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這問題,涉及人類的倫理,他這個機械人懂得什麼?與他説也是白説!
所以我轉換了話題:“人類自有人類的想法,穆女士如果為自己的身世而困擾,作為朋友,就應該替她,或幫她解決困擾。”
康維道:“那至少也等她主動提出,就算是朋友,也不必一有風吹草動,就去獻身幫忙——或許朋友根本不想你插手!”
他這樣説法,簡直是在直斥我多管閒事了,我忍住了氣:“你對這堆數字,如果研究有了眉目,如何和穆女士聯絡?”
康維的回答是:“她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他接着,把這個號碼説了出來,那也正是我擁有的同一號碼。
而我已知道,這個二十四小時有專人接聽的電話,聯絡不上穆秀珍——立刻有回言的是雲四風,而云四風也不知道穆秀珍芳蹤何處。
看來,暫時康維也不能給我什麼特別的幫助,不過我還是衷心地道:“很高興和你商談,你的話,給了我很多啓示。”
康維道:“你太客氣了。”
我還有點不死心,所以又重複了一次:“通常,在嬰兒襁褓之中發現的對象,都和嬰兒有關,尤其這嬰兒是棄嬰時,會更有關係——你肯定那堆數字與穆秀珍無關?”
康維道:“我不能告訴你有關或無關,我只能説,我不知道!”
不待我再提出疑問,他又道:“因為我無法算清楚穆女士的生命密碼,所以無從比照——必須有了穆女士的生命之數,與那八千多位數字,一一對比,才能知道那是不是和她有關。”
我進一步問:“如果,那是她的命數?”
康維像是早已料到我有此一問,他立即回答:“就算是,那也不代表什麼!”
我立即反駁:“怎麼不代表什麼?那代表了她的一生,代表了她一生中會發生的任何事!”
康維道:“是,但第一,我解不開密碼,無法知道‘三七七一’代表什麼,甚至不知道應該是兩個數字一組,還是九個數字一組。第二,就算知道了,那又怎麼樣?一切都不能改變,知道了又奈何?”
我抗爭:“真要是知道了,我不信絕對不能改變——我們不改變事實,而是改變節數,那就可以使命運也隨之改變。如果穆女士的生命後期,有什麼兇險,也就可以避免了。”
康維也無法肯定我的想法,他道:“理論上來説,確然如此,但你猜想她的壽命多長,一百五十年?”
我惱怒:“你明知不會那麼長!”
康維道:“這就是了,我估計,一百五十年之內,我們研究不出命數的奧秘,到時,什麼該發生的事,都早已成為過去了。”
我仍然不死心:“如果能找到對命數早已有了這種研究的‘他們’——”
康維也有點惱怒:“我不會去求什麼人,除非‘他們’自願公開研究的成果!”
我沒有再説什麼,康維居然極有禮貌,使我自愧不如,他道:“代向尊夫人問好。”
我忙回答:“謝謝,尊夫人可好?”
康維十七世和她的妻子柳絮的事,在原振俠故事中,有詳盡的記載,柳絮是那十二個身分特異的女子中的“大姐”——最年幼的,是喇嘛教女神轉世的秋英。這十二個奇女子,在我的記述之中出現過,和在原振俠故事之中,成為主要人物的,除了柳絮和秋英之外,還有海棠,黃蟬,水葒,每一個身上的故事,都足以令任何一個寫故事的人,一生都不愁題材缺乏。
而未曾露過面的那幾位,自然也各自有她們精采絕倫的故事,看看我是不是有機會,把她們每一個人,至少寫一件最精采的故事出來。
這十二個奇女子的姓名,都是花卉,這一點,很是容易明白她們的身分,所以,行走江湖,要是忽然有美女自報姓名,是“鳳仙”、“水仙”或“衞矛”什麼的,就要小心一些了。
這是題外話,我所料不到的是,我隨便問候了一句,屏幕上突然出現了柳絮,和康維肩並肩,她看來還是那麼古典,眉目如畫。
同時,也現出了她的問候:“衞先生,你好,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説!”
