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清冷地灑在大地上,如水銀流洩一地,洩在高山大澤、洩在驛道平原、洩在莽莽幽林、洩在流泉長河、洩在朦朧的大地上,而朦朧的大地將再甦醒,甦醒於陽光之下、甦醒在風和日麗之中。
就這樣,日升日落、月起月沉,一天天過去、一月月過去、一年年過去,在花開花謝之中,無數的光陰與生命皆流逝了。山巒起伏著,路面崎嶇著,在灰黯的天空下,遠近皆是一片孤伶伶的蒼茫,周圍的空氣裡,散播著霧茫茫的氣氳,極目望去,可以隱約看見一條如帶似的溪流轉過一座石山的山腳,往遙遠處流去。
看不見人跡,山霧幽幽忽忽的飄聚在四周,因為天空的陰霾,更在人們的心頭加重了那種說不出、道不盡的沉鬱。苗韁化外果然是另有一分滋味。
一匹白馬停在土路的盡頭,展傲竹默默的往前看,臉上一無表情。坐在他身後的胖胖……不!巳經不能叫他胖胖了,將滿十歲的他,像麵條兒似的拉長好多,而增加的高度將他的體型也拉得瘦削了,臉上也不再有幼時那種嬌憨稚氣,除了還沒有爹親那般頎長的身材和冷酷漠然的氣質,他跟爹親幾乎是完全一個樣兒。
此刻,他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往四處眨呀眨的。"爹,娘真的會到苗疆來嗎?"
展傲竹揉了揉臉頰。"人家說是在這兒買到冰魄的,而且,他所形容的賣主模樣,也和你娘吻合。"
"可是……"展星魂猶豫了一下。"那畢竟是將近六年前的事了,說不定娘只是經過這兒,賣掉冰魄後,又離開了。"
展傲竹沉馱了一會,又開口道:"我們總要試試看。"
展星魂懊悔黯然地低下頭。"都是我不好,當年要不是我多嘴亂說話,娘也不會走了。"
展傲竹的眼底掠過一抹憂鬱,"不,是爹不好,是爹……"他沒有再說下去,是微微嘆息一聲。
雙目失神地凝注著那條不知來自何方、流往何處的清溪,展星魂沮喪地垂下嘴角。"我們找娘找了快六年.大江南北全都走遍了,可就連個聽見過她的人都沒有,要不是湊巧瞧見冰魄,我還真懷疑娘是不是……"
"不要再說了!"展傲竹沉聲一喝。
展星魂頓時噤聲,他悄悄窺視著爹親更加陰沉的臉色好半晌。"爹,我不明白……"他小心翼翼地說:"娘為什麼要賣掉冰魄?有匹馬代步,不是更方便到處旅行嗎?她也拿走爹一張一千兩的銀票,應該不會缺銀子才對啊!"
