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晨曦透入林中。
森林中倒有一番新的氣象。
這裏是森林的另一處,大樹和野竹間隔林立。
這人站在竹木與巨樹之間,野竹雖粗大,巨木雖宏偉,那人立於竹樹之間,卻一點也不覺得矮小。
他像大石。
忽然,人影一閃,一人飛馳而至!
來人相貌平凡,一臉忠厚,嘴角總是掛着笑意,看來像是一箇中年得意的商人。
憑他這副相貌,就沒人會相信他是在黃山一役中,一夜間連誅三百餘名白道高手的諸葛賢德。
他的身法不快,只是根本不想快;人一到,便停下,絕不拖泥帶水。
他向這一人一揖,恭身道:“賢德見過大哥。”
那人動也不動,只是“嗯”了一聲。
諸葛賢德道:“我已探聽清楚,我們已死了五人,都是在昨夜被殺的。”
那人紋風不動,只是“嗯”了一聲。
諸葛賢德繼續道:“死的是左十一弟、田六弟、徐八弟,邵九弟和史十弟。”
那人依然沒動,只是“嗯”了一聲。
諸葛賢德又道:“冷血現在正向南截殺,不久將遇上馬十二弟,請大哥指示。”
那人冷哼一聲:“馬四海魏明飛與陰陽無極黃喜山在那兒?”
那人問得快,但字字句句皆鏗鏘可聞。
那人問得快,但諸葛賢德回答得也快:“馬十二弟在南方十里以外。魏十三弟正在全力趕助馬十二弟,不出一刻趕到。黃七弟在向西十三里。陰陽五弟就在二里外的竹林中。”
諸葛賢德答得快,而且有條不紊,驚人的是事事皆瞭如指掌!
那人冷冷地道,“集合四人,給予冷血重擊!”
諸葛賢德忙揖身道:“是。”
那人道:“一切由你主持,用計為宜。”
諸葛賢德又一聲“是”,轉身奔去。
那人又道:“慢。”
諸葛賢德立即止步,那人道:“堪與冷血交戰的,唯老三老四二人;指望能勝他的,獨我與你,你的一切小心為上。”
語音忽頓,那人盯住諸葛賢德,一字一句的道,“此擊不成,派老四出手,老四若有不測,金子你代保管,不──可──有──失!”
最後四字聽得諸葛賢德全身一震,那人又道:“去吧!”
諸葛賢德兩個起落,縱身不見。
只可惜他聽不到那幾聲冷笑。
冷血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不對勁。
這是他第一次有此感覺,自入森林以來。
三天來一直是他追殺對方,而今他突然有被追殺的感覺。
這的確是很可怕的感覺。
野獸往往知道什麼時候有暴風雨,那裏有流血,也往往能嗅得出死亡的到來。
他一直追蹤三里外的人,但那人突然消失。他竟被人反跟蹤了一段路,當他發覺時,那人已消失不見。
他甚至覺得西面黝黑的叢林中有人正向他伺視。
他第一次手心滲出冷汗。
他第一次遇見“敵手”。
他不怕,只是覺得很刺激。
因為他是冷血。
只不過他已漫無目的地走了十五里路。
“漫無目的”對他來説,是件少有的事。
但他堅信目標會出現的。
他的手更穩定。
突然,他覺得死亡的意味更濃了。
殺氣煞氣逼近!
就在這時,他的腳下一沉,身子一浮,竟落入一個網中!
陷阱!
網在迅速收縮!
漫天暗器飛射而至!
那人還是站立在竹與林之間。
他揹負手,抬頭,中午的太陽很毒熱,那人卻一點汗也沒有。
他突然道:“老二該在這時候下手了。”
冷血第一次有了恐懼。
他一直是追殺者,眼看着一個個被他追趕的人惶恐、求饒,最後不免一死;而這次,他是被獵者,他在網中。
他知道,只要網一收縮,他全身不能動彈;那時才是最悲慘的時候。
所以他立即出劍,根本不理暗器飛擊,劍光閃動,削斷了五根巨索。
而在同時間,他中了三樣暗器。
他眼前一陣發黑。
他的劍仍一般穩定,快、而準。
巨索再被割斷八根,網已困不住冷血。
他又中了一枚長青芒,身形卻破網而出!
