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下著。
王風躺在亂墳荒草中,就像是一堆爛泥。
也不知多久,他才從地上爬起。
他的面色更蒼白,神態疲倦而訝異,張目四顧,彷彿要弄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
──這時的東面有一大片山墳,西面也有個亂葬崗。
他回憶著血奴的說話,突然笑了起來,喃喃道:“我現在莫非就在那個亂葬崗?”
他居然還能笑。
一個知道自己將死的人,膽子果然就比常人大得多。
常人在這個時候,在這種環境,相信走都已來不及。
笑著他又在地上坐下,雙手抱著頭。
他的神智雖然已清醒,但從揮刀追斬常笑之時開始,他就一直在瘋狂的狀態中。
那其間,所發生的事情,他是否還能夠記憶?
良久良久,他的頭才抬起,嘆了一口氣,喃喃道:“好厲害的毒藥。”
他已想起中毒這件事,也許揮刀追斬常笑那件事,他都已想起。
他跟著就說:“我居然追來這裡。”再想想,他又道:“那種毒藥雖然厲害,似乎要人發瘋,瘋過一陣子,就沒事了。”
幽靈的出現,他顯然根本沒有印象。
“鸚鵡樓那邊,不知弄成什麼樣子了?”
這句話出口,他便要跳起身子。
卻就在這時,風雨中突然傳來了雜亂的馬蹄聲。
馬蹄聲竟是向亂葬崗這邊移來。
王風不由的一怔,要跳起的身子下意識一轉,就伏倒在荒草叢中。
風雨聲很大,他聽到馬蹄聲的時候,馬隊已很近了。
來的是七騎快馬,箭一樣相繼衝上了亂葬崗。
王風連忙從草叢中偷眼望去。
風雨迷住了眼睛,雖然已很近,他仍然無法看清楚來的是什麼人?
馬上的騎士亦沒有發覺王風的存在,一衝上了亂葬崗,便紛紛將坐騎勒住。
一個銅鐘也似的聲音隨即響起,道:“三爺還未到。”
另一個陰森的語聲跟著道:“應該是時候了。”
應該是時候,這七個騎士竟是赴約而來。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與他們約會的三爺到底又是什麼人?
王風的好奇心本來就很大,現在就算這亂葬崗所有的鬼魂都出動,他也不肯離開了。
七個騎士旋即紛紛下馬。
幾乎同時,亂葬崗之下出現了一個人。
這個人身穿蓑衣,頭戴竹笠,風雨中走來,直走上亂葬崗。
七個騎士看著這個人走上來,都露出了警戒的神色。
竹笠低壓在來人的眉際,即使沒有風雨,仍有星月,在笠緣的陰影遮蓋下,亦難以看清楚這個人的面目。
這個人一直走到七個騎士面前七尺的地方,才收住腳步。
他沒有取下竹笠,只是抬起右手,以右手的食指將那頂竹笠推高。
這已經足夠。
王風雖然看不到,七個騎士已看到來人的面目。他們的神情立時放鬆。
來人顯然就是與他們相約的三爺。
這個三爺徐徐放下手,道:“好!你們都來了。”
一聽到這個聲音,王風的心就一跳。
這個聲音他已不陌生,這個三爺昨夜他已見過兩面。
一面是他拎著安子豪去買白粉之際,還有一面卻是他買了白粉,重回鸚鵡樓之時。
當時這個老人還是在院子裡的六角亭中等他。
這個三爺也就是武鎮山武三爺。
武三爺不單有財,而且有勢。
安子豪雖則是附近百里官階最高的一個官,也得聽他的說話,看他的面色。
這個鎮有一半是他的地方,如果沒有李大娘,他甚至已將另一半的地方買下。
這樣一個有財有勢的人,竟會在這風雨的深夜,一個人走來這亂葬崗,豈非又是一件怪事!
王風的眼睜的更大,耳朵幾乎都豎起了。
七個騎士的一個趕緊上前兩步,抱拳道:“三爺連夜召我們兄弟到來,有何指教?”
這個騎士身形魁壯,神情威武,一看就知是七人中的頭兒。
他身上一襲黑衣,腰間一條紅緞帶,掛一口帶鞘長刀,刀柄已磨的發光。
其他的六個人亦是那種裝束,刀柄上的光澤亦不比頭兒的黯。
七個人顯然都是用刀的好手。
突然招來這樣的七個人,武三爺勢必有一番不尋常的事情要幹。
他的語聲淡而有威,道:“你們是名滿大河南北的七殺手?”
“好說。”
“據知只要出得起重價,不單止殺人,什麼事你們都肯去做?”
“這是事實。”
“今夜我請你們到來就是有件事要請你們替我去解決。”
七殺手幾乎同時笑了起來。
那個老大笑著道:“三爺你這是說笑?”