展傲竹倏地合上眼。"她是想斷了和我的聯繫。"
展星魂"哦!"了一聲,沒敢再問。
"那人所說的街市,應該就在前頭不遠了,我們到那兒後再到處問問看。"展傲竹說著,一抖韁繩,策馬狂奔,在如雷的蹄聲中,轉過一個山坳,風呼呼地自耳旁掠過。
道路愈來愈寬闊,遠處亦可隱隱看見一群屋舍棚帳,馬兒自動放緩了速度,不多一會兒,已靠近街市了。那是個相當熱鬧的街市。有正式的店鋪、有臨時搭的茅屋竹棚、有用牛羊皮撐起的頂帳,也有隨地擺貨的攤子。販賣的物品上至珍玉瑪瑙、豹皮綢緞,下至琉璃頂貌、粗碗鋼勺,無所不包、無所不容。
買賣雙方苗漢人都有,穿著迥異的服飾、說著不同的言語,男女老幼熙來攘往,喧囂笑鬧之聲亂成一片,場面混雜得緊。在這兒,馬匹是無法再進去了,前面市集裡的人群,摩肩擦踵的互相推擠著,突破烏雲的陽光照著每一張面孔,也照著每張面孔上不同的表情。大聲吃喝著、吼叫著,擾得人耳膜生繭,嘈雜的聲浪似能將屋蓋也掀起了。
他們下了馬,展傲竹牽著馬在人群外等著,由展星魂鑽入人縫中打探消息。不過片刻,展星魂便一臉欣喜地鑽了出來。他對父親咕噥幾句,而後兩人便上馬朝街市的另一頭走去。
這是一棟清雅且幽靜的房舍,外面用竹筒圍繞著,四周是一片濃密的林叢,只有正門前一條土路通道。在竹籬內有群雞鴨忙著啄食,還有個綁著兩條小辮子,約五歲左右的小女孩兒抱著一隻小羊的脖子親熱,甜美嬌憨的小臉蛋上,嘻笑嫣然,在她額心正中央赫然有一顆血紅的痣。
擂鼓般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小女孩愕然的抬起頭,屋內也跑出一個苗裝少女,她警覺地立刻抱起小女孩退至門口。
白馬在竹籬前戛然而止,一大一小兩條人影翻身落下,他們才剛走兩步,詫異的叫聲便從男孩口中發出。"爹,你看那個小妹妹的額頭,她怎麼也有血痣?"
展傲竹緊緊的盯著小女孩,大步走過去,而那個苗女也訝異地輪流看著他們父子倆額心上的血痣,生人勿近的告戒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
展傲竹在苗女身前站定,雙眸仍然片刻不離小女孩純真可愛的小臉蛋。"她多大了?"那個有三分像他,有七分像水心的小女孩朝他嬌憨地一笑。
苗女遲疑著還沒說話,小女孩便舉起右掌張開,"五歲。"她嬌聲道。
"五歲了?"男孩驚呼一聲。"爹,她是我妹妹嗎?"
展傲竹伸出手輕撫小女孩的臉蛋。"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笑得好可愛。"娃娃。"
"那是乳名嘛!"展星魂翻翻白眼。"她肯定是還沒有名字對不對?又是說要請私塾老師.或秀才什麼的給她取個好名字,對不對?"
苗女這方詫異地點點頭,並回答道:"對,可是咱們這種地方沒什麼真正有學問的人,也沒見著有這種人來,所以就這麼拖下來了。"
"我就知道。"展星魂撇撇嘴。"我娘叫冷水心,娃娃的娘也應該叫冷水心吧?"
苗女又是猛點頭。"是呀!是呀!娃娃的孃親是叫冷水心沒錯!"
"爹呀!"展星魂轉向展做竹。"好不容易啊!總算找到娘了,沒想到還附送一個妹妹哩!"
展傲竹將雙手伸向娃娃,苗女下意識地縮了縮,沒想到小女孩也伸出手往他這邊靠過來。"抱抱,抱抱!"
又猶豫了一下。苗女才將娃娃交給展傲竹把住。展星魂興奮地看著在父親懷抱裡纏膩撒嬌的娃娃,不由得咧嘴開心地笑了起來。"爹,該給妹妹取個名字了吧?"
展傲竹略一思索。"展寧兒。"
"寧兒,寧兒……嗯,嗯,不錯,不錯……"展星魂說著,又轉向苗女。"請問這位姊姊,我娘呢?"
"呃!冷姑娘她上大理批貨去了。"
"哦!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再一、兩天吧!"
聞言,展星魂有點洩氣。"還要再一、兩天啊?我好想見見娘喔!"
"六年都熬過來了,你還在乎這一、兩天嗎?"展傲竹說完,便抱著女兒進屋去了。
展星魂立刻又振奮起來。
是啊!六年都熬過去了,哪在乎這一、兩天,只要能見著娘,還有什麼好在意的呢?
兩度日月輪轉,二十四個時辰的雲散風飄,時間過得快,一生的時間也不過眨個眼就過去,又何況是兩天的日子?