他知道,現在衝不出去,一切便完了!
他的身形如一支箭,直斜射向地面!
而在此時,一人已自左角閃至,用的竟然是左手劍法。
冷血手中寒芒一閃,此人翻身而倒,但另一人又欺身前。冷血人尚未沾地,對方反手“落魂劍”已至!
他只覺左肩一痛,顯然是被刺中一劍,但對方也逃不出他那一劍!
他的腳剛落地,又一人竄出,一出手就是三十六式天山雪鷹劍法!
換作平時,冷血根本可以對付他們,只是現在他是中伏;他已負傷,而且對方猝擊在先,冷血根本不知敵方有多少人!
冷血只覺眼前一陣發黑;黑中劍光閃動,在這種時候偏偏遇上這樣的劍術高手!
冷血以劍支地,而對方的劍,已夾着尖鋭的風聲劃到!
那人還在竹與林之間。
他一直望着天,在隱約的竹葉稀疏的葉縫,透過幾道閃動的陽光。
他喃喃自語:“不知冷血死了沒有?”
當劍尖離冷血的咽喉只有三寸時,冷血突地一聲暴喝,全身向後翻去!
他受傷已重,必須休息,他必須速戰速決。
所以他鋌而走險。
當他迅速向後翻倒時,對方的劍也順招向下疾刺!
劍始終離冷血咽喉三寸;只當冷血身子碰地時,這一劍便絕避不開去!
只是當冷血向後翻之際,長劍已從土中拔出,倒戳而上!
如果冷血的處境不是這樣險,對方就不敢繼續逼殺;對方不逼近,這劍便無效。
冷血的命就懸在這一劍上!
那人的劍眼看就要刺入冷血的喉嚨時,便覺腹前響起一道急風;他還未來得及躲避,冷血的劍已把他開了膛!
血噴射而出!
在地上的冷血就變成血人;也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敵人的血!
“砰!”
那人倒了下去,就在冷血的身旁。
冷血全身乏力,他知道此際絕不能接下任何一擊!
他必須知道此際是否尚有敵人!
有!
那人正看着他,手中有一柄淡藍色的劍!
陰陽無極!
那人仍在竹和林之間。
他忽然垂下頭,看看地上孤獨的長影。
“他們不會是冷血的敵手。”
陰陽無極!
他早已準備這一擊,只是現在他遲遲未發,只是因為他心中早已恐懼。
他看不出冷血傷在那裏?傷得重還是不重?
而冷血仍躺在地上,兩眼就似兩道冷寒的劍光,像已刺進他的骨髓裏。
他親眼看見冷血中伏、落網,又脱伏、破網而出!
他親眼看見冷血中鏢、中劍,也看見冷血出劍!
他親眼看見首先是魏明飛中劍身亡,接着馬四海也死了,最後黃喜山也倒下了。
他親眼看到他們一個個死了,卻不知他們是怎樣死的。
但他無法不相信他的眼睛。
他知道冷血受了傷,等着他出擊。
他知道這是殺冷血的最好機會。
他知道當他的劍一劃出,自己可能先死了。
所以他握劍的手顫抖着,遲遲未出。
只是他不知道冷血根本已無力出手。
他不知道冷血剛才只是在等死。
他不知道冷血身上的血有一半是從自己身上流出來的;一個人流這麼多血,鐵打的也難以支持。
他更不知道冷血現在已回過一口氣了。
──世上有一種人,只要給他回一口氣,他就能重新立起,擊敗敵人。
突然冷血站了起來,嘴角似有一絲笑意。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你不出手?”
