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記述的某一個故事之中,提出過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在哪一個故事中提出的,不記得了,也懶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問題。
再附帶説一句,對於必然會有結果,但是卻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有興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個故事之中提出了這個問題的——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來卻繁瑣得很。這是“死功夫”,做起來沒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結果為何的事,每分每秒都有新的變量,那才引人入勝。
那個問題是:一件東西,包括有生命或是無生命的,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是這樣子的;若在完全沒有人看到它時——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視線之下,或不在任何監視的情形之下,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確切的答案,因為問題的前提是“絕對沒有任何人或儀器看到它”。所以,在那種情形之下,它是什麼樣子,也就沒有人知道。它可能是給人看到的樣子(極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時候,樣子不同了,那麼,這個樣子可以説是它的原形和這個故事,也算是有關係,所以一開始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來,也不算是空話了。
説空話是人類的行為之一,甚至被歸入“文學”類。有的空話,聽來看去,偉大之至:可是聽不來看不來,還是空話,人類亦樂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説回這個問題,深究起來,其實極是複雜,不但東西在絕對無人看到時是什麼樣子,沒有確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時是什麼樣子的,也一樣有不同的答案。
舉例來説,一隻白色的杯子,許多人看起來,都是同樣的一隻杯子。但由於人能看到東西,是一連串極複雜的生物、物理作用運作的結果,在這一連串的運作之中,只要有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結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過多酒精的刺激,視覺神經的正常運作,出了問題,這個人看出來的杯子形狀,就有了歪曲,變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別的藥物之後,人的視覺神經的運作,也會出問題,白色的杯子,看出來就會變成五色繽紛,絢麗莫名。
哪一種才是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狀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難確定,是不是?
好了,該説故事了。
故事開始,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相遇。
當他們相遇的時候,男人當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樣,但是為了敍述故事的方便,還是先一人給他們一個名字好——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這都是很普通的名字,而且筆劃簡單,合乎容易的原則。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説,一個人偶然地發生了一件事,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運程,像是早上出門,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現兩種不同的結果。
我也常説,一個人一生的歷程(命運),是早已設定了的。
這是不是矛盾?
不是,只要把這“偶然”也看作是一種預先的設定,就一點都不矛盾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時分,帶着幾分酒意,自酒吧中腳步蹣跚地走出來時,正下着大雨。
他進酒吧時,也下着雨,所以他是帶着雨傘進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點打了上來,他才發覺雨傘留在酒吧中,忘了帶出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決定,一是轉身回去取傘;一是免麻煩,衝過馬路去就是。他的車子,就在對面。
這兩個決定,不論他採取了哪一個,只怕他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和何可人相識的機會了。
可是,當時,他並不採取上述的兩個決定,而是先仰起了頭,讓雨點打在臉上,貪圓那一時的涼快清爽之感。
那也只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然而,已足夠讓事情發生了。
在街角處,突然轉出了一輛小貨車來,那小貨車雖然破舊,可是卻駛得飛快,而且,駕駛者顯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頭上,會有一個傻瓜站在那裏仰着臉淋雨,不看車輛。
那小貨車上,堆了滿滿的竹籠,每一隻竹籠中,是二十隻準備運到市場去的活雞。何可人點過數,總共是五百六十隻。
對了,駕貨車的司機,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個人;丁真也在大雨聲中,聽到了舊貨車疾駛過來的吱吱咯咯聲之際,何可人已響起了車號,踩下了煞車。
可是,一切全都遲了,貨車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後關頭,扭轉駕駛盤,她也無法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舊貨車因為急速地轉向一邊而傾側,在它翻倒之前,約有幾十公尺是側着車身,只靠左邊的兩隻輪子着地衝向前的。
這種情形,最好的汽車特技員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卻於無意之中得之。
車子撞向馬路的一邊,撞中了一家店鋪的門面,幸而店鋪上了鐵門,否則,貨車只怕會直衝進去。
車子在發出隆然巨響之後翻側,車上的竹籠一起翻滾下來,五百六十隻雞,有一大半破籠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飛,場面混亂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傷,昏在駕駛室中。
丁真則躺在街上,顯然也受了傷。
過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報警,警車和消息靈通的記者幾乎同時趕到。
當記者來到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一樁大新聞,只當是普通的車禍。
當然,那是一樁普通的車禍,但由於被撞倒的丁真,身分顯赫,所以,就成了一樁大新聞。
