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闕”,《越絕書外傳記寶劍》:“王曰:‘巨闕初成之時,吾坐於露壇之上,宮人有四駕白鹿而過者,車奔鹿驚,吾引劍而指之,四駕上飛揚,不知其絕也,穿銅釜,絕鐵鑌,胥中-如粢米,故曰‘巨闕’。”
曹植《寶刀賦》:“-南越之‘巨闕’,超有楚之‘太阿’。”
荀子《性惡》:“‘鉅闕’闢閭,古之良劍也。”
關山月當然知道“巨闕”是把什麼樣的寶劍,他心神狂震,龍吟聲中,插劍入鞘,道:“老人家……”
老人截口:“怎麼?”
關山月道:“老人家所賜太貴重……”
郭懷道:“又來了。”
老人又截口:“沒聽你懷師兄說麼?我出手,絕非凡品?凡品我拿不出手,寧可不給。”
關山月道:“山月知道……”
老人道:“那麼,又如何?”
關山月道:“山月不敢領受。”
老人家:“就因為它太貴重?”
關山月道:“正是。”
老人道:“在我看來,神兵利器,普通兵刃,到了你懷師兄跟你的手裡,沒有什麼兩樣,只是我認為,這把‘巨闕’,若是任它埋沒,太可惜,也是罪過,應該讓它在匡復大業中重露鋒芒,再現光輝。”
關山月道:“山月知道,只是……”
老人道:“你那和尚師父教過你麼?長者賜、不敢辭,這要是你那和尚師父所賜,你也會因為太貴重而不敢領受麼?”
郭懷道:“兄弟,他老人家可是怪你見外了!”
這一句厲害。
事實上老人也正是這意思。
關山月忙道:“山月不敢,山月敬謹領受就是。”
老人道:“領受就是領受,不必什麼敬謹,不是說過麼?我不喜歡這套俗禮。”
關山月忙故:“是,山月領受。”
老人道:“為了你收了我的見面禮,我告訴你兩樁你那和尚師父絕沒有告訴你的事,你那和尚師父告訴你了麼?他叫什麼和尚?”
他又輕鬆風趣了。
關山月道:“沒有。”
老人自己卻不輕鬆,神色反倒凝重、肅穆:“你那和尚師父年紀一把了,卻愛哭,當年剛出家時,只一想起袁大將軍,他便號啕太哭,直哭到淚盡血出,那真是風雲為之色變,草木為之含悲,所以我叫他哭和尚。”
老人家為此而哭,而且直哭到淚盡血出,關山月、郭懷、歐陽姐妹都為之心情沉重,沒有辦法輕鬆。
看來老人既不是耍輕鬆,也不是耍風趣,只是讓關山月知道,他那和尚師父叫哭和尚,以及他那和尚師父為什麼叫哭和尚。
難怪哭和尚會哭,凡漢族世胄,先朝遺民都該哭,該放聲痛哭。
老人又道:“還有一件事,則是關於我的了,你那和尚師父告訴你我姓懷了,有沒有告訴你,我叫懷什麼?”
關山月道:“沒有。”
真沒有!
老人道:“你懷師兄暱?”
關山月道:“也沒有。”
也真沒有。
老人道:“我來告訴你,否則你只知道師兄的義父姓什麼,卻不知道師兄的義父叫什麼,這哪像自己人?記住了,我姓懷名石,石頭的石。”
放著玉石的石不說,卻說石頭的石,看來老人乾脆、直率,不喜歡修飾。
關山月道:“是,山月記住了。”
老人擺了手:“行了,我已經看過你了,跟你的事也了了,你一邊兒去吧!”
還真是乾脆、直率,不喜歡修飾。
關山月恭應聲中躬身,忙退立一旁。
他還是真好福緣,多少人遍尋也好,重金也好,求之不可得,他卻半日工夫不到,連獲兩把神兵利器。
關山月這裡退立一旁。
歐陽姐妹雙雙上前,盈盈施禮:“晚輩姐妹見過老人家!”
老人目光凝注,道:“不錯,長記性了,沒再跟我自稱婢子姐妹了。”
顯然,歐陽姐妹以前見老人,曾以婢子姐妹自稱,也曾遭老人阻止,指正過。
姐妹倆道:“您老人家的恩典,晚輩姐妹敢不敬遵謹記!”
