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四娘被白慕天送進了杭州總督府大牢,而允祿,身分既已曝光,他索性帶著滿兒住進總督府,總督府總管當即闢出府內最靜謐清幽的院落讓莊親王養傷,這種事不需要徵求總督的同意便可由他徑行作安排。
便是佔了主寢室,相信李衛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娘子,為夫想吃瓜!想吃!想吃!想吃得不得了!」
荷池畔,沁涼的樹蔭底下,某人閒躺在竹榻上,像個小孩子似的喃喃嘟囔個沒停,滿兒又好笑又好氣地斜睨著他,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就只會這一百零一招,遇上自己應付不了的狀況就趕金祿出來安撫她。
「瓜要鎮涼了才好吃,待會兒佟桂自然會切來給你,現在……」滿兒塞了一顆葡萄給他。「喏,先吃這頂著吧!」
咬住她的手指頭不放,大大的眼兒笑成兩彎月。
「你不是這麼饞吧?」滿兒也咯咯笑著,因為他的舌頭正在嘴裡挑逗她。
欲情盪漾的眸子-昧地眨呀眨的。
「不行,」滿兒笑得更大聲。「你的傷還沒收口呢!」
「有什麼關係。」一開口說話,被她的手指頭逃去,金祿有點懊惱,「為夫還要吃葡萄。」想要誘她再入殼。
「好,給你!」滿兒將整串葡萄全給他,然後起身逃開。
金祿立刻下榻追去,右腿一拐一拐的跛得好不辛苦。
滿兒沒跑兩步便回過頭來,嬌嗔,「喂喂喂,大夫說過,傷勢收口之前最好不要走動,忘了嗎?」
金祿一把捉住她,嘻嘻一笑。「那娘子就不要顛兒讓為夫追嘛!」
滿兒白他一眼,扶他回到竹榻坐下,兩腳全給他抬回榻上。
「除非要回房睡覺,否則這條腿不準再給我放下去了!」
金祿沒吭聲,一雙眸子卻哀怨地自兩扇長睫毛下瞅住她,滿兒看得好笑,忍不住捏捏他的腮幫子。
「夫君,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真的很可愛耶!」
聞言,金祿揉著被捏痛的臉頰,裝模作樣地抽抽鼻子,再拿袖子按按眼角,滿兒再也禁不住大笑起來。
不一會兒,佟桂果然端著一盤切好的冰鎮西瓜來到荷池畔,後頭還跟著塔布。
「王爺,李衛大人求見。」
金祿偷瞄一下滿兒,見她沒有反對的表示,這才點點頭,掂起一塊西瓜。
「叫他來吧!」
不一會兒,高大碩實的李衛便隨著塔布來到,誠惶誠恐地哈腰打下千去。
「卑職見過王爺、福晉。」
金祿卻好像沒聽見也沒瞧見,兀自慢條斯理地吃他的瓜,李衛便也不敢起身,挾七nE膽埏等候著。
直到整盤西瓜去了一大半,金祿才懶洋洋地瞥他一眼。
「我說李衛,你……真的很蠢,知道麼?」
腦袋垂得更低,滿頭冷汗像瀑布一樣往下灑,「卑職該死,王爺恕罪!王爺恕罪!」李衛連聲求恕。
金祿慢吞吞地坐正,佟桂立刻遞上溼毛巾給他擦手。
「罷了,雖說做事莽撞粗獷了些,想你也是實心為皇上辦事兒,就恕過你一回吧。不過,你最好留點神兒,呂四娘一身武功不容小覷,若是讓她給顛兒了,本王可保不了你.要知道,我家娘子撂下話來了,在本王傷勢大好之前,她不准我再跟人家拚鬥,無論出了啥事兒,本王都只能看著,懂麼?」
「卑職明白。」
「別再上當了。」
「卑職省得。」
金祿頷首。「好,你可以退下了。」
「謝王爺。」
李衛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月牙門後方始轉身離開,金祿又朝塔布點了一下頭,塔布會意,離開一會兒又帶來另一人,然後偕同佟桂退出去,滿兒仍坐在一側,好奇地打量那個人。
「如何?」金祿語氣傭懶地問。
「果如王爺所料,他們被白慕天留下了。」
「很好,繼續按照計畫進行。」
「卑職遵命。」
「盯緊點兒,可也別給逮著了。」
「卑職知道。」
然後,那人也離去了。
微風,懶懶地吹拂著,吹得人昏昏欲睡,金祿不由打了個呵欠,往後躺,兩眼闔上了。
「倦了?」滿兒輕聲問。「要回房裡睡嗎?」
「不要,這兒涼快,就睡這兒。」
「是喔,等日頭黑了,看你不被蚊子咬死才怪!」
金祿莞爾一笑,握住她的柔荑,輕輕捏了一下。「娘子想問就問吧。」
真厲害,連眼都沒張開,居然「看」得出她有問題想問!