她並沒有利用計算機傳訊,而只是自顧自説着,我已聽不到她的聲音,但是通過我對唇語的熱悉,就很容易知道她在説些什麼。
我知道她看不到我,但還是不由自主,點了點頭,當然,我立即再回答:“歡迎之至,請説。”
柳絮道:“他對人類追求自己生命奧秘的熱切心理,不是很瞭解,因為他自己的生命,來龍去脈,一清二楚,沒有兩性的糾纏恩怨愛恨存在。”
一聽得柳絮這樣説,我又是感慨。
柳絮口中的“他”,自然是康維。康維是一個機械人,是製造出來的,有千百個人蔘加製造,在製造的過程之中,也全然沒有感情的投入。
可是地球人卻不同。
一個地球人的產生,絕大多數的情形下,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種種糾纏在,這種先天的關係,必然影響到了一個人的情緒和感情,這就是地球人的“親情”。
康維這個機械人,雖然一切都依照了地球人的程序來製造,也必然在他的腦部輸入了“親情”這種感覺,但是,他畢竟不是真正的地球人,所以在這種感覺上,也必然隔了一層!
柳絮的話,也使我大是高興,因為她懂得這樣説,可見她雖然和康維在一起,但是並沒有忘本。
柳絮又説了一句:“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忙響應:“太明白了。”
柳絮又道:“秀珍上次來的時候,我們一見如故,我和她作竟夜談,有説不完的話,這些話,康維在一旁聽了,竟然時時打呵欠!”
我在屏幕上看到,柳絮在向康維白眼,而康維則神情忸怩尷尬。我不禁大樂,因為這證明這一對不同生命形式的結合,日子過得很好。
我笑道:“這倒不能怪康維——兩個地球女人在談話,連真正的地球男人,都會打呵欠的!”
柳絮也笑了起來:“我們談了許多,天上地下,無所不談,而談得最多的一點,是因為我們兩人,都同病相憐,人生有一樣的缺憾。”
我不禁呆了一呆,柳絮和穆秀珍,我雖然都認識,可是説到“人生缺憾”這樣的大題目,我就不便説什麼了,因為我一點也不知道她們有什麼同樣的人生缺憾。
柳絮立刻就給了我心中這個疑問的答案:“我和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心中“啊”地一聲,一時之間,只覺得柳絮的這句話中,有無限的蒼涼,有難以言喻的寂寞,更有無可比擬的失落。
我沒有立時有反應,柳絮又道:“我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有兄弟姐妹,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親人,什麼都不知道,在血緣關係上,我們只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人海茫茫,我們不知道自己是屬於哪一些人,我們明明應該屬於什麼——可是卻又變得什麼歸屬都沒有,所以,像我們這種人,被稱為‘孤兒’——孤!那是一種可怕之至的感覺。”
我真正地呆住了,無法有任何反應。而-那之間,更是感慨萬千。
首先,我自己本身,從來也沒有這種“孤獨”的感覺,而且,我也不覺得這種感覺會有什麼可怕。
正當我這樣想時,柳絮又補充道:“我們這種孤獨感,和自幼和父母分離,或是自小喪失了父母的孤兒不同。他們知道自己的來歷,還有除了父母之外的親人,只有我和秀珍的這種情形,才是人海茫茫,唯我獨存的孤寂。”
當柳絮這樣説的時候,我看到康維望着她,一臉愛憐的神色。但是他都不以為然,口唇掀動:“不至於有這樣嚴重吧。”
柳絮神色悽苦,好一會不出聲。
這時,我心頭狂跳——我和七叔——假定當年那女嬰就是穆秀珍,始終只是“假定”,在未曾聯絡上穆秀珍之前,還未能確實肯定。可是如今,卻在柳絮的口中,間接得到了證實。
我試探着問:“穆秀珍……有一個堂姐,是大名鼎鼎的木蘭花,她不像是……沒有親人的孤兒……我也未曾聽她提起過。”
柳絮道:“這種深切的悲哀,埋藏在我們心底深處,若不是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説了之後會有共鳴,有同感,那是絕不會輕易向別人透露自己心中的那種無依落寞之感的。秀珍就是那樣。”
我悶哼了一聲,響應道:“秀珍她成為孤兒的經過如何,她可有告訴你?”
柳絮道:“要是知道經過,那也不成為真正的孤兒了。她直到最近,才知道自己身世不明——她在襁褓之中,就由一個人養着,那人和她顯然沒有血緣關係,那人把她託給了她的養父,當年是中國北方一座大莊的莊主,是一個燕趙慷慨豪俠之士。”
我不由自主,閉上眼睛一會,是了,那就是七叔把女嬰交給穆莊主的情節,穆秀珍就是當年那個女嬰!
