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華麗客廳中有三男一女默然相望。為首的白髮男子抿白了雙唇,緊握成拳的手無意識地將手中的便條紙再次捏緊,突暴起的青筋為他梗在胸中的怒火做出最適切的呈現。
沒錯,他十分憤怒,但“憤怒”兩字尚無法將他此刻的心情表達出千分之一。另一個更貼切的說法是,他有殺人的衝動,而那個令他想拿刀相向的傢伙,就是他留書離家的大兒子——俞子城。
他竟然在婚禮前夕,上演這出通俗到無力的“逃婚記”!還勸他乾脆把左家千金娶回家給他們兄妹當繼母好了。
“這個不孝子!”。俞錦源咬緊的牙關終於進出幾個鏗鏘有力的憤怒音節,震動了凝重的空氣。
“爸,別突然大聲喊,您會嚇壞詩奕的。”悅耳的輕斥聲來自對座長相秀美的男子。他著了父親一眼,低頭安撫懷中不住發著抖的小妹。“詩奕別怕,爸不是在生你的氣。”
驚懼的小臉怯怯的抬起,口中說出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三哥,打雷了!”
“沒關係,別怕,有三哥在。我們到廚房吃餅乾,好不好?”俞子夏對妹妹微微一笑,白皙修長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扶起妹妹,朝廚房走去。
天!他到底是做錯了什麼?俞錦源望著兄妹倆相偕離去的背影,無法剋制地仰頭長嘆。
大兒子狂野難馴,世俗規範在他眼中全當成了屁;小女兒因為一場意外,從此再也無法面對真實世界;三兒子像是生錯了性別,言談舉止全都像極了他意外身亡的母親。
還有這一個……俞錦源轉頭看向始終冷漠以對的二兒子,他永遠猜不透在他冷眼旁觀的眼神中是何種情緒。他門是一家人,不是嗎?他卻彷彿是看著一出乏味無趣的肥皂劇,只等著落幕離場。
“散會了?”俞子惑右眉微挑,語氣中的敘述意味遠大於詢問,無抑揚頓挫的語調顯得冷然而自制,彷彿兄長的逃婚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根本無須理會。
不等父親回答,他站起身,把弄著手中的汽車鑰匙說:“我回公司去了。”
“坐回去!”俞錦源出乎意料地大吼一聲,著實被他事不關己的態度惹火了。
俞子惑極緩慢地挑高兩道濃眉,冰冷而銳利的眼眸閃過一抹複雜難解的情緒,然而無論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是憤怒、是冷然,還是受傷害,他仍是依父親的要求坐回沙發上。
父子兩人無言對望半晌,仿沸在考驗著彼此的忍受力。
最後,俞錦源收回目光,疲累地按摩著疲澀的眼窩,宣佈道:“明天的婚禮由你代替子城。”
複雜的情緒再次快速閃過俞子惑眸中,但他平靜的表情仍是波瀾未興。
“我會準時到。”他冷冷地拋下這句承諾,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
如果他也能有大哥的狂放……俞子惑苦笑一聲,甩了甩頭,揮去心中的妄想。
可惜他永遠也不可能像他大哥那般狂、那般野,卻總是能掌一切。他沒有資格放開一切,他必須為從前的弱開贖罪。
但是,只要一次就好,他多想看著他狂野難馴的大哥狠狠跌一次跤,讓他也嚐嚐無能為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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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咪,我只是到雪梨去玩幾天,不會有事的。更何況仲文表哥會到機場接我,還會有什麼問題呢?您就別擔心我了,爹地還在停車場等您呢!”
