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雖然這地方處在荒野之地,但是清初曾在這地方建有規模壯大的避暑的山莊。
此宮在“承德”之北山丘上,疊石繚坦,上加牆堞,周圍凡九公里,內部樓臺殿閣,寺剎庵塔,泉池花樹,無一不備。
要是跟“北京城”相比,唯有那“頤和園”堪以比擬,香山靜宜園則望塵莫及。
行宮後面還有個果樹園,最可看的為高大的松杉及成群的香爐,極富天然趣意,此一著名的果樹園,為清宮各地御園中最出色之一。
加之,清初在老吟河上流建了一個圍場,規模極為宏大,距“承德”不過三百多里,這兒是清宮的狩獵之地,環植柳條,聯以木柵,圍場周圍達七百餘里,計橫三百里,縱二百里,內又分小圍場六十七所,由京裡算起,凡四十二里設一站,站站築行宮,以為皇上駐蹕之所。就因為這,“承德”成了個重要地方,自圍場西北百餘里,到“承德”東南百餘里,周圍好幾萬裡內重兵遍佈,尤其是“密探”一流的人物,可以說到處都是。
於是乎,“承德”熱鬧了。
於是乎“承德”成了個最安全,也最不安全的地方。這一天,大晌午裡,一騎快馬進了“承德”城。
馬是蒙古種的健騎,白的,可是都變黃了,那是砂,是塵土。這匹蒙古種健騎上的配備,可也夠講究,也夠氣派的,別的不提,單那對鐙子它就是純銀的。
馬上的騎士是個身材頎長的白衣客,頭戴一頂寬沿大帽,腳登薄底快靴,帽沿陰影下飄拂著幾綹美髯。
看上去他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可是他腰桿兒挺得比年輕小夥子都直,顯得那麼有力,那麼超拔。
白衣客就這麼一人一騎,別的什麼都沒有,健馬鞍旁空空的。
馬蹄聲得得地向城裡緩馳,白衣客高坐鞍上,不顫不晃,紋風不動,像一座山。
馬在西大街一家名喚“四海”的客棧前停下,白衣客翻身離鞍下馬,早有一名夥計迎上來接過韁繩:“這位爺歇歇,裡邊兒請,小店有的是清淨上房……”
白衣客淡然截口說道:“夥計,黃豆,草料,另外加點酒。”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夥計聽得一怔,但是他旋即就會過了意,一哈腰,陪笑說道:“您放心,牲口交給小的,絕錯不了。”
白衣客沒理他,邁步進了客棧。
裡面一名夥計迎了上來,白衣客沒等他開口便道:“夥計,一間上房,另外給我準備吃的!”
那名夥計忙哈腰答應,白衣客一聲“帶路”,他就要往裡走,夥計攔住了他,未開言先陪滿臉笑:“這位爺您請等等。”
白衣客望向了他,問道:“什麼事兒?”
夥計向櫃檯招了手:“您請櫃檯去去。”
白衣客向櫃檯望了一眼,一個老帳房老遠地欠了欠身,陪著滿臉笑,白衣客收回目光,道:“什麼意思,先付帳?”
“不,不,不,”夥計一連說了三聲不:“幹什麼也沒有先付帳這一說,您只管住下,等您要走的時候隨便賞,不賞也沒關係。”
話說得漂亮,當然,誰也不會這麼做,誰會白吃白住。
白衣客道:“那是什麼意思?”
夥計道:“您請寫個大名,行業,由哪兒來,往哪兒去?”
白衣客詫聲說道:“寫……夥計,你們這是……”
夥計欠身陪笑:“您包涵,爺,這是這兒的規矩。”
白衣客道:“我走了這麼多地方,住那麼多次店,像這樣規矩還是頭一遭碰上,誰興的,寶號?”
夥計忙道:“小號做的是這種生意,怎麼會興這種規矩,又怎麼敢哪,這種規矩也只有熱河一個地方有,在熱河境內走到哪兒都有這種規矩,這是官裡交待下來的?”
白衣客道:“官裡交待下來的。”
夥計淡笑說道:“爺,熱河不比別處。”
白衣客若有所思,“哦”地一聲道:“既然是官裡交待下來的,我這個小百姓豈敢不遵……”轉身向櫃檯行去。
夥計緊跟一步道:“謝謝您,爺。”
白衣客突然回身問道:“夥計,我要是不願寫呢?”
“那……”夥計一愣,旋即陪笑道:“您包涵,小號不敢留您。”
白衣客笑道:“那還是寫好,要不然就得破廟裡過夜去。”
說話間已到了櫃檯前,白衣客往櫃檯前一站,老帳房哈腰陪笑,雙手遞過一管狼毫中楷。
白衣客接過筆,沾了一下墨,在面前櫃檯上攤開的簿子上寫了一行字,寫的是:“高明,馬販,張家口來,往遼東去。”
寫畢把筆遞還了老帳房,老帳房接過筆陪笑說道:“原來是高爺,高爺,張家口的馬市可是有名兒的。”
“不錯。”白衣客點頭說道:“有道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生在張家口,長在張家口,也只有吃這一行飯了,老人家去過張家口麼?”
老帳房忙道:“沒去過,沒見過世面。”
白衣客道:“客氣……”目光掃了那留名的冊子一眼,抬頭說道:“還好我讀過幾年書,能握管提筆,這要是沒讀過書,不會寫字的人,也就別住店了。”
“不,也能住。”老帳房道:“他說,自有老朽代寫!”
白衣客“哦”了兩聲,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話鋒一轉,問老帳房道:“老人家,這法子是防匪防逆的,可是?”
老帳房忙道:“正是,正是。”
白衣客道:“以老人家看,這法子靈麼,有用麼?”
“這個……”
這叫老帳房怎麼說,又怎麼敢說什麼,他這了一聲,沒了下文,一臉的窘迫笑容。
白衣客明白,笑笑說道:“以我看這法子不怎麼樣,那些匪逆不一定非住客棧不可,他大可以隨便找處破廟將就將就……”
夥計年輕,好說話,立即接嘴說道:“高爺,那不行,到處有巡查的,只要見著這種人就抓,所以熱河境內的破廟沒人敢住,就連那要飯的也不敢進破廟門,寧可在大街上找處屋簷下縮一宿。”
白衣客“哦”地一聲,點了點頭。“厲害,可是這法子仍不靈,這可真可假,誰要是留個假名字,來處去處隨便謅上一個呢?”
老帳房一怔,夥計也啞了口,半天,老帳房才囁嚅說道:“這老朽可沒想到,以老朽看沒人敢……”
“也許。”白衣客淡然一笑,轉望夥計道:“夥計,現在我能住店了吧?”
