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黑路上,亮起一團微光。
街角轉彎處本有一盞燈籠,有一個大大的“酒”字。卻忽然被拿進去了,那酒帘裡的燈,也熄了。
遠處不知哪裡,響起一聲野犬的長哮。叫了一聲,歇了一歇,又叫了兩聲,還想再叫,只半聲就嗚咽了,像黑夜淒涼而荒涼帶原始的遺韻。
他的手緊了緊,已抓住了匕首的柄。
——來了。
那犬哮是來的前兆,酒帘的燈籠被拿進去是準備行動的意思。,現在只等——只等那一聲暗號了。
光蓬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走到近前,分成了兩排,兩排又分成了前後,原來是兩行人,每隔一人就提著個燈籠,約十六個,中間有一頂轎子,前六人後六人吃力地咦咦嘎嘎的抬著走,後面大概也有十七八個燈籠,星星點點合起來照得這通街都亮。
很多住戶都聞聲探首出來看,惟一見錦衣衛的裝束,及燈籠上左邊“見者旁跪”,右邊“近者叩首”,輦上橫匾“許鎮撫司”,無不怵目驚心,慌忙掩窗,哪敢再看?
別看小小一個鎮撫司,百姓可沒有忘記,三日前泥塑店的泥人麥的三兒子,就為了好奇多看幾眼,而被疑為行刺,當眾不由分說,剜去雙目,並要老泥人麥硬生生吞食下去。
這隊人馬緩緩走近了,只見轎輿十分華貴,漆硃紅,楠木杆,四處掛滿了垂密的珠簾,轎衣繡了只長翅的麒麟,氣派十分華貴,由十二人前後抬著走。看來對方人數比估計中還多了些!
人馬很齊整的已走到屋簷下,他清楚地看見三個人。這三個人,服飾跟別的人不一樣。但教人一眼就看見他們,倒不是因為他們的服飾,而是他們一種特別的氣態。
別的人走起來都很威風,雖然只是許顯純的兵卒,但仰鼻子露牙齒大搖大擺,一副好像別人千萬雙眼睛都該往他那裡瞧似的樣子。
這三個人卻沒有這種趾高氣揚。有一個人看來很神氣,但是他的一隻手,卻始終不離刀柄,每一步跨出去,都像一把錘子釘穩了一枚釘子後,另一隻腳才肯跟著跨過去。
另外一個人,卻看來消沉,人也散散漫漫的,滿臉通紅。滿身酒氣,但一雙眼睛,精光炯炯,不但連一絲醉意都沒有,簡直就好像剛剛一天一夜才洗了個熱水澡後的眼睛!
還有一個人,連模樣都說不上來,這人實際上並不高大,可是看來很高大,這人衣著很隨便,但給人感覺到一股迫人的氣派。這人眉心一顆紅痣,顧盼之間,稜然有威,臉上常帶笑容,但誰都可以從他輪廓臉容上分曉:他不笑時有多威嚴好看!
這人身上沒有刀,連一把武器也沒有,甚至也看不出有鏢囊、袖箭、匣弩之類的暗器,他只是平平和和地走著。
他在上面看著,手一握緊,已抽出了匕首。他所看到的第三個人,便是指定要他對付的人,也就是外號被叫做“趕盡殺絕”的武知仁。
這樣的一個人,沒有武器,沒有特別,也沒有弱點,甚至沒有下手的地方——他現在就要向這樣的一個人下手。
如果叫他向第一個高手下手,他會馬上考慮打斷那高手的腿;如果向第二個高手出手,他會先挑掉那高手的雙眼。
可是對武知仁,彷彿攻擊他任何一處都可以——但也可能都不生效。
如今他要對付的,卻是這個人。
他記得十幾歲的時候,跟一群師兄弟,要經過師門的“歷煉”。師父請回來了十幾個外派高手,由他們自己挑選來對決。同門裡有些專挑難對付的,有些專挑好對付的,輪到他,站了起來,卻挑了一個沒人敢挑的人:他的師父!
他的師父在怒笑中擊倒了他三次,但在第四次,第四次他就擊中了他的師父。他師父在憤怒痛疾中,失去高手對決時最重要的冷靜沉著,所以他連接著四次擊敗他的師父。
那一次“磨練”,把他“熬”了出來,他也不能再在那師門中呆下去,他收拾了包袱揹負了劍,以江湖作為下一個“磨練”的場所。後來同門也紛紛投到險惡江湖來,但他的名氣早已驚起很多江湖人的注意,所以對讓他參與這場刺殺的行動沒有異議。
這時,轎輦已過屋下。
然而,暗號尚未響起。
他握匕首的手,已滲出了冷汗,另一隻手卻是抓了一包椒粉,那是摧毀敵人戰鬥意志的武器。他竭力鎮定自己,便深長地吸了一口氣——
暗號再不來,那隊伍就要過去了。
錯過了這最好的時機,下一次是不是還有這種絕妙良機呢?
如果暗號始終不發,他是不是該不管一切,下手再說?——而“他們”,是不是也在想著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突聽轎裡一陣濁咳,“喀吐”一聲,似在吐痰,只聽一人說了一句話:
“風涼露重,大人保重。
來了!
