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可把江青嵐聽得大出意外,他何曾敗在自己手下?當下趕緊把七星劍納入鞘中,深深一躬道:“多蒙老前輩手下留情……”
離火真人冷冷的道:“本真人言出如山,你就抱著女娃兒,隨我入谷。”
江青嵐聽他答應替柳琪療傷,心中大喜,忙道:“老前輩救治之德,晚輩沒齒不忘。”
離火真人不耐的道:“本真人是賭輸了,才給她療傷,用不著你道謝。”
說著,回身就往榴林中走去。江青嵐心想此人脾氣怪癖,當下不敢多言,抱起柳琪,緊跟在離火真人身後,亦步亦趨的往林中走去!
這座榴林,敢情還按九宮八卦而設,只見離火真人的腳步左三右七,忽九忽一,轉彎抹角,繞林而行,每隔兩百九十二步,必然另蘊變化。江青嵐先還暗記步數,但走了一陣,越記越複雜,越來越糊塗,漸漸的把方向都弄迷糊了。
從谷口到谷底,其實並不甚遠,但因不時的轉彎繞樹,就顯得慢了許多,約摸走了一盞熟茶光景,才走出榴林。不!那是榴林中的一塊空地!
一塊只有兩畝來大的空地,中間架了三間茅屋。離火真人頭也不回的往屋中走去,江青嵐緊隨身後,走入茅屋。只見那房中四壁蕭然,除了一張竹几之外,地上只放著一個蒲團。
離火真人命江青嵐把柳琪放到蒲團上,盤膝坐定,然後在她臉上細細的審視。越看神色越是驚訝,喃喃自語道:“一縷青痕,橫浮臉頰,那是帶脈淤積之象,但上焦氣機,怎會如此充沛?”
江青嵐心頭一凜,暗暗佩服,忙道:“老前輩,她中了‘絕情針’,血脈凝積,後來起下斷針,服了兩片千年參王。”
離火真人冷笑道:“千年參王!許多人把人參當成萬應靈藥,受了害都不知道。
這女娃兒帶脈淤積在前,又因服了千年參王,上焦氣機太過旺盛,不能運行,致其他經絡也逐漸脹滿,勢非打通她奇經八脈,不能奏功。”
他說到這裡,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來了,沉聲問道:“小娃兒,你方才那招可是崆峒劍法?”
江青嵐微微一怔,忙道:“老前輩法眼明察,晚輩那招劍法,實是崑崙老人老前輩所授。”
離火真人臉上突露喜色,呵呵笑道:“原來你還是崑崙老人的弟子,這就難怪,哈哈!
你為何不早說?”
江青嵐正容道:“晚輩雖蒙崑崙老人親傳一招劍法,但晚輩系出崆峒,怎敢在老前輩面前撒謊?”
離火真人又復大聲笑道:“一技之傳,終身師之,你就是說崑崙門下,也無不可!
哦!小娃兒,你可認識崑崙老人門下的黑摩勒?幾個月前,他還來過三昧谷,討取‘純陽散’,說他一個師弟,中了五陰手,命危旦夕。”
江青嵐心頭一喜,趕緊躬身道:“那個受傷之人,正是晚輩,多蒙老前輩慨賜靈藥。”
離火真人點頭道:“唔!我這三昧谷路徑,也是他指點你來的?咳!小娃兒,你早說了,不就沒事了麼?女娃兒的性命,差點給你誤了。好!真人這就動手替她醫治。”
說著從左邊屋中又取出一個蒲團,盤膝坐下,對江青嵐道:“小娃兒守著房門,雖然真人這裡,無人闖得進來,但此舉關係女娃兒的性命,你可得好好護法。”
他囑咐完畢,又轉頭向柳琪道:“你須全身放鬆,不論炙熱難耐,或有何種痛楚,千萬不可運氣抵抗!”