“湘湘,你教媽咪怎麼放得下心?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看電影、逛街都是媽咪陪你去,上大學也是媽咪送你上下學。在國外人生地不熟的,要是仲文忘了去接你怎麼辦?”魏美嵐憂心仲仲地望著獨生女,愈想心裡愈是擔心,兩道細細的柳眉幾乎擰成一團,淚水也在眼底點滴成形,威脅著要墜落。
林湘雲怎會不明白自己的無能。從下大外文系畢業一年多了,她依舊窩在家裡當不事生產的米蟲。並非她生性懶散,只想遊手好閒地坐吃等死,畢業後她也很認真的找了幾份工作,但每家公司一聽到她媽咪開出的條件就被嚇跑了。畢竟沒有幾個老闆肯花七萬塊聘請一個沒工作經驗又不能罵、不倒茶、不加班、不應酬另附奶媽一個的英文秘書,而她也不願去她爹地的公司坐領乾薪,只得無所事事的在家裡待著,當個名副其實的千金大小姐。
她這輩子最大的冒險便是學會獨自搭公車去找她的前任男友!正因為太明白自己的無能,她才希望能一個人出去走走,看看脫離母親無微不至的保護後能做些什麼。
“媽咪,就算仲文表哥忘了來接我,我也可以自己坐車去大姨媽家,不會搞丟的。”
魏美嵐看著女兒秀麗的臉龐,沉吟了半晌,忽地伸手拉住湘雲手上提的隨身行李,搖著頭說:“不行,我實在放不下心讓你一個女孩子跑這麼遠,我現在去訂機票,陪你一塊去。”
“媽咪——”湘雲無可奈何的長嘆一聲,手下微微出力將隨身行李拉回身側。“我已經二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麼不是小孩子!”魏美嵐橫了她一眼,“你的意思是說媽咪老了?”說著,她又把隨身行李拉了過來。
“媽咪,我沒有這個意思。”湘雲稍微加強了手勁,把隨身行李又一寸一寸地拉回身側。
“你說你不小了,不就表示我年紀大了。”魏美嵐索性用力一扯,硬是把湘雲的隨身行李整個拉了過去,牢牢夾在腋下,完全不讓她有拿回去的機會。
湘雲向來口拙,面對母親的強詞奪理根本無招架之力,只能無力地扯出一絲淺笑,細瘦的小手勾著隨身行李的皮質揹帶,放開也不是,硬扯回來也不是,只能這麼跟母親耗著。
“就這麼決定了。你在這裡等媽咪,媽咪去訂機票,很快就回來。”魏芙嵐也不等湘雲表示意見,逕自決定道。
“媽咪!”湘雲急急喚了一聲陽玉般的粉頰漲得通紅。她輕咬著下唇,努力想找出一個勸阻母親同去的理由。
她這次隻身去拜訪移民澳洲的大姨媽只是為以後的計劃暖身,如果連這樣都過不了她媽咪那一關,她以後的計畫就更不用說了。
“我……我……”湘雲支吾了半天,十指絞成了麻花狀,好不容易才想到一個堪用的理由。“媽咪,您就算訂到了機票,但是沒帶護照也上不了飛機,等爹地載您回臺北拿護照來,也趕不上這班飛機,所以我想——”
“這個你放心。”魏美嵐打斷她的話,得意洋洋地拍拍自己的皮包。“護照、簽證,媽咪全都辦好帶在身上了。”
湘雲愣了一下,粉嫩的小嘴久久合不起來。她……她好想哭!
倏地,一陣低沉的輕笑聲從她正前方不遠處傳來,分散了她想哭的情緒。機場里人聲鼎沸,照理說她應該不會注意到這聲輕笑,但她不止聽得極清楚,還明顯感覺到自己便是引起他輕笑的主因。不知為何,這感覺令向來沒脾氣的她感到不悅。
湘雲微憤地拾起頭循著聲音來處望去,目光越過母親的肩頭對上一雙狂肆的黑眸。
黑眸的主人個頭相當高,站在人臺中顯得格外醒目。他身上的卡其色棉布襯衫解開三顆鈕釦,露出底下古銅色的肌膚。黑褐色的落腮鬍掩去他大半張臉,乍看之下有點嚇人。湘雲有些脆怯地想移開目光,但他眼底盛滿的戲謔笑意卻激起她前所未有的反抗心理,她凝聚起所有的勇氣,昂高下巴,強迫自己直視他的雙眸。
陌生男子緩緩綻開一抹讚賞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狂肆的目光轉向一旁和家人道別的小留學生,接著又移回她身上。