夥計如大夢初醒,忙哈腰抬手往裡讓客:“您請,您請。”
白衣客轉過身剛要往裡去,突然,身後響起個話聲:“朋友沒說錯,我看這法子不怎麼管用。”
白衣客聞聲回身望去,客棧裡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個中年漢子,這漢子高高的身材,一張四方臉,那條髮辮既黑又粗。
中年漢子一見白衣客轉過了身,立即又是一聲:“喲,原來是您老人家。”
白衣客淡淡一笑道:“不敢當,閣下是……”
中年漢子微笑說道:“跟老人家一樣,住店的。”
白衣客笑笑說道:“那閣下恐怕也得寫個字。”
中年漢子笑道:“那還能免得了,不瞞老人家說,我來熱河不是一趟了,寫的字也不在少數了。”
白衣客笑了。
中年漢子自己也笑了,笑了笑之後他問道:“老人家貴姓?”
白衣客道:“不敢,我姓高。”
中年漢子道:“原來是高老人家,老人家是從……”
白衣客高明道:“我從張家口來。”
“好地方。”中年漢子雙眉一揚道:“張家口我去過幾趟,那兒的馬市首屈一指,聞名天下。”
高明道:“張家口的馬市不小,不過那兒算不得什麼好地方,一句話,我待久了,膩了。”
中年漢子笑道:“老人家會說笑話,張家口馬匹牛羊到處,駱駝成群,這些在別處是看不到的。”
高明笑笑突然改口說道:“我還沒有請教……”
“不敢,”中年漢子道:“我姓武,武則天的武,可跟武則天扯不上關係。”
高明笑了,道:“真正會說笑話的是武老弟,武老弟是從……”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不瞞老人家說,我是個做皮貨生意的,一年到頭到處跑,我剛從東北來,要往西南去。”
高明道:“這麼說武老弟也是在這兒歇歇腳。”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正是,正是,老人家是……”
高明道:“我也是路過,要到‘遼東’去。”
姓武的中年漢子“哦”地一聲道:“遼東,那兒有我不少朋友,他們跟我不是一行,吃的那碗飯雖然比我好,可是沒我自在,老人家知道‘遼東’姓郭的?”
高明兩眼一睜,旋即淡然點頭:“知道,武老弟跟郭家是……”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我的那些朋友都吃郭家的飯。”
高明一聲“哦”尾音拖得長長的,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沒想到武老弟在郭家也有朋友。”
“也沒什麼,”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我這個人天生的好交朋友,走到哪兒交到哪兒,真要說起來,這南七北六一十三省,省省都有我的朋友,只能碰上,再彼此投緣就是朋友,就拿老人家來說吧,如今咱們碰上了……”
高明接口說道:“只投緣就成了朋友。”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道:“正是,正是,四海之內皆兄弟嘛,當然這一回還得看老人家討不討厭我……”
高明道:“好說。”
姓武的中年漢子突然壓低了話聲道:“老人家,我走南闖北見過的人不少,我看老人家不是等閒人,在這塊地兒上您可得留點神,在這兒我有幾個朋友都在官裡當差,聽他們說這幾天很吃緊……”
高明淡然一笑道:“謝謝武老弟,我這個小百姓怕什麼?”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老人家這是客氣,您瞞不了我這雙眼的,有道是:‘光棍眼裡揉不進一粒砂子’,就拿您剛才的話來說吧,幸好進來的是我,要是被官裡的聽了去……”
高明忙道:“謝謝武老弟,我也只是隨口說說,以後自會慎重的。”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百姓敵不過官,無論大小事,吃虧倒黴的總是百姓,咱們還是小心點兒好,您請吧,我還得等個朋友。”
高明道:“那麼咱們待會兒聊。”匆忙地跟著夥計往後面行去。
姓武的中年漢子目送高明行向了後頭,然後也收回目光望向櫃檯里老帳房,問道:“這人什麼時候來的?”
老帳房陪笑問道:“這位爺,您問這……”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問問。”
抬手捺了捺袍子,他腰裡掛著一塊腰牌。
老帳房驚得臉色一變,忙道:“小老兒有眼無珠,不知道您……”
姓武的中年漢子沉下了臉道:“少廢話了,答我問話。”
老帳房忙道:“這位高爺剛到,剛進門,剛進門。”
姓武的中年漢子伸手拉過了那本冊子,凝目看了看之後,突然冷笑一聲說:“這可真可假,以我看這就是假的。”
老帳房忙道:“是,是,是……”
姓武的中年漢子抬眼問道:“是麼?”
老帳房心裡害怕,原是隨聲附和討個好,經此一問他傻了眼,結結巴巴地道:“這……小老兒不知道……”
姓武的中年漢子冷笑一聲道:“好啊,話我說在前頭,要是出了什麼差錯,留神你的身家性命。”
老帳房嚇白了臉,忙道:“武爺,我們東家原也是官裡的人……”
姓武的中年漢子“哦”地一聲道:“你們掌櫃的姓什麼,叫什麼?”
老帳房道:“回您的話,我們掌櫃的姓莫,叫莫太平。”
“莫太平。”姓武的中年漢子沉吟了一下,抬頭說道:“不認識,沒聽說過。”
老帳房忙道:“那是早年的事了,我們掌櫃的早年是跟雍王爺的。”
姓武的中年漢子兩眼一睜,又“哦”了一聲道:“老頭兒,真的?”
老帳房忙道:“小老兒還敢騙您麼。”
姓武的中年漢子淡然一笑道:“這麼說你們掌櫃的倒是位老前輩了,他是什麼時候離開?”
老帳房沒聽懂,道:“離開,您是說……”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他現在改了行,開了客棧。”
老帳房明白了,“哦”兩聲忙道:“您不是外人,告訴您也不要緊,我們掌櫃的在雍王爺登基之後就跟著進了宮,在大內當起了差,後來……您知道……嗯……您知道乾隆爺接了位,我們掌櫃的就離開了……”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那確是早年的事兒了,我說嘛,既然有這麼一位前輩,我怎麼不認識,連聽也沒聽說過……”話鋒忽轉,接問道:“老頭兒,你們掌櫃的住在……”
老帳房兩眼向著門外一直,道:“瞧,真巧,我們掌櫃的來了。”
姓武的中年漢子忙轉身向外望去,只見對街走來一人,瘦長的個子,鬍子跟頭髮都白了,長得雕眼鷹鼻,一臉狠相,年紀有七八十了,步履還是那麼穩健輕快,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姓武的中年漢子問道:“這就是你們掌櫃的?”
