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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成真學 涉遠途

    大神叟說著話,解開了寬大長衫的前襟,在他粗肥的腰際,唔,圍著一條拇指粗細的黑色??子,??子的尾端有一圈以虎皮製成的套腕,??子頂端則綴著兩枚拳大的閃動著暗藍光芒的八角鋼錐,現在,??子的首尾正扣結在一起,兩枚藍汪汪的爸錐則吊垂在大神叟跨側。看上去,這??子與鋼錐倒好像是他腰帶與飾物似的。

    當然,這不會只是腰帶與飾物,大神叟小心翼翼的鬆了下來,朝著龍尊吾笑了笑,道:“乖徒,這玩意兒為師的叫它”雙頭蛇“自古以來,有一種傳說,凡是遇見雙頭蛇的人,必遭惡運,老實說,為師這玩意,只要抖出來了,遇著它的人運氣也好不到那兒去,這雙頭蛇的??身,是用”軟鋼“與”膠鐵“溶化鑄造,堅軔柔軟無比,要想弄斷它只怕不太容易,自然,裡面的招法兒另有奧妙,且待日後為師的慢慢夾磨你,想當年,為師憑著這雙頭之蛇,嘻嘻,也著實坑了不少邪魔鬼道………”

    說到這裡,大神叟笑呵呵的將“雙頭蛇”交到龍尊吾手中,他眼看著龍尊吾如此莊重的雙手接過,不由得十分得意的撫著下顎張開了大嘴。

    金羅漢冷遊雲帶著那麼幾分嘲弄的嗤笑了一聲,恭立一側的龍尊吾不由雙目低垂,心中忐忑,不知金羅漢為何來上這麼一下子?大神叟屠百色卻頓時沉下臉來,回首叫道:“你,老匹夫,你冷笑個什麼勁?怎麼著?我這雙頭蛇難道配不上你那把破刀?不要太過自滿,須知你這幾下子能唬住別人?我可不吃這一套,我……”

    金羅漢淡淡一笑,擺擺手,道:“好了好了,老夫不與你這老小子抬渾??,其實,你就是藏私也沒有關係,又何苦生這麼大的氣呢?”笆讒幔課遙我藏私?”?BR>百色一張胖臉驀地漲得通紅,他大嚷道:“老匹夫,你說,我什麼時候藏私來著?你說,我要你說!”

    金羅漢好整以暇的用牙齒咬咬手指甲,慢吞吞的道:“唔!………假如你不藏私,你那兩隻”普渡“指環為什麼不一起贈送給徒兒?分明你老小子捨不得,要不,就是別有用心!”

    大神叟哇哇怪叫,氣咻咻的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霍”的站起來,一言不發的猛然塞向龍尊吾手中,龍尊吾剛剛握住,大神叟將收回的一雙胖手卻陡的抽搐了一下,僵了似的停在半空中,他楞楞的注視著龍尊吾手裡的那個錦囊,面孔上的表情是這般錯綜複雜,包含了多少說不出的意韻,好半晌,他的嘴角輕輕痙攣著,羞澀的笑笑道:“乖徒,送給你了。”

    龍尊吾有些迷惑的瞧著他這位平素十分詼諧,而此刻卻充滿了一種罕見的痛楚的師父,吶吶的道:“師………師父,你老人家?”

    金羅漢輕輕一嘆,道:“屠老兒,事情已過了近叄十年,你也早該將這心頭的憾疚解脫了,就算將這指環與你的苦惱一起送走了吧。”

    說到這裡,他朝看龍尊吾點點頭,道:“徒兒,你收下。”

    龍尊吾猶豫著,低低的道:“但………但是,師父,這是屠恩師心愛的東西……

    …”

    屠百色強顏一笑,道:“罷了,既已贈你,你便收下。”

    搓搓手,他又眯上眼,故做平靜的道:“徒兒,你要記住,這兩顆”普渡“指環上,沾有你師叔與師母的鮮血,也合著為師我的愧疚與懺悔在裡面;以後,你在使用這兩枚指環時,千萬記得辨明你要毀滅的人是否夠得上被毀滅的罪,不要將好人冤枉……”

