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人都遲到,比如領導。
終於,十點半,各位領導笑容滿面互相寒暄推讓著在主席臺就座,主持人宣佈大會正式開始。
經過了各位領導和共青團委代表的輪番講話,熬到幾乎撓牆的餘週週終於等到了自己上臺的時刻。站定,敬隊禮,假笑,把她自己寫的那篇充滿了肉麻抒情和車軲轆套話的發言稿唸完,在掌聲中再次敬隊禮,下臺。
後臺的四個獻詞演員已經排成一列縱隊,手捧花束準備上臺。鼓號隊站位就緒,花束隊也在場外調整完畢,就等著一會兒指揮下命令,然後在鼓號隊的音樂聲中高舉著花束衝進場內。
餘週週走到他們身邊,對單潔潔說,“加油。”
徐豔豔也在同一時刻突然小聲對蔣川說,“怎麼辦,我突然緊張。”
徐豔豔是第一次參加這麼大型的活動,單潔潔不由得暫時拋棄了成見,覺得有些同情她。何況因為張碩天的存在,她自己也有些緊張,所以有生以來第一次放下架子乾巴巴地安慰她,“怕什麼,這有什麼可緊張的。”
而就在此刻,張碩天和林楊已經邁步進入舞臺。和四個演員擦身而過的瞬間,張碩天竟然朝單潔潔眨了眨眼,輕笑著說,“看你表現嘍。”
徐豔豔冷笑一聲,面對單潔潔的安慰,她只是輕聲地回覆,“的確,是沒什麼可怕的,不過指不定一會兒是誰在臺上出醜。”
說這話的時候,單潔潔正好看到張碩天上場,後背挺直踢著正步,白色的背影就像個王子。
單潔潔一下子忘記了自己該說的第一句詞是什麼。她慌的瞬間冒出了一頭的汗,只好偏過頭張大眼睛驚恐地望著餘週週。
彷彿在用眼神絕望地說,救救我。
餘週週還沒來得及對那個神情作出反應,排在最外側的蔣川就輕聲說,“準備,齊步走!”
單潔潔手忙腳亂地跟著前面的蔣川上了臺。
還好,背景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她憑藉本能說出了第一句。
心情稍微平復一些,臉上假惺惺的笑容也放鬆了些。機械地揹著詞,眼神不經意間飄向一片碧綠的鼓號隊海洋,突然看到小號方陣裡面兩個男生正交頭接耳不知偷偷說著什麼。
手還朝自己的方向指了又指。
是……他的朋友在對自己品頭論足嗎?
單潔潔有些恍神。
“共青團!”徐豔豔上前一步走。
“共青團!”單潔潔上前一步走。
“你是永遠的大樹!”第三個男孩上前一步走。
“永遠的大樹!”蔣川是最後一個,也上前一步走。
“一棵!!!”“大樹!!!”
全場靜默了一秒鐘。
其他三個人喊“一棵!”並右手敬隊禮。
單潔潔喊的卻是“大樹”,左手敬隊禮。
確切地說,她喊的是“大、大樹”。第一個“大”字爆出來的時候她聽到了別人的“一”,可是收不住了,停頓了一下,還是結結巴巴地說,大樹。
大樹。
她聽見底下的笑聲,排山倒海——
餘週週看著單潔潔繼續強作笑臉把後半部分的獻詞結束。
又看著她笑容滿面的下臺。
然後注視著單潔潔的嘴角弧度是如何一點點垮下來,眼淚是如何一滴滴滑落。
她牽著單潔潔的手,在大隊輔導員劈頭蓋臉唾沫橫飛地訓斥的時候緊緊地攥著。
不重要,這都不重要。同學們怎麼笑,怎麼竊竊私語,這都不重要。
她們只能感覺到彼此冰涼的指尖和手心裡粘膩的汗。
單潔潔一邊掉著淚,卻一邊抿緊了嘴巴,仍然努力地擺出婦救會幹部一樣嚴肅的臉。餘週週什麼都沒有說,也一直沒有撒手,和單潔潔並肩站在大巴的前門附近。來時路上隨著起車剎車飄蕩的少女心此刻酸澀飽脹到沉底,無論怎樣都無法再動搖一分。
鼎沸人聲是恐怖的背景,偶爾會冒出刺耳的雜音。
比如徐豔豔黃鶯出谷般清脆卻又拖著長音的一句“大家辛辛苦苦排練這麼久,真是可——惜——啊——”
又比如張碩天和一群男生女生站在後門附近嬉笑打鬧不時發出的尖叫聲。
餘週週回過頭,徐豔豔玳瑁髮卡被陽光照著,小小光斑晃進眼底,刺痛了她。
“你真的很煩。”餘週週面無表情地說,卻被淹沒在沸水般的嬉笑海洋中。
然而那一刻,憤怒不平的餘週週的心裡竟然有一絲開心。
並不是陰暗的幸災樂禍。餘週週為這份小小的欣喜感到十分不齒,可是她沒有辦法抹去自己的情緒。她覺得單潔潔終於和她平等了。
或者說,單潔潔終於有可能理解她了。
直爽熱情的單潔潔一直是餘週週的親密夥伴,可是親密不代表無間。單潔潔對餘週週瞭解並不深,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發呆都在想什麼。她小小的炫耀,天生的優越,還有大氣的口無遮攔,全部都需要餘週週去忍耐和包容。單潔潔從來不曾被孤立或者傷害過,她的世界充滿正義陽光,有時也會直率地表達對餘週週的圓滑中立的不理解,甚至,還有一點點的不屑。
餘週週從來都只是低頭笑,不爭辯。
而此刻,她輕拍單潔潔的肩膀,很想問她,現在,你懂了沒有?