老人道:“說什麼誰的恩典?你姐妹本就跟懷兒一樣,甚至你姐妹曾經是懷兒的局主,懷兒他若敢受,我就不要他這個義子。”
歐陽姐妹道:“您老人家是知道的,少皇爺對晚輩姐妹有大恩。”
老人道:“我也知道你姐妹當初收留了他,在當初京裡你姐妹所處那種情勢下,不知他的根,不知他的底,收留了他,那也是恩,他只是報答你姐妹的恩,我姐妹不欠他什麼。”
姐妹倆還待再說。
老人道:“話已經說回頭了。”
姐妹倆恭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老人深深一眼,轉了話鋒:“不少日子沒見我姐妹了,姐妹倆變得更招人疼愛了。”
姐妹倆微-螓首:“謝謝您老人家。”
老人道:“這趟我來,是為告訴你姐妹,有關你姐妹身世的事。”
姐妹倆忙抬頭:“有關晚輩姐示身世的事?”
郭懷也忙叫:“義父……”
老人道:“我早就知道了,如今是時候了,也該讓你姐妹知道了,霜姑娘本姓東方,本名玉翎,雪姑娘本姓杜,本名蘭畹,你倆的生身父母跟你倆的養父母歐陽夫婦是生死至交,六人也都是匡復志士,當你倆還在襁褓中時,你倆的生身父母聯手執行艱險任務,唯恐一去不回,所以分別將你倆託付給了歐陽夫妻,不幸你倆的生身父母竟真俱都壯烈犧牲。歐陽夫婦沒有子出,將你倆改從他姓,並改名霜,雪,視同己出。”
歐陽雪道:“怎麼會有這種事?”
老人道:“姑娘,生當亂世,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骨肉離散,這種事正多,你倆還知道自已本姓什麼,叫什麼,懷兒跟山月暱?”
真是,郭懷跟關山月的遭遇,還不如她姐妹。
歐陽雪低下烏雲螓首,沒再說話。
歐陽霜道:“晚輩二人雖然不是同父同母一家人,但是二十多年來都姓歐陽,情同姐妹,晚輩二人願意永遠都是姐姝。”
歐陽雪抬起螓首,美目淚光閃動:“還請您老人家成全。”
老人道:“你倆本來就永遠是姐妹,若是有人想拆散你倆,我頭一個就不答應!往後,依我看,一定得是兩個,絕不能只是一個,只是,你倆該恢復本姓本名,以慰你倆生身父母的在天之靈,而且,也要雙雙到另一家去了,也該恢復本姓本名了。”
這最後一句,聽得姐妹倆嬌靨泛起紅雲,雙雙螓首低垂,沒有作聲。
顯然,都聽懂老人家的意思了。
還有兩個聽懂老人意思的,郭懷跟關山月。
關山月想說話,但終究還是浪說,原本他覺得張不開口,而今他又認為不必張口了,因為老人已經說話了,據他所知,老人是又一次的說話。
郭懷沒說話,不知道他是裝聽不懂,想讓眼前這事過去還是怎麼。
不知道眼前事是不是要過去了,老人道:“好,我要跟懷兒說話了。”
郭懷的神色似乎一鬆。
姐妹倆也忙恭應退立一旁。
郭懷上前,恭謹躬身:“孩兒有事稟報……”
老人道:“張廷玉?”
郭懷道:“您知道?”
老人道:“我也是為這事來的。”
郭懷道:“孩兒是因為他有您老人家的信物……”
老人道:“早年我在他上京應試途中碰見他。我看他書讀得不錯,人品也不錯,是個人材,日後必有大成,所以給了他一方信物,以備日後他有需要時,助他一臂之力,沒想到他用在這裡了,也算用在了正途,沒有辜負我贈他信物的心意。”
郭懷道:“他是為玄曄來的。”
老人道:“處今日之勢,你想讓他如何?不能指望每一個漢族世胄都像咱們一樣,尤其是讀書人,他不但要活,更想展所學,展抱負,小以顯父母,光門楣,大以治國,平天下,只要能不忘自己是漢族世胄,偶爾為漢族世胄盡點心力,也就夠了,這也就是當初我為什麼贈他信物的道理所在。”
郭懷道:“是,孩兒懂了。”
老人道:“我把他當成一顆種子,只要我選的種子不錯,他必有萌芽、茁壯的一天,一顆種子有一顆種子的功效,倘若種下的種子一多,其功效近不下於我等,面且那也是有力的內應。”
郭懷道:“他說我漢族世胄世世代代永續不絕,成功不必在我。”
老人道:“他看得明白,說得好,事實上,自福臨入關,以至玄曄,兩朝都算不錯,福臨固基,玄曄除鰲拜、平三藩,更顯現他的英明果斷雄才大略,不止國力已雄厚,國威更遠達四鄰,恐怕已是難撼動他分毫了。”
連老人都這麼說,而且誇張廷玉看得明白,說得好,可知張廷玉是何等樣人,也足證張廷玉是開誠佈公,掏心相向了。
郭懷道:“張廷玉說,玄曄立行二的胤祁為儲,卻為胤祁憂。”
老人道:“他說為什麼了麼?”