柳琪點頭答應,離火真人當即閉目凝神,運起‘幹天三昧神功’。不多一會,只見他臉色逐漸轉紅,頂門上也冒起一縷青煙,梟梟上升。忽地縱身躍起,左手揑了一個雷印,右手其紅如火的食指,緩緩伸出,向柳琪頭頂“百會”穴上點去。
柳琪全身不由自主的微微一震,只覺一縷無比的炙熱氣流,從頂門直透而下。離火真人施展“純陽指”,一點之後,立即縮回。第二指已點向她“百會”穴後一寸五分的“後頂”
穴,接著“強閭”,“腦戶”,“風府”,“瘂門”,“大椎”,一路點將下來。
片刻工夫,已將督脈三十六個大穴,逐一點到。江青嵐站在一旁,見他出指舒緩自如,收臂俐落飄逸,點這三十六大穴,竟然用了三十種不同手法。
每一式卻又都是變化多端,各具妙用,自己簡直見所未見,聞所未聞。這才知道,武學一道,當真深如瀚海,人家數十年盛名,絕非幸致。督脈點完,離火真人略一調息,又接著點她任脈二十五穴。
這次用的,卻全是快速手法,但見手臂微揚,出指如風,一口氣已點完任脈各穴。這二十五指,雖然快如閃電,可是著指之處,竟然沒有分毫偏差,待點到陰維脈一十四穴,卻只是舉指遙點,使的是隔空點穴。離火真人身子站在一丈開外,一縷縷灸熱的指風,帶著絲絲輕響,認穴奇準,陰維脈下來,是陽維三十二穴,他身形微動,倏忽之間,欺近身去,點了她頸中“風府”穴。
但一中即離,快速到了極點!江青嵐越瞧越覺他這套“純陽指”的點穴手法,精妙絕倫。
無論敵人遠近,均可意到指及,尤其與勁敵搏鬥之時,一接而退,若用上他此時的身法,更攻可克敵,退可自保。
當下就凝神觀看,一趨一退,都默記在心。離火真人這一陣掄指如飛,一觸即退,最精妙的就是退時如魚逝兔脫,靈活無比。江青嵐人本聰明,自然過目不忘。正當他心領神會之際,驀聽林外谷口有一個宏亮聲音說道:“秦嶺門下閔長綱求見真人,劣徒無知,妄入禁地,冒犯清修,閔某特來請罪。”
聲音凝而不散,鏗鏘有物,足見他內力修為,已臻上乘!江青嵐悚然一驚,想起離火真人囑咐之言,趕緊擋在門口。回頭一瞧,離火真人卻聽若罔聞,依然只顧一進一退,運指如飛的往柳琪身上點去。
心知他此時正當運功緊要關頭,絲毫分心不得。過於一陣,敢情閔長綱不見回答,又開口道:“真人既然不願賜見,閔某隻好先將劣徒領回,犯禁之罪,自當按家法處治。”
此時離火真人已點完陰蹻,正在點著陽蹻脈,自然又並未出聲。要知雙手翻天閔長綱,乃是天痴上人首徒,在秦嶺系中,聲望之隆,武功之高,僅次於天痴上人。
但他平日狂妄自大,心胸極狹,又生性護短,此次因門下弟子闖入三昧谷,實是師尊天痴上人親手勒石的禁地,才親自前來,登門請罪。那知離火真人恰好替柳琪療傷,並未回答,他誤以為離火真人瞧不起自己,懷恨在心。
放下追雲手等四人之後,重重的冷哼一聲,憤然而去。從此和離火真人結下嫌隙,此是後話。江青嵐清晰聽到閔長綱冷嘿之聲響過,林外便趨寂然,知道一行人業已去遠,才算放心。
回頭一瞧,離火真人已開始點柳琪的衝脈了,心知只要最後帶脈一通,即可大功告成,正待凝神看去!
忽聽谷口驀地飄來一陣裂帛似的狂笑,震得山谷隆隆,迴響不絕。笑聲甫歇,一個蒼老聲音在林外喝道:“耿師弟,老夫找了你二十年,原來你卻託庇在天痴老兒卵翼之下,此時老夫既然尋來,你還不出來迎接?”
江青嵐又是一驚,這又是誰?好大的口氣,敢情來人並非秦嶺門下。
“唔!找了二十年,原來託庇在天痴老兒卵翼之下?”這分明是指離火真人!
他心中想著,只聽蒼老聲音又道:“嘿嘿!耿師弟還不出來,區區榴火乙木陣能躲得住嗎?”
聽口氣來者不善,還是尋仇來的!再看離火真人,衝脈業已點完,此時正在趺坐運功,頂門上縷縷青煙,凝而不散愈來愈盛,下來就要點帶脈了!
要知奇經八脈,其他七脈,都是上下交流,只有帶脈卻是環身一週,絡腰而過,狀如束帶,共有八個大穴。柳琪血淤氣結,所負傷勢,即以此脈最為嚴重,是以離火真人更須全力施為。他這次背向柳琪,倒退而行,反手一指,點到她“章門”穴上。出手極為緩慢,腳步凝重,地上也清晰地印著一個個腳印。足見此老全身功力,業已悉數使出,對林外的狂笑、厲喝,根本充耳不聞。再看柳琪,她額上大汗淋漓,全身衣服,已被汗水溼透。
顰眉咬唇,好像在竭力忍受著身上痛楚!就在江青嵐這一回頭之際,驀地一陣隱挾風雷的破空之聲,帶著喋喋狂笑,由榴林之上,劃空飛來!
