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送雲珠出了“貝勒府”後,便一個往南,一個往北走,往北去的是雲珠,往南去的是郭璞。雲珠是往“紫禁城”去,郭璞則出了內城。
出了內城,他便直奔“八大胡同”。
但,剛到了“八大胡同”口,忽聽有人在背後喚他:“郭爺,哪兒去?”
郭璞一震停身,回身一看,卻又一驚。
由另一個衚衕口,步履匆匆地飛快行來一人,赫然是“四海鏢局”的總帳房,那奸陰的吳小秋。他老遠地便拱了手,笑吟吟地道:“郭爺,好久不見了,您安好!”
郭璞不得不還個招呼:“原來是吳帳房,郭璞尚稱粗健,吳帳房好!”
吳小秋近前陪上一臉諂笑,道:“託您的?,郭爺,這許久沒到外面走動了,總鏢頭跟我想念您得很,一天至少提上三四回……”郭璞淡然笑道:“謝謝總鏢頭跟吳帳房,這多日子來,一直瑣事纏身,府裡的事兒吳帳房該知道,沒辦法……”吳小秋嘿嘿笑道:“您這是能者多勞,今兒晚上有空?”
郭璞下意識地臉一熱,道:“隨便出來走走……”
吳小秋道:“鏢局裡坐坐去好麼?”
郭璞忙搖頭說道:“不了,謝謝吳帳房……”
他回手往衚衕裡指了指,道:“我這兒還有事兒。”
吳小秋一眨老眼,邪笑說道:“郭爺,您有老相好麼?不然的話讓吳小秋效個勞……”郭璞淡然一笑,搖頭說道:“吳帳房,你誤會了,我是來替海爺辦事兒的。”
吳小秋一連“哦”了三聲,道:“吳小秋該死,吳小秋該死,我忘了您跟雲姑娘……”郭璞眉梢兒一挑,道:“吳帳房,海爺還在府裡等我回話,哪天有空我去鏢局拜望,要不然請到‘貝勒府’坐坐,我失陪了!”微一拱手,逕自轉身行去。背後,傳來吳小秋嘿嘿輕笑:“好說,好說,哪天我進府給您請安去!”
郭璞未答理,他對這種陰險小人厭惡到極點。
既被人碰見了,他未在掩隱身形,揹著手,昂然進了“怡紅院”。
“怡紅院”的龜奴王八不認得這位“貝勒府”的郭總管,扯著那聽來令人噁心的尖尖嗓門兒:“客來,裡邊兒的,伺候了……”那尾音,繞得老長老長,他躬身哈腰,陪上一臉勢利諂笑往裡讓,郭璞看也未看他一眼便直闖西樓。龜奴一怔,連忙趕上去,繞到郭璞面前一哈腰:“這爺……”
郭璞冷然擺手,道:“我姓郭,內城‘貝勒府’來的,要見梅姑娘,你替我……”只聽西樓上傳下一個脆生生的話聲:“是郭總管麼?快請上來!”
郭璞一聽就知道是小玉,當即應了一聲,舉步登上西樓。
果然,小玉喜孜孜地站在樓梯口等候。
郭璞一上樓,她便盈盈襝衽:“燕爺,您可回來了,我們姑娘……”
“小玉,多嘴!”
閨房裡傳出梅心一聲帶著顫抖的輕叱,一陣香風襲人,垂簾兒掀動,梅心一?晚裝,蓮步碎移,凌波一般地飄了出來。未語她帶著三分驚喜三分笑,還有些難以言喻的東西,美目略一眨動,道:“燕爺,什麼時候回來的?”郭璞沒答話,因為梅心的憔悴與清瘦不下雲珠,這令他心絃顫抖,也令人心酸,更令他痛苦。尤其使他心悸的,是梅心那雙甫見面,包含的東西跟雲珠一樣的目光,那隻消一瞥便能令人魂銷!“燕爺!”是小玉低低喚了一聲。
郭璞如大夢初醒,當即強笑說道:“姑娘好!”
梅心美目逼視,含笑說道:“我問燕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郭璞“哦”的一聲,忙道:“天黑的時候才進城。”
梅心美目一轉,道:“小玉,給燕爺沏茶……”
小玉應聲而去,梅心輕抬皓腕:“燕爺,請房裡坐!”
對這“房裡坐”三字,郭璞今夜有了猶豫,然而,略一猶豫之後,他終於仍是毅然舉了步。今夜看,梅心的房中,不及郭璞他來的任何一次整齊,牙床的紅緞被子攤開著,書桌上散滿了雪白的素箋。素箋上寫滿了潦草的字跡,只不知她寫些什麼?