武三爺緩緩地道:“你們看我武鎮山可是一個喜歡說笑的人?”
“我們也知道三爺不是一個喜歡說笑的人,可是以三爺你的本領,勢力,你不能解決的事情,我們兄弟竟能解決,豈非笑話?”
武三爺笑笑,道:“我沒有說過不能解決,也根本就不是不能解決。”
七殺手不由一愕。
武三爺一頓,才接道:“我只是還不想與那個人正面衝突。”
老大點頭道:“所以三爺才找我們對付那個人。”
武三爺道:“我也不是要你們直接對付那個人,連我都感到頭痛的人,你們又如何對付得了?”
老大奇怪道:“那個人到底是誰?”
武三爺一字字道:“李大娘!”
老大又一愕,仰天倏的打了個哈哈,說道:“這個女人雖然厲害,我們兄弟還不致怕了她。”
武三爺淡淡的道:“這最好。”
老大道:“三爺到底要我們怎樣做?”
武三爺沉聲道:“我要你們替我將她的女兒抓起來。”
老大道:“血奴?”
武三爺點點頭,道:“就是血奴,你們認識她?”
七殺手六個搖搖頭,老大卻摸摸鬍子,道:“有次在鸚鵡樓尋歡作樂,我無意中看見她在樓廊上走,有個姑娘給我指點,總算見過一面。”
武三爺道:“是否還記得她的樣子?”
老大道:“像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子,就瞧一眼,已叫人畢生難忘。”
武三爺道:“好,很好。”
老大道:“只可惜她的價錢太高,否則我非要徹底認識一下她不可。”
武三爺道:“現在是你的機會了。”
老大忽問道:“你為什麼要將她抓起來?用來要挾李大娘?”
武三爺不作聲。
老大又道:“如果你真的這樣打算,只怕你要失望,李大娘還當她是自己的女兒的話,根本就不會由得她在鸚鵡樓做妓女。”
武三爺靜靜的聽著,忽問道:“要你們做事,是不是要先說明原因?”
老大趕緊搖頭道:“只要有錢就可以。”
武三爺道:“我一百兩黃金買你一個人,給你們七百兩黃金。”
七殺手的眼睛幾乎都發了光。
七百兩黃金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武三爺接又道:“你們抓住了血奴之後,就立即退出鎮外,將她帶到你們的地方藏起來,等我給你們通知的時候,再送來給我。”
老大道:“什麼時候你才給我們通知?”
武三爺道:“可能一兩天,可能二三十天之後,所以我再給你們黃金三百兩,補償你們在這一段時間的損失。”
老大忙問道:“就是一兩天,那三百黃金也是歸我們所有?”
“是!”武三爺語聲陡寒。“她送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卻要她仍是一個活人,與你們帶走她之時一樣的活人。”
老大拍著胸膛道:“這一點三爺大可放心,我們兄弟一定會好好的照顧她。”
武三爺道:“有一點你們卻不可不小心,她的性情很古怪,不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要她的命也不會答應做。”
老大大笑,道:“三爺的意思我們明白,她雖然是一個可愛的女孩子,但比起一千兩黃金,就不見得怎樣可愛了。”
武三爺道:“最好你們都真的明白,到時你們不能夠將人交出將會有什麼結果。”
老大打了一個寒噤,道:“我們明白。”
武三爺的手段,他們的確早已清楚。
武三爺隨即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銀票,道:“這是一千兩黃金的票子,你驗收。”
他付錢倒也爽快。
老大接在手中,看也不看就放入懷裡,道:“不相信三爺的票子還有什麼人的票子值得我們相信?”他笑笑又道:“只不知三爺要我們何時行事?”
武三爺道:“現在。”
老大又是一愕:“現在?”
武三爺道:“還有什麼時候好得過現在?驟雨、狂風,這是天時。”他隨即從懷中取出了白巾,道:“血奴居住的地方我已給你畫好一個詳圖,即使從來沒有到過鸚鵡樓的人,拿著我這張圖,亦很容易找到血奴的房間,這可以叫做地利。”
老大將那白巾接過。
他又道:“血奴的身旁本來有一個敢拼命的小子,但以我所知,那小子打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不見了人,李大娘那一夥現在正在忙著應付一個很厲害的人物,既未知道我這個計劃,亦無暇兼顧血奴,這豈非等於人和?”他的語聲更輕快.又道:“天時,地利,人和,現在不動手還等什麼時候?”