湘雲好一會兒才知道他是在取笑她連個國小學童都比不上。一抹羞愧的赧紅迅速染上她的雙頰,但隨之而來莫名的憤怒情緒卻讓她臉上的紅潮更加深了色彩。
“湘湘,你怎麼了?”魏芙嵐發覺女兒的異樣,擔心的問道。
“媽咪,我沒事。我要上飛機了,等到了大姨媽家後,我會打電話給您。”湘雲雖是對著母親說,但目光卻惡狼狠地瞪著那名陌生男子帶笑的黑眸。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想證明給他看,她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麼怯懦與無能。
“湘湘?”魏美嵐被她語氣中罕有的堅定嚇了一大跳,先前的強勢不禁削弱了幾分,連夾在腋下的隨身行李也忘了要夾緊而掉落。
“媽咪,再見!”湘雲彎腰撈起隨身行李,又冷冷掃了那名陌生男子一眼後,頭也不回的大步邁向通關的閘口。
腳才剛踏進候機室的門,她就開始懊惱方才的舉動太任性。她怎麼可以那樣對她媽咪說話!湘雲咬著下唇,無精打采地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
全都是那個男人害的!她嘟起小嘴,忍不住在心裡暗罵著。
要不是他笑她家個長不大的孩子,她也不會一氣之下就丟下她媽咪不管。不過,他根本連句話都沒說,把責任全賴給他似乎不大公平……可是他明明就是在笑她……
“哎呀!好討厭!”湘雲穿著平底涼鞋的腳用力一跺地。不管了!反正以後又不會遇到他,想那麼多做什麼。她用力甩甩頭,決定將那男人的影像徹底從記憶中抹去。
“討厭什麼?”依稀有些印象的低沉嗓音從她左側的座位傳來。
“啊——”駭人的尖叫聲在湘雲轉頭的瞬間炸開,劇烈震動了陌生男子脆弱的耳膜。
陌生男子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堵住受創最劇的右耳,直到確定她的尖叫聲停了,才放開手。
“你……你……”湘雲手指著他,小嘴一張一合,久久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我怎麼樣?”回望她的黑眸閃動著戲謔的光芒,古銅色的巨掌順勢執起她雪白的柔夷湊到嘴前輕吻。
湘云何時遇過這麼大膽無禮的男人,登時傻住,不知道該怎麼辦,再加上她坐在角落的位子,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她。
他的唇沿著她的指尖慢慢下移到掌心,愈吻愈挑逗煽情,幾乎可以算是性騷擾了。
怎麼辦?湘雲慌了手腳,腦筋一片空白。但在她做出任何反應之前,他卻自動停止了。
“你不拒絕嗎?”他抬眼瞅著她慌張的神情。
“我……呃……”湘雲楞了好半晌,才囁嚅道:“請你……請你……放開我……的手,可以嗎?”
“請?”他好笑的挑起濃眉。沒人會對色狼這麼客氣的吧!
“拜託!”湘雲以為他覺得她的口氣不夠客氣,所以又補充了一句。
他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低沉的笑趨向蕩在湘雲耳中,反倒激起她的怒氣。
“你笑什麼?”她不悅地沉下臉,白皙的臉蛋寫滿了憤怒,但天生的輕柔嗓音即將語氣中的憤怒盡數轉為無盡魄力的嬌嗔。
他斂去笑容,但瞅著她的黑眸裡的笑意卻又加濃了幾分。
他的反應讓湘雲的火氣又直線攀升了好幾度。她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哪裡很好笑,可是他卻一直把她當笑話看,什麼意思嘛!
“放開我的手!”她氣極了大喊,一面試著將手從他掌中抽回,無奈兩人力氣相差懸殊,她費盡力氣仍是動不了分毫。
“為什麼?”他反問。
“因為……”湘雲頓了一下,然後抬高下巴,賭氣的說:“因為我上完廁所沒洗手!”
