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叫了何可人一聲,何可人向她望去,略現出驚訝的神情來,白素直截地道:“那一隻雞,找不回來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的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搖搖頭:“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處,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動了一下,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可是她顯然智能甚高,當即反問白素:“你怎麼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識判斷——警方盡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萬元的賞格,要是仍找不到,那麼,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搖頭:“不,丁先生説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她對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頗令白素意外,白素只好道:“要是找不回來了,會怎麼樣?”
這句話,正是我要去問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致,認為這問題具關鍵性。
何可人睜大了眼,盯着白素,-那之間,她的神情充滿了疚意。
這一點,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來,何可人所説的話,卻又令得白素莫名其妙。
白素在醫院的這番經歷,是她在離開了醫院,見到了我之後,立即對我説的,一面説,一面也曾進行過討論。所以我在轉述的時候,也可以把我們當時的討論夾在一起説。
當時,何可人冷笑一聲:“找回來了!我把它斬成八塊,也不會給它跑掉。”
她在這樣説的時候,更是咬牙切齒,滿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為在何可人俏麗的臉龐上,這時所現出來的恨意,很是駭人,絕對出自內心,不是造作。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臉容,變得帶有八分猙獰,可怕得很。
白素在這種情形下,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她絕無法設想為何走失了一隻雞,心中便會那麼恨。
她只是道:“你要有心理準備才好,只少了一隻,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何可人盯着白素,語音冰冷:“為什麼你一再説找不回來?”
白素道:“我只是想知道,找不回來,究竟會怎麼樣?”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白素向病牀走去,她才一來到牀邊,牀上的何可人,陡然撐起身子,右手疾伸,五指就向白素的臉上抓來。
何可人的這一下子行動,突兀之極,白素當然不會給她抓着。可是據白素説,若是換了常人,非給她抓得臉上皮破肉綻不可。
當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極了白素,手腕被抓,五指仍然在伸屈,看來可怖之至。
這何可人的性子,當真強悍之至,她正在傷中,一發不中,由於出力太大,她自己的傷處,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際,她咬牙切齒,另一隻手又來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敵無數,可是明明對方和她強弱懸殊,卻還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樣,這樣的對手,她倒也沒有遇到過。
是以,一時之間,她大是駭然,一鬆手,身子向後退出,同時疾聲道:“你幹什麼,我決不是你的敵人,你快躺下來!”
何可人竟欲掙扎着來追襲白素,所以白素才會叫她快些躺下來。
這時,何可人顯然不是為了聽從白素的勸告,而是她實在沒有能力起身,所以離不開牀,但是她仍然將一張牀搖得咯咯直響,神情更是可怖。
當白素講到這一處,説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時,我原諒了丁真——能令白素也感到恐懼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當下白素又極誠懇地道:“何姑娘,你別誤會,我想幫你,不想與你為敵。”
何可人這才急速喘着氣,失聲道:“你能幫我什麼?幫我把那隻雞找回來?”
白素聽她來來去去都是為了那一隻雞,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問:“那一隻雞,究竟有什麼重要?”
她一問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陣發抖,然後,她緊閉了眼睛,可是眼皮卻在不住地跳動,顯示她的心情極其激動。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聲道:“告訴我,你心中有什麼秘密?”
白素不再問何可人那隻雞有什麼重要,直接問她心中有什麼秘密。何可人緊抿着嘴,一言不發。
白素又道:“或許,你把秘密説了出來,有助於把那隻雞找回來。”
這句話,令得何可人有了強烈的反應,她睜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會,但是她卻又哼了一聲:“我不會上你當,我什麼也不説。”
她只説了一句話,又閉上了眼睛。接着,不論白素説什麼,她都不再開口,也不睜開眼。
本來,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應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發狂,所以有些話也不可以説。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當成是友非敵,唯一的辦法,看來就是把那隻雞找回來——她對丁真的信任,也基於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説什麼都不會有用,不如先離去再説。
她先輕嘆了一聲,然後道:“要人家幫助你,你總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不然,人家如何能幫助你?”
何可人的反應是幾聲冷笑,白素又等了一會,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愁眉苦臉,在門口打轉的丁真——丁真不但不敢走進何可人的病房,連進入醫院,也視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紹了自己,又問他見了我有什麼結果。
丁真苦着臉:“衞先生叫我去問何姑娘——”
他把經過説了,白素忙道:“這問題……不適宜去問她。”
丁真如釋重負:“是……是……我也是這樣想。”
白素把剛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説了,丁真當然聽温寶裕講過我們夫婦兩人的事,所以他問白素:“衞夫人,你看她心中有什麼秘密?”