老帳房應道:“正是,正是。”說話間瘦高老人已到了客棧門口,老帳房繞出櫃檯迎了上去,見面躬身哈腰施上一禮:“老爺子今兒個怎麼有空……”
瘦高老人道:“在家悶得慌,出來走走,順便到這兒來瞧瞧,怎麼樣,忙吧?”
老帳房道:“您是知道的,一天到晚總是那些事兒……”
瘦高老人笑了,轉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漢子問道:“這位是……”
老帳房還未來得及說話,姓武的中年漢子已然開了口:“可是莫老人家當面?”
瘦高老人一怔,點頭說道:“不錯,正是莫太平,閣下怎麼認識……”
老帳房忙道:“老爺子,這位是武爺,是官裡的,您的當年我告訴了武爺……”
瘦高老人莫太平看了老帳房一眼,這一眼看得老帳房好生不安,莫太平旋即說道:“好在武老弟是自己人……”
轉望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武老弟在哪個營裡得意。”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勞您動問,我在‘侍衛營’當差。”
莫太平道:“原來是‘侍衛營’的,莫太平失敬。”
“您好說。”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說來您是我的前輩,往後還望您多指教。”
“哪兒的話。”莫太平道:“當年事已成過去,莫太平如今只是個小百姓,我這個家,跟這個店,以後還要武老弟多照顧倒是真的。”
姓武的中年漢子謙遜了兩句道:“聽說您離京裡很久了。”
莫太平點頭說道:“不錯,有一段日子了,自四阿哥接位之後我就離開了,武老弟今兒個光臨我這個小店,有什麼見教?”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豈敢,這是例行公事,我不知道這家客棧是您的,要早知道就不敢來打擾了……”
莫太平抬頭說道:“話不是這麼說,公事就該公辦,皇上這一陣子駐蹕行宮,這一帶是該多小心些,算來彼此是一家人,這些事我也懂,武老弟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姓武的中年漢子笑笑說道:“其實也沒什麼……”接著,他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最後說道:“我對這個姓高的有點動疑,本來預備自己查的,現在既然知道這家客棧是您的,那更方便不過的……”
莫太平轉過臉去問老帳房道:“那姓高的人呢?”
老帳房忙道:“往後頭去了。”
莫太平道:“他住下了?”
老帳房道:“是的,以我看他住不了多久,頂多只待一個晚上。”
莫太平道:“何以見得?”
老帳房道:“他要往‘遼東’去,聽他的口氣只是歇歇腳。”
莫太平道:“他要往‘遼東’去?”
老帳房道:“他是這麼寫的……”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我懷疑他跟郭家有什麼關係。”
莫太平沉吟了一下抬眼望向姓武的中年漢子,道:“武老弟,把這姓高的交給我,不知道你放心不放心。”
“這什麼話。”姓武的中年漢子道:“一家人,誰辦不是一樣,您是位前輩,交給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怕太麻煩了。”
“沒那一說。”莫太平抬頭說道:“我人雖然離開了官家,可是這顆心永遠是官家的,武老弟只要放心,把這姓高的交給我就是。”
姓武的中年漢子道:“那就麻煩您了,我就住在行宮旁邊,有什麼事您派個夥計招呼我一聲就行了,我還有別的事,不打擾了。”一抱拳,邁步行了出去。
莫太平道:“武老弟走好,我不送了,沒事兒請常來坐。”
沒聽姓武的中年漢子答應,因為他已經到了對街。莫太平收回目光望向老帳房,道:“老弟,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兒麼。”
老帳房不安地一笑說道:“是我嘴快,您不知道,他發了威,我不得不搬出您來抵擋……”
“算了。”莫太平一擺手說道:“總而言之一句話,誰叫我當年在那個圈兒裡待過,反正在家悶得慌,找點事兒乾乾也好……”一抬頭,接道:“沒想到多年後的今天,我莫太平又……”
一頓改口說道:“你忙你的吧,我到後頭瞧瞧去。”轉身向後行去。
老帳房忙道:“老爺子……”
莫太平停步回身,問道:“有什麼事兒?”
老帳房道:“您上了年紀,也多少年沒動了,可千萬小心。”
莫太平倏然笑道:“我上了年紀是沒錯,可是這身功夫從來沒一天擱下過……”
老帳房忙道:“您是打算……”
莫太平道:“先瞧瞧他是什麼來路,要是尋常人那自然用不著。”
老帳房道:“老爺子,要是我這雙眼沒瞧錯,這姓高的準會兩下子,可能還不低……”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是麼,老弟?”
老帳房道:“您知道,這多年來我見過的人不少……”
莫太平道:“不錯,多見就能多懂,老弟放心,我小心就是,其實我只動嘴動眼就行了,動手是他們的事兒。”
老帳房忙道:“是,是,是,您說的是,您說的是。”
莫太平一擺手道:“你忙吧。”轉身往後行去。
莫太平這“四海”客棧共三進,莫太平剛進一進後院就碰上了剛才那名夥計,夥計一見掌櫃的駕到,忙不迭地躬身見禮:“老爺子,今兒個是什麼風,您怎麼到店裡來了。”
莫太平道:“我來瞧瞧,那位姓高的客人住在……”
夥計忙道:“就在這進院子北上房,您問他……”
莫太平道:“我想瞧瞧他去。”
夥計獻上了殷勤,忙道:“我給您帶路。”轉身要走。
莫太平伸手攔住了他道:“不用,我自己去,自己的店還不知道,哪兒是哪兒麼,你忙去吧,前邊兒沒人,快去吧。”
夥計應了一聲道:“那……我前頭去了,您走好。”欠個身走了。
夥計往前頭去了,莫太平抬眼把目光投過落在正北的上房,門兒關著,看不見裡頭,也聽不見動靜。
莫太平邁步走了過去,到了北上房門口他輕咳一聲開口問道:“高爺在麼?”
只聽高明在房裡問道:“哪-位?”
莫太平道:“是老朽,本店的掌櫃。”
高明“哦”了一聲,在房裡說道:“原來是掌櫃的駕到,請進,請進。”
步履移動,開了門,高明當門而立,他一怔,莫太平也一怔,只聽莫太平脫口叫道:“你是……人榮……”
高明定了神,他如今沒戴那頂寬沿大帽,長眉鳳目,老是老了,可是從他的臉上依稀還可以挑出當年的英挺。他道:“敢是莫館主?”