陌生男子聞言怔了一下,隨即笑著鬆開她的手。
“你到底在笑什麼?”她說的話有那麼好笑嗎?她自己倒覺得很噁心,尤具他剛才還捉著她的手猛親。
“下次你只要說‘因為我不爽’就可以了。”說完,他背起帆布揹包,伸了伸長腿,然後站起身。
“下次?”還會有下次?她傻了。
他彎下腰,輕獰她細嫩的粉頰一把。“別那麼驚訝,會再見面的,搪瓷娃娃。”
“我才不是什麼搪瓷娃娃!”湘雲對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抗議道。
“我才不是……”她的聲音逐漸轉低,最後只剩下喃喃低語。
搪瓷娃娃!多麼痛恨這個名詞,總是一再提醒她,自己只是一尊美麗、易碎卻無用的裝飾品。
裝飾品沒有生命,有的只是美麗,可是她有生命、有思考能力,她有她的夢想,她有她渴望的天空。
當了二十四年的搪瓷娃娃,夠了!從今天起,她要做回她自己。湘雲在心裡發誓。
唉!說得容易,真要實行卻很困難,尤其當她的親戚朋友全視保護她為己任,想學會獨立自主更是難上加難。
到雪梨的這幾天,她不但出入都有專車接送,連行程都有人替她打點好,她蒐集的旅遊資訊根本用不上。幸好她這次坐的班機客滿,不然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勸姨媽一家三口打消陪她回臺灣的瘋狂念頭。
臨行前她瞞著姨媽把商務艙的座位換成了經濟艙,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只是覺得一個不事生產的人似乎不該這麼奢侈。但她還是指定要靠窗的位子,她想多看幾眼無垠無涯的廣闊天空。
她側身望著機艙窗外的蔚藍晴空。不知為什麼,雪梨的天空讓她想起那個陌生男子,在他眼中,她看見了某種她渴望擁有卻不敢伸手去拿的東西。這些天來她反覆問著自己,那樣東西究竟是什麼?卻始終找不到答案。
“到底是什麼?”她手託香腮,喃喃自語。
“什麼是什麼?”
湘雲一直沒注意到她身邊坐了人,因此聽到身邊突然有人出聲不禁嚇了一跳,她好奇地回過頭。
“啊……”她的口型才剛出現,一隻巨掌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捂住她的小嘴。
“第一次我可以理解你是被我的鬍子嚇到,這一次又是為了什麼?”熟悉的低沉嗓音依舊含著笑意。他放下手,偏頭看著她。
“你……你……”湘雲的手才要伸出去,但一想起上次的經驗,立刻又縮了回來。
他讚許的點點頭,“孺子可教也。”
“你的位子在這裡?”湘雲防備地盯著他,以防他有任何不軌的舉動出現。
她承認她是有一點點想再見到他,呃……好吧!或許比一點點還要再多一點,可是這並不表示她能夠接受他無禮的侵犯。
他點了點頭,對她防備的態度沒有任何不悅。
“你確定?”
他從帆布揹包裹拿出機票的存根遞到她面前,“沒錯吧?”
湘雲瞄了一眼存根上頭的座位號碼和姓名,“你叫俞子城。”
他微微點了下頭。
這名字有點耳熟,可是她確信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他。那她應該是從報紙上看來的羅!
報紙上?她的眼睛陡地睜大,驚愕地瞪著鄰座的男子,這一看更是嚇了一大跳,她現在才發現他臉上的鬍子竟然剃得乾乾淨淨,若不是對他的黑眸和聲音印象太深刻,她根本認不出眼前的男子就是之前那個大鬍子。
“你的名字上過報?”湘雲顫聲問道。幾乎可以確定他是社會版上某個兇殺案的槍擊要犯,看來他是到雪梨整型後準備再回臺灣犯案。
俞子城想起他和左氏企業老闆獨生女的那則全版聯姻故事。那應該算是上過報吧,於是他點了點頭。
湘雲不敢再開口,整個人縮進角落裡,生怕他一個不高興就一槍把她解決了。她不是怕死,只是不喜歡那一種死法。
“會冷?”子城見她全身縮成蝦球狀,以為她怕冷,便拿起機上的毛毯替她蓋上。
“謝……謝……”湘雲一想到他是“槍擊要犯”就嚇得牙齒直打顫。她曉得自己很沒用,可是她就是怕。
“你是不是病了?”子城見她臉色發白、冷汗直冒,伸手探向她的額頭,想看她是否有發燒。
林湘雲,你要勇敢!如果不揭發他,會害死許多無辜的生命。湘雲告訴自己,她全身仍是不由自主的發著抖。
子城看她似乎愈來愈不對勁,便揚手召空中小姐過來。
待空中小姐一走近,湘雲立刻鼓足勇氣用英文大喊:“快叫警察過來,他是槍擊要犯!”
空中小姐和於城聞言皆是一愣。
“俞先生,這位小姐怎麼了?”
