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一週,午時的豔陽依然熾烈,幾乎像是回到了七月盛夏一般,但畢竟已入秋,早晚氣溫漸涼,總是需要套上薄外套,而綠葉,也開始染黃了。
「今天上哪兒?」
每日,安垂斯一踏出旅館,畢宛妮總是早已等在門口,使他不禁懷疑她是不是擔心被他落跑,所以根本沒回去睡覺?
「租船到奴斯塔德,你覺得如何?」
「喔耶!」
像個小孩子似的,畢宛妮跳起來大聲歡呼,還把素描本和鉛筆隨手往上扔,安垂斯見狀不覺莞爾。
蒂蒂湖旁的小鎮並不大,除了幾條街之外,只有散落在林間或綠色山丘上的一些美麗建築物而已,年輕人在這種地方呆久了肯定會發黴,不然也會結出幾張漂亮的蜘蛛網,但安垂斯和畢宛妮在這裡倒是過得十分愜意,偶爾租船到鄰鎮去逛逛,也算新鮮。
不過奴斯塔德也大不上多少,通常用過中餐後,沒多久他們就回到蒂蒂湖了。
「宛妮,幫我畫張畫吧!」
「OK!」
他們認識十天之後,安垂斯就學到了這一招,只要請她為他畫畫,畢宛妮就會自動關上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安靜下來畫素描,持續幾個鐘頭都不會厭倦,而他也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寧靜,各得所需,皆大歡喜。
當然,為了素描,有時候她也會提出一點小小的要求。
「安垂斯,麻煩你把頭側過去一點,謝謝!」非常客氣有禮的請求。
安垂斯照做了。
「安垂斯,麻煩你把右腳伸直……」聲音也極為甜美。「對對對,就是這樣,謝啦!」
他繼續沉思。
「安垂斯,麻煩你把視線移到湖對面……」再加幾分嬌嫩。「好極了,感恩!感恩!」
他繼續思索自己的問題。
「安垂斯,麻煩你把上衣脫下來,謝謝你啦!」這一句更是嗲得令人雞皮疙瘩全體豎立。
「……作夢!」
「小氣!」
他……滿肚子笑意,實在沒辦法再做任何思考。
她老是做這種事,就像一心想偷吃魚的小貓咪,使盡各種手段總是無法得逞,只能嗅著魚腥味乾瞪眼,那模樣實在非常可愛又有趣。
「待會兒請你吃乳酪蛋糕?」他溫言安嫵她。
「還有黑森林蛋糕!」她嘟著嘴表示一份蛋糕不夠彌平她的怒氣。
「好好好,你愛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了吧?」就像個溺愛妹妹的好哥哥,安垂斯縱容,不,鼓勵她敲他的竹槓。
之後,第一週的酷暑彷彿是騙人的,僅僅半個月後,氣溫像直升機落地一樣往下降,清晨起床是8℃以下的低溫、正午時分也在15℃以下,每天不是陰天就是下著不停的雨,出門除了套上大衣之外,雨傘也是必備之物。
「你沒帶大衣來嗎?」
畢宛妮瑟縮著搖搖頭。「沒有。」
安垂斯也瑟縮著聳聳肩。「我也沒有。」
在這種情況下,照理說他們應該各自回學校去準備開學,這才是最正確的。
但在無語相對片刻後,安垂斯竟然脫口道:「我帶你到蘇黎世買大衣,順便在那裡玩幾天。」
雙眸一亮,畢宛妮狂喜的再一次把素描本和鉛筆往天上扔,「喔耶!」然後撲向安垂斯,兩條手臂如蛇般捲上他的頸子,很自然地將臉頰貼上他的臉,軟軟的呢喃,「安垂斯,我最最喜歡你了!」
他猶豫一下,也伸出手臂環住她,另一手拍拍她的背,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是用什麼心情脫口說出那種不合他的個性的話,然而一旦說出口,他就不會收回去。
「那我還要先去辦簽證-?」
「不必,擁有半年以上有效德國簽證的人,可以免簽證進入瑞士。」
「難怪他們常常在週末跑到瑞士去。」
「誰?」
「我的同學啊!」
「他們沒有找你一起去?」
「從來沒有。」
「為什……呃,算了,你先去整理好,吃過早餐後就可以出發了。」
