巴掌將自己打死算了。
“我這人難道是天生的窮命?就不能有一天不捱餓的?”
他忽然又想到了朋友的好處。
“我為什麼要一個人單獨行動?為什麼要撇開燕七呢?”
想到他們現在一定在大吃大喝,他更餓得幾乎連臭蟲都吞得下去。
“一個人的確不該撇開他的朋友,無論想幹什麼,也得跟朋友在一起,除了朋友外,世上還有什麼值得珍惜的呢?”
郭大路忽然變得又珍惜友情,又多愁善感起來──無論誰又窮又餓的時候,他都會變成這樣子的。
幸好明天又要和他們見面了,但他只希望時間過得越快越好。
“我這麼樣想他們,他們說不定早已忘了我,王動一定早已呼呼大睡,燕七說不定正在跟他的佳人打情罵俏。”
想到這裡,郭大路又不禁長長嘆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實在是個很重友情的人,覺得自己對朋友,總比朋友對他好。
於是他又覺得安慰,安慰中又帶著點傷感。
這種心情使他暫時忘記了別的。
他忽然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郭大路一醒來就決定先到奎元館去等他的朋友。
他決定先大吃一頓,等他的朋友來付鈔。
他決定選最好的吃,來補償補償這一夜受的罪。
他只覺得每個人都應該好好補償補償他,因為他幾乎已忘了自己是為什麼受的罪,為什麼吃的苦。
這也許因為他的頭已餓得發暈,昏昏迷迷中,他好像覺得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朋友而犧牲的。
他很同情自己。
只可惜奎元館的老闆並不這麼想。非但沒有開門,連窗子都沒有開。
郭大路當然不會怪自己來得太早,只怪這些人太懶,為什麼到現在還不開門,難道存心跟他過不去?
一個餓得發暈的人,通常都不太講理的。
他正想去敲門,後面忽然有個人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早。”
燕七穿著身嶄新的衣服,滿面春風的站在那裡,一副吃得飽、睡得足的樣子。
郭大路一肚子沒好氣,嘟著嘴道: “現在還早?太陽都曬到屁股上了。”
燕七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為什麼不躺在美人膝上多曬曬太陽呢?”
郭大路道:“那裡臭蟲太多。”
燕七道:“臭蟲?美人窩裡怎麼會有臭蟲?”
郭大路也發覺自己說漏嘴了,咳嗽了兩聲,嘿嘿笑道:“並不是真的臭蟲,只不過她那雙手老是在我身上爬來爬去,比臭蟲還討厭。”
燕七眨了眨眼,搖頭嘆息道:“最難消受美人恩,你真是有福不會享,我想找個臭蟲在我身上爬爬還找不到哩。”
郭大路道:“哈哈,哈哈。”
他也想笑得開心些,但聲音卻偏偏像是從驢脖子裡發出來的,好像有隻腳踩著了驢脖子。
燕七上上下下的瞧著他,道:“你是不是肚子又不舒服了?一定又吃得太飽。”
郭大路道:“嗯。”
燕七吃吃笑道:“那位姑娘既然對你這樣好,一定親自下廚房,特別弄了不少好東西給你吃,好讓你補補元氣:,”
郭大路冷冷瞟了他一眼,道:“想不到你忽然也變得很有經驗了。”
燕七又嘆了口氣,道:“我怎麼有你這麼好的福氣呢。”
郭大路道:“你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
燕七道:“你還好意思問我,我在茶館裡等得發昏,連你的鬼影子都沒等著,只好一個人孤魂野鬼般到處亂逛,差點連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
“原來這小子也會裝蒜。”
郭大路恨得牙癢癢的,偏偏又不能拆穿他的把戲,只好嘿嘿笑道:“誰叫你沒耐心多等等的?害得我一個人要應付好幾個大姑娘,簡直煩得我要命。”
燕七搖著頭,不停的唉聲嘆氣,好像後悔得要命。
郭大路又有點開心了,接道:“其實你也用不著難受,下次總還有機會的。尤其其中有個小姑娘,不但長得漂亮,對人更溫柔體貼,你心裡想要什麼,用不著開口,她已經替你準備得好好的。”
燕七聽得眼睛發直,道:“這麼樣說來,她簡直是位救苦救難的泥菩薩。”
郭大路怔了怔道:“泥菩薩?哪裡來的泥菩薩?”
他忽然想起昨天廟裡的那泥菩薩。
燕七笑道:“我的意思是女菩薩,專門救男人的女菩薩。”
郭大路這才鬆了口氣──做過賊的人,心總是比較虛的。
燕七道:“今天早上那女菩薩替你做了些什麼好東西吃?”
郭大路嚥了口口水,淡淡道:“也沒什麼好吃的,只不過是些燕窩、雞湯、面、包子、火腿、蛋……”
他簡直恨不得把自己心裡想吃的東西全說出來,雖然沒吃到,至少也解解饞。
只可惜他實在說不下去了,因為再說下去,他口水立刻就要流下來。
燕七嘆道:“看來你非但豔福齊天,口福也真不錯,我卻已經快餓死了,非要找個地方吃東西去不可……”
他話還沒有說完,郭大路已搶著道:“到哪裡去吃?我陪你去。”
燕七道:“不必了,你既然已吃飽,我怎麼好意思叫你陪我?”