子城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一直髮抖又直冒冷汗了。他強忍住笑意,朝空中小姐搖接頭,“茱莉,她沒事,只是太緊張了。”
“要我拿杯溫開水過來嗎?”
“不用,你去忙你的事。”子城等到茱莉走遠了,才老實不客氣的大笑出聲。
湘雲一臉茫然地看著空中小姐漸漸走遠,最後她將目光移回身旁笑得很礙眼的男人身上。
“我……我告訴你,我……才不怕你。我不……不會任你回臺……臺灣殘殺無辜生命。”她逞強地抬高下巴,可是發顫的聲音仍掩不住濃濃懼意。
子城勉強止住笑,“不是每個名字上過報的人都是槍擊要犯。”
湘雲不解地眨著大眼睛,“那你……”
“我是‘好人好事代表’。”子城很惡質地故意糗她。
湘雲氣憤地瞪他一眼,拉高毛毯,背過身不再理他。她知道自己缺乏常識,她甚至不清楚米價是一粒一粒算還是一斤一斤稱,可是她很努力在學啊!他為什麼總愛把她當笑話看?湘雲愈想愈心酸,眼眶也漸漸轉紅。
“Agamemnon!”她哭腔哭調的低罵道。
“你直接罵‘豬’就可以了。”說著,子城遞了條手帕給她。“畢竟沒幾頭‘豬’看過荷馬的‘伊利亞德’,你罵得太深奧,有些‘豬’會不知道你在為罵他。”
湘雲搶過他遞來的手帕,胡亂在臉上抹了抹,又一把塞回他手裡。雖然在氣頭上,她仍不忘道了聲謝,讓子城不禁莞爾。
過了好一會兒,她仍是維持著背對他的姿勢,不發一語。
“不說話?”子城忍不住又想逗她。
“我不跟‘豬’說話。”
子城聞言,不怒反笑,“娃娃,你學得滿快的嘛!”
“我叫林湘雲,不叫娃娃!”她才不是易碎的搪瓷娃娃。
“喲,你聽得懂‘豬’說的話!”
要不是她家教太好,她一定拿東西砸他!湘雲憤然怒視他一眼。
子城笑著輕擰她氣嘟嘟的粉頰,“會生氣是好事。”
是好事才怪!自從周到他,她發火的次數比過去二十四年加起來還多。她幾乎要開始懷疑以前那個溫婉又沒脾氣的自己只是個假象。
她不悅地揮開他的手,“不要碰我的臉!”她的臉又不是麵糰做的,會痛耶!
“不說‘請’了?”
“我為什麼要說‘請’!”話才脫口,湘雲便想起上次她不止說了“請”,還“拜託”他!
子城見她臉色微變,知道她記起了那件事,更是不客氣地大笑。
困窘的嬌顏立時升起紅暈,美眸斜睨著大笑不止的男人,她不悅道:“喂,你有沒有半點紳士風度?”
“沒有。”他回答得簡潔有力。
湘雲頓時氣結,索性閉上眼假寐,不想理會這個無賴的男人。
她不開口,他似乎也投有說話的打算,過了半晌,反倒是湘雲先耐不住這怪異的寧靜,微掀開長睫偷瞄他。
只見他靜靜望著窗外的藍天,眼中的狂肆不再,取而代之的竟是……困獸的眼神!仿拂被困在牢籠中的野獸只能渴望地望著牢籠外的自由。她的心莫名地揪痛了一下。
湘雲再次輕合上長睫,告訴自己那只是錯覺。
不知過了多久,湘雲被一陣劇烈晃動所驚醒。
機身持續晃動不停,幾個膽子小的女乘客開始放聲尖叫,淒厲的尖叫聲嚇哭了機艙內的小孩。孩子們的哭聲加上尖叫聲讓機艙內霎時亂成一團,原本還沉得住氣的乘客也全都浮躁不安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湘雲恐懼地偎向子城,一張小臉已經失去血色。
“亂流。”子城的語氣依舊淡然如常。他平靜的語氣才稍稍安撫湘雲心中的恐懼,另一波更強大的亂流令機身的晃動加劇,引起全機乘客更大的恐慌。
“啊——”湘雲也忍不住尖叫,但隨即被子城捂住嘴。
“這裡已經夠吵了,你不用再湊上一腳。”
“可是……我怕。”湘雲顫聲說道,臉色慘白如紙。
子城的大手包覆住她發冷顫抖的小手,“叫就不怕了嗎?”