郭懷道:“玄曄怕‘玄武門’人倫慘劇重現於今。”
老人道:“那是必然,玄曄其他的兒子,個個強過胤祁,個個不服,不甘心;一定明爭暗鬥,都是自己的兒子,玄曄鎮不住,也攔不了。”
看法,說法也跟張廷玉一樣。
郭懷道:“所以,他帶著您老人家的信物,千里迢迢,遠從京裡到‘南海’來。”
老人道:“你是說……”
郭懷把張廷玉的來意,稟知老人。
聽畢,老人淡然道:“他把我贈給他的信物,真用對了時候,用對了地方,也真找對了人,你前趟京裡的所作所為,讓玄曄信得過,也使得玄曄激賞,除了你,還真沒有第二個保得住他這個二兒子,也真沒有第二個鎮得住這場爭鬥。”
郭懷道:“您說玄曄雄才大略,英明果斷,難道他真不能……”
老人道:“這就跟玄曄是不是雄才大略,英明果斷無關了。這道理,跟人管得好別人的兒子,管不好自己的兒子一樣。”
郭懷道:“一般人是如此,身為一國之君,不該如此。”
老人道:“這是理,誰都知道,但一旦面臨,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了,何況,玄曄也是人,咱們也願意他是人,是麼?”
郭懷道:“您認為孩兒能去?該去?”
老人道:“張延玉千里迢迢,遠從京裡來到‘南海’,即便他有我贈給他的信物,他的理由也不該只是因為你是那唯一的人選?”
不錯,的確不是,否則張廷玉不敢來。
郭懷道:“他說,這是為我漢族世胄,等著愛新覺羅家道中落,等著玄曄這個二兒子敗家。”
老人微點頭:“我沒有看錯他,我沒有選錯這顆種子,這也就是我所說,在適當時機,為我漢族世胄盡一點心力。”
郭懷道:“您老人家認為他可信?”
老人道:“除非我看錯了人。”
郭懷道:“孩兒不敢。”
老人道:“張廷玉他為什麼會認為玄曄這個二兒子會讓愛新覺羅家道中落?會敗家?”
郭懷道:“張廷玉認為,玄曄這個二兒子雖然仁德寬厚,卻怯懦軟弱。”
老人道:“玄曄這個二兒子的確如此,以張延玉這種有才智的賢能之臣,應該不會屬意玄曄這個二兒子,不會擁立他。”
郭懷道:“張廷玉他屬意行四的胤-,要擁立他也會擁立胤。”
老人道:“這就對了,玄曄立這個行二的兒子為儲,對張廷玉有什麼好處?他犯得著自告奮勇,毛遂自薦,請旨到‘南海’來,搬請你到京裡去坐鎮?”
郭懷道:“這麼說,張廷玉可信,他所說,玄曄立行二的胤祁為儲,是不為國祚,為萬民也可信?”
老人道:“玄曄不是糊塗人,他立這麼一個兒子為儲,必有他的不得已,咱們只知道他立這麼一個兒子為儲,對咱們有益無害就夠了,不必管他是為什麼,是為誰。”
郭懷恭應:“是。”
老人的意思已經夠明白了,不必再多問了。
老人卻更明白的說明:“張廷玉在這個適當時機,為我漢族世胄盡了心力,咱們也應該助他一臂之力,讓他更能得玄曄與愛新覺羅氏王朝的信任與重用,如此,他會更樂於為漢族世胄盡心力,也更會有效能。”
郭懷再衣恭應:“是。”
老人道:“張延玉為玄曄,來搬請你上京坐鎮,不是請你就這麼去吧?”