好像臨近頭頂,風力之強,宛若大鵬下搏,獵獵有聲!他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趕緊運集全身功力,雙掌當胸,凜然而立。他知道此時正當療傷最緊要的關頭,決不能讓任何人闖入茅舍,否則琪妹固然有生命危險,離火真人也得走火入魔,非死即傷。
他當門而立,目不旁視的等了一會,只覺那破空之聲,並未向門前這片空地飛落,不知怎的已往左邊樹林上掠去!好快,一瞬工夫,飛出老遠!江青嵐輕輕地吁了口氣,心中一塊大石,堪堪落下。
忽聽一陣急驟風聲,又從左邊飛來,心神不由又是一陣緊張。還好!那人已掠頂而過,閃電般往右方飛去。心中更是納罕,難道他從自己頭頂飛過,竟沒瞧到這所茅屋?他略一沉思,劃空厲笑,獵獵風聲,又已回頭。只見一條高大黑影,鬚髮如戟的在樹頂上飛掠搜索。
儘管身臨切近,有時明明面對著茅舍,依然漠視無睹,當面錯過。風聲迴旋,厲笑盤空,好像憤怒已極。
但只是在樹林上縱橫飛馳,滿谷疾掠,聲撼山谷,迴響不絕!江青嵐雖然還是嚴密戒備,但緊張的心情,已逐漸減少。他知道這座榴林,按著九宮奇門而設,玄奧無比,先前自己入林的情形,即可證明。
如此人身手而論,這座區區榴林,那能擋得住他。但他畢竟不敢輕易入林,方從榴樹之上,用絕頂輕功“浮光掠影”凌空虛渡的身法,橫掠而來。
滿以為這樣,定可找到離火真人潛修之所,那知仍屬徒勞。江青嵐想到這裡,大感放心,暗想方才離火真人說過:“真人這裡,無人闖得進來。”果然不假!
回頭一瞧,離火真人早已盤膝坐在蒲團上面,臉色微現蒼白。柳琪卻已跌倒地上,一動不動。江青嵐驀吃一驚,立即搶過去扶起,只見她雙頰如火,燒得通紅,緊闔著雙眼,顯然臉頰上一縷青痕,早已消失。
呼息也甚是沉穩,不由放心了大半。突然,那個蒼老聲音,又在林外響起:“耿師弟,你再不出聲,莫怪老夫把這座榴林毀了!”
離火真人臉現微怒,驀地睜開眼來,沉聲向外說道:“是大師兄嗎?今晚三更,小弟當在南山絕頂相候。”
“好!”那人果然是離火真人的師兄!他應了聲“好”,就倏然飛去。江青嵐瞧著柳琪臉上紅色絲毫未退,一摸她額頭,觸手燒燙。這樣過了差不多頓飯工夫,額上汗珠滲出,臉上紅色才漸漸減退。
再過了一會,柳琪“嚶”的一聲低呼,睜開雙眼,嚷道:“啊,好熟!嵐哥哥,我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連手指頭也懶得動呢!”
離火真人閉著眼睛,笑道:“女娃兒,你的傷早好了,奇經八脈已通,千年參王的力道,也已抵達全身,此時再運一會功,抵得你平日苦練十年。”
江青嵐忽然想起冰魄夫人臨走時送給她的雪蓮子,說傷好之後,再行服用,不由望著柳琪道:“琪妹,你傷好了,該服藥了呢!”
柳琪可不懂他的意思,霎著眼道:“我傷好了,還要吃什麼藥呀?”
江青嵐道:“咦!琪妹,你怎地忘了,那位老前輩送給你的三粒藥,說等傷好之後再服。”
柳琪哦道:“嵐哥哥,你是說雪蓮子……”
她“雪蓮子”出口,驀地警覺,要待縮住,已經不及。
果然!離火真人雙目乍睜,兩道精光,射在柳琪臉上,猝然問道:“女娃兒,你說什麼?
雪蓮子,從那裡得來的雪蓮子?”
江青嵐暗暗叫糟,冰魄夫人囑咐自己,千萬不可說出她夫妻的名氏,如今柳琪卻露了口風。就在沉吟之際,離火真人又急急的問道:“小娃兒,你們是在何處遇上了冷白衣?”
江青嵐根本不知道冷白衣是誰,聞言搖頭道:“老前輩說的冷白衣是誰?”
離火真人陡的厲聲笑道:“冷白衣是誰?小娃兒,你們敢欺瞞真人?冷白衣就是送雪蓮子給你們的人,快說,你們在何處碰上了他?”