好吧,既然他叫她問,她就問。「那日,為什麼?」
她的問題說得沒頭沒尾,連個主題都沒有,不過金祿一聽就知道她在問什麼。
「為夫說過,四哥要我安插內應到漕幫裡頭,所以為夫便先行設法混進去,待他們完全信任我,對我毫無半點疑心之後,屆時若是有人去警告白慕天說我是清廷派去的人,而結果也證實他們的警告確然是事實……」
「那個警告他們的人不但可以得到他們的感激,更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白慕天的信任,」滿兒恍然大悟地喃喃道。「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呀他!」
「他們。」
「呃?」
「一個不保險,兩個才夠穩當。」
「是是是,你考慮得最穩當。」滿兒隨口應和,順手把薄被子拉上。「所以,你算是把他們安插進去了?」
「不僅如此,為免再有同樣的情況發生,白慕天必然會把他們留在身邊,以防再有朝廷的人混進去。不過……」金祿睜眼,苦笑。「出了一點為夫未能事先預料到的狀況,以至於演變成那日的結果……」
「呂四娘企圖劫牢救人?」滿兒猜測道。
金祿頷首。「而李衛那個莽夫居然也中了她的調虎離山之計,為夫只好代他去阻止呂四娘。更糟糕的是,白燕燕竟然也跟著來了,白慕天只好追上來阻止,於是為夫便面臨必須殺了他們,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的窘境……」
「我懂、我懂,」滿兒連連點頭。「你必須殺了他們,因為在正常情況之下,莊親王一定會殺了他們;但是你又不能真的殺了他們,因為你的計畫都是依白慕天而定的,他一死,你的計畫就被打亂了,所以……」
纖指頂上他胸前。「你需要我給你一個藉口放過他們,好讓情況順著你的計畫進行,又不至於引起他們的疑心,對不對?」
金祿咧嘴笑得像個純真的孩童。「幸虧娘子與我的默契夠足,為夫我一個字兒都不曾出口,娘子便意會了為夫的心思。」
滿兒橫他一眼。「可是你就不瞭解我的心思。」
展臂攬過她來貼上他的胸,「瞭解、瞭解,我瞭解,可是……」金祿溫柔地摩挲著她的背。「我真的不在意呀!換了是娘子-,定然也會為我做同樣的事,也同樣不會在意,不是麼?」
「你這個比喻真差勁,」滿兒不屑地說。「事實上一直都是你在為我受苦。」
靜了一下,「好吧,那換個詞兒。」金祿繼續摩挲她的背。「生孩子好辛苦,對不?但娘子始終毫無怨言的替我生下一個又一個孩子……」
「這個說法更可笑,」滿兒嗤之以鼻地再哼回去。「你根本不喜歡孩子。」
又靜了一下。「娘子,別挫磨為夫嘛!」沒轍了,只好耍賴。
「誰折磨你啦,明明是你在折磨我呀!」
半晌後。
「娘子,-不會又想著要離開為夫我吧?」金祿忐忑地間.
「廢話,當然不會!」兩眼嬌嗔地往上瞟去。「這種事不用再問了好不好?」
「不會就好、不會就好!」金祿喃喃道,暗暗揮去一頭冷汗。「我說娘子-就甭想太多了,為夫最寶貝的就是娘子-,只要娘子沒事兒,為夫我捱上這點兒傷又算得了什麼呢?」
柔荑悄俏探入衣衫內輕撫紮實在他胸膛上的繃帶,「可是我會心疼嘛!」滿兒呢喃道。
「這……」金祿為難地苦著臉,兩條秀氣的眉毛揪成一堆。「娘子-究竟想要我如何?眼睜睜看著-被砍成一堆肉醬?為夫雖然受傷,這兩口氣卻還在,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可就沒戲唱了!」
「我又不會唱戲。」
「唉,娘子,-又掰我文兒了!」
「我本來就不會唱戲嘛!」
「……好吧,那我這麼說:為夫雖然受傷,卻還是能陪娘子-上床,但若娘子被砍成一堆肉醬,誰來陪為夫我上床?」
「……」
好理由!