郭懷也把張廷玉代他主上開出的條件稟告了。
聽畢,老人淡然而笑:“‘南海王’,這個爵位,這個封號不錯,有府邱,有奉祿,一切比照‘和碩親王’但什麼都不必做,‘海威幫’也不再是叛逆,不再是海盜了,這個條件真是相當優厚了……”
一頓,又道:“話,我是對你說,也是對她姐妹倆說,而且只說這一回,從此不再說。你應該儘快去,‘海威幫’可以交給宮弼跟祁英,就是因為你應該儘快去,所以她姐妹也應該儘快正名,聽明白了麼,你三個都聽明白了麼?”
姐妹倆紅了嬌靨,郭懷神情震動,姐妹倆低頭,郭懷躬身,三人同聲:“是,聽明白了。”
當然聽明白了,這還聽不明白?
連關山月都聽明白了,他高興,為郭懷,也為歐陽姐妹,這本是他盼的,只是有老人在,他不能說。
老人忽然轉臉向關山月:“山月。”
關山月忙定神:“老人家。”
老人道:“你也聽仔細了。”
關山月道:“是,山月恭聆您老人家訓教。”
老人道:“是麼?我說的話,你都記住了麼?”
關山月一點就透,忙道:“您老人家請說,山月聽著了。”
老人道:“記住,不管什麼時候,不管是為什麼,有朝一日,你要是去了京畿,為你也為他,跟郭懷,可以仰慕已久,不可以前認識,更不可是師兄弟,應該重新訂交,一切從頭來!”轉望郭懷,歐陽姐妹:“你三個也記住!”
關山月、郭懷、歐陽姐妹齊聲恭應。
老人道:“我事已了,走了,來不必接,去也不必送!”
話落,人已不見,只微風颯然。
關山月、郭懷都是高絕的修為,卻沒有看見老人是怎麼走的,從哪裡走的。
老人雖然說來不必接,去也不必送,關山月、郭懷卻仍然恭謹躬身稱送。
歐陽姐妹更是雙雙跪拜:“晚輩姐妹叩謝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她姐妹為什麼這樣?又是什麼大恩大德,她姐妹自己知道,關山月跟郭懷也明白。
本來嘛,老人交待,姐妹倆要儘快正名,是什麼意思?
說正名,而不說恢復本來姓名,這是說不止是恢復本姓本名,也要給個名份。
怎麼樣才能給姐妹倆一個名份?
再容易不過,不必說,都知道。
關山月道:“我先給哥哥跟兩位姐姐道喜了。”
姐妹倆又紅了嬌靨,郭懷也再次神情激動,他望姐妹倆:“我總得再聽聽兩位怎麼說。”
這倒是應該的。
歐陽霜說話厲[害:“老皇爺的令諭,我姐妹是不敢違抗,少皇爺敢不敢,我姐妹就不知道了。”
郭懷望關山月,雙手一攤:“兄弟,你看,往後哥哥我,還會有好日子過?”
郭懷他終於鬆口了,也就是說,他不敢違抗老人的令諭,老人的最後通牒。
關山月笑了。
歐陽姐妹可沒笑,不但沒笑,兩雙美目裡反倒都現了淚光。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喜?還是悲?
恐怕都是,喜的是郭懷終於鬆了口,悲的是郭懷到如今才鬆口。
雖然說不忮不求,無怨無悔,但……
關山月明白了,他原先認為開不了□,但是,到如今才明白,他還是不瞭解女兒家的心!
這就跟他初入江湖一樣,沒有經驗,沒有歷練。
想到了這兒,他一顆心沉了下去。
他想到了虎妞!
虎妞還在人世麼?要是還在,在哪裡?如今怎麼樣?
郭懷看見了關山月的神色,他雖然想不到,關山月這時候想到了虎妞,但是他知道,關山月這樣的神色,絕不是顯示好心情,此時此地他沒有問關山月怎麼了,他只不讓關山月心情再壞下去了,他道:“兄弟,哥哥事了了,可以送你走了,只是,你是這會兒就走,還是喝過哥哥的喜酒之後再走?”
有用,關山月馬上想到了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神色,他知道這時候不該有這種心情,更不該讓這種心情帶在臉上,他忙收心定神,也忙讓自己的神色回覆,要說話。
歐陽雪說了:“這還用問?兄弟又不是外人,又沒什麼太急的事,當然是喝過你的喜酒再走。”
“你的喜酒!”
郭懷不是說“哥哥的喜酒”嗎?
歐陽雪說的,正是關山月想說的,雖然歐陽雪已經說了,但是他知道,他自己也該再說說,他要說話。
歐陽霜卻又先說了:“爺是打算什麼時候請兄弟喝喜酒?要兄弟喝過喜酒之後再走?”
