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她們生氣,忍不住各自頓了一下腳——發出了極其輕微的聲響,卻令得在抽屜中的那人,鼾聲陡止,而且,立即坐了起來,在黑暗中看來,情景又變得十分怪異令人駭然。
那人上半身身坐了起來,下半身還在抽屜中(抽屜只被拉開了一半),而他一坐起之後,自然是背對著良辰美景的——他躺著的時候,頭向外,良辰美景雖然有黑暗中視物的本領,但也無法看到他的臉面,只看到他伸手在自己的臉上一抹,用悶雷也似的聲音,大聲喝問了一句話。
那句話,沒頭沒腦,又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她們根本不會聽得明白。可是,那人所用的語言,卻是良辰美景再也熟悉不過的一種陝西方言。那是她們一學會說話就在使用的母語。所以她們一下子就聽懂了,那人在喝問的是:“有什麼緊急軍情?”
剎那之間,她們又是吃驚,又是惱怒,心中想到的更只是一定已經跌進了一個惡作劇的陷阱中去了——這種陝西土腔,決不是半途出家的人所能學得會,一定是土生土長的人才會說,而那人突然出現,自然是特意找來,開她的玩笑的。
她們一心以為如此,所以也沒有去細想一下,那人喝問的那句話是如何沒有來由,兩人齊聲怒道:“沒什麼軍情,只是有人要砍你腦袋。”
良辰美景說的話,也不是很現代,那自然和她們成長的環境有關。她們也自然而然,用上了那種陝西土腔。
(卻想不到這一來,真正合了上“陰錯陽差”這句話,到後來才明白。)
那人一聽,身子陡挺了一挺,想來是急於想起來,可是他下半身還在抽屜中,一時間出不來,反倒把抽屜碰撞得砰砰亂響,那人的氣力相當大,也撞得櫃子亂晃。
這種情形,本來極其詭異。良辰美影雖然膽大,但畢竟是少女,也應該想到害怕,可是她人一心認定是遭到了戲弄,生氣還生不過來,也就自然忘了害怕。兩人都已決定,要給那人吃點苦頭再說,所以她們鼓著腮,雙手又著腰,等候適當的時機來發作。
奇怪的是,那人坐著,看來身形也很高大,看他想離開抽屜時的動作,氣力也極大,可是他掙扎了一會,除了發出一陣聲響之外,他竟未能離開抽屜。而也放棄了掙扎,一面發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笑聲,一面用手用力拍打著自己的頭:“要砍我腦袋的人太多了,有本事的,只管來砍。”他一面說,一面扭過上半身,循聲向良辰美景看來。兩個直到這時,才和他正面相對,一照面之下,良辰美景也不禁有點吃驚。
她們雖然能適應黑暗的環境,但是在黑暗中看東西,當然沒有光天化日之下看得清楚,人的相貌,她們還是看不很清楚。而今得她們吃驚的,是那人有一種神威凜凜的氣勢和神態,都十分難以捉摸,有時,甚至不必看到,都可以感覺得出來。良辰美景當時心中就想:這個人有那樣的氣勢,也會給人利用來捉弄自己,當真是怪事。這樣的氣勢的人,一般來說,決不會是普通人,一定是大人物。這一點,自那大漢一雙在黑暗之中看來,也炯炯有神的眼睛中,更可以得到證明。
她們吃驚,那大漢一見到了她們,也是陡地一震,看得出,剎那之間,他現出了驚訝至極的神情,眼中更是光大盛,聲音乾澀無比,說的話,良辰美景當時還不是很聽得明白:“怎麼多了一個出來。嘿,從來沒有人知道你有姐妹。”
這大漢的話,其實不難明白,他像是認識良辰美景中的一個,所以才這樣講。
良辰美景立時互望了一眼,她們不必說話,就知道自己決不認識這個大漢。
而接下來,那大漢的言行更怪。他長嘆一聲,神情十分苦痛地搖了搖頭,嘆息聲中,更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悲痛,大有英雄末路的蒼涼之感——
接著他道:“一個也好,兩個也好,來吧,我等你很久了。”他伸手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一拍:“這顆腦袋,合該由你來砍——
良辰美景面面相覷,剛才她們隨口說了一句“有人要砍你腦袋”,那自然只是一句氣話,可是她卻信口胡說,聽的人竟當了真,這真是從哪裡說起!