莫太平一點頭道:“正是莫太平,難得老弟還記得我……”
高人榮剛要說話,莫太平已然接著說道:“咱們進屋裡說。”
閃身進了屋,順手掩上了門,道:“人榮老弟,我可沒想到是你,做夢也沒想到……”
高人榮道:“我何嘗不是。”
莫太平道:“人榮老弟,你老了。”
高人榮道:“館主呢。”
兩個人相視而笑,旋即莫太平斂去笑容道:“老弟從哪兒來?”
高人榮遲疑了一下道:“我,館主是最清楚不過的,想瞞也瞞不了,我從大漠來。”
莫太平道:“老弟要往郭大爺哪兒去?”
高人榮點了點頭道:“不錯,館主高明不減當年。”
莫太平淡然一笑,抬頭說道:“說什麼高明,說什麼不減當年,一句話,老了……”
高人榮笑道:“館主人或許上了幾歲年紀,但精明不減當年,寶刀不老,沒聽俗話說,薑是老的辣……”
莫太平抬頭笑道:“精明不減當年,老弟,你這是損我……”
高人榮道:“館主,我怎麼敢……”
“聽我說,老弟,”莫太平一招手道:“咱們寒暄過了,別老談這些閒話耽誤了正事……”
“正事?”高人榮凝目問了一句。
“不錯,老弟,”莫太平微一點頭道:“正事,正經大事。”
高人榮有點詫異,道:“館主請明教。”
“老弟,別跟我客氣。”莫太平臉色微趨凝重,道:“讓我先問問,老弟可知道我到你這兒來,是來幹什麼的麼?”
高人榮道:“他鄉遇故知,當是欣喜之餘特來看看老朋友。”
“老弟。”莫太平臉上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表情。“承你老弟還把我當朋友看待,我也感激,只是我要告訴老弟,另外我還有件重要事奉知……”
高人榮道:“館主請說,我洗耳恭聽。”
莫太平道:“老弟,我剛說過,別跟我客……”一抬頭接道:“我沒工夫多羅嗦了,由你老弟了,老弟定然會問,在我沒來之前,我不知道客人就是你老弟,要說我是來看老朋友的,那是東吳大將賈化(假話),那麼我是來幹什麼的,告訴老弟,我看見了老弟的留字……”
高人榮笑笑說道:“館主當不會是從字跡上認出是我……”
“那當然。”莫太平道:“事隔多少年了,見人當面怕都會認不出,還說什麼字跡,其實當年我也沒瞧見過老弟的字跡……”
一頓,凝目接道:“老弟,你可知道,另有別人也瞧見了你的留字。”
高人榮兩眼一睜,旋即笑道:“我知道館主何指,怎麼?”
莫太平道:“老弟可知道那位爺們是來幹什麼的?”
高人榮道:“正要向館主請教。”
莫太平道:“吃當年咱們那碗飯的,這句話老弟該懂。”
高人榮長眉一掀,笑道:“我懂了,自己吃過什麼飯還能不知道,只是,館主,他如今這碗飯只怕比當年你我的那一碗還要大些。”
莫太平一點頭道:“老弟說著了,一點不差。”
高人榮道:“又如何,館主?”
莫太平道:“這還用問麼,老弟。”
高人榮道:“敢是他目光銳利,瞧穿了我?”
“那倒沒有。”莫太平道:“他要是真瞧透了你老弟,你老弟可就不會這麼安穩地坐在這兒了,我也用不著跑這一趟了。”
高人榮道:“這麼說他是對我動了疑?”
莫太平道:“對了,老弟。”
高人榮道:“這麼說,館主是特意來告訴我的。”
莫太平道:“也不錯,老弟。”
高人榮淡然一笑道:“我感激,也謝謝館主。”
莫太平目光一凝,道:“老弟不信?”
高人榮笑笑說道:“不敢,館主好意,照顧故交,我只有感激。”
“算了,老弟。”莫太平淡然一笑道:“你這是何必,我自己明白,衝我當年的為人,如今說這話,要是我不是我自己,我也不敢信。”
高人榮道:“館主……”
“別多說,老弟。”莫太平一抬手,正色說道:“信不信由你,我不勉強,也勉強不得,你老弟要是在‘承德’沒什麼事兒,收拾收拾走你的,要快,越快越好。”
高人榮凝望著他道:“走?”
莫太平道:“是的,老弟,走。”
高人榮道:“我能走麼,館主?”
莫太平道:“怎麼不能。”
高人榮倏然一笑道:“館主,高人榮何許人,能連累館主你麼。”
莫太平霍地站了起來,道:“老弟,我知道你仍不信,要我求你麼。”
高人榮一抬手道:“館主,你請坐。”
莫太平道:“老弟,你走不走?”
高人榮道:“走我遲早會走……”
莫太平道:“我要老弟你早走。”
高人榮道:“館主請先坐下再說。”
莫太平遲疑了一下,坐了下去,道:“老弟,你可沒有多少工夫……”
高人榮道:“我知道,若是問起我高某人,館主你怎麼辦?”
“我,”莫太平淡然一笑道:“好辦,我只一個人,還不是拿腿就走……”
高人榮往地下一指:“館主,不比當年,你可是有產業的人。”
“產業?”莫太平笑了:“你老弟……當年別人瞧扁我,如今老弟把我瞧得更扁,莫太平孑然一身從江湖來,來時空空,去時又何在乎空空,這份兒產業,我還沒放在眼裡,誰稀罕誰拿去,再,為朋友,就是丟了它也值得。”
高人榮不禁為之動容,道:“館主,豪邁之中還帶點灑脫,這胸襟在世人之中可是難找出幾個。”
莫太平微一抬頭,道:“老弟,別打岔了,話我說到了這兒,你到底是走不走?”
高人榮一點頭道:“走,我走,館主有這番心意,我要不走未免辜負了館主這番心意,只是,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我要弄清楚……”
莫太平道:“什麼事?老弟。”
高人榮道:“也許這句話我不該問,歲月能改變一個人麼?”
莫太平倏然而笑,道:“我明白了,老弟,問得好,這無關歲月,是一個人,那個人他給我的啟示太大,他使我羞愧,幾乎使我不敢做人,也就是說他影響了我這後半輩子。”
高人榮兩眼微睜,道:“這個人必然是個聖賢,要不就是個頂天立地的奇英豪。”
莫太平點頭說道:“這在他當之無愧,老弟……”
高人榮道:“館主,這個人是誰?”
莫太平道:“這個人你認識,關將軍。”
高人榮一怔,脫口叫道:“關大哥……”隨即一臉肅穆之色,道:“不錯,聖賢與奇英豪,這二者關大哥的確可當無愧……我沒想到,我沒想到館主竟然是受了他的影響……”
莫太平道:“換個人誰能影響我,誰又配!”