這也正是關山月想問的。
他也想到了,喜事的日子都還沒訂,要是十天半個月過後再辦,他能等喝過喜酒之後才走?
只是,不知道這是不是也是姐妹倆想知道的。
郭懷說了:“兩位看,明天怎麼樣?”
這一說,聽得關山月、歐陽姐妹都一怔。
歐陽霜道:“明天?”
郭懷點頭:“不錯,明天。”
看神色,聽語氣,顯然不是逗,不是說笑。
歐陽霜道:“怎麼來得及……”
郭懷道:“怎麼來不及?”
歐陽霜道:“誰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準備……”
還真是!
但是,郭懷這麼說:“咱們三個的事,要誰知道?要多少人細道?義父老人家既來下最後通牒,師父老人家一定知道,幫裡這些人,只待會兒讓諸明、賈亮把話傳出去,不用一個時辰,就都知道了,還不夠麼?”
這倒是!
歐陽霜道:“還有,什麼都沒準備。”
不錯,姑娘她是說了。
郭懷道:“還要準備什麼?咱們都不是世俗兒女,我認為可以不必行世俗那一套,這是我留兄弟喝喜酒了,就照平常的飯菜,添上一壺酒,把宮老、祁老、海無極,都找來喝一杯,到時候再讓幾條船開幾炮,不就行了麼?”
說得倒也是,幫裡沒有這方面的人手,又不能從外頭找人來,沒人敢來,就算有人敢來,也不能連累人家、害人家,那麼,一切都得自己來。自己是誰?只有姐妹倆,四個婢女,頂多再加上諸明、賈亮。姐妹倆帶領著自己辦,不像話不說,那又得準備多久?郭懷一向簡樸,又能有什麼讓這幾個人準備的?
或許,這是人生大事,姑娘家出嫁,一輩子只這麼一回,太委屈姐妹倆了。
可是姐妹倆不會計較這個,不會,絕不會!正如郭懷所說,都不是世俗兒女,姐妹倆並不要行世俗那一套!
歐陽霜她不由地點了頭:“這倒是!”
這是說,她同意了郭懷的說法。
可是,歐陽雪又說話了:“正如爺所說,咱們不是世俗兒女,不必看日子,哪一天都不要緊,哪一天都是吉日良辰,只是,老人家已經走了……”
郭懷道:“老人家是來下最後通牒的,而且要咱們儘早;若是要主持,要管,就不會走了。兩位老人家已經都是神仙中人了,不會喜歡沾惹塵俗中事了,咱們也不必再打擾兩位老人家了。”
歐陽雪也同意了郭懷的說法:“那就讓諸明、賈亮把話傳出去吧!”
歐陽霜不安地望關山月:“只是,這杯喜酒太寒傖了!”
若以世俗眼光看,還真是!
可是,都不是世俗兒女,再加上彼此這層關第,那就一點也沒什麼了,歐陽霜多慮了,也見外了。
關山月要說話。
郭懷又先說了,緊接著歐陽霜的話:“好在兄弟不必出什麼份子!”
這句話逗。
關山月、歐陽姐妹都笑了,這一笑,關山月要說的話也就沒說了。
郭懷也笑了,笑聲中,把諸明、賈亮叫來,命二人把話傳出去。
諸明、賈亮一聽,大為驚喜。
諸明道:“先給爺跟兩位姑娘道喜。”
賈亮道:“可等著這一天了,真不容易!”
郭懷道:“你倆倒會替正主兒著急,多事,去!”