一時之間,她們卻不知如何才好,而那大漢說完之後,緊閉著眼睛,一副引頸就戮的痛苦神情,更看得良辰美景啼笑皆非。
這樣,約莫僵持了半分鐘,那大漢才又長嘆了一聲:“怎麼還不下手,昔年交情,早已一筆鉤銷,你替夫報仇,天公地道。”
良辰美景聽了,心中更是一疊聲叫苦,那大漢說得如此認真,她們這時,又想到費力醫生研究的原來是精神病。這大漢一定是瘋子,只有瘋子才會這樣胡言亂語。
像那樣的大抽屜,至少有一百來個,若是每個抽屜中都躺著一個瘋子,而那麼多瘋子又全都走了出來胡言亂語,雖然不怕,也夠麻煩的了。
兩人想到這裡,更是啼笑不得,齊聲道:“你亂七八糟在胡說什麼?”
那大漢發出了兩下十分無可奈何,聽來很悲壯的笑聲:“是,我是在胡說,哈哈,天公地道,我什麼時候講過天地、公道這種話來?”
良辰美景沒好氣:“誰理會你說過什麼?”
她們這樣說的時候,又互望了一眼,她們的心思自然是一樣的,那大漢看來離不開抽屜——這種情形,十分怪異。但如果那大漢是瘋子,精神病患者常被束縛、拘禁那就十分平常。
這時她們想到的是,那瘋子不知還會說出什麼話來(連“代夫報仇”這種話都說出來了),不如把抽屜推回去,讓他繼續打鼾的好。
兩人心意一致,齊聲喝:“你躺下。”
那大漢震動了一下,倒也聽話,果然直挺挺地躺了下來,可是雙眼仍然睜得老大。良辰美景正想掠過去把抽屜推回去,忽然那大漢大長嘆一聲:“你再也想不到,有一件事,我好後悔,那是我一生之中唯一的後悔事。”
良辰美景又互望一眼,她們少女心情,有時雖然佻皮些,但總是十分善良,那大漢講這兩句話的時候,聲調沉痛無比,那使她們大生同情之心,不忍心去打斷他的話頭,心中想:讓他把他後悔的那件事說出來,他心裡可能會好過一些。
所以,她們站在原地不動。
那大漢又幹笑了幾聲:“我好後悔殺了李兄弟。”
這句話,在別人聽來,全然莫其妙,至多隻當那大漢曾殺了一個人,現在在後悔而已。可是聽在良辰美景的耳中,兩人卻大受震動。
(良辰美景受震動的原因,和她們的身世有關。)
(她們的身世,神秘至極,在《廢墟》這個故事之中,曾記述過,但她們和人群隱秘地活了幾百年的人,卻沒有詳說,我也一直都是估計,不能肯定。)
(直到這時,我才可以肯定。)
(她們在上代,幾百年前,都是歷史上相當有名的人物,其人其事,曾在許多小說、戲劇中出現過,大家都耳熟能詳,看下去,很容易明白。)
(良辰美景感到受了太大的委曲,感到一切都是由我來安排,令她們難堪,但也是因為一切都太湊巧了,陰差陽錯的巧合,竟然可以到此一地步,等到整件事都真相大白時,所有的有關人等,莫不嘖嘖稱奇,感到幾乎難以置信。)
(但世上真是有巧合的。)
(這個故事就是。)
良辰美景當時又驚又怒:“李兄弟?哪個李兄弟?你是誰?你說的是什麼事?”
她們急急發問,語調自然又急促,又充滿了疑惑,那大漢聽了,反應十分強烈,陡然又坐了起來,他一坐起,自然仍是背對著良辰美景的.他的聲音,也滿是疑惑,大聲道:“紅娘子,你要殺就殺,我決不還手。”
(那大漢的口,叫出了“紅娘子”這個名字來。)
(當我第一次見到良辰美景,看到她們一身鮮紅——她們只穿鮮紅色——而身手又麼靈巧時,我也自然而然想到了紅娘子,想到她們是紅娘子的後代。)
(想到了紅娘子,自然也想到了紅娘子的丈夫李巖。)
(李巖為誰所殺,歷史上有明文記載,這大漢自稱他好後悔殺了“李兄弟”,他把他自己作什麼人了?)
