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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致我們終將腐朽的青春

    版洛枳曾經看過巖井俊二的《四月物語》,那個因為暗戀而努力學習最終奇蹟般地考上了武藏野大學的女孩子,比她單純幸福的多。如果她是懵懂平凡的,只把他當成堅持的目標和動力,那麼這份隱忍的暗戀可能會更加讓人唏噓。不過她不是。她有她自己的驕傲和責任,那種“追趕他,變得和他一樣強大”的信念只是幫助她走得更有樂趣和動力而已。畢竟,想著他總比日復一日想著她媽媽背地裡哭泣的時候聳動的雙肩要輕鬆得多。

    他就這樣自信地領先著,而她喜歡著,追逐著,學業愛情兩不耽誤。

    不過,即使什麼都不敢說,她其實仍然在尋求著某種契機讓自己能夠引起他的注意。她在文科班的語文老師同時也教3班,這一點讓她興奮又不安。洛枳知道自己唯一比他優秀的地方只有作文了,可是那些古板的題目,用爛了的論點論據,正反論證,排比比喻……她潛意識裡面知道他是不屑的。她也知道他不喜歡語文課,否則也不會出現那句“誰叫盛淮南,還想不想考大學了”。

    所以,每次學年統一練筆、語文月考、期中考、期末考,她都認認真真地寫作文,花盡心思把那些死氣沉沉的俗套路數給花樣翻新,從思想境界到遣詞造句,讓文章既可以中規中矩得高分,讀起來又不令人生厭——這樣,語文老師拿著範文去3班念,或者學年裡面把優秀作文印成紙板發下去的時候,他看到的她的文章,必定不會是讓他嘲笑厭惡的八股文。

    然而,她那麼小心翼翼寫,他竟然一篇都沒有看。儘管他們從未相識,可是洛枳高中時候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就是,他究竟認不認識自己?至少聽說過吧?那印象是什麼呢?有才華?勤奮?還是死氣沉沉的呆子?他聽說過文科班學年第一是誰吧,看過她的作文吧,他喜不喜歡?

    後來她終於得到了答案。

    那些作文,他都不曾看過,只是用來做演算紙。而有可能正朗讀著她的作文的語文課上,他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安然入睡。

    而張明瑞說,盛淮南“從來都沒有注意過你”。

    洛枳忽然又想起,好像不僅僅是這樣的旁敲側擊,她其實也有直接的行動的,儘管最終都成了迂迴。高一夏天快到了的時候,每個下午只要一下課她就去操場上亂逛。經常會遇到他們班在某個籃球架下打球。可笑的是,她其實從來不敢明目張膽地往他們班打球的籃球架附近移動。所以也可以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打球,她只是單純地跑去操場專門避開他們班的籃球架散步,順帶臉紅心跳一陣,也算是另一種體育鍛煉。

    說來有趣,她好像只有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認真地看過他,後來根本不敢看,好像看一眼就會被全世界知道心思一樣。

    洛枳每次想起來,都會很詫異,自己還真是純情得夠嗆。

    高二下學期開學,他遇到葉展顏。

    洛枳從不間斷的日記空白了十天。

    她的難過更多的不是因為他有了女友,而是他的女友的個性和她天差地別。洛枳才恍然明白,無論如何積極表現,她都不是他的那杯茶。

    在此之前,她原本以為青春可以停駐在那裡,他安然地前進,她愉悅地追趕,小心地收集著關於他的一切,甚至在瞭解他的某些小細節上,她比他本人還有信心。何況,他們之間的羈絆延續了這麼久,這種所謂緣分也許意味著什麼,小說裡面不都是這麼寫的嗎?她的幻想不是毫無根據。

    她在日記中寫,“我向來不自信,然而,不知為什麼,冥冥中我總是覺得,他和我總有一天是會在一起的,或者說,我們之前也一直都是在一起。”

    事實證明,她還是不要太自信比較好。

    曾經幾次,入夢前,她告訴自己,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把日記本攤開給他看,她要告訴他,我看得出你什麼時候是真的高興什麼時候是禮貌什麼時候是不耐煩,我覺得你很寂寞,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因為我……

    洛枳很少有屬於那個年紀的女孩子的粉紅粉紅的小夢想,如果真的剛才那個“攤牌”算一個的話。

    但是現在不需要了,葉展顏會懂得他的隱秘的喜怒哀樂,即使葉展顏不是很懂,他也會主動告訴她,葉展顏不需要像洛枳一樣辛苦地偷偷觀察積累素材總結經驗。

    算了,洛枳。

    她把日記攤開在桌前,空白,然而沒有哭。

    人的執念並不是想斬斷就斬得斷的,你可以盡情發誓要忘記,但是過後只能徒勞地斥責自己的無能和出爾反爾。

    洛枳再一次攤開日記本小心翼翼地往下寫的時候,她發現,假裝灑脫實在太累了。對自己誠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否則,她只有更孤單。

    然而,就像她曾經固執地告訴江百麗“不要在別人的故事裡面做路人甲”一樣,她在自己的日記裡面貫徹了這一點——雖然不是主角,然而也沒有被炮灰掉。她像個觀察家一樣,把他用三根筷子吃飯,他沒收到的撕碎的湄公河,他在著裝上的幾種固定搭配,高三P大和T大保送生與自主招生說明會上他擠過她身邊時候她聞到的洗衣粉與衣物柔順劑的味道,以及,每天早上每天早上他穿了什麼衣服幾點出現在學校附近的轉角,他永遠左手拎著書包掛著白色耳機……即使重複,她也能寫出不一樣。