於是這天用過早餐後,他們就出發到蘇黎世去了。
坐擁阿爾卑斯山壯麗景緻,具有天成的湖光山色,更是金融中心與貴金屬寶石交易所的蘇黎世是座相當特別的城市,利馬河恰好將之分為新、舊城,新城區是洗煉的金融都市,而舊城區則是行人專用區,遊走穿梭於古老石板街道間,恰可品味那濃濃的古城韻味。
「到聖彼得大教堂!」
剛買好保暖衣物,畢宛妮就吵著要到舊城區,安垂斯瞭解她又想去找畫畫的靈感了。
「好好好,到聖彼得大教堂!」
畢宛妮畫了許多大教堂的素描,接著他們又跑到廣場去畫街頭藝人,再到菩提園眺望整個舊城區,她還畫了許多造型樸雅的噴泉。
「聽說蘇黎世有上千座噴泉,而且每一座噴泉的泉水都可以喝耶!」
「是可以喝。」
「如果喝了肚子痛呢?」
「那要看你是怎麼喝的?」
「用手捧起來喝?」
「那就是你的手不乾淨。」
「……用杯子喝?」
「杯子沒洗乾淨。」
「……用嘴?」
「你另外又吃了什麼不乾淨的食物。」
「……好詐!」
畢宛妮不甘心地皺著鼻子,還橫著眼瞪他,安垂斯不禁失笑。
「別管這泉水如何了,去喝點熱巧克力吧!」
舊城區幾乎三步路就有一家咖啡館,供應自制的各種蛋糕,下午三點過後,總是坐滿了客人。
「你畫得愈來愈好了!」安垂斯一邊啜飲熱巧克力,一邊細細瀏覽素描本。
「真的嗎?真的嗎?」畢宛妮欣喜地傾身靠過來。「譬如哪一幅?」
「譬如這個街頭藝人,我幾乎可以看到他下一步是什麼動作。還有……」他翻開另一頁。「瞧,這座舊宅,沒有半個人,只是一棟屋子和幾株樹,我卻可以感受到一份溫馨,似乎待會兒就會有人開門走出來,和大教堂的莊嚴肅穆截然不同。」
畢宛妮又開始嘿嘿嘿的閃出萬丈光芒了。「教授說得果然沒錯!」
安垂斯繼續翻頁,順口問:「他說什麼?」
「他說我畫的靜物山水技巧夠好了,但缺乏感情,當時我不太明白,靜物或屋子會有什麼感情?」她不好意思的咧咧嘴。「他就說等我懂得如何抓到人性特質,畫出完美的人像畫之後,其他方面自然會跟著改變,現在,我總算了解了!」
安垂斯點點頭,片刻後才又漫不經心似的問了一句話。
「你為什麼跟同學合不來?」
欣喜的身子僵了一下,旋即縮回去,畢宛妮默不吭聲地埋頭吃蛋糕,好像不準備回答這個問題。
但好半天后,當安垂斯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卻突然開口了。
「因為教授特別喜歡我,對於其他同學的畫,他最多給一、兩句評語,但他在看我的畫時,總是花很多時間來指點我,甚至要我到他的畫室作畫。我想,換了其他任何人,也都會憎厭那個獨享教授關愛的同學吧!」
跟她在解釋與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時幾乎一模一樣的說詞,說明了繪畫天分帶給她多少無奈的困擾,但她沒有能力解決,只好漠視。
那個漠視,這個也漠視,最後,她只能設法讓自己習慣孤單一個人的處境。
想到這裡,一抹心痛悄然掠過他胸口,使他情不自禁探出手臂將她納入懷裡抱住,想說什麼安慰她,卻想不出說什麼最適當,只好什麼也不說,僅用有力的懷抱代替他無盡的撫慰。
而畢宛妮,她也只是靜靜地把腦袋埋在他懷裡,緊揪住他大衣的手顯示出她的確感受到他的撫慰之意,並因此而感動萬分,即使如此,她並沒有哭。
直到他們離開蘇黎世的前一天……
「還有哪裡想去的嗎?」
「耶!耶!起士火鍋!起士火鍋!」
瑞士最有名的餐食莫過於起士火鍋,濃濃一鍋滾燙的融化起士,拿長叉子叉麵包沾那熱滾滾的起士吃,再配上醃酸黃瓜,更是風味絕佳,不過畢宛妮只吃了兩口就不吃了,因為起士火鍋裡通常加了相當量的白酒。
「好濃的酒味喔!」她皺著鼻子抱怨。
「另外叫牛肉鍋吧!」
色澤鮮紅的牛肉,放進橄欖油鍋裡稍涮一下,吃時蘸上咖哩醬,讓香辣誘出肉汁的鮮美,好吃到讓人捨不得一口吞下!
