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老大和哈山,翻來覆去地看,又希望能在夾層之中,發現什麼密藏着的秘密文件,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
哈山捧着這些東西,神情激動之極,老淚縱橫,忽然大叫一聲,又昏了過去。
白老大再次將他救醒,堅持要他進醫院去休息,哈山卻説什麼也不肯。白老大指着那些衣服道:“先把這些派人送到我女兒那裏去,然後我先走,找地方詳細化驗,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麼新發現。”
哈山一面同意,一面道:“就算查出點什麼來,也沒有用了.過去了那麼多年。”
白老大豪氣干雲:“能查出多少就查多少,一點一滴,也許可以把事情弄明白。”
史道福也十分有興趣,説起來,他有一個熟人恰好要回我住的地方,所以就託他先把那個包袱帶來。這就是那包袱先到我手中的緣故。
由於和那幾件嬰兒衣服有關的故事.實在太複雜了,不是三言兩語説得明白的,所以白老大索性什麼也不説,由得我們去亂猜。
而情形是,隨便怎麼亂倩,都情不到那竟然會是哈山先生小時候的東西。
託人帶走了包袱之後,哈山的情形相當不妙,他情緒激動之極,身體又十分虛弱,連坐也坐不穩,只好半躺着,繼續要史道福説下去。
他本來就最喜歡聽別人講稀奇的故事,何況這故事和他有關,自然更是精神亢奮之極。
史道福喝了一口茶,才道:“就是因為找家裏和小刀會有這段淵源,後來我讀的又是近代史,就自然而然,專攻小刀會的歷史了。”
哈山終於問出了那個問題:“那個……我父親,後來又出現了沒有?”
史道福有點答非所問:“上海那麼大……叔叔阿嬸又搬得遠,從洋樹浦搬到了南市,當然不是那麼容易找得到,所謂人海茫茫啊。”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白老大已找來了紙筆,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繪畫也有一手,他開始詳詳細細問史道福,那個小刀會成員的樣子,照着他所説的描繪。
在開始之前,他先説:事情隔了那麼多年,當時你又小,記憶上可能有點模糊,你只管想當時的樣子,每一個細節,都不要錯過。”
當白老大説這番話的時候,史道福的精神。多少有點古怪,可是也不知道他為甚會這樣。
於是,史道福就開始説,白老大就根據他所説的,在紙上畫着。那張紙相當大,白老大用來作畫的是鉛筆,在紙上,先出現了下一個上海弄堂口常可以見到的鞋匠的攤子,一個鞋匠昂頭向上看,那是史道福的叔叔。
史道福在一旁看了,不禁讚歎:“真是多才多藝,簡直就像照片一樣。”
接着,又在鞋匠攤邊,出現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看來也十分傳神,面目依稀和如今老了的史道福,有那麼一點影子。”
然後,史道福説,白老大畫,就到了那個關鍵人物了,那人的身形,相當高,腰細膀寬,扎着一條腰帶,那柄小刀,就在他的腰際。
再接下來,史道福就説着他的臉部特徵——史道福的記憶力之強,出乎白老大和哈山的意料,連那人臉上的細微特徵,也記得十分清楚。當白老大開始要史道福説出當時的情形,他畫下來之前,哈山曾苦笑:“那有啥用場。”白老大想了一想:“當然,現在再也找不到認識今尊的人了,可是小刀會的資料之中,有不少圖片,甚至是照片留下來的——”
白老大講到這裏,哈山就叫了起來:“我不會在照片中去找他。”
哈山這樣説,也十分有道理,因為其時,攝影術絕不普遍,民間絕無僅有,只有洋人才有,所以留下來的不少照片,全是小刀會員被俘之後,被洋槍隊處決的場面,洋人拍了來留念的,其中尤以殺頭的場面為多。
雖然事隔多年,可是哈山若是知道了自己父親的一點線索,竟然在殺頭的照片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父親來,那滋味自然不會好到哪裏去。
白老大明白他的意思,揮了揮手:“小刀會員成千上萬,在資料上找得到的可能,百萬分之一也不到,你倒先着急起來了。”
哈山哭笑不得,也就沒有阻止白老大那麼做。
這時,史道福詳細説着當年那個手抱嬰兒的男人的特徵,白老大畫了又改,改了又畫,畫到史道福點頭為止,才把那人的輪廓畫出來,再加上五官。還未曾完成,哈山已經全身都發起抖來,白老大一停筆,只向哈山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點哈山認識這個人。
白老大向我們敍述當時的情形,説到這裏,停了下來,望着我和白素。
白素一下子握緊了我的手,我失聲叫了起來:“不!不可能!”
