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後山的荒嶺殘月,張三爸負手踱步,不時長嘆。
廟前傳來幽怨的簫聲。
“爸爹,你不要難過,”鄭重重原是負責守在爸爹身邊的人,他見張三爸一下子像老了許多,為他難過,也知他難過,所以忿然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雄風,當回來報這個仇雪此恨!”
“不,不可以。”張三爸連忙道,“有一天我們若能重振聲威,應該要回來好好報答他們的恩典。”
這時,鼻際傳來香味。
他們正在烤雞。
一隻雞肯定不能填飽大家的肚子,但總比連一隻雞也沒有的好。
“你去吧,”張三爸說,“不必護著我了,小心他們把那份都搶了吃。”鄭重重聽了,連忙回到廟前“蓄勢待發”去了。
那姓鐵的少年見張三爸獨自望月,走過去,輕聲道:“你很難過?”
張三爸苦笑道:“人最好就是不要失敗,一旦失敗,面子、朋友、財富、榮耀就全都沒了。”
鐵姓少年道:“人誰無敗?不會失敗的算不上一個完整的人。”
張三爸喟然道:“你還年少。”
鐵姓少年道:“一個人是不是個人物,得要看他失敗時如何振作,得志時如何自抑。”
張三爸訝然道:“你只是個少年!”
鐵姓少年笑道:“我年紀不大,但早出道些,閱歷也不算少。據我所悉,爸爹跟我傳聞中所得的印像並不一樣。”
張三爸道:“那你本來以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鐵姓少年道:“你在官府的文案裡;你是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劫餉奪命、殺人不眨眼的強盜。”
這時,簫聲忽止,荒山更寂,廟前的幾聲爭吵囂鬧,更顯廟後荒涼。
張三爸一哂:“官方發佈的消息,信之無異於問道於盲。”
鐵姓少年道:“人們相傳中:你是個為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領袖;也是個為國盡忠、捨己為民的俠客。”
張三爸苦笑道:“就算我以前是,現在也已不是了。”
說罷他就走開了。
進入了破廟。
張一女走過來,手裡拿著管玉簫,跟鐵姓少年道:“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有些耽心。”
她的年紀其實與鐵姓少年相彷彿,她對這沉著的青年人很有好感。
鐵姓少年也覺得她是個美麗而好的女子。美麗已不容易,何況人還很好。
鐵姓少年濃眉一剔,道:“他才四十歲不到吧?”
張一女道:“我爹今年四十一了。”
“他太滄桑了,一定受過了許多傷,不止在身上;”鐵姓少年感慨地說,“一個人身子要是受傷太重,便很難復元;一個人心裡受傷太多,也不易振作。”
然後他說:“我擔憂的是這個。”
張一女悒然道:“我耽心的是他……他歷了這次的重挫,像完全變了個人。”
“怎麼說?”
鐵姓少年再沉著,畢竟也是個少年人。
少年人難免都好奇。
“我們這回自京城逃了出來,好不容易才遁戰到了雄州,‘暴行族’的人搜不到我們,便趁機打家劫舍,我以為爹爹按照他平日的俠義心腸,一定會去制止,可是他……”
張一女很難過,說不下去了。
鐵姓少年道:“他現在心情不好,況且,如果出手相救,豈非暴露了行蹤?”
張一女仍是耿耿:“可是,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鐵姓少年道:“我看,爸爹他是心情難過──”
張一女馴良地抬起頭來,烏亮亮的眼像烏漆漆的發一般的黑。
“你明知他人好,也明知他難過,為啥還要不放過他,追蹤他,加害他呢?”
這句話出口的同時,她手上的簫已疾戳而出。
簫當然是用竹子做的。
玉色的竹。
但簫尾端的管沿,卻鑲著銳刃,薄利利一圈,嗖地已抵住了鐵姓少年的咽喉。
鐵姓少年不知是因為閃不開,躲不及,還是根本沒有閃躲,便給張一女的簫抵住了下頷。
他卻連眉頭也沒有皺。
“你到底是誰?”張一女問。
她很認真。
也很機警。
──身為“天機”鋤暴組織的一員,迄今為止,她還未殺過任何一個人。
她手上從未沾血。
但她也從不讓敵人的手上沾了她父親的血。
張三爸一向都很疼她。
這個小女兒。
鐵姓少年笑了。
笑得很溫和。
一種看見小兔子、小烏龜、小八哥似的那種溫和。
“我姓鐵。”
他說。
他臉很方正,牙齒卻很白,很圓。
他這樣笑的時候就像一個比張一女年長很多的長輩。他看著她勻柔的前額,那部位更顯得她非常非常白皙、善感、美麗和秀氣。
張一女竭力裝出個狠樣子。
“你再不招認是誰,我就殺了你。”
“是嗎?”少年還是這樣說,“我真的姓鐵。”
張一女於是計劃要給點“顏點”對方瞧瞧。
——可是,到底是什麼“顏色”好呢?