(他把他自己當成了李自成。)
良辰美景在那剎那間,只覺得事情完全是針對她們而設的,引她們來上當,而多少年來,那一群退到了海外的,當年曾在歷史上轟轟烈烈有過一番風光身世的人,都成了極大的隱秘,他們之間有一個極嚴格的規定:永不洩秘。
而這個(她們認為是),卻觸及了她們最不想知道的身世隱秘,雖然那已是幾百年前的事,可是她們絕不願人提起——我十分明白她們的過種心理,所以從來也沒有問過她們,免得她們不高興。
而這時,她們居然老遠地趕了來,聽那個大漢講這樣的胡言亂語。
她們再也忍不住,一起尖叫起來:“太過分了,這太過分了。”
她們叫著,那在抽屜中的大漢,扭過身來,以極怪異的神情望著她們。而這時,外面也傳來了聲響,良辰美景一面向窗口掠去,一面還把實驗桌上的東西,隨手破壞了一批。
她們奔回自己車子,仍然生氣,把車子開得飛快,回來之後,愈想愈覺得受了戲弄,所以才決定向白素告狀,數落我的不是。
良辰美景把夜探費力研究所的經過講完,我和白素互望,心中的疑惑,至於極點。
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白素先開口,指著我:“他這個人,雖然行事沒有什麼規律,但是這種無聊事,他決不會做。”
良辰美景一起向我發出道歉的笑容;“對不起,衛叔叔,我們因為事出突然,一時之間想歪了……可是,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就是因為在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想得思緒亂得之極,她的問題我自然沒法子答得上來,白素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先研究費力醫生有沒有可能知道良辰美景要去他那兒。”
我想了想:“唯一的可能,是她們到小郭的偵探所查費力醫生資料一事,洩露了出去。”
但是我隨即又否定了:“也不可能,那至多使費力知道有人在調查他,注意他,決無可能知道良辰美景會去,也絕無可能知道她們的來歷,而安排一個人假冒李自成去戲弄她們。”
白素同意了我的分析:“是,絕無可能,那個假冒……的人,一定是本來就在的,而且也不能說是假冒的,他……”
白素遲疑了一下,良辰美景已駭然叫了起來:“總不會是真的吧。”
白素苦笑了一下——怪的是,那個“李自成”,當然不能是真的,但白素居然想了一想才回答,而且語氣也很模糊:“不會……是真的。”
我忍不住嚷了起來:“什麼不會是真的,當然絕無可能是真的。那是一個瘋子,瘋子常以為自己是歷史名人,有的自以為是漢高祖,也有人自以為是拿破崙,而這一個恰好自以為是李自成,又湊巧見了穿紅衣服的女孩,黑暗中看不真切,以為是紅娘子找他報殺夫之仇來了。”
良辰美景苦笑:“哪有那麼巧的?”
我攤了攤手:“請問是不是有別的假設?”
白素沉聲道:“我看,這一切,都得問費力醫生本人,才會有答案。”
我聽了之後,默默不語。費力那種鬼頭鬼腦的神情,我記憶猶新。本來,我準備把他研究的課題弄明白,再在他面前說出來,讓他嚇一跳的,現在,倒轉頭來,還要去問他更多的問題,我可不願意。
白素自然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意,笑了一下:“那麼就只好要大名鼎鼎、神通廣大的衛斯理親自出馬了。”
我一挺胸:“出馬就出馬。”
白素揭著嘴:“不過,給良辰美景她們一鬧,費力醫生一定知道有人侵入過,只怕會加強保安,要是被他當場拿獲,那就難看得很。”
我向白素一瞪眼:“好,那我們就一起去。”
白素、良辰美景三人一起笑,白素道:“要照我的辦法,就直截了當去問他。”
我用力一揮手:“各人有各人的辦法,這些年來,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還不是好好的。別說一個瘋子把自己當李自成,就算再有幾十個,各把自己當作歷代帝皇將相,卻又怎地?”
良辰美景有點吃驚:“真……會有那樣的情形?”
我道:“你們不是說,那實驗中,那樣的大抽屜,有好幾十個嗎?”
良辰美景咕噥著:“我們只拉開了一個,不知道別的抽屜中是不是也有人。”
我一句話快要衝口而出,可是白素真有先見之明,立刻知道我要說什麼,一揮手在我前拂過,把我那句話逼了回去。
我想說的是“說不定再拉開幾個抽屜,你們真正的老祖宗李巖、紅娘子全會跳出來;躲在一邊,倒可以看看真正的歷史重演。”
白素不讓我把這幾句話說出來,自然是怕良辰美景不高興。兩個小姑娘又哭又笑,情緒不是很穩定,白素的做法很對。
我想了一想:“是明也好,暗也好,我總要去一次,看看這位大醫生在鬧什麼鬼。”
我無意中說了一句“鬧什麼鬼”,良辰美景卻十分緊張:“會不會……真……是鬼?”
我立時又想起了倉皇失措,舉止失常,跑來找我,說和一個老鬼在一起存在了三天的齊白,大喝一聲:“哪來那麼多鬼。”
這時,天色已黑,我伸了一個懶腰,要良辰美景留下費力研究所的地址,準備了一下,胡亂吃了點東西。良辰美良在猶豫著是不是要跟了去,給我一口拒絕:“又不是什麼大事,要那麼多人參加幹什麼?”