柳琪噘著嘴道:“老前輩,幹嗎生這麼大的氣?我們當真不知道冷白衣是誰呀?啊!嵐哥哥,你把碰上那個叫什麼夫人的事兒,說給老前輩聽罷!”
離火真人給她說得臉色稍霽,啞然失笑道:“唉!我真人潛修了二十年,火性依然未除,小娃兒,因為雪蓮子天材地實,只有大雪山才有,常人要想得到一粒,難如登天,此人一送三粒,那除了冷白衣本人,還有誰呢?冷白衣,你們當真不知道?咳!你們總聽師長說過‘量天寒盡毒冰輪’的量天寒盡,他就是冷白衣!”
“啊!”江青嵐和柳琪同時哦了一聲。
只聽離火真人又道:“因為二十年前,真人和他小有過節。
咳!其實也說不上過節,真人練的是‘三昧神功’,他練的是‘冰魄寒光’,兩種互有剋制的功夫,真人就找他試試,結果,鬧得兩敗俱傷,是以方才經你們一提,真人就有點忍不住了!哦!你們遇上的是他妻子冰魄夫人!咦!這又奇了,他們夫妻儷影雙雙,從不輕離,怎會她一個人到中原來呢?晤!小娃兒,你倒說給真人聽聽,她怎會無緣無故的送你們三粒雪蓮子?”
江青嵐聽他口氣,似乎和冷白衣夫婦的宿嫌,並不太深,心中也寬慰了許多。這就毫不隱瞞,從自己在小酒店窗前偷瞧說起,燕山雙傑如何以假參王欺騙冰魄夫人,黑大俠如何從他們身邊摸來,後來如何又遇上冰魄夫人,送了她三片千年參王,她指點自己前來,並贈送雪蓮子,詳細說了一遍。離火真人聽得頻頻點頭,慨然說道:“想不到以‘冰魄寒功’馳譽武林,名列六絕的冷白衣,結果還傷在極度寒冰之下,走火入魔!哈哈!善水者溺於水,玩火的焚於火,真人將來總也得傷在火裡!”
江青嵐道:“老前輩神功絕世,那會……”
離火真人臉色一正,搖手道:“小娃兒,別給真人臉上貼金,要知除了玄門正宗,循序漸進,功力純出自然之外。
像真人和冷白衣這種,所練武功,各走極端,原屬旁門,本身功力越高,危險的程度也越大,可不慎哉?不慎哉!”
他說到這裡,忽然笑向柳琪道:“不過冰魄夫人,可也太小覷了真人,她送你雪蓮子,果是一番好意,但她卻把真人當作二十年以前看待,怕我‘三昧神功’和‘純陽指’的純陽之氣,太以霸道,才要你傷愈之後,服上一粒雪蓮子,清清火氣。”
“其實,哈哈!真人……”柳琪忙道:“老前輩,那我不吃就是!”
離火真人又道:“女娃兒,真人是說給你聽聽,她既然送了你,此時服上一粒,對你自然有益無損。
哈哈!女娃兒,此物對真人也大有用處,我用一瓶‘純陽散’,換你一粒如何?”
柳琪忙道:“老前輩,你費了這麼大勁替我醫療,你要,這三粒都留著好啦!”
離火真人喜道:“真人從不求人,豈能要你女娃兒的東西,真人是拿‘純陽散’給你換的,而且一粒已足。女娃兒,你別小覷了真人的‘純陽散’,任他天下最歹毒的陰功所傷,只要三寸氣在,一服就愈,你們行道江湖,帶著有備無患。”
柳琪從衣囊中取出絲帕小包,呈了過去,離火真人解開一瞧,嘖嘖嘆道:“這三粒當真是雪蓮子中上上之品!”
說著隨手取了一粒,又要柳琪服下一粒,然後又把絹帕包好,遞還給她。柳琪一定不肯,要離火真人把兩粒一齊收下,離火真人搖頭道:“女娃兒,真人這也是備而不用之物,因為方才聽小娃兒說起冷白衣走火入魔之事,使真人有了警惕。
像我這種練‘三昧神功’的人,一旦如果走火,只有雪蓮子才能收水火既濟之功,何況你的雪蓮子又是冰魄夫人從千百粒中精選之品,自然一粒已夠,此物極為難得,女娃兒你收起來罷!”