郭大路又急又氣,已經忍不住快將老實話說出來了,幸好就在這時,奎元館的門忽然開了一扇,──個人從裡面探出頭來,眼睛半閉,彷彿終年都睡不醒,一臉懶洋洋的樣子,斜眼瞄著他們,淡淡道:“小店就有東西吃,客官為什麼要捨近求遠?”
燕七和郭大路全都笑了。
王動!
郭大路失笑道:“你這人做事倒真是神出鬼沒,究竟是什麼時候來的?什麼時候做丁奎元館的夥計?”
王動淡淡道:“難得被郭大少請次客,若是睡過了頭,錯過機會,豈非冤枉得很?倒不如索性頭一天晚上就趕來,睡在這裡等,也免得走路。”
燕七笑道:“好主意,王老大做事果然是十拿九穩,能請到這麼誠心誠意的客人,做主人的也一定感動得很。”
郭大路滿肚子苦水吐也吐不出,只有嘿嘿的乾笑,喃喃道:“我實在感動得很,簡直他媽的感動極了。”
王動道:“現在還沒到你感動的時候,等我們吃起來,那才真要你感動哩。”
燕七笑道:“不錯,非他媽的要他感動得眼淚直流不可。”
奎元館地方不小。有樓上樓下兩層,樓下也有十七八張桌子。
晚上桌子就都拼在一起,店裡的夥計就在桌子上打鋪。
店裡一共有七個夥計,現在正一個個睡眼惺忪地爬起來,紛紛招呼著王動,顯得既殷勤又親切。
“王大哥等的人已經來了麼?”
“還不快起來招呼王大哥的客人!”
郭大路眼睛發直,真想問問王動,什麼時候又做了這些人的大哥?
他忽然發覺王動這人做事不但神出鬼沒,而且交朋友也有兩手,他自己就永遠沒法子跟飯鋪的夥計交上朋友。
燕七已忍不住問道:“這地方你以前常來麼?”
王動道:“這還是第一次。”
燕七的眼睛也直了,心裡也實在佩服得很,一天晚上就能夠將飯鋪裡的夥計弄得這麼服帖,可真不是件容易事。
王動道:“你們要吃什麼,說吧,我這就叫他們去起火。”
燕七道:“給我來碗燉雞面,煮三個蛋下去,再煎兩個排骨,有炸魚和鹹肉也來兩塊。”
王動道:“我也照樣來一份好了,郭大少呢?”
郭大路又咽了口口水,道:“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燕七已搶著道:“他不要,他已經吃得快脹死了。”
郭大路又急又氣又恨,恨得牙癢癢的,手也癢癢的,恨不得把拳頭塞到這多事婆的嘴裡去。
燕七眼珠子直轉,好像在偷偷笑,忽又問道:“林太平呢?來了沒有?”
王動道:“也來了,還在樓上睡大覺。”
燕七笑道:“看不出他睡覺的本事倒也不小。”
樓上非但沒有人,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屋角里有幾張桌子拼在一起,桌上的確鋪著被,但被窩卻是空的。
燕七道:“他的人呢?”
王動也在發怔,道:“我剛剛下樓的時候,他明明還睡在這裡的,怎麼一下子人就不見了?”
燕七道:“你沒看到他下樓?”
王動搖搖頭,眼睛盯著扇窗子。
燕七笑道:“看來這人做事也有點神出鬼沒,又不要他付賬,他溜什麼?”
他眼睛也隨著王動向那扇窗子看過去。
樓上一共有八扇窗子,只有這扇窗子是開著的。
燕七又道:“剛才這扇窗子是不是開著的?”
王動道:“沒有,我不喜歡開著窗子睡覺,我怕著涼。”他悄悄地走向窗口。
窗下就是奎元館的後門,後門對著條小河,河上有條小橋。
河水雖然又髒又臭,小橋雖然又破又舊,但現在太陽剛升起,淡淡的陽光照著河水,河水上的晨霧還未消散,微微的風吹著河邊的垂柳,風中隱隱傳來雞啼,看來倒真還有幾分詩情畫意。
煞風景的是,橋對面正有個揹著孩子的婦人蹲在河邊洗馬桶。
燕七皺了皺眉,又皺了皺鼻子,大聲道:“這位大嫂,剛才有個人從這扇窗戶裡下去,你瞧見了沒有?”
婦人抬起頭,瞪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喃喃道:“大清早的,這人莫非撞見鬼了麼?”
燕七碰了一鼻子灰,只有苦笑著喃喃道:“這小子到哪裡去了?莫非掉在河裡淹死了麼?”
郭大路肚子越來越空,虛火上升,正想找個人出出氣,板著臉道:“淹死一個少一個,就怕他淹不死。”
王動眼角瞟著他,道:“這人今天早上怎麼這麼大的火氣,難道昨天晚上還沒有把火氣放出去?”