白素柔聲道:“天下沒有不可的事。”
我苦笑:“這……怎麼全都湊到一塊去了?真的就有那麼巧?哈山認識的小刀會員,只有一個。”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就是這一個。”
他一面説,一面取出了一疊折起的紙來,一層一層打開,於是,我們看到了鉛筆繪出的鞋攤、鞋匠、小孩、那個嬰兒和那個男人。
白老大的繪畫造詣竟是如此之高,以至任何人都一眼就可以看出,那個男人,正是劉根生:就是哈山撈起那個容器之後,從容器中走出來的那個上海人,那個小刀會的頭目!那個教會了哈山使用若干按鈕的人,那個叫哈山碰也不能碰其他按鈕的人,那個後來又出現,大斗狼狗,和我又打過交道,甚至到了那座工廠,取走了那容器的動力裝置的那個劉根生。
這個劉根生,在上一個題為《錯手》的故事之中,是一個關鍵性的人物,現在,在這一開始,哈山和白老大就到上海去,想找一點和他有關的資料的故事之中,他又無可避免地成為關鍵人物。
就是這個劉根生。
在和所有人討論那個容器之際,都一致認為不把劉根生找出來,不能真正解決問題,在這時候,如果竟然有誰想得到劉根生會是哈山的父親,我願意輸任何賭!而如果這時我把這種情形説給温寶裕他們聽,別人怎麼反應我不知道,温寶裕一定會用力把頭往牆上一撞,而不知疼痛。
哈山回上海去,竟然會有那麼突兀的發展。
如今,更非把劉根生找出來不可了。
我雖然沒有把頭往牆上撞,可是那種驚愕的神情,也就叫人看了感到我可能會發神經病。
白老大也望着我們——就是這樣望着全身發抖的哈山的他想到了哈山認識這個人,可是還未曾想到那人是劉根生,因為當日在工廠中,劉根生一到就取走了動力裝置,白老大從“休息狀態”中醒過來,根本沒有注意劉根生其人。
他一看到哈山這副腔調,就大聲提醒他:“你一天昏過去兩次就夠了,再來一次,只怕就這樣玩完了。”
哈山指着他畫出來的人,上下兩排牙齒相叩,“得得”有聲,説不出話來。
白老大忙道:“你認識他?”
哈山只有點頭的份兒,白老大在這時,才想到了他認識的唯一一個小刀會會員是劉根生,所以又追問:“就是那個從容器中走出來的上海人?”
哈山終算哇地一聲,叫了出來,但是仍然不能説話,只是連連點頭。白老大也呆住了,他想説一兩句話,把氣氛沖淡一點,例如“原來你們父子早就見過面”之類,可是一生經歷何等多姿多采,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有見過的白老大,這時也有點受不了刺激而説不出話來。
在一旁的史道福看到了這種情形,更是駭然之極,連聲問:“有什麼不對?有什麼不對?”
白老大和哈山仍然處在極端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而且就算想回答,也無從回答,事情那麼複雜,怎麼向史道福解釋哈山不久之前見過這個人?這個人到現在,也還只不過三十來歲。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鎮定下來,同時,他也感覺事情有點不對勁,他指着他畫出來的劉根生,用十分嚴厲的目光盯着史道福:“你四歲時見過他一次,現在還能把他的樣子記得那麼清楚?”
史道福面色一變,道:“這……這……那次,我印象十分深刻——”
白老大不等他説完,就伸手在他的肩頭上,重重拍了一下:“別再隱瞞了,你後來,又見過這個人。”
白老大不問史道福是不是又見過這個人,而肯定地説他又見過這個人,這種心理攻勢,十分厲害,史道福整個人震動了一下,垂下頭去,一張滿是皺紋的老臉,居然紅了起來。
哈山一聽,更是激動,他大聲叫:“快説!快説你後來見到他的情形。”
哈山在這樣叫的時候,樣子十分可怕,史道福向他看了一眼,身子居然縮了一縮,他忙不迭道:“我説……我説,那……是我叔叔死了之後不久,我在鞋店裏,忽然一抬頭,就看到他走了過來。”
那年,史道福十九歲,四歲的時候,見過這樣的一個人,記憶自然不是那麼模糊,他一看到那人,便呆住了。
那個人和他小時候看到的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老過,甚至連打扮都差不多,只是腰際沒有掛着小刀。那人一進來,看樣子不是想買鞋,樣子疲倦之極,只問了一句:“請問是不是認識曾在元里弄口擺皮鞋攤的那個皮匠?”