高人榮一抱拳道:“館主,你提起關大哥,我不敢再不信,館主的這份情,高人榮領受了……”
莫太平微一抬頭,強笑說道:“說什麼情,莫太平在這個年紀能為故人做點事,那是應該的,也足以安慰自己,說得那個一點,今後就是死,也不會帶著那兩字羞愧走了。”
高人榮心中好不感動,同時,在心裡,對關山月又增加上一份崇敬,沉默了一下,他忽轉話鋒,問道:“館主是什麼時候脫下那身衣裳的?”
莫太平道:“早了,早在關將軍功成身退的時候,我就揹著個小包袱,帶著幾件破衣裳離開了,我是不辭而別,怕人攔我,也明知道不會有人攔我,我不敢奢望那位論功行賞,大封功臣,給我個什麼頭銜,賞我個頂子,那玩意兒不好要,燙手,也扎得慌,暫時甜甜嘴,過不多久那就成了一顆要命的毒藥……”
高人榮笑道:“館主知胤禎,可謂深矣。”
莫太平道:“跟他多少年了,誰還不知道麼,你老弟不知道,前前後後這麼多人,我是頭一個跟他的,從他當郡王那一天起,一直到他坐上了那個龍墩,多少年,我還能摸不透他麼?”
高人榮笑道:“真要論功行賞,館主應該是‘正大光明殿’裡的第一人!”
“不,老弟。”莫太平抬頭說道:“那我可不敢當,論功,我高不過關將軍,可是要說真的,誰是‘正大光明殿’裡的頭一人,將來誰的腦袋就第一個搬家。”
高人榮笑說道:“館主看到胤禎的骨頭裡去了。”
莫太平笑笑說道:“你老弟走得早,越是走得早的人,沾的罪孽越少,我聽說當年你走的時候不是一個人,有這回事麼?”
高人榮點頭笑道;“有,館主,一點也不冤枉。”
莫太平道:“老弟,她是當年‘北京城’裡的哪一位,能說麼?”
高人榮道:“這有什麼不能說的,館主也許知道,‘八大胡同’裡那個硃紅的窄門兒裡的……”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是她呀,汙泥裡的一朵白蓮,老弟,你福氣。”
高人榮笑道:“謝謝館主,這一點我承認……”
“是嘛,”莫太平道:“怎麼樣,老哥哥我有幾個侄兒,幾個侄女?”
高人榮道:“只有一個侄兒。”
莫太平道:“好,一個抵十個。”
高人榮道:“好,那是過了些,還算長進。”
莫太平道:“待在身邊麼?”
“不,”高人榮道:“我早就把他送出去了,男孩子家待在家裡還行,該出去闖練闖練,否則不會有大出息……”
莫太平道:“高見,這麼說如今在江湖裡?”
高人榮道:“在遼東,大爺身邊當名護衛。”
莫太平“嗯”地一聲道:“在大爺身邊,老子英雄兒好漢,強將手下無弱兵,應該錯不了。”
高人榮道:“那是館主誇獎。”
莫太平道:“我該問問,老爺子跟那六位安好?”
高人榮一欠身道:“好,老神仙跟六位爺都安好,謝謝館主。”
莫太平道:“關將軍呢,常去老爺子哪兒麼?”
高人榮抬頭說道:“不常去,每年也不過見一兩面,就是見了面,老爺兒倆也很難說幾句話,全都讓晚輩纏住了。”
“那難免。”莫太平點了點頭道:“郭家的幾位跟將軍伉儷,都是神仙中人,那種生涯令人羨煞,平凡世人只能沾上點邊兒,那就該是天大的造化,你老弟追隨左右,朝夕相見,實在是令人羨煞,也令人妒煞。”
高人榮道:“那是我幾生修來的造化,也完全是關大哥的恩德,要不是關大哥,我不但沾不上一點邊兒,只怕早在當年就死在‘北京城’裡了。”
莫太平道:“你老弟這趟往‘遼東’去……”
高人榮遲疑了一下道:“館主,你原諒,公事我不敢說……”
“別說,老弟,”莫太平抬手說道:“咱們只談私事。”
高人榮道:“謝謝館主,私事,我是來看看我那個兒子。”
莫太平道:“看情形你們爺兒倆也難得見上一面,路遠,我那位侄兒也不能到這兒來,要不然我真要做個東讓你們爺兒倆樂樂。”
高人榮道:“館主這番好意,我心領就是。”
莫太平點了點頭道:“老爺子跟那六位的大心願我知道,這番佈置我也看得很清楚,只希望老爺子能早一天頒下‘玉龍令’……”
只聽急促步履響動,直奔後院。
莫太平一凜神道:“這是誰,這般匆忙……”
隨聽院子裡響起了一聲乾咳,有人說了話,是老帳房的聲音:“老爺子還在這兒麼?”
莫太平立即揚聲應道:“是老弟麼?我在這兒。”
沒聽老帳房動,卻聽他遲疑著說道:“老爺子,您是不是能出來一下……”
莫太平站了起來,走過去開了門道:“老弟,有什麼話過來說吧,不礙事。”
老帳房遲疑了一下,旋即快步走了過來,先拿眼往屋裡打量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話聲:“那姓武的又來了,還帶著幾個人,我看得出,他們身上都藏著傢伙。”
這幾句話高人榮聽得清清楚楚,他立即站了起來。
只聽莫太平道:“你去招呼他們一聲,就說我馬上出去。”
老帳房應了一聲,轉身匆忙地走了。莫太平轉回了身,臉色頗為凝重,道:“老弟都聽見了?”
高人榮含笑點頭道:“是的,館主。”
莫太平抬手往後一指道:“老弟打後邊兒走,快,還來得及……”
高人榮長眉陡然一揚,旋即笑道:“來不及了,館主。”
莫太平臉色一變,霍地轉身向外,可不是麼,步履聲輕快穩健,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人進來了。連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在內共是四個,看上去身手都不弱。
莫太平見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了四個人進來,面向外低低說道:“老弟,後面有窗戶,我擋他們一陣。”
“開玩笑。”高人榮笑道:“現在不是時候了……”
跨步到了莫太平身邊,道:“館主,請讓讓,我跟他們說話。”
“別,老弟。”莫太平忙道:“讓我來,也許能蒙過去……”
說話間那姓武的中年漢子已帶著人走近,往廊簷前一站,姓武的中年漢子含笑開了口:“老人家,我這個人沒有耐性,您別見怪。”
“好說。”莫太平道:“武老弟幾位是來……”
姓武的中年漢子望了莫太平背後一眼道:“請這位姓高的老爺跟我幾個去一趟。”
莫太平道:“武老弟,我這雙眼還不算花,我瞧過了,很清楚。”
姓武的漢子“哦”地一聲道:“是麼,老人家?”