白素搖頭:“我不知道,她對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問她。”
丁真慘叫了起來:“什麼慢慢問她,還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隻雞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白素道:“總可以有點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天,你不妨把賞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萬元。”
用一百萬元的獎金,目的是為了捉一隻雞回來,那實在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可是,才經歷過何可人那種瘋狂行為的白素,卻覺得很應該,她連連點頭:“好,你立刻去宣佈!”
丁真對我的意見,也不敢太輕視,他又問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問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點頭:“是……她的精神狀態,不是很適宜接受這個問題。”
丁真嘆了一聲,恰好有一位高級警官走過來,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於與我會面,就趕了回來。
所以,在丁真離開之後不多久,還不到一小時,白素就出現了,把她在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了我。
她自然要問我的意見,我的回答,直截了當之至:“她是一個神經病人!”
白素側着頭:“從表面上看,她確是如此。”
我笑:“從本質看,她是一個動物的保護者。”
白素不理會我的譏諷:“應該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雞運到市場上去賣,這似乎又説不通。”
若是換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討論了,因為我認為何可人這個人,簡直無聊透頂,不知所謂,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讓她為了一隻雞去發神經好了。
不過看在白素卻很有興趣的份上,我也只好略微發表一些意見。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並不在乎那隻雞的生死,只是在乎……那雞是不是找得回來——即使找回來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這種心態,説明了什麼?”
我隨口敷衍:“這倒有點像緝捕大盜的賞格:不論生死,只要捉回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絕對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對我的話,卻又考慮了一會,甚至點了點頭:“是,她的目的只是要把那隻雞抓回來,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無法作出推測。
白素又自言自語:“她的行為,如此激動,一般來説,女性只有在面臨執着的感情時,才會有這樣激烈的表現。”
我怔了一怔,一則是驚於白素的認真,二則也感到白素的話太過詭異。
我道:“這是什麼話,難道她愛上了一隻雞——而且還是母雞?”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責問,仍在自言自語:“她為什麼肯定是三六五號那一隻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説出來。”
我笑道:“那有兩個辦法,一是把她捉了來,嚴刑拷打,令她吐實。二是我們自己去調查。”
白素對我的調侃,並不生氣,反倒睜大了眼望着我:“是‘我們去調查’,不是我一個人去調查。”
我一時失口,説了一個“我們”,白素這樣追問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只好道:“從何開始啊?”
白素笑:“看來你有點不情不願,這樣吧,你挑容易的做好了。”
我苦笑,我豈止“有點”不情不願而已,簡直是大大的不情不願!
我嘆了一聲:“好,請分配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隻雞,不會是普通家庭養出來的,一定是養雞場的出品。你先找到那個養雞場,從而在那裏瞭解一下何可人這個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當悲苦,因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務;所以,我那一聲“得令”,也説得有氣無力之至。
白素卻不肯放鬆:“這就去,立刻迴音!”
我沒好氣,拖長了聲音:“喳——老佛爺。”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門口。在門口,一聲長嘆,那自然也是嘆給白素聽的。
也就在那一聲長嘆之中,我有了偷懶的辦法,我直赴警察總部,去找特別工作室主任黃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許多。
到了黃堂的辦公室外,只見進出的人很多,而黃堂的咆哮聲,自辦公室中傳了出來,他在罵人:“他奶奶的,什麼玩意兒,有錢人吃飽了沒事做,愛怎麼就怎麼,可是不能拿警隊開玩笑,全撤回來,我的命令,全撤回來,一個也不能留。”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粗話。
我認識黃堂很久了,從來也未曾見過他發那麼大的脾氣。
這時,只見幾個警官狼狽而出。我趁辦公室門打開之際,向內揮了揮手,只見黃堂滿面怒容,見了我,有點意外,示意我進去。
我走進去,輕鬆地道:“惹黃主任生氣的,一定是頭等大事了。”
黃堂“呸”地一聲:“屁,氣死人了!”
他一面説,一面取出一瓶酒,兩隻杯子來:“你來得正好,看到你,心腸也開朗一些。”
我接過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誰還能給你氣受?”
黃堂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你且聽聽,世上事真是無奇不有,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萬元的花紅,找一隻雞。”
我怔了一怔,心想這倒好,事情都湊到一塊來了。
黃堂又憤然道:“而且,要動員警務人員去找;這下可好,連休假的警員,也全找雞去了。”
他説着,瞪着我道:“你説,氣人不氣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靈通,花紅已經提高到一百萬了。”
黃堂呆了一呆,恰好一個警官進來,喘着氣報告:“主任,那……傢伙把賞格提高到了一百萬,很多人不顧命令,我們……都勸不住。”
黃堂臉色了白,青筋暴脹,我忙道:“由得他們去找,找到了,叫先來報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萬更多。”
黃堂盯着我,我又忙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的!”