史道福一聽,就心頭狂跳,知道那個人一定是找不到他叔叔,可能把全上海的皮匠攤和皮鞋店全都找遍了。史道福那時,只想到自己的叔叔已死了,那人再也找不到他不會有事的。他的樣子古怪,那人瞪向他,他也瞪着那人,兩人互相瞪了片刻,史道福什麼也沒有説,那人也沒有認出長大了的史道福來。他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一句話:“如果有人認識那個鞋匠,把他找出來我有重賞,我住在三馬路的興福旅店,我叫劉根生。”
史道福答應了幾聲,那人就走了。
史道福送走了那人,立刻到店鋪後面,把經過告訴他阿嬸,還問:“是不是要告訴他……我們把孩子送到孤兒院?”
從史道福的口中,道出了“劉根生”這個名字來,哈山和白老大,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聽來十分古怪的聲音,面色煞白。
史道福的阿嬸一聽,嚇得站不穩,雙手亂搖:“你發神經……説給他聽,他鐵定一把火燒掉房子,把你我兩人燒死在裏面。”
史道福當時倒不明理:“要不,秘密去通知他,孩子送到孤兒院去了,他找到孤兒院去,要是能令他父子團聚,也是一件積陰德的好事。”哈山聽到這裏,罵了一句極難聽的上海話:“你結果當然沒有去。”
史道福被哈山的那句話罵得臉色鐵青,吭聲道:“我去了,我寫了一封信,信上寫某年某月某日,嬰兒被送到孤兒院,我估計他至少曾見過上海幾千個皮鞋匠,也不會知道是誰告訴他的,我拿着信,送到三馬路……他説的那家旅店——”
史道福拿着信,本來準備一進門把信交給櫃枱,轉給劉根生的,可是他為人精細,一想不對,劉根生要是向櫃枱去問送信人的樣子,也還是可以把他找出來的,所以他伸手招來了一個小癟三,給了他兩角洋錢,叫小癟三送信進去,並且告訴小癟三,送了信之後,三天之內,非但不要再在三馬路出現,連大馬路、二馬路、四馬路也別逗留。
小癟三一口答應,信送了進去,史道福躲在對馬路,小癟三出來不久,他正準備離去,就看到一輛馬車,來到旅店門口,車子停下,走出了一男一女兩個人來,那男的正是劉根生,那女的卻着洋服,看來不像是中國人,史道福一時好奇,就站住了來看。
劉根生的神情,仍然十分疲倦,那洋女人不不白種人,一頭頭髮,棕色而又捲曲,極可能就是他的母親。
哈山閉上眼睛一會,搖了搖頭:“那年你十九歲?我應該是十五歲,雖然已經離開了孤兒院,但是他們看到了你那封信,到孤兒院去一找,很容易就可以將我找出來的.他們為什麼不來找我?”
史道福搖頭:“我不知道。”
哈山:“你吹大牛!你根本沒有寫那封信。”
史道福又發了急:“我要是亂話三千,叫我絕子絕孫,不得好死。”
白老大嘆了一聲;“你説下去。”
史道福仍然怒視了哈山一眼:“我看着他們進了旅店,想他們一定會看到我的信,就沒有我的事情了,所以就回去了。”
哈山冷冷地道:“就這樣少?”
史道福也怒:“你還想怎麼樣?你在我這裏,得了那麼多消息,還想怎麼樣?”
哈山想想也是.就沒再説什麼,只是喃喃地道:“他們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他們為什麼不到孤兒院來找我?”
一個從小就是孤兒的人,心裏上必然十分渴望得到父母的愛,兒童時代如此,少年時期和青年時也一樣,甚至到了老年,這種心態,仍然不會改變,而且更加濃烈——多少年來的盼望,一旦成為事實,心情的激動可想而知。哈山兩度昏厥,固然由於他年紀老,可是心情實在太激動,也是原因之一。
而當他,知道他的父母當年應該可以到孤兒院去找他,卻沒有采取行動之時,他更有加倍的被遺棄的傷心,連問了兩三遍之後,竟然抽噎起來。
白老大在一旁看了,心中又是難過,又是生氣,大聲道:“好了,哭什麼?他們為什麼不來找你,你可以去問他,你老爹又沒有死,你哭什麼?”