燕七吃吃笑道:“人家昨天晚上又有臭蟲,又有女菩薩,就算有天大的火,也該出得乾乾淨淨。”
王動道:“女菩薩?臭蟲?難道昨天晚上他睡在破廟裡的?那就不如到這裡來睡桌子了。”
郭大路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幸好這時夥計已端著兩碗麵上樓。
好大的兩碗麵,還外帶兩大碟燒魚排骨。一陣陣香味隨著熱氣往郭大路鼻子裡鑽,你叫郭大路怎麼還受得了?
郭大路忽然集中注意,全心全意地盯著桌子下面,就好像桌子下面正有幾個小妖怪在演戲。
燕七和王動嘴裡雖在吃著面,眼睛也不由自主隨著他向桌子下瞧了過去。
郭大路就趁著這機會,飛快的伸出手,往最大的一塊排骨上抄了過去。
誰知他的手剛摸到排骨,一雙筷子突然平空飛過去,“波”的,在他手背上重重的敲了一下。
燕七正在斜眼瞟著他,帶著笑道:“剛吃了十七八樣東西,還想偷人家的肉吃,難道真是餓死鬼投胎?”
這小子當真是天生的一雙賊眼。
郭大路漲紅著臉,訕訕的縮回了手,喃喃道:“狗咬呂洞賓,好心替他趕蒼蠅,他反而要咬我一口。”
燕七道:“這麼冷的天,哪來的蒼蠅?”
王動道:“蒼蠅雖沒有,至少臭蟲有幾個。”
這兩人今天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時時刻刻都在找郭大路的麻煩,隨時隨地都在跟他作對。
郭大路只好不理不睬,一個人發了半天怔,忽然笑道:“你們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沒有人說話,因為嘴裡都塞滿了肉。
郭大路只好自己接著道:“我在想,這碗麵的味道一定不錯。”
燕七喝口麵湯把肉送下肚,才笑道:“答對了,我們真還很少吃到這麼好吃的面。”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這碗麵為什麼特別味道不同?”
燕七眨眨眼,道:“為什麼?”
郭大路悠然道:“因為這碗麵是用河裡的水煮的,洗馬桶的水味道當然特別不同了。”
燕七居然不動聲色,反而笑嘻嘻道:“就算是洗腳水煮的面,也比餓著肚子沒有面吃好。”
郭大路怔了半晌,忽然跳起來,張開雙手,大叫道:“我也要吃,非吃不可──誰再不讓我吃,我就要拼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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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平坐著在發怔。
他已回來了很久,發了半天怔,好像在等著別人問他:“怎麼會忽然失蹤?到哪裡去·了?幹什麼去了?”
偏偏沒有人問他,就好像他根本沒有離開過似的。
林太平只有自己說出來,他先看了郭大路一眼,才緩緩道:“我剛才看到了一個人,你們永遠都想不到是誰。”
郭大路果然沉不住氣了,問道:“那個人我認不認得?”
林太平道:“就算不認得,至少總見過。”
郭大路道:“究竟是誰?”
林太平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因為我也不認得他。”
郭大路又怔住廠,苦笑著道:“這人說的究竟是哪一國的話?你們誰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林太平也不理他,接著又道:“我雖不認得他的人,卻認得他那身衣服。”
郭大路忍不住又問道:“什麼衣服?”
林太平道:“黑衣服。”
郭大路笑了,道:“穿黑衣服的人滿街都是,我隨便從哪裡都能找到幾十個。”
林太平道:“除了他的衣服外,我還認得他的那柄劍。”
郭大路這才·聽出點名堂來了,立刻追問道:“什麼樣的劍?”
林太平道:“一尺七寸長的劍,卻配著四尺長的劍鞘。”
郭大路吐出口氣,道:“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林太平道:“你們來的時候。”
郭大路忽然笑了,道:“你認為這件事很奇怪?”
林太平道:“你認為不奇怪?”
郭大路道:“他本來就是要到縣城裡來交差的,你若沒有在這裡看到他,那才奇怪。”
林太平道:“他本來應該將金獅子、棍子、鳳棲梧和那批賊贓都交到衙門裡去,是不是?”
郭大路道:“是。”
林太平道:“但衙門裡卻沒有聽說過這件事,這兩天根本沒有人押犯人來。”
郭大路這才覺得有點吃驚道:“你怎麼知道的?”
林太平道:“我已經到衙門裡去打聽過了。”
郭大路想了想,道:“也許他準備將犯人押到別的地方去。”
林太平道:“沒有犯人。”
郭大路皺眉道:“沒有犯人是什麼意思?”
林太平道:“沒有犯人的意思,就是金獅子、棍子、鳳棲梧,已經全不見了,那批賊贓也不見了,我一直追蹤到他落腳的地方,那地方只有他一個人。”
郭大路怔住了。
燕七和王動也怔住了。
林太平將郭大路面前的酒一飲而盡,淡淡道:“現在你認為這件事奇怪不奇怪?”
郭大路道:“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