諸明、賈亮喜悅地答應,連施禮都忘了,轉身撲出,一溜煙不見了。
何止諸明、賈亮驚喜,上自宮弼、祁英、海無極,下至每一個弟兄,無不驚喜,無不振奮,“海威幫”簡直整個為之沸騰。
沒一會兒工夫,祝賀、道喜的來了,先是宮弼、祁英,接著是海無極跟眾“巡察”。
之後,絡繹不絕,都來了,包括每一個弟兄。
不論誰來,郭懷、歐陽姐妹都見,關山月陪著。
先在書房,沒多久,不得不移往前廳。
每一個都熱心,都搶著要幫忙準備,幫忙張羅。
郭懷跟歐陽姐妹都以一切從簡說明。
關山月不好說,也用不著他說,但是他也沒能閒著。
誰都知道關山月在這兒,誰都知道關山月是少皇爺的師弟了。
誰都敬仰,誰都過來瞻仰,過來見禮,過來請安、問候。
關山月為之應接不暇。
比郭懷、歐陽姐妹還忙。
郭懷、歐陽姐妹,有三個人,關山月只一個。
一直忙到了天黑,忙到了上燈。
一直到吃過了晚飯,這一天的事才算完了。
關山月漱洗過後,剛坐下。
有人敲門而進,是郭懷來了。
關山月起身相迎:“哥哥累了。”
郭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累。”
一臉的笑意,一臉的精神,看樣子還是真不累。
兩人坐下了,坐下之後,郭懷又道:“倒是兄弟,我看夠受的。”
關山月道:“不能這麼說,沾了哥哥的光,弟兄們抬舉。”
郭懷道:“沾了誰的光?你自己得來的,揭發了那些個敗類,懲治了那幾個敗類,治好了‘南霸天’的女兒,誅除了滿虜一個大鷹犬,誰不敬仰?誰不挑拇指?”
關山月要說話。
郭懷道:“行了,兄弟,別跟哥哥客氣,咱們談別的。”
看樣子他是有事。
關山月沒說話,等郭懷說。
郭懷說了:“怎麼了,兄弟,心裡有什麼事兒?”
原來他是為這事兒!
直到如今才間,如今只有他跟關山月。
關山月感動,不瞞郭懷,實說了。
聽了關山月的實話實說,郭懷沉默了一下才道:“兄弟,對那麼一位姑娘,尤其你倆心裡早就有了彼此,難怪你會至今思念,恐怕這輩子你都忘不了……”
真是,郭懷這句話算是說到了他的心裡,關山月真是這樣,只是他沒說出口。
郭懷接道:“可是,兄弟,這話我不該說,當初咱們初見面,我也沒有說,而如今,我是你哥哥,卻又不能顧慮你傷心難過而不說,兄弟,她恐怕凶多吉少了。你想,那些個殘兇既然把她當成了你義父唯一的後人,她也怕那些殘兇在那兒等你,也毅然承認是你義父唯一的後人,那些殘兇怎麼會放過她?”
關山月心如刀割,臉上閃過一絲抽播,道:“我也知道,只是,我還抱著一線奢望……”
郭懷道:“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兄弟,不是哥哥我潑你冷水,你可真是奢望,不要說是一線,一絲都不會有。以她那麼一位姑娘,當她代替你的時候,就沒打算再活,就算那些殘兇有別的用心,沒馬上殺她,她又怎麼可能偷生苟活?”
“別的用心”,郭懷沒好明說,可是關山月懂,一顆心又一陣刀割似地疼,疼得他幾乎呻吟出聲,他忍住了,卻忍不住臉上再閃抽播,身軀為之輕顫。
郭懷看見了,道:“兄弟,哥哥我要勸你……”
關山月說了話,幾乎還是呻吟出聲:“我欠她的,我欠她太多了。”
郭懷道:“我知道,記住就好了,如今你已經殺了一個莫懷古了,還要一個一個的找,這不也是為她報仇,這不也是還她?”
關山月道:“還不了的,縱然再殺十倍、百倍這些殘兇,也還不了。”
郭懷又沉默了一下:“兄弟,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會欠人些什麼,牢記不忘,有機會還就是了,只要還,不在還了還不了,而在各人的所能,在是不是盡心盡力。若論悲痛,悲痛莫大於袁大將軍的冤死;若論仇恨,仇恨莫大於滿虜奪我河山,殺我同胞。咱們也只能繼承大將軍遺志,抗清、匡復,盡心盡力,一旦光復神州,已足以告慰袁大將軍及列祖列宗,又豈能殺十倍、百倍滿虜以報仇雪恨?”
關山月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抬起頭的時候,他平靜多了,臉色也恢復了,道:“謝謝哥哥,我不如哥哥。”
郭懷道:“真說起來,我呢?兄弟你是知道的,誰又還得了我的?我又讓誰還了?不要老往窄處想,不要老往窄處鑽,想開,看開,男子漢,大丈夫,還有男子漢,大丈夫的路,還有男子漢,大丈夫的事。”
關山月道:“再次謝謝哥哥,我是真不如哥哥。”
郭懷道:“兄弟,也別這麼說,世間事不是一成不變的,人也一樣,尚未面對跟一旦面對時的想法,有時候會愛得讓自己都難以相信。就拿我來說,尚末面對時,我發誓要手刃親仇,恨不得把仇人碎屍萬段,挫骨揚灰,而一旦面對,我卻是一個也沒殺,甚至沒讓仇人流一滴血,這是因為我是人,也是因為這多變的世間事,兄弟,說不定有一天你也會碰上。”
關山月道:“不說了,明天是哥哥的大喜之日,讓哥哥頭一天還為我的事操心,不厭其煩,苦口婆心地勸我,我不安,也別讓兩位姐姐知道以後怪我,請回房歇息吧!”