「贊!好吃到爆!」畢宛妮咋著舌頭讚歎,中文。
「呃?」有聽沒懂。
畢宛妮哈哈一笑,比出大拇指給他看。「超棒!」
安垂斯莞爾。「喜歡吃就儘量吃。」
「還用你說!」
對於吃,畢宛妮從來不懂得客氣,總是大口大口的吃,吃到男人都甘拜下風,因為這是她唯一能盡情享受的事。
見她吃得那麼開心,安垂斯實在不忍心破壞她的胃口,但是……
他不說不行。「明天我直接送你回弗萊堡。」
叉牛肉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好半晌,收回去。「喔。」
安垂斯也停止了叉麵包,默默注視著畢宛妮好像吃飽了似的,低頭很無聊的用叉子翻攪面前的醬料盤,久久……久久……
他暗歎。「週末我會去看你。」
靜默幾秒,畢宛妮猛然抬頭,安垂斯立刻注意到她溢滿淚水的眼眶,她一定很拚命忍住不讓它們掉下來。
「等我和指導教授討論好碩士論文主題之後,我就去看你。」他輕輕道。
畢宛妮眨了一下水汪汪的眼,淚水悄然滑下。「每個星期嗎?」她問,語氣裡充滿濃濃的渴望。
「如果你想要的話,每個星期。」安垂斯毫不猶豫地許下承諾。
「當然要!」畢宛妮用力說,「一定要!」然後抹去淚水,笑開了。
他依然無法自滿坑滿谷的痘痘中看清楚她的五官,卻可以充分感受到她目光中的狂喜,她的笑容是如此燦爛,燦爛得寒意都被驅走了,他不覺也跟著泛起溫柔的笑容,直至聽到她下一句話。
「我還沒有畫到你的裸體呢!」
「那個就不必了!」
「胡說,一定要,不然教授不給我通過怎麼辦?」
「自己想辦法!」
「叫我們教授脫給我畫?可是他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呀!」
「……」
送畢宛妮回弗萊堡時,安垂斯才知道她並不是住在那個順子阿姨家裡,而是住在順子開的學生宿舍裡,由於免費,所以住的是閣樓的小房間,除了一張單人床,其他空間全放滿了繪畫用具,標準藝術家的房間——像垃圾堆一樣雜亂。
他放眼環顧四周,有點驚訝,女孩子的房間如此雜亂還真是少見。
「你不怕老鼠跑來跟你同居?」他喃喃道。
「我這邊又沒有食物!」她嗤之以鼻地哼回去。
也對,她的房間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食物,除非是嗜吃顏料的老鼠,不然蟑螂也會餓死。
「-的生活費不夠嗎?」安垂斯輕聲問。
一般女孩子的房間裡多少都有一、兩樣零食,譬如他妹妹房裡不但有零食櫃,還有小冰箱呢!
她的房裡卻什麼都沒有,這隻有一種可能:她買不起。
「你知道我為什麼到德國來留學嗎?」畢宛妮反問,一邊把床上的畫紙搬到地上,挪出位置來給他坐。「因為德國大學免學費。為什麼到弗萊堡大學來唸?因為這裡有順子阿姨讓我免費吃住。」
「那麼……」安垂斯收回視線來放在她乾瘦平扁的身材上打量。「你的三餐究竟是如何解決的?」
「順子阿姨會事先準備好,我只要到宿舍對面的順子阿姨家拿就可以了,不過超過一個鐘頭沒去拿的話,順子阿姨會收走,我就沒得吃了,而我又常常會畫圖畫到忘了時間,所以……」畢宛妮聳聳肩。
她就得餓肚子。
安垂斯微微蹙眉。「你母親沒有另外寄生活費給你嗎?」
「有啊,不過……」畢宛妮目光轉註畫架,「光是買顏料和畫紙、畫筆就不太夠了……」再轉回來。「你知道,我老爸只是一個小小的副理,負擔媽媽的奢侈消費和四個孩子的養育費剛剛好,我只能儘量節省,免得增加老爸的負擔。」
所以她才會這麼瘦,對畫家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肚子餓不餓,而是有沒有顏料和畫紙。
安垂斯瞭解的頷首,暗暗決定下回來時要替她準備一些食物。
「走吧,我請你吃晚餐,之後我就得趕回慕尼黑了。」