燈下看梅心,她除了憔悴清瘦得令人心酸外,脂粉未施,烏雲也略嫌蓬鬆,這一切的一切,使的郭璞幾乎失去了面對她的勇氣。甫坐定,小玉掀簾捧進了一壺香茗,她也冰雪聰明,玲瓏剔透,未等招呼便悄悄地退了出去。梅心的嬌靨突然添了三分酡紅,道:“六少,我該再見一禮!”
郭璞一震,一怔,然後搖頭苦笑:“好快嘴的李順!”
梅心嫣然笑道:“不全是他,我早就猜到八分。”
郭璞道:“那總是猜。”
梅心美目一轉,道:“六少就忍心讓梅心永遠這麼猜下去?”
郭璞沒說話。
梅心卻神秘地笑了笑,又道:“六少這趟遠行的經過,我都知道了,但對六少回來後的情形,我卻一無所知,雲姑娘去看過六少了麼?”郭璞的臉猛然一熱,道:“她去過了!”
梅心嫣然一笑,道:“她是不是很憔悴,很清瘦?”
郭璞臉又一熱,好不自在,道:“我倒沒覺得她……”
梅心道:“六少,忍心?”
郭璞眉鋒一皺,苦笑說道:“姑娘,談別的行麼?”
梅心含笑說道:“梅心遵命,六少,海青可好?”
郭璞含笑說道:“還不是老樣子……”
梅心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悽婉:“多日來我一直不舒服,哪兒也沒去,他也沒來過。”郭璞一顆心往下一沉,道:“姑娘,他一直沒來過?”
梅心點頭說道:“是的,六少,這很反常,是麼?”
郭璞強笑說道:“姑娘恐怕不知道,他到熱河去了,今夜也才回來。”
梅心“哦”的一聲,道:“這我倒不知道,不過,要在以前他會來對我說一聲的。”郭璞道:“那也許是來不及,也許是因為公事……”
梅心道:“六少可知道,他突然到熱河去幹什麼?”
郭璞點了點頭,遂把經過說了一遍。
聽畢,梅心揚眉說道:“胤禎真厲害,海青也的確令人敬佩……”
郭璞心頭一跳,道:“姑娘是說……”
梅心道:“我是說他還回來為六少解圍。”
郭璞點了點頭,道:“海青對我,那是沒話說……”
梅心道:“可是他在不到我這兒來的情形下,猶會馬不停蹄地趕回來為六少解圍,這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郭璞瞿然說道:“姑娘的意思是說……”
梅心淡然笑道:“這還要我深說麼?六少?”
郭璞失聲說道:“這麼說來,他當真……”
一時百念齊湧,五味雜陳,住口不言。
梅心道:“六少,我只是以常情推測,卻不敢斷言!”
郭璞未說話。
梅心卻忽轉話鋒,道:“六少想出那封信是誰寫的了麼?”
郭璞忙道:“沒有,莫非姑娘知道……”
梅心微頷螓首,道:“是的,六少,我知道!”
郭璞道:“難道是姑娘……”
梅心搖了搖頭,道:“不是我,是關前輩。”
郭璞一怔忙道:“是他老人家……”
梅心點頭說道:“是的,六少,是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曾到我這兒來過。”
郭璞瞪圓了眼,急道:“怎麼,他老人家到姑娘這兒來過?那麼如今……”
梅心搖頭道:“關前輩在這兒沒坐一會兒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郭璞默然未語,但他旋又說道:“姑娘,他老人家突然到姑娘這兒來,是……”
梅心道:“他老人家是來告訴我,六少一路平安的。”
郭璞抬眼望了望梅心,道:“姑娘,他老人家還說了些什麼?”
梅心搖了搖頭,道:“他老人家別的沒說什麼。”
郭璞道:“姑娘……”
梅心截口說道:“六少,事實如此,我怎敢矇騙六少?”
郭璞苦笑不語。
梅心卻嫣然一笑,忽地說道:“六少今夜此來是……”
郭璞道:“既回來了,我該來看看姑娘……”
梅心笑道:“這麼說,六少不是來做說客的?”
郭璞心頭一震,道:“姑娘,我不願否認……”
梅心截口說道:“其實,就是六少不提,我也要請教,六少曾許諾一月之期,如今這一月之期已過,六少何以答我?”郭璞心神為之撼動,突然,他咬牙狠了心:“請姑娘一切以大局為重!”
梅心笑了,笑得有點悽婉,道:“看來梅心是個可憐的犧牲者……”
郭璞心中一慘,剛叫了聲:“姑娘……”
梅心已陡然揚起黛眉,道:“六少,你真讓梅心這麼做?”
郭璞心如刀割,猛一點頭,道:“姑娘,我仍是那句話,請姑娘一切……”
梅心淡淡說道:“好吧,六少,我答應你!”