不過,看來,穆莊主並沒有把她的來歷告訴她,一直守口如瓶!
我道:“那莊主想必待她甚好?”
柳絮道:“就如親生女兒一樣。”
我有點不以為然:“她有幸福的生活,她周圍的人,都不當她是外來者,她和木蘭花情同姐妹,她為什麼還會懷念她那不明的身世?”
在柳絮旁的康維,立刻表示同意:“衞君説得對!”
柳絮道:“不知道,也就什麼都不知道,一旦知道了,就像有一羣蟻在咬一樣,每一分每一秒,都會問: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的親人在哪裏?為什麼放眼望出去,全是陌生人——”
我不等她説完,就大喝一聲:“陌生人?那是什麼意思?或許你有這種感覺,但秀珍不會!”
柳絮神情固執:“會的,只要你知道了所有可以見得到的人,生命數字和你都完全沒有任何關係,你就會有這種感覺。”
我不禁怔住了作聲不得。
生命數字!
然後,我急急地問:“你這樣説是什麼意思——是説,有血緣關係的人,生命數字也有一定的關係?”
康維插言:“衞君,你的思緒紊亂了——人類早已可以從遺傳基因的數據之中,確認人與人之間的血緣關係,何以你還要這樣問?”
我不禁伸手在自己的頭上拍打了一下,真是,我一時胡塗了——有血緣關係的人,生命數字自然大有關係!
這種方法,被應用在鑑定嫡系關係上,已經有很多年了,我當然應該知道。
我明白我剛才那一問,其實並不是不知道這一點,而在這一點的基礎上,想求證些什麼,但究竟想求證什麼,我一時之間,還很是模糊,説不上來。
我知道自己一定終於可以想起要求證什麼的,如今要問的問題太多,可以暫且擱一擱再説。
我用力搖了搖頭:“對不起,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什麼,可是未曾抓到中心。”
柳絮理解:“不要緊,會在忽然之間,靈光一閃,就有了答案。”
這種“靈光一閃”的情形,在人的思考過程中,是很常見的事,但在計算機的運作迅程之中,可能不會有這種情形,所以康維在一旁,搖了搖頭。
我十分認真地問:“秀珍對她自己的來歷,一無所知?”
柳絮道:“是的!”
柳絮在説了之後,頓了一頓,説出了一番話來,頗令我吃驚——或者説,令我在匪夷所思之際,感到有點暈眩,太異想天開了。
柳絮道:“秀珍在帶着這一堆數字前來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她竟像是知道那堆數字,是一個人的生命密碼,她作了這方面的提示,康維力能肯定!”
我大是奇訝,因為以七叔的才智聰明和見識,不見得會在穆秀珍之下。何以他得到了那堆數字那麼久,一點概念也沒有,全然不知所云,而穆秀珍卻可以肯定那是“生命之數”?
我有理由相信那是穆秀珍在得到數字的同時,也曾得到過某種提示之故。
我追問:“秀珍始終沒有説,她如何得到那堆數字的經過?”
柳絮道:“沒有。”
我道:“這有點説不過去吧,你們一見如故,竟夜長談,應該是無所不言的了?”
柳絮道:“是,我問了兩次,她都皺着眉不出聲,衞先生,你會不會問第三次?”
我苦笑:.“我會問第十次!”
柳絮嘆了一聲:“終有見到她的時候,請你問她,我也想知道。”
給我這麼一打岔,柳絮是在停了一停之後,才説出了那番話來的。
柳絮道:“經過秀珍的提示,康維肯定了那是一個人的命數,而且完整的程度,前所未見,超越他們多年來研究的成果——”
柳絮説到這裏,康維接了上去:“九十倍。”
我吃了一驚,在科學研究上,有小數點之後的進步,已經是了不起的突破了,這一下子把研究的成果,提高了九十倍,真足以令人窒息。
我遲疑了一下:“這……九十倍……”
康維道:“本來,我們研究地球人的生命密碼,只分析羅列到了九十位的數字,只是八千多位數字的九十分之一,相去太遠了!”
我連吸了幾口氣,柳絮又道:“在有了結果之後,秀珍的要求是——”
我失聲道:“她要求列出她自己的生命密碼,兩者作一比較?”