「你下星期會來嗎?」
「下星期可能不行,不過下下星期一定可以。」
「你保證?」
「我保證!」
半個月後,安垂斯果真履行了他的保證,之後,他繼續實現他的承諾,每個週末都到弗萊堡探望畢宛妮,帶她去吃美食,讓她纏著他給她畫裸畫,離開之前也總是會留下一大堆食物給她,免得她又捱餓。
十月底,他特地帶她去斯圖加特參加啤酒節。
在這種嘉年華狂歡節日裡,不瞭解的人終於明白,原來德國人冷漠歸冷漠,嚴肅歸嚴肅,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們有他們獨特的德國式思維,而事實上,德國人也十分愛笑,也喜歡在酒館裡消磨時光,也會狂浪地玩個痛快,只不過要按照他們的規矩來罷了。
於是,畢宛妮驚奇的發現,啤酒如何令安垂斯變得熱情,變得狂放。
「安垂斯,你不是醉了吧?」她睜大明亮的眼,好奇地觀察他。
「胡說!」安垂斯豪邁地再舉起另一杯一公升的啤酒。「這是德國人的哲學,從享受啤酒到享受人生!」
「是喔!」畢宛妮兩眼愈睜愈大,狡詐光芒隱約閃現。「那麼,安垂斯……」
「嗯?」
「脫光給我畫裸畫如何?」
「想都別想!」
「嘖,果然沒醉!」
可惜,啤酒節一過,安垂斯又恢復成原來那個嚴肅拘謹的德國人了。
「你在喝啤酒的時候比較好玩!」畢宛妮抱怨。
「其實德國人多半都是這樣,」安垂斯莞爾。「你來那麼久了還不知道嗎?」
「是啦,是啦,我來那麼『久』了,」畢宛妮不以為然地咕咕噥噥。「但是除了你,從來沒有人帶我這樣深入去了解德國人呀!」
安垂斯微笑著揉揉她的腦袋。
「我們德國人也會狂歡,只是要在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所裡。」
「適當的時間?適當的場所?」畢宛妮翻了一下眼。「所以說,你們德國人就是一板一眼!」
「不過……」安垂斯有點困惑地沉吟。「我以前並不曾如此放縱過。」
「為什麼?」
「我不習慣那樣放縱自己。」
「可是昨天你像個瘋子一樣跟人家一起爬到桌子上大聲唱歌,我可一點都不覺得你有什麼不習慣。」畢宛妮咕噥。
所以他才困惑呀!
以前他絕不可能那麼做,但昨天他卻好像已經那樣做過成千上萬次似的,狂肆得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是因為喝太多啤酒了嗎?
安垂斯皺眉思索片刻。
「或許是因為我的心情特別好吧?」
「你的心情為什麼特別好?」
「……天知道!」這是實話,他自己也想不透,以前他無論喝任何酒都不會過量,更不可能藉酒裝瘋,昨天他卻破壞了自己一貫的行為準則,原因為何卻一點頭緒也沒有,究竟為何會如此呢?
「可是,」畢宛妮歪著腦袋打量他的表情。「你不會因此不再喝啤酒了吧?」
「當然不會,不喝啤酒就不算德國人了。」
「那就好!」畢宛妮鬆了口氣。「雖然我不喜歡喝酒,但要是以後再也沒機會見識到你那種瘋樣,真的很可惜耶!」
「我不會再那樣了。」安垂斯啼笑皆非地說。
「你不再帶我去參加狂歡節慶典了嗎?」畢宛妮兩眼期待地瞅著他。
「你想去嗎?」他摸著她的腦袋問。
「當然想!」
「那麼,我會帶你去。」
於是,十一月,他繼續帶她去參加萬聖節大遊行;十一月底,頂著五度以下的氣溫,身穿厚重的大衣、圍巾和手套,兩人一起鑽進聖誕市集裡尋寶。
聖誕節,他請她吃聖誕大餐,又送她聖誕禮物;這年最後一天午夜前,他陪她到咖啡館和其他德國人一起倒數計時;元旦第一分第一秒,在炫麗的煙火下,她興奮得在他唇上重重啵了一下,他不知所措地楞住。
「你……為什麼這麼做?」
「大家都這麼做呀!」畢宛妮笑得好開心。「告訴你,那是我的初吻哦!」
莫知緣由的,一聽她這麼說,安垂斯心中忽地泛起一陣異樣情懷,使他一時無法呼吸。
現在他又是怎麼了?