“錯不了的,武老弟。”莫太平道:“我也不會替別人說話。”
姓武的漢子淡然一笑道:“替別人說話,這句話我不敢說,不過我敢說老人家沒瞧真切,走了眼,這位是個頗有來頭的人物。”
莫太平“哦”地一聲道:“武老弟以為這該有什麼來頭?”
姓武的漢子道:“不是我以為,老人家該知道,吃我們這碗飯的有些話不便說,總而言之一句話,讓他跟我幾個去一趟就是了。”
莫太平道:“武老弟……”
姓武的漢子笑笑截口說道:“我漏說了一句,也得麻煩老人家你跟我們走一趟。”
莫太平一怔,道:“我?武老弟這是……”
姓武的漢子道:“老人家當年是不辭而別,有些手續沒辦清,故人們也很惦念你老人家,想跟你老人家敘敘舊。”
莫太平臉色一變,揚眉笑道:“敢情有人怪我不辭而別,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惦念我,實在讓人高興,也實在值得安慰……”
背後高人榮笑了起來:“館主,如今你也有一份,還是請顧你自己那一份吧。”
跨步越前跟莫太平站個並肩,目注那姓武的漢子幾個道:“容我先請教,幾位是……”
姓武的漢子笑笑說道:“莫老人家沒告訴你麼?”
高人榮道:“我沒向莫館主提。”
姓武的漢子道:“那麼讓我告訴你,‘侍衛營’的。”
高人榮“哦”地一聲,點頭說道:“原來幾位是‘侍衛營’的,失敬了,幾位要帶我上哪兒去?”
姓武的漢子道:“你老爺遠來是客,我幾個打算請你老爺吃喝一頓去。”
高人榮道:“那真是謝謝了,必得擾幾位這頓麼?”
姓武的漢子道:“只怕少不了。”
高人榮道:“既然這樣,說不得只好多擾幾位一頓了,只是我這個人胃口大得很,幾位身上帶得銀子夠麼?”
姓武的漢子笑笑說道:“你放心,我幾個身上帶的足夠你吃喝好幾頓的,萬一不夠,外面還有朋友隨時都能借幾兩來。”
高人榮道:“你不把外面的幾位請進來……”
姓武的漢子道:“要是我幾個身上帶的夠,就用不著他幾個了,是不?”
高人榮點頭說道:“說得是……”
莫太平突然說道:“我敢說幾位身上帶的一定不夠。”
姓武的漢子臉色微微一變,旋即強笑說道:“看來莫老人家對這位朋友的胃口很瞭解。”
莫太平一點頭道:“那當然,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姓武的漢子兩眼一瞪,道:“這麼說這位老哥早年是跟老人家吃同一碗飯了?”
莫太平點頭說道:“可以這麼說。”
姓武的漢子道:“如今老人家是個生意人,他呢?”
高人榮道:“我也是個生意人。”
姓武的漢子道:“做什麼買賣?”
高人榮道:“跟人合夥做大買賣。”
姓武的漢子道:“買賣無論大小,都該有個名堂。”
高人榮側顧莫太平,笑問道:“館主,我這個買賣,該叫什麼買賣好?”
莫太平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他幾位有沒有到過廣東,廣東有賣香肉的……”
“對,”高人榮擊掌笑道:“多謝館主,好名稱,算得上賣香肉的……”
姓武的漢子變了臉,冷冷一笑道:“兩位真會說笑話,也夠損的,我說過,我這個人沒有耐性,沒說完的話請二位換個地兒再說吧。”
他往後一招手,四個人立即邁步*了過來。
高人榮道:“請客的來了,館主,我不想讓你分吃分喝,可否往後讓讓。”
莫太平抬頭說道:“不行,怎麼少得了我這個陪客,你老弟不讓我分吃分喝,別人也不答應啊。”
姓武的漢子面泛陰笑道:“老人家的確是位明白人。”
說話間他四個已踏上了廊簷。
莫太平一聲:“老弟,我這個陪客搶上座了。”
突然而動,揮掌推向左邊一個漢子。
莫太平出手奇快,那漢子也想不到他會先動,注意力全集中在高人榮身上,這下煞星照命,倒了黴,莫太平一掌正推在他胸膛上。
莫太平“大力鬼爪”,掌上工夫稱絕一時,也毒辣兇狠,只聽一聲慘呼,那漢子被開了膛,血花四濺,熱雨橫飛,一顆心硬被莫太平掏了出來。
這一著驚得另三個閃身便退,莫太平乘勢一抖腕,那漢子屍身飛起,砰然一聲墜落在院子裡。
高人榮看得眉鋒一皺,暗道:“此老怎麼還這麼狠……”
莫太平冷然開了口:“哪位還要請客?”
姓武的漢子面帶驚容,怒聲說道:“莫太平,你好大的膽子……”
莫太平道:“我姓莫的膽比天大,早年至今,什麼人沒見過,你幾個這小小的‘侍衛營’護衛還不在我姓莫的眼裡……”
姓武的漢子道:“莫太平,少說廢話,這官司你吃定了,跟我幾個走吧。”
他當先閃身欺了過來,人在半途手探了腰,“錚”地一聲,一柄軟劍已抓在掌中。
莫太平沒容他撲近,冷冷一笑:“都衝我姓莫的來,我姓莫的全接下了。”
一抖腕,那顆人心帶著血光向姓武的漢子迎面打去。
姓武的漢子身手確也不凡,軟劍一抖,血肉橫飛,那顆人心被他一劍絞得粉碎,他停也沒停,飛快欺到,抖手一記,點向莫太平心坎要害。
莫太平道:“怎麼,你也想要我姓莫的這顆心麼,差得遠呢。”話落,他便要出手。
高人榮提臂*退了他道:“館主,一人一個,公公平平。”左掌一翻勁向劍身抓了過去。
姓武的漢子不明虛實,卻不敢讓高人榮碰到劍身,一沉腕,軟劍走斜,劃半弧撩向高人榮小腹。
高人榮長眉一揚道:“這一招夠狠毒的,只是當日‘雍王府’的人都不比‘侍衛營’的差,留神了,閣下。”
飛起一腿踢了出去,直取姓武的漢子左腕。
姓武的漢子沒來得及躲,手腕被踢個正著,悶哼一聲撤劍握腕便要退,莫太平閃身而出,一掌正拂在他胸口上,“哇”地一聲,姓武的漢子噴了一口血,往後便栽。
莫太平還要來第二下,高人榮伸手攔住了他道:“館主,頂多留他多吃幾年飯。”
他到底比莫太平仁厚些。
莫太平沒再動,望著那另兩個冷冷說道:“只怕這頓吃喝要泡湯了,趁他還有口氣,不如現在走!”