柳絮道:“是,這要求很自然,是不是?”
我苦笑:“是,很自然,結果如何?”
柳絮卻並不立即回答:“她當時這樣要求,可能有兩個目的,其一是想知道,那是不是她自己的命數。其二,是想知道,那一堆命數的主人,和她是不是有關係。”
我再次問:“結果如何?”
柳絮並不直接回笞,只是道:“所以,同時又檢查了她的脱氧核醣核酸的基因——人的生命之數,全藴藏在人體的這一部分之中。”
我第三次問:“結果怎麼樣?”
這一次,卻由康維來回答,他道:“我們所取得的,屬於穆女士的生命密碼,由於我們在這方面研究的侷限,只是一個……初步的數字。”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初步的數字,和詳盡的數字,很難作比較,但總有一點……關係,可以在兩組數字中看出來的吧?”
康維道:“是。”
我聽出他和柳絮兩人,支吾其詞,遲遲不肯直接答覆我的這個問題,其中必有原因在。
所以,我第四次問:“結果怎麼樣?”
康維仍然沒有直接回答:“你要知道,用這樣兩組數字比較,所得出的結果,可能和事實相去甚遠,因為脱氧核醣核酸基因所含的數字,複雜無比,而每一種生物的差別,又極其微小——”
我道:“我知道,人和黑猩猩,就有百分之九十九相同。請問,結果怎樣?”
康維吸了一口氣:“我再重複説明,你就算拿一頭黑猩猩的DNA基因數字來比較,得出的結果,也是一樣的,所以,嚴格來説,可以説是沒有結果。”
柳絮補充道:“可是,秀珍卻由於心理上的需求,她相信檢驗已有了結果。”
我嘆了一聲:“那麼,請告訴我令她相信的結果是什麼,好嗎?”
柳絮道:“她相信,那一堆數字,是屬於一個男性的生命之數,而這個男性,和她有極親近的血緣關係,她沒有兒子,所以——”
我怔了一怔:“所以,那是她父親的命數!”
柳絮道:“她相信是如此,實際上的情形,康維已經解釋過了。”
我閉上眼睛一會,迅速把七叔向我敍述,發生女嬰到他手中的經過,想了一遍。
七叔曾説到,那女人在跳河之前,曾叫了一句“她父親是——”
可是由於逆風和慌亂,七叔並沒有聽清楚那女人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或一個人的身分。他只是根據當時情形的審度,猜測女嬰的父親,是一方面的一個重要人物——這正是他投身於那般洪流的原因。他投身於那一方面的目的,並不是為國為民,也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只是為了想再見那女子,或是為了想弄清楚那女嬰的父親是誰。
而結果,鬼使神差,在天翻地覆的洪流之中,他成了獨當一面的大將軍,而當初他那秘密的心願,卻一直未能夠實現。
我十分相信康維的話,以如今的所能,拿一頭黑猩猩的生命密碼去和那一堆數字去比較,也能得出相類似的結論。但那是“旁觀者清”的感覺,而穆秀珍的內心深處,有着如此深刻的絕頂孤寂,她就像是一個將溺的人一樣,抓住了一根稻草,也是好的。
所以她就相信了那絕靠不住的結果。
雖然,那結果也有可能是正確的——然而,那又怎麼樣,她又上哪裏去找那個人去?
當我想到這一點時,柳絮也説出了那一番令我感到不可思議,為之暈眩的話來。
她道:“秀珍的精神狀態,很令人焦慮,她竟然興奮無比,她叫着:“太好了,我可以知道自己的生命由來了,我可以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人了。”我和康維被她嚇得説不出話來,還是康維大着膽子,問了她一句。”
康維接了上去:“我問她:‘你如何才能憑這堆數字,找到你的父親?’”
如果當時我在,我一定也會問同樣的問題,所以我急於想知道穆秀珍如何回答。
柳絮道:“秀珍她竟然説……竟然説:‘去檢查每一個人的命數,和這堆數字相同的那一個人,就是我的父親!’——這話,接近……接近……”
柳絮沒有説下去,可是很明顯,穆秀珍這話,是接近瘋狂的了。
我不禁感到一陣難過,由於穆秀珍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所以她內心的那種渴望,也格外使人同情。
但是同情並沒有用,同情並不能使不可能的事變成了可能。穆秀珍的所謂“可以知道父親是誰”,那是極不切實際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