    金羅漢瞥了一眼龍尊吾無措的神態,淡淡的道:“事情很簡單,卻也夠屠老鬼後悔多年,在屠老兒年輕的時候,他與他的師弟共同喜歡上了一個少女兩個人一起追求人家,最後,屠老鬼贏了,於是,那少女就成了你的師母,這個時候,你師叔仍然與他夫婦住在一塊,有天夜裡,屠老鬼自遠處歸來,卻發現你師母躺在床上,你師叔握著她的手跪在榻前,時當深夜。又在這種情形之下,屠老鬼以為帶了綠頭巾,一時怒火攻心,也未明查,兩枚普渡指環已飛出了手,他這普渡指環最是歹毒狠辣,能將活人渡為死人,當時你師母便被擊中咽喉死在榻上,你師叔雖然閃躲了一下,卻也沒有躲過,那指環剛好嵌進了他的左胸心臟,他在??氣之前,告訴屠老鬼這是誤會,因為他受不住相思的煎熬,所以決意遠行,在臨行之前來拜別你師母,而你師母恰巧又臥病在榻,屠老鬼回來之時,他已說完了話欲待??去,你師母深知此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傷感之下與之握別,唔,就巧被屠老鬼瞧見,場面就演變成了這般模樣。”

    頓了頓,金羅漢站了起來。過去拍拍垂頭閉目無語的屠百色,又向龍尊吾低沉的道:“你師叔說完了話就去了,屠老鬼檢視之下,果然發覺你師母是害了病,他當場來了一段槌胸頓足,號啕大哭了一場自是不在話下,從那時以後,他的普渡指環不再沾染人血,而且隨時攜伴身邊,藉以自惕。近叄十年來,他也從而不親女色,有時深夜拿出指環來掉上一陣子淚,龍兒、須知人老流淚,此淚最是珍貴。”

    龍尊吾怔怔的聽著,好一會,他才如夢初覺,啞著嗓子道:“恩師賜贈之普渡指環,弟子必將心與之系,無論何時何地,皆將恩師之言銘印腦海,決不濺善良之血,不纏未明之冤。”

    屠百色紅紅的鼻頭抽動了一下,他強笑道:“好徒兒,這就好了,為師受此事而遭心遣,已有數十年之久,強盜也不願他的兒子再當強盜,為師更不願你日後為此等事情受苦受難!”

    金羅漢呵呵笑道:“徒兒像貌堂堂,神態灑逸,不是當災之像,老鬼,你可放心。”

    遲疑了一會,龍尊吾吶吶的道:“現在,弟子可以一睹這指環麼?”

    屠百色點點頭,道:“你看吧,很美。”

    輕輕扯開錦囊的絲線,將裡面的物件傾向手中,喝,一對菱形的碩大指環,帶看眩目的異彩就像銀河的殞星一樣在他手心滾動,指環是菱形的,做紫紅色,為整塊不知名的紅寶石所雕就,光輝絢燦,閃閃波流,套在手指上的圓環是雙層絞極鑲的白金,環中有接口,可以隨時借抖手震腕之力射出,菱形的四個尖端銳利如刀,映著陽光,可以自紫紅寶石的中心看見各種不同的紅、黃、白、線、紫、金、藍等光彩迥轉散射,就似自一個萬花筒中窺視紅塵。千色百芒,繽繽紛紛,除了美麗之外,還帶著一鄙難以言喻的迷幻意味!

    屠百色目光也凝注在指環之上深沉的道:“它們俱稱”普渡“。”

    龍尊吾讚歎道:“真的,弟子從來沒有見過比這更悅目的指環,而且,冥冥之中還有著令人心旌搖盪的誘引之力!………”

    屠百色接過一隻,眼皮子也不撩的隨手彈出,只聽得一聲“錚”的輕響,龍尊吾循聲注視,老天,那枚普渡指環完全嵌入了屋中的一根柱子裡,而這根柱子,卻純是堅硬的大理石所雕鑿!