柳琪聽他這麼一說,只好依然收下。離火真人也從蒲團上一躍而起,用磁瓶把雪蓮子放入,貼身藏好,一面又從屋內取出兩個小小磁瓶,遞給兩人,道:“這就是真人的‘純陽散’,你們各人一瓶,用時只要少許已夠,千萬不可多服。”
兩人唯唯應命,一齊收起。只聽離火真人又道:“女娃兒,你剛才服下雪蓮子,趕快運一會兒功,真人方才也消耗了不少真氣,要到丹室裡去,待一會,天色黑了,右邊是廚房,你們自己做著吃好了。”
說著一手拎起蒲團,逕自往左邊屋中走去。江青嵐連忙要柳琪遵照離火真人所囑,在蒲團上運功行氣,自己也就在地上坐下,守在一旁。
茅屋中立時靜悶下來,靜得連半點聲音也沒有了。敢情離火真人也在丹室之中,運功調息,修復他方才為柳琪療傷時耗的內力。江青嵐忽然想起剛才那個縱橫飛掠的高大人影,離火真人稱他大師兄。他們果然是同門師兄弟,那麼為什麼說找了二十年,原來託庇在天痴老兒卵翼之下。
又說區區榴火乙木陣能躲得住麼?再不出來,莫怪老夫把這座榴林毀了!他這種口吻,當然是尋仇來的!尤其方才那種懾人心神的厲嘯,充滿暴戾之爭,想來決非善類,是以離火真人要多方迴避著他!
唔!今晚三更,他們在南山絕頂相見,自己何不偷偷的跟去瞧瞧?
酉牌時分,太陽緩緩地落到山後,但天際的餘暉流霞,更照得榴林中宛若抹上了一層胭脂。
柳琪運功完畢,只覺身子比沒有負傷之前,還要輕靈!當然!她服下兩片千年參王和一粒雪蓮子,這種天材地實,正是武林中增長功力的靈藥,還加上離火真人耗損真氣,施展“純陽指”,打通奇經八脈,氣機流暢,內力倍增!
姑娘家因禍得福,自然喜上眉梢!不!最使她高興的,還不在此。因為自從中了“絕情針”以後,她不但沒有絕情,反而得到了情之所鍾。這時她嬌如春花的臉上,笑意方濃。原來她正纏著他,迫不及待的在茅屋前面,小小的空地上,練著“紫羅十二式”呢!
夏天的天日較長,但過了這麼一會,也慢慢地昏黑下來。他們在廚房中,淘米,做菜,自己親手做的東西,當然吃得挺香。離火真人始終沒有出來,他們也不敢去驚動他。
入夜了,輕微的山風,吹入茅屋,也有點涼意,江青嵐在地上鋪了一件長衣,就要柳琪先睡。柳琪似乎還想說話,江青嵐出其不意,輕輕的點了她睡穴,然後又替她蓋了一件衣服。
自己就靠在牆根,假裝入睡,一面靜靜的傾聽著左邊丹室的動靜。時間差不多過了二更,丹室中果然響起極其輕微的聲音,要是換了旁人,斷難聽到。這聲音當真輕微已極!不!簡直快速已極!聲才入耳,離火真人敢情已離開茅屋。
江青嵐大吃一驚,趕緊提起真氣,輕靈無比的飄出身去。略一審視,果然發現一條紅影,已騰空躍起,身形之快,簡直莫可比擬!不好!他這榴火乙木陣,自己白天已嘗過厲害,就是連他師兄,都不敢輕易深入,他如果走遠了,自己如何走得出去?
心念轉動,立即跟著躍上榴林!離火真人穿著那襲火紅色的寬大道袍,衣袖飄忽,踏林而行。江青嵐可不敢過份逼近,遠遠的跟著。四月將晦,四外黑濛濛的沒有月光,好在江青嵐目能夜視,雖然相隔很遠,還能依稀辨認。
不過離火真人何等功力,他腳下不點地,宛若御風而行,飛行神速。江青嵐提著一口真氣,儘量施展輕功,才勉強跟在後面,沒被丟落。眨眼工夫,業已馳出谷口,離火真人沿著溪邊小徑,往南首一座山頂上飛撲而上。江青嵐心知已到地頭,敢情他們所約之處,即在此山頂上。自己一時好奇,冒昧追蹤,萬一引起誤會,反為不美。是以小心翼翼地隱蔽身形,穿林而上!
峰頂上,是一片不太大的平臺,有著十幾棵古松。離火真人就站在平臺之上,獨立蒼茫,情緒顯得有點不安。高大個子敢情還沒有來?
江青嵐更不敢大意,悄悄的掩到林邊,貼著樹身,摒息凝神,一動不動。驀聽左側幽谷一端,響起一聲震搖山谷的尖銳厲嘯,聲音搖曳,直似破山而出。離火真人臉上微微起了一陣痙攣,兩道目光,閃電般往嘯聲來處投去。江青嵐自然也急急的跟著向左望去!這不過是剎那工夫,一條黑影,業已隨著嘯聲,宛若浮矢掠空,颼的向平臺飛落!