(廢了他的招子?)
(不可以,那太狠毒了!)
(打斷他一隻手?)
(不能夠,那太可怕了!)
(那就折斷他一隻手指好了!)
(十指痛歸心,斷了手指,一定很痛的了!以後卻教他怎樣拿兵器拿書拿筆?像自己如果少了一根手指,簫便吹不好了。)
張一女思前想後,還是沒辦法下得了手,咀裡只說:“信不信我給點顏色你瞧瞧?”
“信,”少年說,一點也不畏懼,“我看見了,好顏色。”
“顏色?”張一女倒是奇了,“什麼顏色?”
“美色。”少年微笑望著她,用一種俗世稱為深情的眼神而他自己可能根本不帶感情的眼色,“紅顏的美色。”
一下子,張一女臉全飛紅。
“你一定是奸細,不然就是臥底!”張一女芳心如鹿撞,只好不斷地說狠話,“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不可以!”
忽聽一人低叱。
是張三爸。
他緩步走了出來。
他仍負著手,以平時踱步的姿態。
張一女知道他爹爹平時要作重大決定時,已喜歡負手踱步,最近連遭挫折,負手踱步的情形更頻,而且眉皺得更深,法令紋拗得更顯,來回的步子更急密了。
張三爸負手踱步愈頻愈速,她就愈是多憂慮。
如果娘在,一定會好好勸勸爹爹不要這樣子的吧?
(可惜娘已經不在了。)
(不在爹的身邊了。)
張三爸緩步出來,問:“你到底是誰?”
少年仍神色不變,還是那一句:“我姓鐵。”
“如果說你是臥底,為什麼在龐捌布伏好之前,你卻及時通知我防備、指示我們怎樣突圍?”張三爸道,“我雖然敗了,在逃亡,但神智仍未敗亡,我看得出來,兩天前,那個給削了鼻子的人,本來就沒有了鼻子;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塗了血的鼻子上,致使卻忽略了他只有一隻耳朵。”
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耳:“他只剩下了右耳。”
張一女大為詫異:“那麼,他是……他是……”
“是,”張三爸道,“那人就是雄州‘千里神捕’單耳神僧。你當時大概是怕他向我們動手,所以藉為他上血掩飾,扭住了他,我是有注意的。”
鐵姓少年道:“果然瞞不過你。”
張三爸負手望定了他:“‘止戈幫’武解把你推了給我,恐怕另有居心。但你又似無惡意,我也留心著。龐家莊示警一役後,你失蹤了一段時候,好馬不吃回頭草,我以為你是不會再來了,結果又出現了,還驅走了單耳神僧,你究竟是誰?”
鐵姓少年笑道:“我不是馬,況且,有些良駒也會偶爾吃些回頭草的。我沒有驅走單耳神僧,以我功力,也不能三兩下就制伏得了他,我只是告訴了他一些話。”
張三爸在揹負的手放到面前,雙手互插入袖中,橫臂抱時,像冷月的光華一般冷冷瞅住這少年人。
他在等這少年把話說下去。
“我對他說:這件案子我已在辦理中,而且已潛入當成臥底了,發現箇中可能有冤情,為了不要錯拿好人,請再給我一段期間,好作觀察。”少年道,“他大概也覺得你們不是海捕公文裡所說的那種十惡不赦的人,所以勉強同意了,只給我三天期限,要是我還逮不下來,他可要出手了。”
張三爸苦笑道:“單耳神僧的出手一向都很重手。所以他常殺人,很少抓人。但他年紀也比你至少大兩倍,你還有追尋真相的熱情,他可冷靜得很,怎會聽你的?”
少年道:“所以他說:‘你尋求是否有冤,那也無濟於事,上頭要你抓人,你就抓人,上面要你殺人,你就殺人,冤與不冤,他們不管。你尋到真相也沒用,這樣非但升不了官,還很快就變成了犯。’我說我不管,他就限我三天,否則,誰擋也不管,他至多一併殺了。”
張三爸嘆道:“其實他所言甚是。那麼說,雖然你年紀輕輕,卻也是捕快了?”
少年仍笑道:“我姓鐵。”
張三爸忽想起一人,終於動容:“你是滄州少年名捕鐵手?”
少年望著自己一雙大手,笑答:“我的手是比較大了些,但也是肉做骨砌的。我的原名是鐵遊夏。”
話一說完,他突然出手。
一出手就在張一女還未來得及有任何反應前,左手已扳下了玉簫,迅速前遞,扣住了張一女的脈門,再藉勢一拉,把張一女拉到自己身後,右手迎空一抓,“嗖”地捏住了一枚“電尾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