    慢慢走過去取了下來,屠百色又將指環交給龍尊吾,沉默了一會,便道:“東海之心,在水面百尺之下,有一種極為珍貴的“紅眼石”,此石彩色絢麗,晶瑩透剔,卻又堅固如鋼,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寶石,為師費了五年心皿,才求得這麼兩粒,只是託請名匠鑿磨,就已花了紋銀七千兩,再加上叄年時光才成,只要發出這指環,可以穿破金甲銀盔,力透骨髓,任你是鐵鏡銅冶,也要肉碎筋靡,而且………而且指環,這指環………”

    屠百色有些艱澀的停了口,金羅漢卻接下去道:“這指環秉性陰寒,被擊中之人,便是非在要害,亦會在叄個時辰之後四肢拳曲,周身抖索而死,死像是面色青白,體硬如石,血液全部凝固,當然是不會好看到那裡,不過,若沒有破皮見血,或是有解藥及時急救,便毫無影響。”

    龍尊吾唯唯的聽著,又將指環置入錦囊之內,這時,金羅漢已輕咳一聲,慢吞吞的道:“現在,徒兒,將你的身世,嗯,或者是痛苦也抖落出來吧,說給你兩個老不死的師父聽聽。”

    楞了楞,龍尊吾迷惑的道:“師父也知道弟子身負菟曲?”

    金羅漢頷首一笑道:“當然,你的眉宇唇角,已是傾訴的大多。”

    屠百色亦沉沉的道:“而且,以你這二十四五的年紀,正是旭日東昇,應該明朗活潑的時光,如果沒有什麼傷心之事,我想,你該不會認為生活無趣。”

    金羅漢笑笑,又道:“這話值得權商,屠老鬼,你也經過傷心之事,你知仍然活著,而且活得肥頭大耳,活到了六七十歲,看情形還不會就死,再說,一個人便是一時想不開,也只是偶而衝動罷了,他若一次死不掉,第二次他就再也不想死了,何況,有幾個人求死求得那麼從容不迫?你說說,嗯?”

    屠百色一氣之下,悶著頭不再響了,站著的龍尊吾咬著牙,沉默了良久沒有出聲,金羅漢嘆了聲,低沉的道:“徒兒,恩師若父,在師父面前,沒有不能出口的事,你說吧,有快樂,讓為師等與你分享,有痛苦,也讓為師等與你分擔!”

    背過身去向著窗戶,而窗外的陽光仍然明亮炙熱,但龍尊吾此刻心頭百感交集,尚未封口的舊創又已再度被自已的回憶撕裂流血,他周身冰冷,思維又已回到魔鬼般的寒酷陰影之下……“忍著痙??的痛苦,抽心般的煎熬,他緩緩沉沉的說出了自己身這的慘痛,從他簡明的身世到目前血淋淋的折磨,沒有一絲兒保留,沒有一丁點渲染,但是,這已十足的使靜靜傾聽看約兩位老人血??暴漲,鋼牙緊挫!盡避過去的日子十分漫長,漫長裡摻合了各端情韻,各端哀樂,但述說起來卻只是瞬息,瞬息裡,人生的真諦也往往包含全了。講完後,龍尊吾轉過身來,他臉上的神色平靜得似古井之水,找不出絲毫波動的漣漪,找不出悲苦激動的痕跡,就像他是在述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如此冷漠而疏淡。良久”“似如釋重負般,兩個老人同時長長吁出一口氣,屠百色舐舐嘴唇,搓搓手,怔怔的道:“真叫慘,徒兒,真叫慘………”

    金羅漢深深的凝視著龍尊吾,慢慢的道:“龍兒,你為何不大哭一場以??心中鬱痛?”

    龍尊吾牽動了一下嘴角,低啞的道:“淚已熬乾了,仇也記在心中,師父,弟子不哭。”

    屠百色一拍手,叫道:“好,這才叫男子漢,大丈夫!徒兒,你將心志集中,用寶習藝,老匹夫與我這一身把式通通授你,你也為我兩個老傢伙好好出去闖蕩一番,休要葬了九成宮的威名,”金羅漢平靜的道:“不僅為了要洗雪那段羞辱仇恨,龍兒,也為了更大更遠的抱負與目標,你一定得苦心勤練,日子還長,報仇雪恥之後,你還有一大段路途要走!”