那正是白天見過的高大人影。廣額、凹目、聳額、鷹鼻、白鬚黑衫、骨瘦如柴老者,轟然而立。兩眼神光如電,望了離火真人一眼,喉間發出嘿嘿冷笑:“你倒早來了。”
離火真人打了個稽首道:“小弟特來參見大師兄。”
黑衫老人又是嘿的冷笑:“你躲在天痴老兒卵翼之下,老夫就找不到了嗎?”
離火真人躬身道:“小弟並無此意。”
黑衫老人怪笑道:“那你就把烈火旗拿來。”
離火真人略一遲疑,道:“這個……”
黑衫老人不耐的道:“這個什麼?難道你想佔為已有?”
離火真人突然面現悽色,顫聲說道:“大師兄,這是先師遺命……”
“哈哈哈哈!”黑衫老人仰天厲笑,聲若裂匹!
“先師遣命?姓耿的,你口口聲聲先師遣命,你的先師,是老夫何人?”
離火真人臉上又是一陣痙攣,答道:“先師自然是大師兄的先人。”
黑衫老人暴喝道:“你既知烈火旗是祝家之物,還不雙手奉上,難道真要老夫親自動手?”
江青嵐躲在樹後,聽得十分清晰,暗想原來這兩個師兄弟,是在爭一面什麼烈火旗。一個是先人遺物,一個是先師遺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聽離火真人濃眉一皺,徐徐的道:
“大師兄之命,小弟自當遵奉,只是此舉關係本門存亡,小弟斷難應命。”
“好哇!你真當老夫收拾不了你?”
黑衫老人厲笑一聲,一件黑衣長衫,立時鼓起,夜風之中,居然紋風不動。全身骨節,格格暴響,臉上突現黑氣,越顯得獰惡無比!
離火真人心頭大震,往後疾退三步,顫聲喝道:“大師兄,你當年出走,當真投在北海玄靈叟門下?”
黑衫老人一步步往離火真人身前逼去,口中獰笑著道:“你此時就是獻出烈火旗,也為時已晚!”
離火真人滿面惶急,一步步後退,大聲叫道:“大師兄,你難道忍心背叛先師?”
黑衫老人道:“嘿嘿!告訴你,他無父子之情,我無父子之義,你死在眼前,還管得到老夫身上?”
江青嵐這回聽清楚了,原來黑衫老人的父親,正是離火真人的師傅。他不但背叛父親,還要殘害同門。不由心頭大怒,要待出手,但一想到離火真人何等功力,此時竟然頗有顧忌,步步後退,不知又為了什麼?
心念剛轉,忽聽遠處傳來一個蒼老聲音:“兩位快請住手!”
聽來十分緩和,好像隨口說出,但勁氣之足,入耳有物,人家敢情還在數里之外!江青嵐心中又是一驚,這個又是誰,有恁地深厚的功力?他微一分神。
“蓬!”
眼前紅光乍閃,震天價一聲巨響。山搖地動,砂飛石走,聲勢驚人之極!江青嵐急忙定睛瞧去,黑衫老人和離火真人已各自震退了兩丈來遠!啊!離火真人手上,不知何時,已多出一杆八尺來長的風磨銅三角小旗!那知目光一轉,更令江青嵐大吃一驚!
原來這片總共不到十來畝大的山頂上,更不知何時,已多出一位白髯過胸,相貌清癯的老叟,兩道白眉,從眼角上,直垂下來,但臉色紅潤髮光,毫無龍鍾之態。身穿一襲葛布長衫,芒鞋白襪,手握龍頭杖,站在古松之下,藹然微笑,當真是神仙中人!
“兩位老弟為了些許小事,何苦作閱牆之爭?”
聲音十分和緩,正是方才從數里外傳聲的口音。黑衫老人臉色桀傲,冷哼道:“兄弟早知耿修元有了扎硬後臺,嘿嘿!衝著上人,兄弟這就告退!”
他不待長相清瘤的老叟開口,微一拱手,倏然往山下飛去。江青嵐聽得微微一楞,黑衫老人口中的扎硬後臺!當然是指長相清癯的老叟。他把白天聽到的話,互一對照,心中不由驀然一驚,難道此人就是……
“搭!”
一聲輕微的金屬之聲響過,離火真人手上那杆八尺來長的風磨銅旗杆,連同杆上一面三角小旗,一下就縮入他衣袖之中。
一面稽首道:“師門細事,有勞上人玉駕,貧道心實不安。”
長相清癯的老叟,呵呵笑道:“耿老弟,咱們兩代相交,豈同泛泛,不過祝老弟方才那一招‘玄靈掌’,已得北海老兒神髓,錯非老弟有師門異寶烈火旗防身,否則你們互有剋制,力拼之下,難免不兩敗俱傷!