老大不禁大笑道:“好,我們兄弟就現在動手。”
武三爺再叮囑道:“你們動手的時候最好先將面龐蒙上,即使被人發覺,亦不會被人認出,我不想李大娘那麼快找到你們頭上。”
老大道:“我們也不想。”
武三爺道:“人算不如天算,很多事情往往都出人意料,萬一你們被人發覺,又萬一你們被人抓住,你們應該怎樣,大抵已不必我多說的了。”
老大正色道:“我們兄弟的職業道德向來怎樣,三爺你大概清楚,哪怕死,我們也不會供出三爺你的名字。”
武三爺道:“否則,我又怎會將這件事交給你們?”
老大道:“總之一句話,儘管放心。”
武三爺微微頷首,忽又道:“你們下手的時候最好儘量避免驚動其他人。”
老大道:“鸚鵡樓莫非也是個臥虎藏龍的地方?”
武三爺道:“龍沒有,只有條母老虎。”
老大道:“血奴那個奶媽宋媽媽?”
武三爺道:“那只是老巫婆。”
老大道:“那是誰?”
武三爺道:“你到過鸚鵡樓,可記得那個應門的紅衣小姑娘?”
老大道:“她只是個十四五歲小姑娘。”
武三爺道:“好像是的。”
老大道:“女孩子體質向來薄弱,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算從四五歲就開始練武,大概也不會高得到哪裡去。”
武三爺忽問道:“你在江湖上已混了不少時候,當然不會不知道江湖中有個鬼童子。”
老大點頭。
武三爺接問道:“你可知鬼童子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年紀有多大?”
老大想了想,道:“據講就只有五歲。”
武三爺又問道:“他殺的第一個人你可知是什麼人?”
老大道:“言家門的高手活殭屍。”
武三爺道:“活殭屍的武功似乎並不在你們兄弟之下?”
老大道:“應該是不錯,據講當時她是先用袖箭出其不意射瞎了活殭屍的雙眼,然後再用劍刺入活殭屍的心胸。”
武三爺道:“五歲的小孩子已懂得這樣殺人,已有這種本領。”
老大想想道:“那已是十年前的事情,算起來,鬼童子現在正是十五左右的年紀,她莫非就是當年的鬼童子?”
武三爺道:“鬼童子是個男孩子。”
老大忙問道:“她到底是什麼人?”
武三爺道:“我也不清楚。”
老大道:“你卻知道她是一條母老虎?”
武三爺道:“因為我有一天無意中看到她用一根繡花針當作劍來使用,嗤嗤嗤的刺下了她身旁飛舞的三隻蒼蠅。”
老大的面色不由一變。
武三爺隨即道:“在那方白巾之上我亦已標明她居住的地方,那離開血奴居住的地方雖然並不遠,只要你們小心些,相信不會驚動她。”
老大道:“除了這一個,是否還有人需要避忌?”
武三爺道:“應該就沒有了。”笠緣下目光一閃,他又道:“馬就留在附近,走在街道上,即使風雨聲最響,仍是不難聽到的。”
老大點點頭。
武三爺將竹笠又拉下少許,道:“祝你們好運!”
這句話說完,他就轉身離開。
來的時候他的腳步已不慢,去的時候更像奔馬一樣。
眨眼間人已消失在風雨之中。
說話銅鐘也似的那個殺手立時道:“看來他真的不想跟李大娘正面衝突。”
老大道:“所以他才這樣小心,他那副打扮顯然為了被人看到,也不至被人認出。”
“他與我們在這裡說話,也是因為那個原因了。”
“李大娘也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在他家中,怕已安排了耳目。”
另一個殺手即時大笑道:“在這亂葬崗之下的死人,難保亦有李大娘的心腹手下。”
又一個殺手鬼聲鬼氣的道:“據講生前多嘴的人變了鬼之後也照樣多嘴的很。”
老大笑罵道:“你又在說什麼鬼話?”
那個殺手道:“我說的是人話,如果是鬼話我就不是殺手,而是個法師。”他陰陰一笑又道:“如果我是個法師,我現在就一定建議搜一下這個亂葬崗,先把那些多嘴鬼抓起來。”
這句話入耳,伏在亂墳荒草之中的王風幾乎拔腳開溜。
好在那個殺手並不是真的是個法師,否則這一搜,搜出來的一定不是個多嘴鬼,而是他這個敢拼命的人。
他現在氣力仍未完全恢復,給搜出來的話就是想拼命也拼不了。
老大那邊即時輕叱道:“少廢話,我們這就動身。”
“馬匹就留在這裡?”
老大道:“鎮口有一個林子,留在那兒比較方便。”他連隨一揮手,振聲道:“出發。”
發字仍在口,他人已在馬上。
其他的六個殺手亦紛紛上馬。
一聲呼嘯,七騎衝開了風雨,衝下了亂葬崗。
王風這才從荒草亂墳之中站起身。
他拖著腳步,亦走下了亂葬崗。
雨勢這下已變弱,風吹仍急。
風吹起了他散亂的頭髮,驟看來,他就像是荒草墳中爬出來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