    說到這裡,金羅漠肅穆的道:“習武的最好時機,乃是幼年骨骼軟軔,精神氣俱皆充沛之時,依你來說,雖然往昔也曾扎過底子,那隻不過是跟隨著幾個設場教徒的老花拳繡腿胡混罷了,獲得的益處實在不多,而且,根本也派不上用場,練習上乘武寶便好像砌塔,根基鬆散則難承巨石,勉強堆上也早晚要被壓垮。但是,以你的年紀來說,已有二十多歲,又實難從最初淺之學法習起,那樣時間會太過漫長,因此,為師的自會用另”種方法教你,這種方法為師稱為“跳梯”,屠老鬼則叫“延光”,不論是“跳梯”也好,“延光”亦罷,你皆要澄心靜慮,將心??神智完全溶於其中,將為師等的壓箱底功夫一起掏去!“龍尊吾恭謹的垂手受教,金羅漢又精要的告訴了他一些深層武功的入門手法,末了,金羅漢低沉的道:“九成宮地處易山湖湖心”磐島“之上,你在江湖中涉足未深,可能尚不甚了了此處情形,在你面前,為師等亦無庸隱瞞,九成宮威名震懾大江南北,宛如雷霆霹靂,金羅漢大神叟有著拔山撼嶽之豪膽雄風,四十年來,所向披靡,縱有敵手,亦皆寥寥可數,龍兒,你好生繼承這些傳統吧。”

    屠百色走上來,喜愛的拍了拍龍尊吾的肩頭,於是,二人含笑而出,當門兒掩上,卻留下了多少力量與希望在龍尊吾手中。

    緩緩地,龍尊吾朝著方才二老坐過的太師椅跪下,他緊閉著嘴,唇翅兒在輕輕嗡動,眉毛似兩把刀一般豎起,整個形態流露出一股出奇的冷靜與堅毅之色,他像是下了一個決心,一個上頂於天,下撐於地的決心!

    時光就是這麼悠悠的流過去了,太陽與月亮永遠做著那毫無結果的追逐,白雲飄飄渺渺的,而蜀山湖的湖水粼粼,水紋如緞帶般的輕微起伏著顫向深遠,圈圈的漣漪卻又蕩了回來,磐島綠岸的白色小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雲花老在春風裡融解於無蹤,而枝頭的嫩芽在知了的長鳴裡生長得翠綠欲滴,繽紛的百花再顫抖於蕭蕭的雁聲裡,飄零於如帶的秋雲裡。於是,白雲又在黃葉飛舞中落下,又在大地的寒瑟裡落下,日子就是如此,千萬夢幻於這不息不絕的四季渲張中,??脈不易也在於這自亙古以來便是展延向遠的篤定時光裡。

    快五年了,九成宮的歲月如斯,那大石柱上紫紅色的“血映豪膽”與“刀斷英雄”的飛舞字體也似蒼剝了不少,但是,九成宮卻依舊巍峨玉立,帶著威森森的氣勢睨眸著蜀山湖,睨眸著極目所至的數十里水波煙霧。

    不論日子是好過抑是難過,但它終將過去,現在,就是這樣了,九成宮的日子又已在金雕玉砌裡流去,在晝柱飛樑中流去。在重角迥廊中流去,也在龍尊吾咬著牙根,忍著艱辛的毅力中流去。

    現在,正是秋末冬初,早雪,也已飄過兩次了。

    龍尊吾揹負著手,穿著一襲白豹皮領的黑色夾袍獨立窗前。這情景,就與他剛到九成宮養病的時期一樣,不過,那時的他,與此刻的他,無論在氣質上或實質上,已有著很大的差別了。近五年來的日子並不好過,他深深的體悟出二位恩師所謂的“跳梯”或“延光”傳授技藝的方法是如何難巨,又是如何費煞苦心,這方法很簡單,乃是由金羅漢及大神叟二人輪流將一身所學傳授給他,白天是金羅漢,夜間是大神叟,而他睡眠的時間也僅有中午的一個時辰及拂曉前的一個時辰,這當然是不夠的,於是,他便服用兩位師父的一種特製提神藥丸,這種提神襲丸是血紅色的,吃下去以後會立即興起一種亢奮及清醒的感覺,金羅漢及大神叟曾告訴過他,這種檠九並不是一件有益的東西,但是,卻可有助於他苦習的進展,除了這稱藥丸之外,便是二老以本身性命交關的一口丹田真氣為他貫注於脈經之中;藉以醒腦清心。於是,他便日夜不停的勤練藝業,像在挖掘著二位師父所藏的武功,如今,大致來說,他已挖到底了,昨天中午,金羅漢已興奮的告訴他,因為,在慣常的每日喂招中,他險些割破了金羅漢的小腿,用他的阿眉刀,雖然,當時僅削下了一片金羅漢的黑袍!這近五年的時光是沉重的,悲哀深藏,卻滲合著歡笑,孤苦伶仃,卻沐浴著兩位恩師的慈愛,近五年的日子相當於一般人的十年,將白晝黑夜混在一起,咬著牙,也將血與淚混在一起,就快出去了,內心深處,他捨不得??開九成宮,捨不得??開二位恩師,但是,仇恨像一條毒蛇一樣齧咬著他,這,合他終日痛楚,在僅有的短暫睡眠中也難以安枕,雙雙人狼,那仇、那恨、那血,那訴不完,說不盡的悽苦,哀涼,以及憤怒!