那兩個臉都成了蒼白色,其中一個道:“你兩個走不了的。”搶前一步抱起那姓武的漢子就要走。
後院門人影閃動,一下子又進來四個,這四個可不是中年漢子,清一色的五十以上老者,一式黑衣,打扮十分利落,個個太陽穴高鼓,眼神十足。
莫太平入目這四個黑衣老者神情俱是一震,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有人開了口,左邊一名身材瘦小,乾癟得像個人乾的黑衣老者冷笑說道:“我說這半天怎麼不見出去,敢情四個拿人的自己躺下了一對,真有能耐,真不賴,哼,哼。”
那兩個漢子躬下了身,低下了頭:“四位爺,這兩個扎手……”
“那當然!”瘦小黑衣老者道:“要不能放倒一對麼,哼,還有一個被掏空了,是哪位手下這麼仁厚?”
莫太平道:“馮老哥,是我。”
敢情他認識。
姓馮的瘦老者目中厲芒一閃,笑問道:“你老哥看起來面熟得很。”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馮老哥,彼此都是江湖上混了多少年,油鍋裡翻身再翻身的老光棍了,幹什麼還來這一套。”
“真的,”姓馮的瘦老者煞有其事地道:“我只覺得你老哥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你老哥是我馮伯年昔日那麼多老朋友中的哪一位了。”
莫太平笑笑說道:“既然馮老哥喜歡玩這一套,那也只有任由馮老哥了,四位既然來了,姓莫的也就在眼前,這個鷹爪是我放倒的,四位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姓莫,”馮伯年目光一凝,“哦”了兩聲道:“我想起來了,敢莫是昔日‘雍王爺’手下‘集賢館’的‘大力鬼爪’莫館主。”
莫太平道:“馮老哥好記性。”
“哎呀,”馮伯年驚叫一聲道:“原來是莫大哥,不,昔日大小總算有個頭銜,我該恭稱一聲莫館主,多年不見,思何可支,不想今天竟會在這兒碰見莫館主,這真是值得大喜大賀,大書特書的事……”
一頓接問道:“好好的皇家飯不吃,莫館主怎麼到了這兒?”
莫太平淡然一笑道:“說來話長,那費工夫,四位也未必愛聽。”
馮伯年搖頭說道:“世間事的變化真是難以想像,想當初江湖一別,聽說莫館主在京裡得意,老朋友們有意上京懇求提攜,謀個一官半職,弄碗飯吃吃,幾次都因江湖事纏人難以成行,不想老朋友終於接近了這個圈兒,而你莫館主卻脫下了那身衣裳,出了這個圈兒了。”
莫太平道:“世間事本就不是一成不變的,各位如今得意了,衣朱紫,食金玉,有權有勢,炙手可熱,憑四位,飛黃騰達那更是指日可待,我這個窮途末路的老朋友能沾上一點邊兒,實在是榮幸得很,實在是榮幸得很。”
馮伯年皮笑肉不笑地抖了抖一雙薄薄嘴唇,道:“老朋友難得見面,見面就得虛情假意地來上一套,這規矩不知道是誰立的,算了,不談這些了,莫館主,你可是華髮滿頭,老多了。”
莫太平道:“飽經憂患,歷盡滄桑,江湖上打滾兒,再加上這不饒人的歲月,焉得不老,倒是四位正年輕,還可以大大地幹一番。”
馮伯年嘿嘿地笑道:“大大地幹一番,誰不想,只是那還有賴於館主的大力提攜。”
莫太平笑著搖頭說道:“馮老哥未免太謙虛了,莫太平如今只是個市井小民,還望四位老朋友多照顧倒是真的。”
馮伯年還待再說,他身旁那名長眉細目,圓胖臉上透著陰狠奸詐的矮胖黑衣老者突然說道:“老馮也真是,大男人家怎麼跟女人家似的,婆婆媽媽地沒個完,沒個了,老朋友見了面,說什麼總該親熱親熱才是。”
“說得是,說得是。”馮伯年笑著點了頭,道:“不是你提,我倒忘了,別讓人說我冷淡交情,不夠熱絡,來,來,來,館主,讓咱們親熱親熱。”邁步走了過來。
莫太平淡然一笑,立即功凝雙臂,運氣護住周身要穴。
馮伯年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目光一凝,道:“對了,讓我先問問,這幾個怎麼得罪館主了?”
莫太平笑笑說道:“馮老哥,你要再來些不夠熱絡的,我可要怪你冷淡交情,不要多年的老朋友。”
馮伯年倏然而笑,笑得好陰,道:“敢情莫館主夠朋友,都等不及了,我馮伯年焉有不從命的道理,好,館主,我來了。”又邁步走了過來。
莫太平目光凝注馮伯年,嘴裡卻對高人榮道:“老弟,我來給你介紹,這四位是當年北六省的‘四霸天’……”
高人榮神情微微一震,道:“‘閻王帖’馮,‘紫面大王’段,‘瘦喪門’韓,‘笑面煞’哈。”
莫太平道:“正是。”
馮伯年突又停了步,凝目望著高人榮道:“尊駕知道我四個?”
高人榮含笑說道:“‘四霸天’名震‘北六省’,黑白喪膽,正邪側目,在下忝為江湖一介,焉有不久仰的道理。”
馮伯年道:“尊駕高姓大名,怎麼稱呼?”
高人榮道:“有勞馮閻王動問,在下姓高,草字人榮。”
馮伯年神色一動,“哦”地一聲道:“莫非當年‘雍王爺’身邊的高爺?”
高人榮道:“連馮閻王都知道,我深感榮幸。”
馮伯年目光一轉,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接二連三的碰見老朋友,怪不得昨夜燈吐蕊,今早鵲報喜……”
目光一轉,接問道:“聽說高老爺如今在郭家得意,確實麼?”
高人榮微一點頭道:“確實。”
馮伯年倏然一笑道:“那麼高老爺就算是朝廷欽犯,這一點高老爺可知道?”