他溫暖的大手有一股莫名的安定力量,一點一摘滲入她心中,慢慢驅走了她內心的恐懼。
湘雲的臉色依舊蒼白,但手已經不像剛才抖得那麼厲害。
“我們會不會死?”她緊緊捉住子城的手,小臉希望地仰望著他的黑眸,盼望他口中能說出否定的答案。
“會。”
湘雲一聽見他篤定的回答,晶瑩的淚珠都快掉下來了。
她還有好多事沒做、好多地方沒去過,她不想那麼早死!
“只要是人都會死,只是早跟晚的分別而已。”子城接著說,口氣中擺明了是在捉弄膽小的她。
他真的很欠打!湘雲橫他一眼,一時間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好帶著濃濃的哭腔篤道:“你還有心情開人家玩笑。”
忽地,一聲巨響由左翼傳來,機身倏地向左傾斜了二十度左右,原先還能勉強裝出笑容的空中小姐也嚇得跌坐在地,淚水無意識地泛出眼眶。
“老天,我還不要死,我還不要死!。”有人已經承受個不了死亡的威脅,瀕臨崩潰邊緣的吼著。
尖叫聲、哭鬧聲充斥整個機艙,幾乎所有的人都慌成一團。
“大家穿上救生衣!”子城猛然站起身喊道。
“不要丟下我。”湘雲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死命捉住他的手不放。
子城取出救生衣塞進她懷中,“我不會丟下你的,乖,現在先放開我的手。”
毫無理由的,她相信他的承諾,乖乖放開他的手。
“乖娃娃,我一會兒就回來陪你。”他笑著輕拍她的臉頰,語氣依舊一派輕鬆自在。
但他帶笑的臉龐在背對湘雲之後立刻化為攝人的威嚴,他大步走向跌坐在地的空中小姐,一把拉她起來。
“茱莉,教大家穿上救生衣。”
茱莉望著子城,愣愣地點了點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慢慢恢復先前的專業笑容,一步一步指導大家守上救生衣,並安撫幾名情緒較不穩定的乘客。
子城見茱莉已經可以控制住情況,便離開經濟艙,前往各個機艙瞭解情況,最後他走向駕駛艙。
副駕駛見子城走入駕駛艙,不悅地沉下臉叫道:“喂,你是誰?不要亂闖駕駛艙!”
正駕駛看到子城出現反倒鬆了一口氣,必恭必敬地喚道:“俞先生。”
子城只是微一頷首,“現在是什麼情況?”
“閃電擊中左翼,前方有雷雨團。”
“距離最近的機場還有多遠?”
“三百哩。”
子城沉吟半晌才道:“通知塔臺,請他們立刻聯絡港口派救難隊過來。準備迫降。”
“我們可以撐到機場。”副駕駛揚聲高叫。
“成功降落的機率有多高?”
副駕駛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逞能地說:“我們可以賭——賭!”
“上百條人命你拿什麼賭?”子城不悅地擰起眉心,冷冷睨他一眼,轉向正駕駛道:“準備迫降,我相信你。”
正駕駛原本並沒有多大的把握,但視線一觸及子城旨定的目光,彷彿吃下一顆定心丸。
“嗯。”他堅定的點了下頭。
“我知道你一定做得到。”子城輕拍他的肩,舉步準備離開駕駛艙。
“俞先生,你不留在這兒嗎?”