唉!說實在,當今武林,能夠擋得住這種‘玄靈煞氣’的,真是寥寥可數哩!”他說到這裡,忽然望著林中,藹然笑道:“林內那一位少俠,也該出來了,別老躲在樹後!”
此話當然對己而發,江青嵐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跟蹤離火真人,上山之後,因對方兩人,均是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是以潛伏樹後,可說摒息凝神,小心已極,連動都不敢稍動,自然不會弄出絲毫聲息。
尤其這長相清癯的老叟,從現身迄今,根本沒有向自己這邊,瞧上過一眼,就會發覺樹後有人,這份功力,當真是駭人聽聞!
此時既被人揭穿,只好硬著頭皮出去,當下也就略整衣衫,從容走出林去。離火真人先是一楞,繼而呵呵笑道:“小娃兒,你們年輕人,就是好奇,今天要是給我大師兄撞上,你有幾條小命,也得喪在他‘玄靈煞氣’之下。唔!那女娃兒呢?”
江青嵐方才聽長相清癯的老叟說過,當今武林,能接得住“玄靈煞氣”的,已寥寥可數,此時又經離火真人一說,心中大感不服,暗想憑自己所學的“離合神功”,難道還抵不住“玄靈煞氣”?
臉上微微一紅,拱手說道:“晚輩因日間聽老前輩和師兄相約來此,才獨自偷偷趕來。”
長相清癯的老叟,手捋長髯,笑容滿面的打量著江青嵐,向離火真人笑道:“原來你們還是素識,這位少俠,輕輕年紀,居然英華內斂,內功已有相當火候,真是難得,不知是何派高弟?”
離火真人忙道:“這娃兒是崆峒門下,還得崑崙老人垂青,傳了他一招劍法哩!”
說著連忙回頭道:“小娃兒,這位就是天痴上人,你總聽師長說過,還不趕快叩見!”
江青嵐一聽,果然自己猜想不錯,眼前這位長相清癯的老叟,就是武林中推為泰山北斗“銀拂金丸如意玉,量天寒尺毒冰輪”六絕之首的秦嶺系天痴上人!當下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晚輩江青嵐參見老前輩。”
天痴上人微微一笑,問道:“你是何人門下?”
江青嵐肅容道:“晚輩恩師姓展,上元下仁。”
天痴上人點頭道:“展元仁能夠調教出這樣好的徒弟,真是難得。
唔!你沒聽他告訴過你,秦嶺崆峒,淵源極深,孩子,你該叫我一聲師伯。”
江青嵐聽得心頭大驚,自己列入崆峒門牆,連恩師都尚未知道,當初展老夫子只提過兩派淵源極深,那時自己尚未入門,自然不會說得詳細,此時經天痴上人一說,趕緊向他身前跪倒,口中說道:“弟子當日跟恩師學藝,只因他老人家退出江湖多年,未蒙正式收錄,後來巧遇空空大師伯,才恩准弟子列入崆峒門牆,是以不知師門淵源,請師伯恕罪。”
天痴上人手臂微微一抬,江青嵐只感一股無形之氣,把他身子輕輕托起,一時不敢運氣相抗,連忙隨著來力勢頭,緩緩的起身來。要知天痴上人適才這一抬頭,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禮,一半卻是試他功力。天痴上人武功已入化境,收發自如,這一抬手,雖然只用了兩三成力道。
若覺江青嵐抵擋不住,自可立時收勁。凡是內功到了相當火候,身上任何部份,受到外力,就會立生反應。那知江青嵐竟是輕描淡寫的站了起來,無形之中,將天痴上人的真氣,一舉化開,這可使得天痴上人大感驚奇。
暗想:“原來他輕輕年紀,居然學會了崆峒無上心法的‘離合神功’!”
江青嵐剛剛站起,突然感到立足不穩,身不由主的往後退了一退,急忙運勁站定,已是心浮氣粗,滿臉脹得通紅。
心中大吃一驚,天痴上人的功力,竟然持續得這麼久,自己站了起來,還當已經化除,那知來勁雖解,隔了片刻之後,自己的反彈之力,卻把自己震得往後推出,看來六絕之首,當真名不虛傳!
天痴上人見他目光之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藹然笑道:
“孩子,你‘離合神功’能練到這一地步,也已是不容易了啊!唔!你幾時碰到崑崙前輩的?”