這個世界,喜歡幸災樂禍。
這個世界,大魚吃小魚。
這個世界,非常非常,不善良——
到了學校,在大隊輔導員碎碎叨叨的埋怨聲中,單潔潔沉默地換下了演出服,交還老師,然後被餘週週拉去卸妝。
餘週週覺得她有太多話想要對單潔潔說。安慰也好,傾訴也好——她終於遇到了一個突破口,和這個小夥伴更進一步的突破口。
然而剛剛走到校門口,她剛要開口,單潔潔就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一路向前衝,撲到一位短髮阿姨的懷裡。
羞恥和委屈攪在一起一併從眼睛中流出來,單潔潔斷斷續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然而潔潔媽媽什麼都沒有問,就是那樣抱著她。餘週週走到她們身邊,聞到單潔潔媽媽身上衣物柔順劑的清香,緩緩飄進鼻子裡,格外安定人心。
“哭什麼,爸爸剛才還打電話說今天晚上要露一手做豆豉魚頭呢。高興點!”
餘週週悵然,剛剛那個出於陰暗心理作祟而發掘到的小小突破口,瞬間彌合。
她有種失落的感覺,卻又實實在在地為單潔潔高興。
終究是不同的。她妄圖對方因為沮喪挫折而變成自己的同類,然而卻忘記了,對方並不是一無所有的可憐蟲。
餘週週終究還是笑了,真心地笑了。
她想法很混沌,但是莫名地覺得,自己的同類,還是越少越好的。
“你還哭起來沒完了是怎麼的,大小姐,有什麼過不去的?”潔潔媽媽不停地輕拍著她的後背。
餘週週在一旁溫柔地微笑。是啊,有什麼過不去的。
單潔潔的媽媽後來請假在家休息了三天陪女兒四處玩,說是散心。單潔潔終於不再哭泣。
於是眼淚會過去。
等到單潔潔回校上課,在餘週週陪伴下,指指點點的人和好奇的目光越來越少。
於是嘲笑會過去。
由於緋聞女主丟醜而人氣低落,學校裡再也沒有關於張碩天喜歡單潔潔的謠言,校門口又聽到了“張碩天”“許晶螢”的起鬨聲。
於是愛慕會過去。
餘週週也知道了張碩天為什麼喜歡單潔潔。
午休時候她坐在第二排啃著排骨,背後幾個女孩子大聲的聊天,聊著張碩天的花一心——“當初他還喜歡單潔潔呢,他說喜歡下巴尖尖的大眼睛長髮美女,正好看到路過的單潔潔,就說是那樣的——淨胡扯,你看現在他喜歡的那個許晶螢,誒喲,那方下巴,那大臉盤……”
餘週週並沒有告訴單潔潔。她們從此之後,再也沒有提過張碩天的名字。
只不過,有天傍晚,某個女生和餘週週在同一組掃除,鎖門的時候突然蹦出一句,“週週,單潔潔是不是還一直喜歡張碩天?”
餘週週抬起頭,冰山臉上面慢慢地露出一絲笑容。
“你才喜歡張碩天呢,你們全家都喜歡張碩天!”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句話很多年後會流行。
青春中的疼痛和傷害,的確不是那麼容易過去.
但是,她們還有大把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