這大出郭璞意料,他一怔,詫聲說道:“怎麼,姑娘答應了?”
梅心淡然笑道:“六少的原意,不就是希望我能答應麼?再說,六少執掌‘丹心旗’,既有令諭,容不得梅心不答應。”郭璞心欲碎,腸欲斷,道:“姑娘,我不敢……”
梅心截口說道:“六少,不管怎麼說,我已經答應了。”
郭璞默然未語,低下了頭,他在壓制著一切,極力壓制著一切,半晌始搖頭說道:“我原以為要很費一番唇舌的。”梅心淡淡說道:“爽快地答應不是更好麼,其實,我多說又有什麼用?”
郭璞再也壓制不住,突然伸手抓上那一雙柔荑,觸手有點冰冷。
他激動地道:“梅心,燕南願期來生……”
柔荑被抓,梅心如遭電殛,嬌軀機伶方顫,聞言珠淚倏然奪眶,撲簌簌垂落兩行。她帶淚而笑,顫聲說道:“等這麼久了,終於聽見六少一句真心話,六少,有你這一句,梅心今生也就知足了。”郭璞口齒啟動,想說什麼,但忽地,他鬆開柔荑,縮回了手,站了起來,憋出了一句:“姑娘,我告辭了!”說著,他便要走。梅心站起來攔在面前,道:“六少,可願聽我說幾句話?”
郭璞強忍一切,道:“姑娘有話請說!”
梅心悽婉她笑了笑,道:“以往,我的人跟我的心,是六少的,可是從今夜起,我的人跟我的心就該是海青的了……”郭璞唇邊一陣抽搐,但他仍自強笑,道:“是的,姑娘,燕南自知負姑娘良多,請說下去。”梅心淡淡地接著說道:“相見不如不見,我希望這是最後一面……”
郭璞勉強一點頭,道:“姑娘,燕南做得到!”
梅心淡然一笑,道:“謝謝六少,只要海青肯,我準備悄悄地跟他走,不願驚動任何一人,從今後伴著海青老死他鄉,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擾我跟他的清靜生活……”
郭璞再度勉強點頭,道:“是的,姑娘,我明白!”
梅心道:“最後,請六少原諒,我不請六少喝喜酒了……”
郭璞雙眉一挑,剛要說話--。
梅心淡然一笑,接著又道:“朝盼望,晚盼望,只望六少早日平安返來,卻不料六少返來後帶給我這麼幾句話,六少何忍?看來傅硯霜命不如雲珠,天意如此,命如此,夫復何言,六少請吧,恕我不遠送了。”
郭璞身顫,心顫,口齒啟動,欲言又止,終於雙眉一揚,大步出門而去,霎時,一塊垂簾分開了兩個人。梅心,她忽地哭了……
在那清冷的大街上,在那寂靜而悽清的內城裡,昏暗的月光在地上拖著一個頎長人影。那人影,望之令人心酸淚落。
然而,他自己的感受卻更甚。
不,該說他沒有一點感受,因為他整個人已麻木了,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存在。在那“貝勒府”前,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舉步跨進大門。
一進門,他使覺得氣氛不對,果然……
在院子裡,他碰見了海騏。
海騏迎前一哈腰,剛叫了聲:“郭爺……”忽然“咦”的一聲,接道:“郭爺,您人不舒服?”郭璞淡然一笑,道:“沒什麼,海騏,也許是人累了,海爺呢?”
海騏道:“在樓上,郭爺,爺今夜脾氣好暴躁。”
郭璞忙道:“怎麼,有什麼事兒?”
海騏道:“您剛送雲姑娘走,爺就問您,我說您送雲姑娘去了,爺卻要我備馬,這麼晚了他要到梅姑娘那兒去……”郭璞心頭一震,“哦”了一聲。
“可是……”海騏接著說道:“我剛要去備馬,爺又說不去了,您說怪不怪?”
郭璞一顆心沉了下去,他明白海貝勒為什麼要去而又突然改了主意,對這位貝勒,他心中有說不出的感佩。當即他道:“就因為這麼?”
“不!”海騏搖頭說道:“還有!”
郭璞微愕說道:“還有?”
海騏點了點頭,道:“剛才‘四海鏢局’的吳小秋來過了……”
郭璞大驚,道:“他來幹什麼?”