同樣是撞倒了一個人,被撞的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在報上所佔的篇幅,自然不引人注意。但丁真做為一個出色的發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團聘請,為該集團主持研究室。報上前一陣子才連篇累牘地介紹過他的威名如何而來的成功史,和他得過國際上重要獎項之多,可破任何人紀錄的事蹟。那樣一個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聞了。
各位想來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終於能成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陶氏集團,總裁就是陶啓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尋常。
所以,事情發展下去,和我也有了關連。
丁真雖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紀不大,才三十歲出頭。由於他發明了不少東西,單是享有專利權,已使他本身成為一個大富翁。這一點,本地報章也突出報導過,所以他撞了車,就更成為大新聞。
到丁真被運雞車撞倒那一晚為止,我只見過他一次。那是陶啓泉為了歡迎他而舉行的盛大酒會,把他介紹給各界人士。
這類盛大的酒會,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到了,陶啓泉介紹了丁真,握了手,我看到陶啓泉又把丁真帶到別人面前,就走了。
事後,温寶裕像是對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説了好幾天。我的印象,只是一握手之間,只覺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氣——一個男人三十歲出頭,有五六個博士銜頭,有大發明家的身分,又有鉅額財富,也就很符合“氣自華”的條件了。
所以,當撞車事件發生第二天,報上的新聞,出現“大發明家因失戀而大醉,被貨車撞倒”的標題時,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連丁真這樣的人物,也會失戀,他愛的是什麼樣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白素向報紙瞥了一眼:“愛情豈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説錯了。”
由於我感到像丁真這樣條件的男人,不應該有“失戀”這回事,所以我很仔細地看了這段新聞。
新聞記載了撞車的經過,説丁真在救傷車來到之前,已經可以站起身,只是輕傷。他承認全然是自己不對,不該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他辯稱,由於失戀,喝了過多的酒,反應遲鈍;貨車司機亦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橫屍街頭了云云。
新聞只提到了貨車司機姓何,傷勢較丁真重,兩人一起被送入醫院。
記者的興趣和我一樣,想在丁真失戀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什麼來,只好又把丁真的威風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後,自然不滿,咕噥了一句:“什麼消息都沒有!”
白素斜睨着我:“你想要什麼消息?”
我道:“像丁真這樣的人物,失戀,總有一個獨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戀要有什麼獨特的理由?任何人都會失戀。丁真有什麼特別?原振俠醫生夠特別了吧!他失戀還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醫師,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嘆。
白素忽然笑了起來:“要是這位出色的大發明家,愛上的是一個外星女人,那麼,他的失戀,倒也可以成為衞斯理的故事。”
我悶哼了一聲:“你也太小看衞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談戀愛,多麼老土,也沒有什麼變化,曲折離奇,不夠資格成為衞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所以補充了一句:“當然,任何一個戀愛故事都可以驚天動地。”
白素仍然不説什麼。
各位讀友,這個故事的開頭,並不突兀驚人,就算丁真失戀的原因,真是愛上了外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個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間,又發展出一段新的戀情來,也是照例地老土。
然而,這個故事,終究成為衞斯理故事之一,當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處。
突兀之處是在於,故事向另一個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開始敍述之際,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詳細,只是再也難以想得到,故事竟會從這個方向發展開去而已。
卻説當時,我還想再對白素説什麼,樓梯上,便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卻沒有説什麼,但是都知道:温寶裕來了。
果然,温寶裕出現在書房門口,他並不進來,神情猶豫,看來有點恍惚。這傢伙,思想上天馬行空,老作白日夢,也不知道他這時又在想什麼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擾他。
過了一會,他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一開口就道:“不對,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並不答腔。
温寶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極。”
他這樣説的時候,抬頭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樣。
我實在忍不住,對着他,大喝了一聲。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嚇得整個人彈了起來,喘着氣道:“幹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
我悶哼:“看來你死不了,變白痴倒有可能。”
温寶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地道:“我看你是陳長青上了身。”
陳長青的靈魂,曾和我們有過幾次接觸:温寶裕這時的神情舉止,以及他那種疑神疑鬼的樣子,像極了陳長青,所以我才這樣説他。
温寶裕一聽,竟然傷感起來:“要是他肯顯靈,那倒好了。”
接着他幽幽一聲長嘆:“唉!英魂何處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什麼事有古怪,可得一聞否?”
温寶裕先點了點頭,這才道:“我剛才到醫院去,探望受了傷的丁真。”
他指了指報紙:“我也是看了報紙之後,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從那次酒會之後,温寶裕和丁真有過幾次交往,很談得來。那麼,在報上得知丁真受傷,去看看他,也是極尋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醫院中另有所遇。
所以我問:“在醫院中,遇着了什麼事?”