子城擺擺手,“不了,這兒有你就夠了,我還有一個愛尖叫的娃娃要照顧。”
經濟艙內混亂的情況雖然稍稍緩和,但即將要追降的消息一宣佈,依舊使得人心惶惶而騷動起來。
湘雲坐在原位,不安地尋找著子城的身影,好不容易終於在艙門前看見他,興奮又心安的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
“剛剛宣佈要緊急在海上迫降。”子城才剛落坐,湘雲立刻攀住他的手不放。
“不用怕,正駕駛的技術很好,不會有事的。”
迫降的過程相當順利,飛機一停,茱莉和其他幾位空中小姐立刻協助機上乘客離開飛機。
“大家手牽手,以免漂離。”茱莉揚聲喊道。
“娃娃拉好。”子城對湘雲叮囑道,暫時鬆開她的手,遊向一旁落單的小男孩。
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原本拉著湘雲的女孩不自覺鬆開了手,浪潮隨即帶著湘雲漂離了眾人。
子城見狀,連忙將小男孩交回給他驚慌失措的母親,奮力遊向那個幾乎要漂離他視線的雪白身影……
++*
一輛黑色的DMW一轎車疾駛入俞氏企業大樓的地下停車場,車尚未停妥,在那裡鵠立許久的新聞記者立刻蜂擁而上,將轎車團團包圍住。不一會兒,身著深藍色制服的保全人員,上前替車內的人排開一條通道。
車內的人才剛探出身子,記者的鎂光燈立刻閃個不停。
“俞先生,請問你對貴公司此次的飛航意外有何看法?”
俞子惑冷冷地將目光移向聲音來源,淡漠地拋下一句:“無可奉告。”
“俞先生,貴公司對這次的意外有什麼補償辦法?”
俞子惑舉步走向電梯,對於周圍記者提出的問題完全不予理會。
“俞先生,據聞俞子城先生也在乘客名單中,並月。是失蹤的兩名乘客之一……”
俞子惑的腳步驀地停頓了一下,側過臉劉著聲音來源,冷然地說:“無可奉告。”
“我就說他們兩兄弟感情不好……”
“這也難怪,少了俞子城,就沒人跟他搶俞氏企業總裁的位子……”
眾人的竊竊私語一字不漏地傳入俞子惑耳中,但他只是冷冷一笑,逕自踏入專屬電梯,完全無意理會。
電梯直達頂樓會議廳,俞氏企業航空部門的主管均已列座等候,待俞子惑在首位坐下,各單位主管立刻依序起身報告。
“副總栽,黑盒子的打撈工作已經在進行,預計明天下午可以打撈上岸。”
“副總裁,全機共有兩百二十六名乘客,空服員十四名,除兩名乘客失蹤外,其餘全部平安獲救,目前已經派Tx624上班機去接他們回臺灣。賠償的問題,我方代表已經在和保險公司磋商,明天上午會有定案。至於……”報告的主管看了俞子惑一眼,深吸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
“至於那兩名失蹤的乘客,一位身分已經確定是青雲公司的千金林湘雲,另一位乘客……負責駕駛該班機的正駕駛表示,俞子城先生確實在機上,所以……”
俞子惑挑高左眉,依舊是一言不發,等那名主管把話說完。
“所以我們希望總裁和副總裁能夠節哀——”
俞子惑揚手打斷那名主管的話,“打撈到屍體了嗎?”
“沒有,可是……”
“那就是沒死。找大哥的事不用再說了。”俞子惑將目光移向眾人,簡潔地吩咐道:“儘快將這件事情結束,下星期三我要看到完整的報告。要公開部門的人安撫好樓下那群記者,我不要看到半篇對俞氏企業不利的報導。還有問題嗎?”
會場一片肅然。
俞子惑的利眼橫掃過各個主管,點了點頭,“散會。”
各部門主管魚貫走出會議室,最後只剩下俞子惑和始終默立在一旁的女秘書。
“唐小姐,你也出去。”
女秘書卻恍若未聞,依舊站在他身旁動也不動。
“出去!”俞子惑沉聲喝道,怒火似乎一觸即燃。
她搖了搖頭,無視於他的憤怒。
他怒眼瞪視她半晌,最後卻疲累的收回目光,倒向椅背。
“他沒死,我知道他沒死。”他閉上雙眼,低喃的聲音裡充滿了疲憊。
“嗯。”冰涼的小手輕輕覆上他的雙眼。她沒有喋喋不休地安慰個不停,只輕應了一聲,讓他知道她在聽。
粗糙的大手包覆於小手之上,有一瞬間他似乎是要扯開她的手,但相反地,他卻將她的手握得更緊、更牢。
“他不會死的。”俞子惑喑瘂地低喊。
“嗯。”她上前一步將他疲憊的臉擁入懷中。
俞子惑愣了一下,但並沒有拒絕她給予的安慰。此刻的他沒有餘力拒絕她的溫柔,也不想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