陰陽無極全身一顫,尚未開口;冷血陰陰地接道,“你不出手我可要出手了。”
他再道:“一個人在他應出手時不出手,早就該死了。”
陰陽無極根本聽不清楚,但寒意更甚,顫聲道:“你……”
冷血道:“我出手。”
“手”字才一出口,“嗡”然寒光暴長,冷血已出擊!
“錚!”
冷血的劍被陰陽無極硬生生架住。
冷血冷冷地哼了一聲,長劍劃過陰陽無極長劍,斜刺而出!
冷血根本不用收劍。
他的第一劍似是為了第二劍而出;第二劍似是為了第三劍而出;劍劍相連,只有最後一劍除外。
從沒有人能接下冷血的最後一劍。
冷血從未發過這一劍,當那一劍刺出時,是將全身苦修的功力聚集一起,一擊無敵!
就是冷血已身受重傷,對冷血這一劍的勁力亦無影響。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冷血有四十九劍,面最後一劍當然便是第四十九劍!
五年前那唯一能逃出他的追殺的大敵,已把他擊得重傷。但卻不敢再逼近下毒手,只因冷血已聚起最後一擊。
所以那人還是先行避了開去。
“唰!”
冷血的第二劍居然也被架住。
冷血的眼光略有一絲驚異,第三劍又已刺出!
陰陽無極一聲怪嚎,冷血的長劍貫胸而過,捂胸而退。冷血一柄刀似的盯住他。
“你居然能接下我兩劍!”
陰陽無極這時已死去。
陰陽無極本有機會殺死冷血,現在卻死在冷血的劍下。
陰陽無極不但比其他八名死者功力高出數倍,在江湖上的名頭也最響亮,不過他在這十三人中,功力僅排第五。
若不是冷血已負傷,陰陽無極也許只能接下冷血一劍而已。
那人依舊佇立於竹與林之間。
他就像一座山。
他忽然抬頭,一條人影飛馳而至!
諸葛賢德。
諸葛賢德一揖身,尚未發話,那人冷冷地道,“冷血並沒有死。”
諸葛賢德一楞,即答:“是。”
那人冷哼一聲:“既然冷血沒有死,魏明飛、馬四海、黃喜山、陰陽無極就該死了。”
請葛賢德又一楞,他本來就是要報告這幾件事,但那人都已先知曉了,只得答道:“是。”
那人目中精光一閃。
諸葛賢德的口才,在此人面前,簡直全派不上用場。
諸葛賢德道:“只是有一樣:冷血已負傷。”那人霍然轉身,諸葛賢德又道:“而且傷得不輕。”
那人沉吟了一陣子,道:“那就夠了。”
接着道:“派孟行雷去。”
諸葛賢德道,“是。”
那人又道,“你保護銀兩,無論孟老四是否能除冷血,後日破曉我們將穿林而出。”
那人又望了望天,緩緩地道:“今晚將會有一場暴風雨。”
今晚的確會有一場暴風雨。
而且還有一場極其激烈的戰鬥。
自己是否還能在激戰中生存呢?冷血想。
每個人都要生存,要生存就得擊敗阻礙自己生存的人;但是否每個人都能擊敗自己的敵人呢?
他一共有五處傷口;四處是為暗器所傷、一處是左肩的劍傷。
當他脱網而出時,已把全身功力集中,暗器雖能命中,但未及深入便被內力逼彈出來:這四處傷口雖能令冷血鮮血淋漓,但仍不致令他倒下。
可是他左臂是在半空中受了馬四海的一擊:入肉五分,長三寸,所以那一陣子劇痛,令他一時喪失了戰鬥能力。
冷血把他的傷口都包紮起來。
他知道今夜至明日再不能追殺到其他的人,到了後天一出森林便再也無法可施。
他知道追捕愈來愈難了。
他知道對手愈來愈強了。
他知道對方只剩下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