温寶裕先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才道:“丁真的傷並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貨車撞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對,貨車司機並沒有什麼不是之處。所以當他知道貨車司機受了傷,而且傷勢甚重之後,立即去看那個司機。”
温寶裕已開始了敍述,我也就不去打岔,聽他説下去,他喜歡凡事“從頭説起”,並且在説的時候,不斷加上他自己的意見和評語,我對於他的這種敍述故事方式,也早已習慣了。
像丁真這樣的情形,當他知道由於自己的不正常行為,使得一個貨車司機不但翻了車,損失了貨物,還受了傷之際,他想去向那個無辜的司機道歉陪罪,這正是君子所為——若是小人,自然只想到逃避自己的責任,責備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時間就想到這樣做,這也使我對他有了好的印象。
卻説丁真的傷不重,他只是被車子的一邊擦撞倒地,倒地時扭傷了左腳,左腳踝腫起,但是並未曾傷及骨骼,那不算是什麼嚴重的傷痛。
由於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所以記者圍住了他,直到天明。醫院方面,也對他另眼相看。他早就問起了那個貨車司機,醫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機在手術室。所以他只好等。
等那司機從手術室出來,又由於麻醉藥藥性持續,不適宜見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對,急於向對方表示歉意,所以拐了枴杖,在護士的陪同下,到司機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還有幾個記者。
他在前去對方的病房之時,才知道那貨車司機,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應,是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歉疚之意更甚。
這時候,一個記者告訴他:“貨車司機叫何可人,二十四歲。”
護士則告訴他:“這司機右邊腿骨斷折,右胸兩根肋骨斷折,不算是重傷,無生命危險。”
在醫護人員的眼中,斷了三根骨頭,當然不算什麼,但丁真自己的足踝還在熱辣辣地作痛,自然知道斷骨雖不致命,卻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聲嘆氣,自責再三,在病房門口,不肯離去,一直到天亮。
護士不斷進出病房,向丁真説及何可人的情形,終於告訴他:“她已經醒過來了,不過神志還不是十分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從病房外的長凳上站了起來,也就在那一霎間,温寶裕狂奔了過來。
温寶裕隔老遠就叫:“丁博士,你怎麼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這裏來了。”
丁真看到温寶裕,感到由衷的高興,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温寶裕,握住了温寶裕的手,連聲道:“你來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這一句話,頗令人摸不着頭腦,但丁真立時解釋了事故發生時的情形,温寶裕搖頭:“你也真是,這不是道歉可以了結的事。”
丁真道:“我願意負責補償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見記者的時候,已經説了不少,所以報上登載了事發經過,温寶裕也知道事情發生的情形。他聽得丁真如此説,就伸手在丁真的肩頭上,用力拍了幾下,表示支持,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來,一個才施了手術,麻醉藥藥性方退的傷者,是不能有那麼多人一湧而入病房內。但是丁真的身分異特,陶啓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醫院高層作了拜託,連警方也有支持人員到場。所以,連記者等人,至少有十來人湧進了病房去,醫護人員雖然有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是卻也沒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温寶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傷者,也就是那位貨車司機何可人,就是陡然一呆。
當温寶格説到這裏的時候,我哼了一聲:“別告訴我,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個絕色美人。”
我這樣説,當然是基於大都市的一種生存規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絕色美女從事的工作,是駕駛運輸家禽到市場去的貨車,可能性太少了。
温寶裕揚了揚眉,想了一想:“怎麼説呢。”
我道:“該怎麼説,就怎麼説!”
温寶裕又想了一想,看起來,這位何可人女士是什麼樣子的,竟然很難形容。
他一開口,仍然沒有直接説,反倒問我:“你説,紅綾算不算美女?”
他這一問,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來:“你可問對人了。問別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問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温寶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樣,女性的美,有很多種。”
白素也感到了興趣:“這何可人是哪一種?”
温寶裕道:“屬於……屬於……可以説,她是屬於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滿活力朝氣,充滿勁力動感的那一種。”
温寶裕用了一連串的形容詞來形容,這真叫人詫異,因為他見到何可人的時候,何可人才經過了手術,情形極差,尚且可以給他那樣的印象。因此可知,這位何小姐的外型,是如何出眾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運動員?”
温寶裕道:“有點像,總之,我很難形容——你總會見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斷。”
我問:“為什麼我總會見到她?”
温寶裕道:“因為事情有古怪,你聽下去就知道。”
不錯,他一上來就説事情有古怪,只是説到現在,還未曾説到而已,我只好耐心聽下去。
温寶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牀上的何可人之時,何可人其實還未曾完全醒過來。半閉着雙眼,一條腿打了石膏,胸口也紮了繃帶,以致雙臂裸露在外。這時,不但丁真和温寶裕見了一怔,其它人也是一樣反應,以致一時之間,靜到了極處。
在病牀上的何可人,確然大有吸引力之處。她膚色黑裏透紅,細緻光滑,圓臉秀麗,五官爽朗動人,有一種叫人一看就心曠神怡的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