白老大在氣頭上的一句話,倒提醒了哈山,劉根生沒有死,非但沒有死,而且看起來,像是三十來歲的人一樣——這種情形,怪異之極,當時由於一下子湧出來的怪事,實在太多,哈山和白老人兩人,都有頭昏腦脹的感覺,也無法進一層去分析這種怪現象何以會發生,只是覺得怪不得可言喻而已。
自然,那時他們不知道我、白素、温寶裕和胡説,已經分析了那個容器的功能之一,是可以使人的生命形式變成“分段式”——生活一年,“休息”十年,過了十一年、等於一年。這種分段生活式的生命形式,自然可以使早已超過一百歲的劉根生,看來只有三十來歲。
當時,哈山和白老大都沒有想到這一點,雖然事情怪異之至,但哈山一想到自己的父親沒有死,而且曾和自己相處過,只不過當時隨便怎麼想,也想不到自己和對方,竟然是父子關係而已。
多少年來,連做夢也在想的父子重圓,以為根本沒有希望了的事,忽然大有可能實現,如何不喜。
再加上他一直最喜歡聽種種怪異莫名、曲折離奇的故事,如今忽然之間,他自己成了這樣一個故事的主角,而且其怪異之處,只怕比他一輩子聽過的怪事更甚,那自然也令得他樂不可言。
所以,白老大的話才一住口,他就破涕為笑,連連道:“真是,真是,哭什麼?那是大喜事那是大喜事啊!”
他一面説,一面又望着白老大傻笑。
白老大後來對我們笑着説:“人真是貪心,你們猜當時哈山望着我,對我説什麼?”
我們都一起搖頭,表示不知道。
哈山當時,望着白老大,道:“我爹還在,不知道我娘……還在不在?”
白老大當時,一口氣噎了上來,沒有能立時回答,在一旁的史道福,在一聽到白老大説哈山的父親還在的時候,就驚訝得説不出話來,直到這時,才緩過一口氣,尖聲道:“老太爺還在人世?他……該有多大年紀?”
哈山呵呵大笑,白老大忙向他使了一個眼色,怕他得意忘形,把真想説出來。哈山喉間發出了一下怪聲,看來是把要説出口的一句話,硬生生吞了下去,他用力拍着史道福的肩頭,由衷地道:“我們父子兩人,要是可以重聚,你功不可沒。”
他這樣説了之後,忽然又傷感起來:“當年他們知道我被送到孤兒院了,為什麼不來找我?”
他這樣説的時候,望着白老大,想白老大解答他的這個疑問。
白老大雖然神通廣大,可是這時也不禁搔着頭,皺着眉,答不上來,過了一會,他只好道:“我説不上來,只好求教令尊了。”
他講到這裏,不禁更是眉心打結。
白老大不開心,有兩個原因,其一,是他無法回答哈山的問題——這個問題,在當時看來,確然十分神秘,難以有答案,可是後來弄清楚了,又簡單之極,像“一”字一樣簡單,那是後話。
二來,他不開心的是,他是一個江湖人物,對於人物的輩分,十分重視,他和哈山兄弟論交數十年,哈山的父親,當然是他的“爺叔”輩。可是這二十年來,白老大在江湖上德高望重,唯我獨尊已慣.忽然又冒出了一個爺叔輩的人物來,要是一個百歲以上的老人,倒也罷了,偏偏卻是一個精壯的中年人,這見面時的稱呼,卻如何可以叫得出口。
雖然這時,能不能找到劉根生,一點把握也沒有,但人總會在一些時候,想到一些全然無關的問題,卻又為此緊張一番。
白老大當時沒有把自己的心事講出來,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哈山:“你們父子團圓時,你有一句話,一生之中從來沒有説過的,有機會説了。”
哈山自然知道,自己一生之中沒有説過的話,就是沒有叫過人爹孃。哈山也知道白老大這樣説的用意,他也不禁笑了起來:“爹倒也罷了,要是我孃的情形也和他一樣,這一聲娘,倒真的不易叫出口。”
他的意思是,如果他的母親,也和劉根生一樣,看來只是三十歲左右的話,情形就尷尬了。
這意思,史道福自然絕不明白,所以他道:“那有什麼叫不出的,二十四孝之中,老萊子七十還綵衣娛親哩。”
哈山和白老大都笑,哈山忽然向白老大和史道福拱手;“拜託拜託,你們兩人一個説,一個畫,再把我孃的樣子畫出來看看。”
白老大笑罵:“你怎麼啦,那女人準是你的媽?”