郭懷道:“兄弟別這麼說,咱們這是誰跟誰?聽兄弟的,不說了,兄弟也歇息吧!”
他站起了,走了,還隨手帶上了門。
關山月沒多坐,郭懷走了以後,他就熄燈上了床。
是熄燈上床了,卻望著頂棚難成眠。
聽了郭懷那麼多話,他還是不能不想虎妞,想起虎妞就難免悲痛,難免憤恨。
好在,他也想郭懷說的那些話,就因為想了郭懷說的那些話,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天已經大亮了,他認為他起晚了,急忙起來漱洗。
事實上,郭懷這少皇爺府不像往日這時候那麼寧靜,聽得見,很熱鬧。
郭懷跟歐陽姐妹的婚禮,真是一切從簡,倒是有張燈結綵,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那是弟兄們非張羅不可,平日不見人,今天人多了,進進出出,個個笑得合不攏嘴,個個一臉喜意。
也真如郭懷所說,只是在平日的飯菜之外加了酒,飯菜仍是歐陽姐妹帶四婢下廚,今天多了諸明、賈亮兩個打雜的,酒可不止加了一壺。
請來吃飯喝酒的是宮弼、祁英、海無極,可是整個“海威幫”的弟兄都不請自來了。
不請自來的弟兄們不吃飯,只喝酒,而且只喝一杯,喝一杯喜酒就走。
弟兄們喝杯喜酒就走,川流不息,道喜聲、笑聲,不絕於耳,一樣的喜氣,一樣的熱鬧。
就在這喜氣,這熱鬧之中,一艘戰船在近小島碼頭不能再近的地方,開了三炮。
這可比鞭炮響亮多了。
直到新人入了洞房,這少皇爺府才算安靜下來。
安靜了,雖然這場婚禮一切從簡,關山月還是跟著忙了一天。
只是,要問他都忙了些什麼,恐怕他也說不上來。
雖然說不上來,卻是夠累的,恐怕不止他累,都夠累的,從這會兒這麼安靜就可以知道了。
關山月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見面,郭懷還好,歐陽姐妹卻有些嬌羞,只是有些矯羞,不失落落大方。
在書房郭懷的書桌上發現兩幅字,寫的都是賀詞。
一幅是:“琴瑟和鳴。”
一幅是:“早生貴子。”
前者,是師父老人家所蜴。
後者,是義父老人家所賜。
顯然,兩位老人家昨天晚上來過了,只是沒跟這些人見面,沒讓這些人知道罷了。
雖然兩位老人家已是神仙中人,為了郭懷跟歐陽姐妹的婚姻,還是不能免俗,尤其是老皇爺懷石,還想早一點抱孫子暱!
畢竟郭懷是愛徒,是義子,兩位姑娘也是兩位老人家所中意,一再命郭懷趕快娶的。
而且,神仙也是人修的嘛!
喜酒喝過了,也又待了一天了,關山月再度告辭。
郭懷跟兩位新婚夫人,想留不能再留,只得點頭。
姐妹倆取來了一具鯊魚皮製成的行囊相贈,還說明這種行囊輕,也不怕雨淋日曬,正適合關山月用被頭除了換洗衣裳外,還有些銀兩,以備關山月一路上用。
出門在外,沒有盤纏不行,吃住都得花錢,還有些不時之需。
關山月本當收行囊,不受銀兩。
郭懷說了,他是兄長,這是兩位新嫂子所贈,兩位新嫂子的心意,再加上兩位新嫂子的真誠與期盼的神色與目光,關山月拒絕不了,也不忍拒絕,只得領受了,他感動,也至為感謝。
郭懷親自操舟送他,兩位新嫂子帶諸明、賈亮、四婢、四護衛,一直送到海邊,看著關山月上船,都依依不捨。
關山月又一次感動。
幾天來,兄弟倆話說得夠多了,郭懷沒再多說什麼,只叮囑關山月小心,江湖險惡,宦海更甚,關山月經驗不夠,歷練不足。
關山月也沒問郭懷何時舉家上京,他知道,應該就在最近。
這一趟,郭懷船劃得明顯不快,可是還是很快就到了,今天下船的地方,還是當日上船的地方,這裡是真隱密,似乎永遠看不見人跡。
“海威幫”人不正是為此,才選在這裡上下船,選在這裡藏船的嗎?