    只覺得混身是勁,混身是力,似能推撐天之柱,能扯栓地之環,他想飛、想奔、想騁馳,只是,現在,他自已有些疑惑,到底習成了麼?到底自已的功力已達到什麼程度?這五年,不,這等於過十年的光陰?

    輕輕地,輕輕地“”門被推開了,那披散的頭髮,面孔冷漠木訥的大漢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他們是以五年以前的模樣,一般的冷漠,一般的沉靜,歲月並沒有在他身上刻劃了多少痕印,看起來,他和五年之前絲毫沒有改變。

    龍尊吾緩緩轉過身來,安祥的道:“麼哥,二位恩師起身了?”

    那神態冷沉的大漢竟難得的浮起一絲笑容,卻仍然詞句簡單的道:“兩位老爺請少爺去。”

    龍尊吾“哦”了一聲,漫步行向門口,待要出門,他停住了腳步,輕輕的道:“有事?”

    披髮大漢彎了彎嘴角,道:“約莫如此。”

    擺擺手,龍尊吾沒有再說什麼,當然,他明白再說什麼也是白搭,這位麼哥,從來也不願意多浪費一個字眼的。

    下了小樓,哦,對了,這幢小樓,名曰“??玉”,乃是金羅漢與大神叟日常下棋淺飲之所,這些年來,經讓給了龍尊吾住,固然是為了他能專心習藝,苦練百功,但是,又何嘗沒有著太多的慈愛與關注在內呢?

    在經過二片已枯黃的草坪之後,踏著蕭蕭的落葉,由小樓來到一間花廳之前,花廳右側,是一個小小的青石天井,天井四邊,擺滿了盛開各色秋菊的精緻花盆,冰花榜子窗半支起來,花廳內生著炭火,金羅漢與大神叟各著一襲絲綿百壽糰子長袍,在愉快的品茗聊天。

    披髮大漢向內一指,默默躬身退下,龍尊吾笑著抱抱拳,逕自行向花廳,在門前,他輕輕叩了幾下:“二位恩節,可是召諭弟子前來?”

    裡面,大神叟屠百色的聲音慈和的響起:“乖徒兒,推門。”

    龍尊吾靜靜的推開宣紙糊著的精巧門兒肅身入內,屠百色站了起來,一邊放下手中細瓷酒杯,邊笑道:“方才為師正在說你,徒兒,昨天老匹夫依老賣老,卻幾乎栽了個大筋斗,嘻嘻,你那一刀險些兒削了他的毛腿!”

    微微一凜,龍尊吾惶惑的道:“弟子無心,尚祈二位恩師恕罪!”

    金羅漢豁然大笑起來,他是極少像這樣開懷明朗的大笑的:“青出於藍而更勝於藍,龍兒,為師如何會責怪於你?老實說,為師高興還來不及呢,這證明了你的稟賦特厚,慧穎超人,更證明了為師沒有藏私,連準備壓棺材底的老本兒也一遭被你掏去了。”

    一邊的屠百色又拿起杯子啜了口茶,舒適的坐到鋪設著厚厚熊皮墊的臥椅上,笑眯眯的道:“乖徒,這些年來,你可真夠受的,看那小臉兒也瘦得白蒼蒼的,從今天起,那紅色的藥丸你就可以不用再吃了。”

    金羅漢用手摸摸光光的頭頂,緩緩地道:“換句話說,龍兒,你的藝業已成,可以出師闖道了。”

    猛的一哆嗦,龍尊吾激奮的道:“真的?”