史道福一揮手:“我看是!”他指着哈山:“他小時候,眼睛大鼻頭高,看來不像中國人,那次我看到從馬車上走下來的那個女人,就覺得嬰兒的輪廓十分像她。”
史道福開始詳細描述那女人的樣子,白老大才畫到了一半,和哈山兩人,都已傻住了説不出話來,反倒是史道福,看來畫出來的女人,再看看哈山,只是一個勁搖頭,覺得不是很像。是因為史道福看到的哈山,已經超過了八十歲,任何人一到了這個年紀,樣子自然和以前有了極大的差別。
白老大和哈山自己,當然知道哈山少年的時候什麼樣,青年時候什麼樣,那個畫出來的女人和哈山年輕時,簡直一模一樣。
哈山對着白老大完成的畫像,張大了口,喉內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像是一個“娘”字,硬在喉嚨口,吐不出來一樣。
這種情景,發生在一個老人的身上,看來也格外令人感動。尤其,史道福見到那女人的時候,那女人的神情焦急,白老大把這種神情也表現了出來,那女人看來十分美麗,所以她那種焦急的神情,也格外動人。
白老大吁了一口氣:“看來,他們兩人,都為什麼事,十分焦急——很可能是由於找不到兒子。”
史道福忙道:“天地良心,我在那封信中,寫得再明白也沒有,他們為什麼不找到孤兒院去?”
白老大和哈山自然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來,哈山長嘆了一聲:“這些年來,我當孤兒,自然痛苦,他們失去了孩子,自然一樣痛苦。”
白老大望着她,想説幾句“現在好了,總算苦盡甘來”之類的話,可是事情之中.又有那麼多的怪異,他想想也説不出口。
哈山的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白老大急於和我們相見,邀他一起先離開上海再説,可是哈山無論如何不肯,他堅持説:“他從那容器一出來,就急急離去,我想信他一定到上海來。他在上海,我要留在上海。”
白老大提醒他:“上海有一千多萬人口。”
哈山笑:“我有辦法把他找出來,只要他在上海,我就有辦法把他找出來。”
白老大也注意到了,哈山在談話之中,稱劉根生為“他”,當然是改不過口來之故,等到他們見了面,事情怕會自然得多。
於是白老大也不再堅持,只是對他道:“你自己身體要多保重!”
就這樣,白老大和哈山分手,白老大來找我們,把他和哈山所發現的告訴我們,而我們也把我們的分析和毛斯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告訴了白老大。
白老大呆了半晌,才道:“真是神了,我忽然想到,你們猜,我想到的是什麼?那另一個容器打開,起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齊聲道:“哈山的母親。”
然後,我們三人,以不可思議的神情互望着,想笑,又笑不出來,可是實在又十分想笑。
這時,我們當然也已看過白老大所畫的那個女人的畫像,也曾有過一番小小的討論。
我的意見是:這女人看來像是中東一帶的人,那也正是哈山在生理上的的特徵。
然後,新的謎團又產生了,將近一百年之前,一個小刀會的頭目,是在什麼樣的情形和機緣之下,認識一箇中東美女的?
我和白素,都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可是也百思不得其解。
想像力更天馬行空的温寶裕的“高見”是:“聽過水手辛巴德的故事?天方夜譚!小刀會長期在海上活動,劉根生一定有相當多的航海經驗,那女人,哈山的老孃親,多半是他在航海到阿拉伯時……遇到的……”
温寶裕發表他的偉論時,哈山也在場,所以他措詞相當客氣,後來他又偷偷對我説:“那時,阿拉伯是有女奴販賣的,哈山的母親,會不會是他父親買來的女奴?”