七月,天兒更熱了,除非不得已,這種天氣沒人願意出去烤成焦炭,偏偏某人卻頻頻吵著要出門。
「可以了吧,娘子?大夫都說我背上的傷好了不是?」
「腿上的傷可還沒好。」滿兒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作她的女紅。「誰讓你老是走動,傷口總是合不了,哼,自作自受!」
那日金祿生辰,滿兒親手把禮物送給他,得到他驚喜又開心的回應——他愛死了那兩幅畫。但沒過兩天,當他得知那兩幅畫竟是用他的畫換來的,便堅持要把她的畫像討回來。
他不允許別人擁有她的畫像。
自那而後,他便天天吵著要出門,一天照三餐,外加點心和消夜。每日不厭其煩地纏著她繞來繞去,嘮嘮叨叨,煩得她想把他的嘴縫起來。
「已經收口了啦!」
「還沒好。」
「但大夫說再過十天上下便可痊癒了。」
「那就是還要十天上下。」
「娘子啊……」
真是夠了!
滿兒受不了的放下女紅。「坐轎!」
「坐……坐轎?」金祿啼笑皆非。「我又不是千金小姐或閨閣姑娘家!」
「不坐?那就算了!」滿兒低頭繼續縫縫補補,懶得再理他。
「噯,算了?」金祿一驚,「不不不,不能算了、不能算了!好好好,為夫坐轎、為夫坐轎!」回頭,呻吟。「天哪,這還是我這輩子頭一回坐轎呢!」
幸好不是花轎。
馬老太爺人好說話,要取回那幅畫並不難,金祿只要當場揮毫再畫一幅畫交換即可。
巧的是,當金祿正在畫作時,恰好一位朋友來造訪馬老太爺,那是位看上去相當率性的文士,不知為何,看著金祿畫了一會兒,他竟也手癢起來,攤開畫紙也在一旁畫起來了。
待金祿畫好後,也去看文士畫畫,看著看著,金祿忽又攤開另一張畫紙再畫;等文士畫好,再去看金祿的,揚一揚眉,也畫起第二張來了。
於是,兩人就這樣你一張、我一張畫個沒完,滿兒不覺坐在椅子上打起盹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沒想到一覺醒來他們竟然還在畫,一邊談論一些她聽不懂的對話,滔滔不絕,意氣飛揚.
男人!
滿兒撫額哀嘆。
自這日起,金祿便天天跑到馬老太爺宅邸去和那位文士一起畫畫,滿兒跟了兩日後就沒再去。
要在那裡打瞌睡,不如留在總督府裡喂蚊子,起碼自在多了。
令她暗自欣喜的是,金祿的畫上落款都用上了她送給他的石印,而且他確實在馬老太爺宅邸畫得很盡興,聊得也很快意。
重要的不是他有沒有陪她,而是他過得輕不輕鬆、愉不愉快。
雖然他是為了她而受傷,但若因此而能讓他得到一段輕鬆愜意的日子,做的是他自己想要做的事,見的是他自己想要見的人,談的是他自己想要談論的話題,她反倒能釋然一些,心裡頭也不會再那麼在意他是為了她才受傷,反而慶幸他能藉此機會過上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
或許金祿也隱約察覺到了她這種想法,因此這日他一回來便捧出最可愛的表情來向她央求。
「娘子,待此間事了,咱們上楊州去逛逛如何?」
「楊州?」滿兒想了一下。「那人回去啦?」
「回去了。」
「他邀你去找他?」
金祿嘿嘿笑。「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莫過於娘子也。」
「別亂捧,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滿兒笑罵。「你想去的話當然沒問題,不過我倒是有點奇怪,你很少跟人家談得來,為什麼那人就行呢?」
金祿聳聳肩。「因為他很怪。」
「怪?」滿兒怔了怔。「哪裡怪?」
「性情怪,言行怪,文章怪,畫畫也怪。」
怎麼不說他自己最奇怪?