    二位老人同時點頭,金羅漢神色轉為肅穆的道:“當然,但是,在欣喜中,卻也不可忘記謹慎,小心駛得萬年船。”

    屠百色也凝重的道:“乖徒,九成宮在武林中固然名聲喧赫,這都是為師用血汗創下來的,多年來守成已是不易,將來更須你去發揚光大,要知道天下渺渺,能人異士輩出,江水後浪推前浪,四海五湖之內皆是藏龍臥虎,千萬張狂大意不得,在今天,誰也不敢謗言唯我獨尊,誰也不可認宇內無敵,我們知道的對手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或有我們不曉得的仇敵隱伏,滿必遭損,你要留意了。”

    龍尊吾躬身答應,金羅漢站起來,負著手在室內踱了兩步,沉穩的道:“半年之前,為師已遣人替他探尋過”雙雙人狼“的蹤跡,幾次尋搜的結果,卻仍然沒有找出一個確切的消息來,只有一點蛛絲馬跡顯示,這些殺才可能隱入”紫蘆“山區去了,”紫蘆“山區是”鐵矛幫“活躍的地盤,說不定他們和”鐵矛幫“有些牽連,你離宮以後,可以再繼續探訪一下,待求得證實後再去”紫爐“山區,免得撲了空之後又白結下仇家。”

    咬著唇,龍尊吾沉重的點點頭,屠百色瞧著他,慈祥的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也用不著太過急燥,凡事欲速則不達,這多年都熬過了,再忍些時慢慢去磨,總是磨得出來的。”

    龍尊吾強笑了一下,低沉的道:“師父,弟子恨不得現在就食他們的肉,撕他們的皮………”

    屠百色舐舐嘴巴,道:“自然,若是為師,也必如此想,但是,在做這件事前,為師的也會考慮到對方將如何自保,更用何種方法來對付予我!”

    龍尊吾垂手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也將記住。”

    金羅漢忽然展顏一笑道:“幾朝小雪,今日初晴,天也高,氣亦爽,龍兒,你就趁這難得的好日子去吧,記著隨時與為師等聯繫,不要忘記你是九成宮出去的人!”

    伸出肥厚的手掌,屠百色雙手合住龍尊吾的雙手,語聲裡有著掩飾不住的感傷:“乖徒,我與老匹夫兩人浪蕩江湖戰十年,除了空負一身虛名之外,無親無故,無子無嗣,雖然名份上你是我他的徒子,但是,實際上我們兩個卻將你視為生子,這些年來,在晨昏相對裡,我們兩個孤老兒對你的愛你該體諒得很清楚,這九成宮雖然豪華卞麗,卻太過冷清,太缺乏溫暖,我們當年耗了巨量的金銀來建設它,原想不到會這樣,乖徙,記著你的兩個已經不問世事的師父需要你,記著九成宮要靠著你蓬勃的熱力來充斥,我們愛你,九成宮的每一個人都缺不了你………你!”

    龍尊吾只覺得熱血上衝,鼻端酸楚,他目眶一紅,激動的叫:“師父………”

    金羅漢驀的一拍小几,大喝道:“不許哭,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屠老鬼,你怎麼了?龍兒此去,正應以豪壯相勉,為增其行色,如何做出此婦人之態?”

    屠百色連連搖捏著握著徒兒的雙手,啞著嗓子道:“別難過,別難過,乖兒,你羅師父說的對,千里搭長棚,也沒有不散的筵席,你你你………你去吧,本來午間為你設酒”翠竹閣“送行,為師卻不想如此了,七十多的人,哭起來可難………看啊………”

    強忍著痛淚,龍尊吾心頭酸楚之極,他哽咽看,用力吸氣,窒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金羅漢咬著牙一拍雙掌,大聲道:“洗老麼,送少爺出宮!”