一月,窗外飄著細雪,天氣委實太冷了,他都陪她在閣樓房間裡畫油畫,頭一回見識到她畫畫時的專注,跟她說話她聽不見,推她她也沒感覺,用力把她轉過來,她竟然……
啪!
安垂斯愕然捂著自己的臉頰,不敢置信地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又轉回去揮灑她的顏料,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但臉上熱辣辣的痛告訴他,他的確被甩耳光了,而且非常猛力,多半用上她全身的力氣。
只因為他好心要提醒她用餐時間到了。
於是,他學乖了,她想餓肚子儘管讓她餓,等她餓夠了自然會吵著要吃,屆時再帶她去吃雙份。
「好餓喔!」
自厚重的經濟學書本上抬起頭來,安垂斯勾起淡淡的笑。
「終於餓了,想吃什麼?」
「豬腳,雙份!」
「你吃得完嗎?」
「我吃給你看!」
她就愛吃那些容易長痘痘的食物。
但不知為何,她臉上痘痘長得再多、瘡疤再爛,牙套的閃光再刺眼,身材再瘦削平板,他也不覺得她難看。
他只注意到她的聲音柔嫩得如此甜美悅耳,個性迷人得教人無法不喜愛,時不時出現的幼稚舉動總令人不自覺地綻開笑容,只要見到她那雙清靈的杏眼頑皮地骨碌碌亂轉,他就知道她又在想鬼點子企圖拐他脫衣服給她畫裸畫了。
然而,最使他感到心疼的是每當他要回慕尼黑時,悄然隱現於她眼底的寂寞。
於是,他愈來愈困惑,這些種種感受早已遠遠超出對妹妹的關愛,而他無法理解為何會如此?
他是冷漠的德國人,怎麼可能關懷別人比關懷自己的親妹妹更多呢?
慕尼黑的初雪在十一月中降臨,聖誕節時更是漫天飛舞,一月時冷得結冰,如果沒有暖氣,夜裡都睡不著。
「媽媽,寒假我可能也不會回去。」
「可是聖誕節和元旦你都沒回來呀!」
「我知道,但……」安垂斯有點不自在地把電話筒換到另一邊耳朵。「呃,我和……呃,朋友約好了要一起去滑雪。」
「……幾位朋友?」
「一位。」
「女的?」
不知為何,安垂斯突然覺得臉上莫名其妙泛起一陣熱度,不自覺地又把話筒換到原來那邊。
「媽媽,只是個朋友啦!」
「是嗎?」
話筒另一端傳來一陣曖昧的笑聲,笑得安垂斯背脊直髮涼。
「真的是朋友,媽媽,你別亂猜!」
「我什麼都沒說啊!」話筒另一端的笑聲更詭譎,還有一點邪惡的味道。「沒問題,沒問題,安垂斯,儘管和你的,咳咳,朋友去玩吧,愛玩多久就玩多久,反正看你看了二十多年我也看煩了!」
安垂斯的臉更燙了,「謝謝你,媽媽。」他——道,咳了咳,又說:「對了,麻煩你轉告爸爸,我願意接手他的工作。」
「你確定嗎?」
「我確定,媽媽,畢竟那並不脫離我所學本科,我想我會工作得很順手的。」
「既然你確定了就好,我會轉告你爸爸的。」
又交談幾句後,安垂斯便掛斷電話,悄然起身走向窗邊拂開窗簾望向外面,但見漫漫大雪紛飛,白茫茫一片,腦海中自然而然浮現畢宛妮提著大袋子在雪中步向學校的影像。
希望她不是餓著肚子上課。
放下窗簾,他轉身到廚房去,打算煮點熱湯來喝,但中途又意態闌珊地止步,總覺得提不起精神來做任何事,心裡老是想著:
還要兩天,他還要上兩天課,才能到弗萊堡去看她!
好漫長的兩天,他幾乎每個鐘頭都要看一、兩次手錶,奇怪時間為何過得如此緩慢?
明明每個週末都有見到她,為何每回一轉身離開她,就開始想念她?
甚至有時候她已經在他眼前,他卻覺得這樣還不夠,為什麼不夠?哪裡不夠?他卻一點概念都沒有,只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心焦使他愈來愈煩躁,愈來愈定不下心來寫論文,再這樣下去,他也別想拿到文憑了。
有誰能告訴他,他究竟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