「所以他就是一個怪人-?」
「不,他只是性情格外狂放不羈、隨性所欲。」
「唔……」滿兒點點頭。「這樣的人或許是會有點怪。」
「他說楊州有比他更怪的人哦!」金祿興致勃勃地說。
「所以你想去看看?」就跟小孩子一樣。「沒問題,你要真想去就去。」
「我是想去,不過……」金祿雙臂環住她,清澈的大眼睛裡盈滿歉疚之色。「就是怕會冷落了娘子。」
「冷落?」滿兒兩眼一翻。「拜託,我比你更忙耶!」忙著研究食譜上的素齋為什麼經過她的手煮出來之後,味道竟然跟她在寺廟裡吃到的相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娘子在忙啥?」金祿疑惑地問。
「忙……」頓住,滿兒搖搖頭。「不成,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總之,我一直待在總督府裡,絕對沒有到處亂跑,你問塔布就知道了。」
「不必問,我相信娘子。」
「相信就好。」依偎在他胸前,滿兒仰起臉來。「啊,對了,我都還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呢?」
「鄭燮,字克柔,號板橋,鄭板橋。」
立秋後末久,一陣雨落,涼意隨之降臨,清風徐徐飄來,淡淡的桂花香中隱含著一絲幽冷的氣息,一種輕柔沉靜的幽冷,不是真正的凍寒,只是讓人恍然頓悟:秋,來了。
取來一條薄毯子,滿兒悄悄替金祿蓋上,他躺在書房裡的錦楊上睡著了,雙手交迭在腦後,臉上蓋著一本書,微微打著呼嚕,非常閒適。
回到書桌後,滿兒準備繼續研究食譜裡究竟是哪裡被她疏忽了。
「福晉。」塔布不知何時摸來她身後。
「噓,小聲點!」滿兒壓細嗓門,指指錦榻,意謂別吵醒正在和周公研究棋藝的人。「什麼事?」
「有人要見王爺。」塔布也把聲音放到最輕。
「王爺睡著了,叫他晚點再來。」
塔布臉現為難之色。「可是……」
「讓他進來。」
突如其來的聲音,既不是塔布,更不是滿兒,還帶著點兒睏意,話說的有些含糊,彷彿還沒睡醒。
滿兒愕然回眸。「咦?原來你醒著!」
「不,我才醒。」榻上的人一動也未動,聲音從書本下面傳出來。「讓他進來吧!」
那人一進來,滿兒立刻注意到是六月那時候來見金祿的那個人。
「什麼事?」金祿懶洋洋地問,還是一動不動.
「找到了。」
「確定?」
「確定。」
「好,你去找李衛,告訴他本王要見他,要他在二堂等候。」
那人離去片刻後,金祿方才慢條斯理地取下臉上的書,坐起來,慵懶地伸了個大懶腰,然後對滿兒咧開一嘴燦爛的笑。
「娘子,為夫立刻得出門去辦件事兒,辦妥之後,咱們就可以離開杭州了,在那之前,娘子有什麼事待辦就趕緊辦好,或者想要為夫陪-上哪兒去遛遛也行,全依著娘子-了。」
滿兒點點頭,隨口問:「你要上哪兒?」
眼兒眨了一下。「回京後再告訴娘子可好?」
滿兒聳聳肩。「無所謂。」
於是,金祿也出去了,滿兒獨自一人在書房裡思索片刻。
「塔布!」
「奴才在。」
「可以幫我跑趟康橋鎮嗎?」
就她而言,食譜的問題才是最重要的。
中秋前夕,金祿回來了。
「娘子,我回來了!」
「你的事辦妥了?」
「妥了。」
「好,那先陪我上柳家一趟……」
他們一起到柳家道別,還在那兒住了一宿。翌日,他們又跑到白鶴峰下去撿桂花瓣。
不似梅蘭竹菊那般孤傲清高,桂花是樸實無華的,卻也有它淡泊自甘的美,幽幽的香氣清可絕空,濃能遠溢。而在這中秋時節裡,遲開的花兒方始舒瓣吐蕊,早開的花瓣卻已是落英繽紛,如細雨般飄落著星星點點的桂花雨。
「以前怎地沒見娘子-來撿過?」
「時節不對呀,而且……」滿兒仰著嬌靨,任憑落花跌上她的眼、她的嘴,感受那詩樣的情懷。「我想要你陪我一起來。」
雙臂自後環住她,小嘴兒俯下來貼上她的耳。「桂子落佳人,天香雲外飄。」
滿兒噗哧失笑,「你擅改宋之問的詩!」她指控。
「叫他來告我吧!」金祿喃喃道。
「他早就不曉得死到哪裡去了,要是真來告你,」滿兒咯咯笑著。「你就該嚇死了!」
舌尖兒偷偷冒出來舔了她一下。「撿完了桂子又要上哪兒呢?」
回眸,滿兒嫣然一笑。「當然是遊湖去!」
「啊……」金祿恍悟地點點頭。「月冷寒泉凝下流,棹歌何處泛歸舟;白蘋紅蓼西風裡,一色湖光萬頃秋。」
「答對了!」中秋夜遊湖賞月,理所當然!
「娘子-忘了曾發過誓絕不再搭船了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