    門兒應聲開了,那沉默的披髮大漢“”洗老麼雙手託著一個精緻的鑲著雪亮的銅釦皮囊進來,金羅漢一手接過,走上兩步交到龍尊吾手中,硬著心腸道:“皮囊之內,有赤足黃金叄十條,銀元寶二十枚,珍珠百顆,翡翠五十塊,這是為師送給你的一點盤纏,路上不要刻薄自已,用不著省,撿好吃的吃,好穿的穿,再見你時,為師等希望發覺你又白又胖。”

    龍尊吾的淚水已是眼眶中打滾,他咬著嘴唇,艱辛的點頭,金羅漢轉過身去,冷冷的道:“帶看你的兵刃行囊,小碼頭上,已有一條快艇相候,從今以後,漫天的風霜雨露要靠你獨自去承”“當了。”

    說到最後,金羅漢的語聲也起了變化,帶著隱隱的顫抖??沙啞,屠百色搶上一步,嘴唇蠕動了半天,終於猛一探手,幾乎是蹌踉走到窗戶之前,矮胖的的身體在不停的抽搐………。

    “噗通”跪倒地下,龍尊吾咚咚有聲的向二位恩師各叩了叄個響頭,轉身似奔跑般出了花廳,洗老麼急步跟著他,回到“璞玉樓”後,龍尊吾發覺他的隨身衣物及兵刃分別收妥在一隻又一卷油布裡,他咬著牙拿起,匆匆瞥了這幢居住了近五年的小樓一眼,抑制住滿溢的淚水,頭也不回的跟著洗老麼下了樓。

    走出壯麗恢宏的九成宮,雙手各撫摸了一下門口大石柱上所雕的四個字,蘊含看滿腔滿肚的??愁別緒,在洗老麼的引導下行向島邊。

    這是一個擾美而隱秘的小灣,岸上夾著小灣有密密的相思木,連著岸,是一條用巨大青石砌就的小碼頭,這青石碼頭伸展在澄澈碧綠的水中,看去又是巧致,又是深潭,碼頭兩側,各栓著叄條首尾尖翹的小船,其中一隻黑色小船上已在兩張各坐叄名肌肉乩結突憤的魁梧大漢,他們穿著一色的熟牛皮馬甲大紅褲,正緊搖著漿待命而發。

    洗老麼陪著龍尊吾到了青石碼頭上,他伸手握看龍尊吾的肩頭,深深的凝視著他好一會,低沉的道:“不要忘了回來。”

    龍尊吾點點頭,啞著聲道:“我一定會回來,麼哥,謝謝你這些年來對我的照拂,謝謝你。”

    洗老麼咧嘴笑了,他用力拍拍龍尊吾的肩頭,肅手躬身,執施他的下人之禮。

    上了船,一聲??乃,六名大漠一起用力倒劃長槳,波波的碧色湖水攪起白花花的輕浪,船隻以高翹的全部衝出,青石碼頭,岸沿,樹叢,島頂的峨巍九成宮,都在迅速後退,六名船伕口中齊聲“嘿唷”,長槳一調,尖窄的的船首掉轉頭來,直指岸邊,似箭一樣掠波而去。

    在朦朧的薄薄淚光裡,龍尊吾凝視磐島九成宮,在宮裡的第一幢高聲的樓臺上,他隱隱看見兩個臨風而立的身影正向這邊張望,雖然那兩個身影如此??糊而遙遠,但他卻一眼即可分辨出那是誰,不錯,是他的恩師,為他重新規劃了生命意義,挽他出瀕臨絕望,予他以再生活力的恩師。

    多少濃稠的關注,多少深刻的慈愛,化不開的憐惜,隔不了的親切,那是恩師,自悠遠的遙望裡強烈的表達了他們隱在淚蒂後的依依,這綿長的依依何,龍尊吾的面孔肌肉在輕輕抽搐,他盡力控制著心頭的激動“”那幾乎想跳入水裡游回島上的激動,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咬得緊緊的,緊緊的……

    尖窄的黑色船首鼓浪而進,越來越快,分開了兩道人字形的白色水波湧推向兩側,然而,這小波又消失於船尾的起伏裡,遠了,遠了,將近五年的時光,沒有??

    開磐島一步,但是,一旦??去卻竟是如此簡單,又如此的斷人肝腸。

    毅然回首,回首處目光正及遠遠的大地岸線,籠在一片薄蚌忽的煙霧中,罩在溫暖的金黃色陽光下,可以看見有一絲不規則的紋波輕吻著岸邊,那就是的,是他將去的地方,是他將再度踏上染著血的泥土?不知未來如何,但是,未來卻總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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