海騏冷哼說:“那老兒頂不是東西,他對爺說您去了‘八大胡同’,爺不信,他要賭咒,並且要帶爺去看,結果被爺親手揍了出去。”郭璞又麻木了,他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感受,怔立半晌,他突然揚了眉,道:“你忙去吧,我看看海爺去!”大步行向了後院。海騏忙哈腰應了一聲,隨即搖頭道:“今兒晚上是什麼事兒?這兩位都夠怪的。”郭璞大步進了後院,果如海騏之言,海貝勒所居那小樓上,燈光猶亮,紗窗上隱著一個高大的人影,在來回走動著。但突然,人影停住了,緊接著響起海貝勒粗暴話聲:“誰?叫你們別來吵我,你們……”郭璞立即應聲說道:“海爺,是我,郭璞求見!”
樓上,海貝勒“哦”的一聲,緊接著他推開了兩扇紗窗,燈光外透,他也探出了頭,是一張笑臉:“是老弟麼?求什麼見?快上來,快上來!”那粗暴,已蕩然無存。
郭璞心中又一陣地感動。
上了樓,海貝勒笑吟吟地在門口相候,見面便道:“怎麼,把雲姑娘送走了?”
郭璞點了點頭,隨口找了一句話:“海爺,您還沒睡?”
海貝勒搖頭笑道:“睡?自你走後,每夜輾轉反側難成眠,如今你回來了,竟又興奮得合不了眼,正好,來,咱們燈下聊聊。”探手拉著郭璞進了屋。
郭璞感覺得出,那隻大手有點涼,還帶點輕微顫抖。
進了屋,海貝勒擺手讓座,笑道:“深夜客來,老弟你是要酒還是要茶?”
郭璞強笑搖頭,道:“海爺,跟我還客氣。”
海貝勒道:“那麼咱們就坐著幹聊。”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坐了下去。
坐定,郭璞揚了揚眉,道:“海爺……”
海貝勒突然一搖頭截了口:“老弟,你真讓人替你著急。”
郭璞一怔,不得不暫時忍下想說的話:“怎麼?海爺?”
海貝勒笑了笑,道:“你跟雲珠的事……你不知道我清楚,皇上這個人可靠不住,日子一久,我怕他對雲珠會……”郭璞道:“這個剛才雲珠跟我談過了,我正想請海爺……”
“怎麼?”海貝勒笑問道:“找我幫個忙,把雲珠要出來。”
郭璞點頭說道:“是的,海爺,您知道,那對皇上也不好。”
“當然不好!”海貝勒哈哈笑道:“恐怕你會一怒闖進去,對麼?真要那樣,皇上他是自找麻煩,會吃不完兜著走,老弟……”一頓,接道:“沒說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兒,一句話,就是碰破我海青這顆腦袋,我也要把雲珠給你要出來……”郭璞道:“我謝謝海爺了。”
“什麼話!”海貝勒豪邁不減,熱誠感人地道:“我不說過了,咱們哥兒們之間,用不著這一套?”郭璞雙眉又揚,道:“海爺……”
海貝勒又截了口,搖搖頭,道:“只是老弟,你得給我些時日。”
郭璞只得又把話忍了下去,道:“海爺,不瞞您說,我希望越快越好。”
海貝勒笑道:“那是當然,我也想早一天喝杯喜酒呀!”
郭璞勉強地笑了,隨即,他斂去笑容。
然而,海貝勒又搶了先,道:“不過,老弟,我給你個建議,也可說是我一個要求,希望你能答應,別讓我為難……”郭璞只好再度把自己要說的話忍了下去,道:“海爺,您請明示!”
“又來了!”海貝勒皺眉笑道:“幹什麼老來這膩人的一套,老弟,下不為例!”郭璞漫應道:“是,海爺!”
海貝勒接著說道:“你知道,老弟,這句話不知我用得恰不恰當,眼不見心靜,我把雲珠要出來後,你最好馬上帶她走,到個沒人的地方過你們小夫妻的生活去……”
郭璞眉梢兒微皺,道:“海爺,您的意思是假如我不……”
“不,老弟!”海貝勒道:“走不走隨你,你不走我也照樣幫你要。”
郭璞道:“海爺是不要我了?”
“也沒那一說,老弟。”海貝勒道:“老實說,我為的是你們夫妻倆。”
郭璞道:“海爺是要我離開‘貝勒府’,還是要我離開北京?”
海貝勒道:“老弟,我這個人慣於說直話,我希望你離開京畿,越遠越好,你要不嫌,我將那片薄產送你,算是我的賀禮。”郭璞沉吟了一下,道:“海爺這份厚賜,我卻之不恭,受之有愧……”
海貝勒目中異采一閃,道:“老弟,這麼說你是收下了?”
郭璞微微搖頭,道:“海爺,可否容我考慮些時日?”
海貝勒猛一點頭,道:“行,老弟,只是,我也跟你一樣,希望越快越好!”
郭璞笑了,道:“您放心,這是我自己的事,一定快。”
這件事就這麼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