關山月道:“哥哥,我走了,有一天我會上京裡看你跟兩位嫂子去。”
郭懷道:“走吧!兄弟,我跟你兩個嫂子在京裡等你了。”
誰也沒再多說什麼,關山月下船走了。
路是來時路,容易找,也容易走,只是一來的時候,這條不是路的路上看不見別的人,如今,這條不是路的路上卻看見了別的人。
頭一個看見的人,在幾十丈外,一般人也看得出來,何況是關山月?是個女的,一身俐落打扮,只背了具行囊,別的什麼都沒有。
顯然,是個江湖女子。
再遇見的人,是在那個江湖女子走不見了之後,不止一個,一前四後,五個,都是男的,而且都是中年漢子,看裝束打扮,再加上每個手裡提了一把刀,關山月見識過,那是鷹犬、衙門的捕快,只是不知道是哪個衙門的。
這五個跟那個江湖女子有一段距離,而且是掩掩躲躲的。
很明顯,這五個是綴著那江湖女子來的。
五名鷹犬跟蹤一名單身女子,這是幹什麼?
絕不是好意,只不知道那江湖女子是什麼來路,幹什麼?她知道不知道?
那江湖女子走的是往海邊方向,怎麼敢往那個方向走?怎麼不知道避嫌?難道是……當然,也有可能是該抓的人。
若是前者,不能不管,若是後者,到時候再收手也不遲。
若是那五個對付不了,說不定也可能來個見義勇為,助官緝盜。
一念及此,關山月折回了頭。
一直到快到海邊了,關山月看見了一處相當濃密的樹叢,他探了過去,他聽見那江湖女子躲在那處樹叢裡。
閃身進樹叢,關山月為之一怔。
江湖女子年可十六、七,長得相當好,柳眉杏眼,櫻口桃腮,只是一臉的刁蠻模樣,已經換上了一身水靠,正把衣裳往行囊裡塞。
突然閃進來個人,她也嚇一跳,只是一驚,沒叫,到底是江湖女子,杏眼一瞪,冷叱:“找死!”
掄起行囊就往關山月臉上砸!
出手又快又猛,還真不好躲,要是讓砸中了,雖要不了命,可也得頭破血流,臉上開花。
還好,這是關山月。
關山月抬起手裡的長革囊擋住了,還把她震得退了一步:“你太魯莽,好歹問個青紅皂白!”
她還瞪杏眼:“你這麼樣出現在我眼前,我還問什麼青紅皂白?”
倒也是!
關山月道:“我不知道你在換衣裳,是我冒失。”
她道:“可是你……”
關山月道:“我要是有惡意,就不會跟你說這些了。”
也真是,早就動手了,就憑剛才那一下,她擋得了麼?
她不瞪杏眼了:“那你是……”
關山月道:“容我先問一聲,你這是幹什麼?”
她眨動了一下杏眼:“你是問我換水靠?”
關山月道:“是的。”
她道:“這還用問?當然是要下水!”
下水?
關山月要問。
她按著又道:“下海,到海里去!”
關山月問了:“船下海乾什麼去?”
她道:“這兒是‘南海’不是?”
關山月道:“是的,是‘南海’!”
她道:“我到海里去找個人!”
這是什麼話?這是什麼事?
關山月道:“船到海里去找什麼人?”
她道:“你不認識。”
關山月要說話。
她卻問:“你也是江湖人不是?”
關山月道:“是的,我是江湖人。”
她道:“那你一定知道,就算你不是江湖人,你在這一帶,也一定知道!不,就算你不是這一帶的人,也一定知道,反正你一定知道就是了!”
稚氣未脫,模樣兒挺逗,挺可愛。
關山月道:“你說的到底是……”
她不等關山月把話說完:“‘無玷玉龍’郭懷!”
還真是!
只是沒想到她會找郭懷,而且直接了當,一點顧忌也沒有。
關山月心頭一跳,要說話,但是這時候他聽見了,他改口道:“你讓人圍上了!”
她一怔:“誰,誰圍上我了?”
關山月告訴了她。
她臉色變了……
第二集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