高人榮道:“我清楚得很,只是朝廷的欽犯到處都有,並未見朝廷拿過幾個。”
馮伯年臉色一變,道:“也許高老爺你就是個開端。”
高人榮長眉微揚,淡然一笑道:“高某人如今就在你馮閻王眼前。”
馮伯年陰陰一笑道:“我看見了,容我先跟莫館主親熱親熱。”
腳下又動,極其緩慢地迎向莫太平。
莫太平往前跨了一步,縮短了他與馮伯年之間的距離。
馮伯年腳下一步一個坑,行走之間全身骨骼格格作響,但他臉上始終掛著笑意。
轉眼之間,馮伯年到莫太平跟前,他緩緩抬起雙手,笑著說道:“莫館主,讓老朋友跟你親熱親熱。”
兩隻手掌微帶顫抖地向莫太平雙肩搭去。
莫太平神色微顫凝重,道:“卻之不恭,馮老爺這份熱絡勁兒讓人感動。”
他抬起雙手向著馮伯年雙手迎了過去。
很快地,四隻手掌碰在了一起,突然兩聲悶哼,馮伯年踉蹌而退,莫太平臉色發白,身形猛然一晃,也往後猛退。
高人榮手快,一把扶住了他,道:“礙事麼,館主?”
莫太平搖頭而笑,笑得很勉強:“老了,到底老了,歲月不饒人,畢竟勉強不得,馮老爺的這份熱絡勁兒竟使我禁受不住。”
馮伯年退出幾步立即站穩,看來他要比莫太平強些,聞言他笑道:“館主的這份熱絡勁兒也不減當年,我只當莫館主冷淡了交情,看來我是錯了,‘大力鬼爪’的確是名不虛傳,莫館主的掌上造詣是我生平僅見,來,來,讓我再跟館主親熱親熱。”
邁步又*了過來。
莫太平立即站直了身子,高人榮忙道:“行麼,館主?”
莫太平笑道:“不礙事,連份親熱都接不下,這幾十年我豈不白活了,再說人家馮老爺找的是我,還能找人代受不成。”
挺身便要跨步迎前。
馮伯年突然閃身,快捷如電地欺到,雙掌排出,直向莫太平胸腹之間要害印去。高人榮沒想到他會有此詭詐一著,一驚便要出手。
只聽莫太平道:“馮老哥這鬼心眼卻也不減當年,幸虧我姓莫的是塊老薑,經驗還夠,要不然這回非吃大虧不可。”
他挺起雙手硬往馮伯年雙掌上迎去。
只聽砰然一聲,馮伯年再度踉蹌而退,莫太平不過身形晃了一晃,乍看,莫太平是佔了上風,仔細再看,馮伯年面含詭笑,莫太平身軀發抖,鬚髮皆動,額頭上見了汗跡!
高人榮長眉一揚,飛起兩指點上莫太平兩肘,道:“館主……”
莫太平悽然一笑道:“沒想到馮閻王練成了‘黑煞掌’,老弟,謝謝你保全了我這身功夫,只是我這兩隻手算是完了。”
馮伯年嘿嘿笑道:“莫館主不愧是個明白人,從今後‘大力鬼爪’這名號……”
高人榮跨步而出,道:“馮伯年,你休要得意,欠人什麼債,我要你拿什麼還。”
莫太平突然一旋身擋在高人榮的面前,道:“老弟,一對四,這買賣划不來,走你的。”
高人榮“哈”地一笑道:“什麼話?”側跨步,繞過莫太平迎向馮伯年。
且說莫太平這一擋間,那紫面老者、矮胖老者與另一名瘦高老者已閃身欺過來,到馮伯年身後,六隻犀利眼神直*高人榮。
高人榮淡然一笑道:“怎麼,真要四對一。”
“不,”馮伯年陰笑說道:“高老爺子,是二對一。”
話落,他跟那矮胖老者排掌迎向高人榮,那紫膛臉老者則閃身繞道撲向了莫太平。
高人榮吃了一驚,顧不得招架攻勢,沉喝一聲:“趕盡殺絕的東西,我看看你們的心是什麼做的。”跨步截向那兩個。
他截向了那兩個,誰知馮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各揚一聲詭笑,卻雙雙撲向了莫太平,讓人顧彼失此,夠陰的。
高人榮大吃一驚,也怒火陡起,而他已跟那兩個接上了手,對手俱非庸手,想抽身再護莫太平卻為時已遲,馮伯年跟那矮胖老者已到了莫太平眼前,一聲:“老朋友,歇歇吧,行宮裡有人等著你這顆白頭呢,路你走了多少年了,也該讓別人了。”
兩個人四隻手掌,猛向莫太平劈了下去。
莫太平挺立未動,容得四掌近身,突然向後一躺,兩隻腳連續踢出,蘊千斤力,快捷如電。
矮胖老者站的偏一點,他雙掌往下一落,正砍在莫太平的大腿上,莫太平慘呼了一聲。
而同時,莫太平的雙腳也正踩在猝不及防的馮伯年胸口上,馮伯年一口鮮血噴得莫太平滿身,踉蹌而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矮胖老者最陰狠,一聲:“老馮,我幫你找回來。”
進身又一掌落在了莫太平的心窩上,適時高人榮挾一聲震天懾人的厲喝旋身而至,排雙掌猛劈矮胖老者。
矮胖老者匆忙間出掌招架,砰然一聲,他被震暴退,而那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也到了高人榮身後,根本不容高人榮再行近襲,不得已,高人榮反身拒敵,砰砰兩聲,高人榮身形晃動,退到廊簷邊,那紫膛臉老者跟瘦高老者的攻勢也為之頓了一頓。
趁這一剎那間看莫太平,莫太平滿身是血,那是馮伯年噴的,嘴裡冒血泡,那是內腑盡碎所致,眼看這位縱橫江湖,得意於當年的“大力鬼爪”已無救,高人榮一定神,腦子裡一盤算,突然閃身而動,電一般地向那邊撲去。
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雙雙揚起厲笑:“相好的,要跑麼,哪有那麼便宜。”
兩個人橫裡閃身,從後追了過去。
高人榮一聲沉喝,揚掌劈在一根柱子上,那根柱子應掌而折,“譁喇,”一聲,廊房塌下一塊,剎時塵土滿天飛揚,瓦片暴洩而下。
紫膛臉老者與瘦高老者沒想到高人榮會出此一著,一驚收勢,高人榮把握機會,騰身竄起,直向後面掠去。
他輕易地出了客棧後院,卻見三條人影跟著掠了出來,當然,那是紫膛臉老者、瘦高老者、矮胖老者三個追了出來,高人榮身形一轉,如飛往西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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