我本來想斥責他的,可是也感嘆於他想像力的浩翰如海,所以只是長嘆了一聲算數。
當時,我們和白老大作了種種分析,第二天,所有的通訊社就都從上海發出了電訊:“世界航運業鉅子哈山,突然秘密造訪中國,在上海出現,受到熱烈歡迎。”
白老大一看到這個消息,就伸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好傢伙,準備大幹了。這一來,他通過官方找劉根生,自然十分容易。”
講了之後,他又想了想:“不過,我倒不方便去和他在一起了,我脾氣不好,對官府的應酬,尤其討厭——他要是打電話來找我,就回答他我不知道到哪裏去了。”
白老大料事如神,在他講了這名話這後,不到一個小時,哈山的電話就來了,由我接聽,我照白老大的話回答了他,他和白老大幾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怎麼一回事他有點生氣:“他不能怪我結交官府,我實在心急想把……他找了來。”
我忙道:“自然,誰也不會怪你,恭喜你身世大白。”
哈山有點啼笑皆非:“恭喜個屁!我想破了頭,也想不到我父親怎麼會勾搭上一個中東女子的?”
我不禁呵呵大笑:“關於這一點,我們也想不出來,但是令尊一定肯告訴付的。”
在我和他通話的時候,白素寫了一個字條問我:“是不是告訴他發現了另一個容器的事?”我搖了搖頭,表示暫時不説為好,因為我和毛斯他們,還要到黃海口去潛水,如果這時告訴了他,他一高興,漏了口風,可不怎麼好。哈山在電話中又道:“那些小孩子的衣服,請去幫我化驗一下。”
我自然答應,可是也表示我的意見:“已肯定是你嬰兒時期的用品,只怕也化驗不出什麼名堂來。”
哈山嘆了一聲:“我也知道,唉,多少年都這樣過去了,忽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正心亂如麻。”
我同情他:“你的情況最特別,因為令尊實際年齡雖我超過了一百歲,可是看起來只有三十來歲,對這種情形,我們有一個假設——”
哈山大是興奮:“什麼假設?怎麼會有那麼怪異的情形?快告訴我。”
我就把“分段間歇”的生命方式,告訴了他,哈山呆了好一會,才道:“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他又説了一些在上海的情形,説官方已在幫他尋找劉恨生,他也在報上登了廣告,除作劉根生不在上海,不然一定會露面的。
(哈山登的廣告,十分奪目:八十五年之前,將嬰兒交付給上海楊樹浦來元里弄堂口一個鞋匠的劉根生先生,請迅速和本人聯絡,本人就是那個嬰兒,如今經營航運業,頗有成就。)
(這個廣告登出之後,據哈山説,至少有七個八十以上的老人,由年輕力壯的人扶了來,自認就是當年託嬰兒的那個人。)
(哈山在講述這段經過的時候,足足上海粗話罵了十八遍,罵那些人的卑鄙。)
當時,我們也心急地等劉根生出現,因為他是關鍵人物,他不出現,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
可是等了三天,每天哈山都有電話來,劉根生卻並沒有出現。
哈山的語調愈來愈焦急,並且頻頻責怪他自己,如何在劉根生從容器中出來的時候,竟然會和他失之交臂,沒有來個父子相認。
我聽了之後,實在想笑,但是又怕他生氣,只好道:“哈山先生,那時,要是有什麼人指着劉根生,説他是你的父親,只怕你非和他決鬥不可。”
哈山聽了,也只好苦笑。
而另一方面,住在賓館中的毛斯,也日日來催,都給我推了回去。
到第四天傍晚時分,忽然有電話來:“衞斯理先生?我姓雲,雲五風。戈壁沙漠叫我來找你的。”
我“啊”地一聲:“久仰久仰,要借用一下你們的天下第一奇船。”。
雲五風的聲音聽來十分文雅:“豈敢,船泊在七號碼頭,有兩個船員在,嗯,不論衞先生要船來作什麼用途,我們都是可信任的人。”
我忙道:“謝謝你,我們是不是——”
雲五風的聲音聽來仍然柔和:“啊,我人在丹麥,一時走不開,下次有機會一定向衞先生請教。”
我自然客氣了幾句,就結束了通話。我放下電話之後,想了一想,自從白素和木蘭花在聯絡了之後,不論有什麼事找他們幫忙,都幾乎是一口答應,可是,木蘭花姐妹也好,雲氏兄弟也好,都不露面,十分神秘。
在法國那個工廠那麼多天,我曾想過,雲四風應該會到工廠來一下,可是工廠方面,一點也沒有這樣的表示,雲五風也沒有出現。
他們曾在世界各地十分活躍,可是近幾年來,近乎銷聲匿跡,是不是真有驚天動地的大事在做?不然何以如此神秘?木蘭花曾和白素聯絡過,是不是知道他們在做的是什麼事?