江青嵐照實說了,天痴上人回頭向離火真人道:“這孩子資質確實不錯,難怪崑崙前輩肯以絕學相傳。”
說到這裡,忽然目露慈祥,望著江青嵐笑道:“孩子,今天和老夫相遇,也是緣份,你有什麼心願嗎?”
江青嵐想不到天痴上人會對自己如此垂青,他言外之意,自然是詢問自己,想不想學點什麼武功?
當然!天痴上人從自己口中說出,不傳則已,如果傳授,也一定是絕世之學!他心中一動,驀地想起崤山之會,只有六天時間,立即又翻身拜倒,口中說道:“弟子正有一事,拜懇師伯。”
天痴上人點頭道:“孩子,你起來再說。”
江青嵐又叩了幾個頭,才站起身來,說道:“只因弟子恩師,十八年前,誤傷師伯門下,弟子大師伯飭恩師隱姓埋名,退出江湖……”
天痴上人白眉微微一皺,道:“聶五娘違我門下戒條,此事老夫已不准他們幾個師兄妹再向展元仁尋仇。”
江青嵐忙道:“其實當時恩師只不過劍尖刺中聶五娘右臂‘臂儒’穴上,決不會立時倒地身死,恩師久欲面謁師伯,陳明原委。”
天痴上人點頭道:“好!你碰到空空老人,就說老夫並無怪罪展元仁之意就是了。”
江青嵐唯唯應“是”,接著又道:“不過……”
天痴上人微露不耐的道:“你還要說什麼嗎?”
江青嵐這就把展老夫子隱名避仇,在薛府擔任教席,後來崤山鬼神夜探薛府,接著銀燕子柳琪寄柬,獨角獸率眾蓐鬧。後來紅線盜盒,雖然消敉了兩城戰禍,但公孫無忌卻把這筆賬全記到恩師頭上,才約自己恩師端午赴會,詳詳細細說了一遍。天痴上人古月似的臉上微現怒意,啊了一聲道:“原來還有如許事故,老夫竟然一無所聞,公孫無忌也太膽大妄為!
好孩子,你就傳我老夫之命,怨有頭,債有主,不準妄生是非。”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塊佩玉,遞到江青嵐手上,道:“這是老夫隨身佩帶之物,孩子,你留著作個紀念也好。”
江青嵐連忙雙手接過。
只聽天痴上人笑道:“耿老弟,你練的太陽之氣,間斷不得,此時也好回去了。”
離火真人打了一個稽首道:“貧道造就告辭!”
江青嵐也正想叩別,那知就在這一瞬之間,天痴上人已走得無影無蹤!心頭這份震驚,簡直無法形容。
當下就跟著離火真人往山下奔去!一刻工夫,便已回到三昧谷中,離火真人逕自走入丹室,江青嵐知他急須練功,不敢驚擾,也獨自回進客室。
一見柳琪還是睡得甚甜,就替她輕輕拍開睡穴,然後自己也靠牆坐下,調起息來。這時天色已將黎明,柳琪一覺醒來,瞧到嵐哥哥正在運功,她身體復原之後,內力大增,此時那裡還睡得熟,悄悄站起,躡手躡腳的往門外走去。江青嵐耳目何等靈異,她這一走動,也立時睜開眼來,問道:“琪妹,你身子剛好,怎不多休息一會?”
柳琪甜甜一笑,說道:“我不想睡了,要到門口練‘紫羅十二式’去,嵐哥哥,你替我去喂招好麼?”
江青嵐笑著點了點頭,就一躍而起。
柳琪喜孜孜的扭頭笑道:“嵐哥哥你真好!”
說著身軀一晃,伸過纖纖玉手,拉起他手腕,就往門外跑去。剛走近空地,江青嵐突然聽到一陣“絲絲”之聲,從遠處傳來。心中一動,腳下立即停了下來,正想辨認方向,那“絲絲”之聲忽然隱去。緊接著響起“隆隆”的聲音來,這聲音並不太響,但宛似地底悶雷,隱隱作響!柳琪也聽到了,她慢慢地移動著嬌軀,偎了過來,一面問道:“嵐哥哥,這是什麼聲音呀?”
江青嵐嗯了一聲,正待答話,忽聽那“隆隆”之聲又自穩去,“絲絲”之聲又已大作。
這會,比方才響多了,似乎發自空際?不!是從榴樹梢頭傳來!江青嵐目光隨著發聲之處急掠過去,只是一棵高大的榴樹頂上,盤膝趺坐著一個人影,敢情正在練功!
“嵐哥哥,那是離火真人!”
柳琪瞧得十分奇怪,低聲問道:“他幹麼要坐在樹梢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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