    一個內容,一個名字,一個視角。

    她的三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不對,她忽然想起來,自己好像還是提到過葉展顏的。那天太激動了,她看到他們一粉一綠的雨衣,看到小青蛙,又趕上媽媽生病,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了那個未兌現承諾的小青蛙的雨衣,第一次在日記裡對他們的幸福表達了深深的羨慕,以及對自己的生活的無限疲憊感。

    好像只有那麼一次。

    有時候純粹的描寫重複到乏味,這時她也會在日記裡祈禱許願,為自己的成績,為自己的未來,也為他的。

    比如他去參加保送生考試的時候,她在日記裡寫,“你只要和以前一樣發揮就沒問題了不是嗎,而你從來不會緊張,我知道。”

    又比如高三第一次月考他莫名其妙摔出了前三,她在日記裡面笑話了他好一陣子,最後淡淡地說,“被大家這樣善意嘲笑和幸災樂禍,其實真的是因為你的強大讓我們心服口服。”

    她從他身上索取了很多色彩,他卻從來沒有因為她的索取失去什麼,反而得到了很多理解和祝福。

    只是可惜了那本日記。高考前五天,學校徹底放假讓大家回家備考。她們高三開始每天在學校從早上7點呆到晚上九點,基本所有書本卷子都堆在教室裡面。兵荒馬亂的最後一天,大家都需要把很多東西一齊拿回家,那時候洛枳拎著大包小裹擠公交車的時候,突然很想問問盛淮南有沒有嘗試過這種感受。

    她回到家了清點東西才發現自己的日記隨著一大摞卷子和一本黃岡題庫一同找不到了。

    她慌了神,想起自己把一大塑料袋的廢舊卷子和做過的校內練習冊都扔進了班級後門的垃圾桶,當時收拾得太匆忙了,是不是把日記本也夾帶進去了?那時候碩大的垃圾桶已經不堪重負,很多人都把清理出來的書本雜物包括零食果皮都草草堆在後門,結果那裡成了龐大的露天垃圾場,最後一批掃除的同學叫苦連天。

    洛枳心理咯噔一聲,她踏過地上幾袋子複習資料,飛奔出家門,在大馬路上面揚手打車,用自己最有氣勢的聲音說,“振華中學,求您快點!”

    然而當她衝到班級門口的時候,只看到張敏在鎖門。

    “張敏,那個,那個垃圾堆……都已經扔掉了嗎?”

    張敏呆呆地楞了一下,“對啊。”

    洛枳氣喘吁吁,幾次張開口都是咳嗽收場,“那個,咳咳……”

    “你別急,”張敏張著嘴巴想了一會兒,主任說今天垃圾特別多,告訴我們別往廁所的大垃圾桶堆了,剛才掃除的同學大家一起把垃圾都抬到後操場的垃圾站了,所有班級的垃圾好像都在那裡,全都是卷子和演算紙什麼的,可壯觀啦!”

    洛枳聽了,氣兒還沒喘勻,二話沒說就朝後操場跑過去。

    天幕已經變成了深藍色,光線越來越暗。她必須要把紙張貼近自己才能看輕上面寫的是什麼。洛枳站在垃圾山的面前,絕望地在裡面翻找著,儘管大部分是紙質資料,但是幾次都不小心抓到髒東西,剩了半瓶卻沒有蓋蓋子的營養快線,黏糊糊的香蕉皮……她忍住噁心,扒開所有口袋,通過裡面的資料判斷是不是自己班的垃圾。

    “喂,洛枳,是這裡!”

    張敏不知道什麼時候跟過來了,指著一個黑色的大塑料袋對她揮手。

    洛枳奔過去,兩個人一起把垃圾袋徹底推到,垃圾撒了一地,也管不了是不是會給清潔工人添麻煩了。張敏絲毫不嫌棄地陪她一起翻,翻到一半才突然訕訕地笑起來,“對了,洛枳,你在找什麼啊?”

    洛枳已經把三個袋子都翻遍了,日記的影子都沒有。她抬起頭急急地問,“就這三個袋子嗎?還有嗎?”

    張敏努力想了想,“不是我收的垃圾,好像不止三個袋子,但是我只找到這些。”

    洛枳輕輕地坐下來,手上的營養快線已經乾透了,黏黏澀澀的,又沾上了油墨而變得黑乎乎。她把雙手攤開在面前,面對龐大的垃圾山,苦澀地牽動著嘴角朝張敏笑了一下。

    “張敏,謝謝。我不找了。”

    她告訴自己,找不到就算了吧,有些負擔,丟掉也好。馬上要高考了,她還要努力考去他的大學,只是一本日記而已,又不是真人,哭什麼。

    對啊,哭什麼。她坐在地上,眼淚好像沒關好閘門,在她鼻子也不酸心裡也不疼的情況下,彷彿眼睛裡出的冷汗,沒有預兆。

    她總是覺得,那本日記就是回去的鑰匙。而現在她回不去了。

    一地紛飛的卷子和演算紙,有的署名了,有的沒有,各色筆跡被主人們拋棄在這裡,掩埋了她的日記,也掩埋了她三年亦步亦趨的青春,它們會在明天被收走,和營養快線和香蕉皮和咬了幾口的麵包一起腐爛發酵,成為一灘惡臭。

    她趴在張敏的懷裡嚎啕大哭,而張敏什麼都沒有問,敞開她有些酸臭汗味的胸懷抱住洛枳,輕輕拍著她的背。

    洛枳就這樣把她的青春遺棄在後操場,慢慢腐朽。

    一路恍恍惚惚,她終於走到了終點,空曠的頂樓。

    當年她坐在這裡背新概念4。

    洛枳發現牆壁都被粉刷一新。邊邊角角都刷了個乾淨,自然也就找不到那句話了。

    畢業典禮之後她獨自來到這裡,用圓珠筆在最角落的地方認認真真地寫著——

    “洛枳愛盛淮南,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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