黃堂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雞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黃堂吸了一口氣,就照我所説的發了命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離開。我敢説,他也必然會去參加那找雞的行列。
黃堂一疊聲道:“説説,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説了一遍,黃堂聽了之後,悶哼了一聲:“我看,不單那個何可人是神經病,那個發明家也是神經病,你——”
我不等他批評,説道:“我的意見和你一樣。可是白素十分重視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黃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所以他也疑惑起來:“雞送到市場去賈,不過幾十元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動:“是啊——雞送到市場,一定脱不了被斬殺的命運,何可人不在乎那隻雞死了,只是不要它活着不見了。”
黃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為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養雞場去了解,請你給我一些數據,我直接進行。”
黃堂先答應了,接着苦笑:“衞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幹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如今只為了一個養雞女子,這是從何説起?”
我也感到彆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緊。”
黃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説,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發掘出一樁古怪之至的事來,這件事,也有這個機會?”
我吸了一口氣:“這件事,一開始已經夠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狀況正常的話,那麼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情況在。”
經我如此一説,黃堂總算鬆了一口氣。由於不少警務人員紛紛去找那隻懸有重賞的雞,黃堂大發雷霆,他早已把一切數據調了來,也有何可人的個人數據,他把一份文件給我,道:“你看。”
我這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來,確然是一位美麗可愛,青春熱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間,有一股英爽之氣,很具巾幗英雄的氣概,頗惹人喜愛。
至於她的個人數據,很是簡單。
她是孤兒,自小在一間教會主持下的孤兒院中長大,也在教會主持下的中學求學。不過在這一部分,從孤兒院到學校,對她的評語,都不怎麼樣。除説她活潑好動之外,都説她好生事,太活躍,與人相處不是很融洽,常製造事端等等。
總之,這樣行為的人,可以統稱為“麻煩份子”。
我對這些評語,很不以為然,尤其是青少年,往往被成年人視為“麻煩份子”。其實,青少年並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是行為未能盡如成年人之意而已,就被歸入“難以管教”這一類了。
何可人多半也是這一類人,尤其教會的管教加倍嚴格,所以何可人在“無心向學”之下,中學沒有畢業,就進入了一個養雞場工作。直到如今,從十四歲到二十二歲,在養雞場工作了八年。
這一段時間中,何可人的生活過得自由自在,想來絕不會有“九時熄燈,不得講話”等規章制度拘束她了。因為那養雞場只有一個老年場主,所有的工作,全落在何可人一個人身上。
可以想象,一個女子單獨管理一個養雞場,是十分辛苦的工作。可是,何可人顯然很滿意辛勞的工作,她把養雞場管理得很好,所生產的雞隻,很受市場歡迎,那老場主也把她當成自己女兒一樣。
若不是有了丁真這樣的冒失鬼,因為失戀而喝多了酒,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令得她運雞的車子出了車禍,那麼,何可人就和許多普通人一樣,絕對不會引起什麼特別的注意。
當時,我一面看數據,一面確然是如此想的。可是後來,白素卻不同意,她道:“你沒想到她很美麗嗎?在大城市中,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她的一生遭遇,必然和普通人不同,不論處在什麼樣的環境之中,都會冒出頭來,各自精采的。”
白素説的話,我無法不同意,因為太多這樣的例子了。可惜我沒有生花妙筆,不然,效法曹雪芹,為這些由於貌美而在生活之中高xdx潮迭起的女孩子,一一作傳,倒也是可以流傳千古。
卻説我看完了數據,黃堂問我:“你準備如何着手?”
我吸了一口氣:“你密切注意那隻雞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別給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雞場去走一趟。”
黃堂現出很是同情的神色,點了點頭。
不但黃堂同情我,連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什麼事沒做過的衞斯理,到一個小小的養雞場去,會有什麼發現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於白素的態度很是執着,而我對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養雞場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條勉強可以行車的路通過去。到了門口一看,卻很令人意外,不見破敗,大是整齊,有一道拱門通進去,拱門之上有招牌,寫着“何氏雞場”四個字。
那四個字,居然蒼勁有力。我在門口停了車,推門而入,一面大聲叫“有人嗎”,一面向內走去,打量四周圍的環境。
只見雞舍整齊,反倒是要來住人的幾間房子,相當殘舊。我才一走近雞舍,便聽得雞聲嘈雜,極之震耳,且令人有心驚之感。我從來也未曾想到過,雞隻也會發出如此驚人的聲響,愈是走近,愈是震耳。我試着推開一間雞舍的門,只見雞舍中上千只雞,個個發出怪聲,簡直如同一羣妖魔一般。
而且,在籠中的雞,一見了我,動作也大是異常,竟然一面發出怪聲,一面爭先恐後,向前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