我又想起,連白素也有點神神秘秘地不肯多説,不免心中有氣。
不過,“兄弟姐妹號”已經來了,我似乎也不應該再等下去了。
當晚,白老大、白素和我,還有每天來打聽消息的温寶裕,都聚在一起,我一提起“兄弟姐妹號”,温寶裕首先起鬨:“去見識一下那天下第一奇船。”
白素笑道:“小寶,那船的性能.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要用的時候才發揮出來。不過,去見識一下也是好的。”
白素竟然這樣有興致,我立時想到,一定和她曾和木蘭見面有關,所以我立時狠狠瞪了她一眼,可是,她裝着看不見,轉過了頭去。
温寶裕自然叫好,那次胡説沒去,四個人到了碼頭,碼頭上泊着不少遊艇,説起來無法相信,我們竟未能一眼就認出“兄弟姐妹號”來,因為它的外形,看來普通之極。
温寶裕在碼頭上東張西望,指指點點間,忽然有一個水手模樣的人走過來,十分有禮貌地問:“衞先生,衞夫人,白老爺子?”
我們答應着,看這個人,雖然作水手打扮,可是英氣內斂,顯然不是普通人物,雲五風曾説過他留下了兩個船員,都是絕對可信任的人物,我也不敢輕視他們,忙道:“雲先生説船已到了?”
那人向海面上指了一指:“就泊在那邊,隨時可以用,我叫陳落,還有一個夥伴叫李平,衞先生請先上船。”
我點了點頭,看到他向海面打了一個手勢,這才看到了外觀並不起眼的“兄弟姐妹號”,這時,正有一艘快艇,自船邊駛向碼頭。
温寶裕也走了過來,那個自稱陳落的船員,似乎認識每一個人,看到了温寶裕就笑:“温先生也一起出海?”
我忙道:“我要船,另外有用途.上了船再詳細説。”
快艇一會兒就駛近碼頭,駕駛快艇來的那個,自然是李平,他看來年輕得多,至多二十出頭,見了我們,也-一招呼。
我深明“強將手下無弱兵”的道理,心想這次出去遠征,這兩個人一定可以成為我的好幫手。所以在簡單參觀了一下整艘船之後,我就把要這艘船的目的,向陳、李兩人,説了一遍。
兩人之中,看來是李平年輕,比較喜歡説話,他道:“沒有問題,可以整艘船潛下水去,在海底潛航,到出了公海再升上水面。”
温寶裕聽得鼓掌:“當真是神不知鬼不覺。”我瞪了他一眼,他才沒有繼續説下去,又搓手又頓足,很懊惱,他不能和我們一起去潛水。
當晚回去,我就和毛斯聯絡,要他明天一早,和大半小半一起在碼頭會合。
哈山又打了電話來,聲音沮喪之極:“上海的官員説,這樣子找法,別説一個人,就算一隻蒼蠅,也應該找出來了,他一定不在上海。”我安慰他:“放心,不在上海,可以全中國範圍地找,不在中國,可以全世界範圍地找。”
我這樣安慰哈山,應該是再恰當也沒有的了,温寶裕在一旁卻多口説了一句:“要是不在全世界呢?到整個太陽系去找?不在整個太陽系,到……”
我不等他再講下去,一伸手,就捏住他的臉頰,不讓他再講下去了。
温寶裕眼珠亂轉,等到我放下了電話,也鬆開了手時,他才大是委屈地道:“哈山自己就曾化為億萬分子,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過,劉根生大有可能不在地球上。”
我笑了一下:“我並不是不同意你的話,只是何必讓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失望。”
白老大在一旁,也嘆了一聲:“若是一直找不到劉根生.哈山只怕比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難過。”
我不是很相信會找不到劉根生,因為這個人,曾實實在在,在我們面前出現過,他又無法再去利用那容器,怎麼會找不到他?
温寶裕當晚逗留到相當晚,看來很想我出言邀他一起去潛水,我則呵欠連連,根本不去睬他,他才知道沒有希望,黯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