此刻,正是凌晨曙光初起時分,兩匹騾子在幽靜中達達走來,一匹騾子上坐著一位俏麗少婦,另一匹則滿載貨物,還未到竹籬前,少婦便詫異地張大了眼,緊盯住籬笆前那匹神駿的白馬。
"奇怪,那不是冰魄嗎?怎麼會在這兒?不會是自己跑回來的吧?"她咕噥著,同時加快了騾子的腳步。片刻後,她在籮前翻身下來.邊奇怪地端詳那匹酷似冰魄的白馬,邊朝屋舍叫著。"娃娃,娘回來啦!娃娃,來看看娘給你買什麼回來了!"
門咿呀一聲打開,少婦回頭望著門口,期待女兒衝出來歡迎她,卻沒想到衝出來的不是她那小小的女兒,而是一個大大的男孩。
"娘,您終於回來了,我們等您等了好久啊!"
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少婦震驚地猛抽一口氣,她不敢置信地盯著那直衝到她面前來的大男孩。"你……你……"
展星魂委屈地噘了噘唇。"娘,我是胖胖啊!您不認得我了嗎?"
怎麼會不認得,他跟他多長得一模一樣啊!只是她不敢相信,還以為是在作夢罷了。水心的眼圈兒早紅透了,她抖著手摩挲著展星魂的五官。"……你……你長大了……"
淚珠兒撲簇簇直落,展星魂哽咽地道:"娘,您好狠心喔!居然不要胖胖了。"
"對……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正待將兒子摟進懷裡的水心,眼角餘光一瞥,赫然發現那個牽著娃娃的男人,心中一凜,她一聲不吭,下意識地轉身便想要進,再也顧不得兒子或女兒了。
可她才剛踏出一步,便被人一把抱起,她正想掙扎,赫然發現自己正騰空飛起,她諒呼一聲,手臂本能地緊緊攀摟住抱著她的人的頸項,連帶的雙眼也緊緊閉上了。片刻後,呼呼的風聲自耳邊吹過,晨間清新的空氣絲絲鑽入她的鼻內,她咬咬牙,雙眸猛地張開,同時往旁邊一瞧……另一聲驚叫傳來,她將雙臂收得更用力,兩眼也閉得更緊,整個人直往展傲竹的懷裡鑽。
她也會輕功,但是,她僅是能夠跳上一層樓高一些,飛掠時不到一丈便要點地借力一次,哪能像他這樣,高高的飛騰在空中,每十五丈以上才借力一次,而踏點的還是柔嫩無力的樹梢尖可她現在在特別高大的滇油松上翱翔,那不只三、四層樓高的濃密松林在她身下如閃電般的向後退去,就像鷲鳥般在空中飛翔,更有如馭風而行的仙人。
水心心中倏然一震。他正在帶她飛飛?她的雙眸驀地大睜,展傲竹也正俯首望著她,兩人的視線霎時交纏不解,四眸相對長久。
"除了娃娃,我從來沒有帶任何女人飛飛過。"他突然說,聲音低沉感性。"你是第二個。"
水心一愣,立即脫口道:"那艾小茹……"
"沒有,我從沒有帶她飛飛過,是胖胖誤會了。"水心輕輕的啊一聲,她相信他,因為他從不說謊,但是……她沉默了一會兒後,突然垂下眼瞼,嘴裡囁嚅地道:"你……還愛她嗎?"
"我從沒有愛過她。"
"耶?"水心愕然的抬眼道。"怎麼可能?你們不是青梅竹馬的戀人嗎?"
展傲竹抬起臉直視前方。"那不過是一段不成熟的幼稚感情,只是單純的喜歡,連愛都稱不上,或許當初如果有機會繼續相處下去,我們終究會成為一對真正的戀人,但是,沒有讓它成熟的機會我們便分開了,而時日一久,連那份喜歡也逐漸消失了。"
"可是,後來你又去找她,而且還說要娶她哩!"水心頗為吃味兒地說。
"不管我願不願意,我做過的承諾一定會遵守,是她先毀了誓約,那便解了我的束縛了。"
水心"哦"了一下,而後抬眼偷覷他。"那你幹嘛見到她就那麼激動?"