良辰美景咕噥著:“小心你拉開抽屜,跳出一個人來,自稱是漢朝的大將軍衛青,那才真是你老祖了。”
我乾笑幾聲:“十分好笑。”
白素一直只是笑吟吟地看我們拌嘴,一副超然物外,優遊自得的神態。
我向她們揮了揮手,又向白素道:“齊白要是來了,要他等一等我。”
良辰美景是見過齊白的,而且還曾得到過齊白的禮物——兩塊一模一樣白玉,所以對齊白十分有好感,立即問了一連串問題。我把她們的問題全擋了回去:“他很好,最近才和一個古代老鬼,在一座古墓之中,一起存在了三天。”
良辰美景一起眨著眼睛,竭力在設想,那是什麼樣的事情,可是怎麼也設想不出,只好作罷。我看看時間還早,離家之後,也不急於趕路,沒有特別提高車速。
等我看到了費力醫生的研究所時,時間是十時,建築物二樓的一角,有燈光射出來。
房子所在十分偏僻,附近都沒有別的屋子,良辰美景曾說她們進了二樓,就是實驗室,那有可能費力醫生還在工作。
我想了一會,把車子駛進了一個雜木林停好,再接近屋子。我不準備攀牆,大門鎖著,我弄開了鎖,閃身子進去,底層一進去,就是一個穿堂,再向內去,是走廊,走廊的兩旁,全是房間。
我仔細聽了聽,整幢屋子中,一點聲音也沒有,靜得出奇。在那種極度的安靜之中,彷彿透著幾絲怪異,可是又全然說不上來是為了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開始行動,先來到了走廊,去推右手邊第一扇門,門並沒有鎖,應手而開,光線極黑暗。門打開之後,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我停了片刻,才用小電筒去照射。
一看之下,我不禁暗暗稱奇。那房間十分大,而且一看就知道那是一間電腦室,陳列著的電腦設備,不能算是巨型,但也遠遠超過了一個個人實驗室的需要了,估計這樣設備的電腦裝置,足夠一座大規模的發電廠所用了。
費力醫生沒有提及過他的研究工作要這樣的大型電腦來作輔助嗎?記憶之中,好像並沒有。
這間電腦室中雖然沒有人,可是有一些機件,正在轉動、操作,那可能是在工作的費力,正在使從電腦——這種裝備十分先進,不一定要身在電腦室中,才能操縱它。我也注意到其中有三幅終端熒光屏上,不斷有文字在顯示著。
走近去看了看,熒光屏顯示的,除了文字之外,還有圖形,那是細胞染色體的結構,文字說明,也有染色體的字樣。
這一點,費力倒是說起過的,他說他的工作,和細胞、遺傳、生物化學工作,很有關係——不知道為什麼,當我一想到一個出色的醫生,在埋頭研究生命的奧秘時,總會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是不是我的潛意識中,認為生命的奧秘決不應該由人的力量來干涉?
像在勒曼醫院的那幾個醫生,他們可以說創造了生命的奇蹟,但是卻也那麼不合乎自然,到了幾乎使人不能接受的地步——他們自己也顯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們的行動才如此隱密,絕不敢公開。
費力想要達到的目的是什麼?如果他想研究無性繁殖,想在實驗室中,培殖出複製人來,那我就會叫他不必再努力了,人家勒曼醫院早已研究成功,據說,不但培殖一個複製人,至多隻要一百天就可以使複製人充分發育成長,而且還可以十倍以上,延遲複製人細胞的衰老週期,使人的身體不但可以存活更久,皮膚可以細膩滑嫩如十幾歲的少女。
(那合乎自然嗎?)
我思緒起伏,胡思亂想,離開了電腦室,又向前走,推開了另一扇門,同樣大小的一間房間,正中是一具電子顯微鏡。
我又呆了半晌,心忖,費力獲得的研究費,每年至少以千萬美元計,不然,他怎能購置這麼昂貴精密的儀器?像那具電子顯微鏡,我至今為止,也不過第三次看到它——一前兩次,都在規模十分龐大,有上百人參加的研究中心。
我又呆了片刻,才退了出來。
在底層,一共有八間房間,除了電腦室、顯微鏡室之外,還有一間堆著雜物,一間放置著許多標本,還有一間,一進去時,只當放的全是現代派的雕塑,看清楚了才知道是放大了許多倍的各種細胞的模型。
有一間最令人感到又有趣又吃驚,房間正中,放著一副足有兩公尺高的人腦模型,在電筒照射之下,看來相當怪異。
還有兩間,都是醫學實驗室,有著一般的實驗器材和設備,沒有什麼特別。
走廊的盡頭是樓梯——設計相當怪,要上樓,一定得經過這些房間,和聯繫這些房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