展傲竹雙眸微顯迷濛。"她令我想起我死去的親人。"
水心聞言,愧然的垂下眼,但不久後又猛然抬起頭。"可是,你一直表現得很捨不得離開她似的,她一找你敘舊,你就跟她走,你不愛跟我說話,卻跟她一大籮筐一大筐地聊個不停。"
"我懷念我的親人,可是時間太久,好多事情都淡忘了,連他們的長相我都幾乎不記得了。"他抑鬱悽然地說著。"只有在跟她聊起往事時,在她的提醒下,幼時的記憶才又一點一滴的尋回來,而他們的面容也再度清晰起來。"
再次"哦"一聲,水心的睫毛眨呀眨的。"你真的不愛她?"
"從來沒有。"他堅決且肯定的回答。
依戀地靠在他寬闊結實的的臉上,懷念地嗅聞他身上特有的味道,水心輕聲地問:"離開她,你一點也不會捨不得?"
"不會。"
沉默片刻後,水心又問:"這次你找我找了多久?"
"從你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展傲竹淡淡地道。
"啊?"水心呆了呆,訝然道:"六年?"
他沒說話。
"艾小茹竟然連一天也沒能留住你嗎?"
他依然沉默無語。
眼珠子轉了幾圈,水心試探地再問:"難道你真的一點兒也不擔心她的近況?我記得她丈夫家那邊有好些個親戚都在覬覦她繼承的財產哩!而且……而且,我看得出來她也是真的無法忘情於你!"她著著他的下顎。"所以,若是……若是你想要她做妾,也許我……"
"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是苦是甜,都該由她自己去承擔,無論她的未來會如何,那都是她自己的問題,與我無關,我有你就夠了。"他淡然堅決地說。
水心審視他半晌,"那你為什麼總是對我那麼冷淡?"她不滿地抱怨。
他垂眸掃視她一眼。"二十年來養成的個性,已經定了。"
她不自覺的沉默了,這時,隱隱的雷聲撼入心絃的傳來,她不自覺地轉頭朝聲音方向望去。不遠處有兩座詭異的駝峰,而駝峰之間有滾滾的激流垂落,流水垂落之處,水洩翻蕩,波濤如嘯,不但浩大雄偉,更有一股令人心顫神醉的威懾力量。太陽已然高掛,七彩的嫣紅投映在那條洶湧流蕩的水簾上,映射著繽繽紛紛、異常綺麗的光芒。
水心望著那道愈來愈近的瀑布,狀似漫不經心地問:"你愛我嗎?"
"我愛你。"
水心溫馨甜蜜又滿足喜悅地笑了,"我也愛你。"她回過頭來,羞澀地說。
"我知道。"
片刻後,他抱著她坐在一塊奇形怪狀的灰黑色岩石上,兩人依偎著觀賞那如千軍萬馬奔騰衝刺般的激流,濃重的水霧,像一張有形的簾幕,幽幽的瀰漫在四周,自這層水霧裡注視日光反映出的光彩,像由一個厚厚的水晶裡望向朝陽,美得朦朧、美得迷茫,還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浪漫。
"你注意到了嗎,這是你頭一次跟我說那麼多話耶!"
"注意到了。"
"你以後也保持這樣好不好?"
無聲。
"好不好?"
無話。
"展傲竹,你到底聽到我的話沒有?"
無息。
稍後,在一大片濃密的松林頂端,隱隱傳來陣陣咒罵聲。"我警告你,展傲竹,不准你再這樣裝啞巴了!"
"你這混蛋!剛剛還有那麼多話,為什麼現在一個字兒也沒了?"
"展傲竹,我堅決抗議,我不要一輩子面對一個一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丈夫!"
"展傲竹!你這聾子、啞巴!我警告你……"
"展傲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