——這就是暗號
這暗號一起,匿伏在這街上的九個人,連他自己,不管是藏在張阿四竹籠店前兩隻大籮筐中的嚴虯,還是跨在陰溝裡彷彿與臭水已化成一體的風半瘋,還是染布鋪晾布棚裡的桂鐵柺,總共九人,立刻而且同時動手,誰也不可有片刻遲疑。
在三大刀手。數十名護衛面前刺殺許顯純,是一件困難至極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攻其不備,配合精確,旨在一觸即發,一擊得手。
他卻稍微愣了一愣。
因為他聽到了那句暗號,是從他要對付的人:武知仁嘴中說出來的。
在這剎那間,他腦中迅快地浮現了幾件事:
——武知仁是許顯純新引入的得力助手,與許顯純狼狽為奸。
——武知仁親手剖殺自己同門汪文言,慘無人道,喪盡天良。
——武知仁是許顯純新近起用之護衛,成了許顯純身邊的第三把刀。
——武知仁怎麼能預先算準許顯純會在此時咳嗽,而及時說出了這句暗號!
這個意念,如雲吞殘月,在他腦海裡一明即滅,但這點事實卻有一個令他萌生了一個結論:
——武知仁怎會是要殺許顯純的人!?
他稍一遲疑,唿哨聲中,八個人影同時現形。
八個同他一般的黑衣人,有的自木桶碎裂中現身,有的自裹著茅草滾地而來,有的自茅屋鞭馬一擁而出,在數十匹健馬蹄嘯中挺搶衝至!
只見白茫茫一陣粉雨,有人撒出了石灰!
石灰漫天裡,“唆唆”連聲不絕,有人發出瞭如蝗雨密集的暗器!
一切都在剎那間進行!
一切都照計劃進行!
他在屋瓦上,雖覺有些不妥,但又不想在這足以震動天下——東林黨人對閹宦作出第一次不光明的反擊裡——的行動中沒有參與。
他剛要掠出,但貼身的兩塊瓦片,夾住了他的衣襟。
無疑的是他與瓦簷貼伏得太緊,以致衣襟被夾進去了他猶一無所知。
他怔了一怔,“刷”地一刀,割下衣襟,再想躍下,場中卻已生了更驚人的變化。
這變化使他決定仍伏在陰影裡。
這個“燈籠”刺殺計劃,最主要的一環,不是在刺殺,而是在“燈籠”。
只要將燈籠打熄,對刺客而言,便大大有利,刺殺不成問題。
石灰是撒下去了,全場迷朦一片,但燈籠並沒有熄滅掉,甚至也沒有燃燒。
暗器也沒有打偏,幾乎每一枚暗器,都能正中鵠的——但當暗器射中燈籠時,並不是發出“噗”地一聲燭火熄滅的聲音,或“啪”地一聲燈籠燃燒的聲音。
而是發出一陣“叮叮”的聲音。
跟著下來,便是暗器自燈籠處彈開。
那些燈籠外殼,罩著一層極難分辨的紗網——暗器射著,全都反彈出來,分明是專為以防燈籠被打熄而制的。
所以這一輪暗器都是白費了的,如果它是往錦衣衛的身上招呼而不是射向燈籠,至少還可以減少幾個敵人。
但是暗器已經出手,約好的人也同時躍了出去,一場廝殺已經開始。
石灰朦朦,那八個人,亮出了兵刃,殺了過去。
錦衣衛身上都沾有石灰,在黑夜群戰中,是不容絲毫失誤的,那些石灰沾衣衫的人便是刺客剪除的對象,而全不必顧慮到錯殺。
那些石灰本來是要令錦衣衛眼受障礙,造成混亂,以便刺客一擊得手的,只是這些錦衣衛就在石灰撒下時,都閉上了雙眼,刺客衝殺過來時,都拔出了兵刃截擊。
格鬥異常兇險,而且淒厲,但十分短暫。
八名刺客,被一干錦衣衛迎上包圍,只聽刀剁在骨骼上的聲音。兵刃落地的鐺嘟聲。鮮血噴濺的聲音、負傷倒地的哀呼聲,很快就倒下一個刺客,也倒了十數名錦衣衛。
七個刺客,分出了兩名,殺出一條血路,衝向轎輿。
七去其二,剩下五名,奮力抵當數十名錦衣衛圍剿,就顯得十分吃力了。因為燈籠並未被打熄,所以刺客一切行動,均可被看得清清楚楚的。
那兩名刺客,殺到了轎前,只不過是剎那間多一點的功夫,那時石灰猶未全部落盡,很多灰濛濛的粉末,猶在風中飄飛。
那大眼睛的酒鬼刀手眼睛仍是緊閉著的,兩名刺客,立刻認準了這個虛隙。一個刺客的九節金鞭,呼呼旋舞,“唆”地打入轎裡去,另一個在馬上的刺客方天戟一挺,就要把那揉眼睛的刀手刺於馬下。
但是在這剎那間,大眼睛的刀手忽然一晃,戟未刺到,戟風襲至,他就順著戟風飄飛出去,一探手,抓住九節金鞭的鏈子,低頭衝入,反手一送,“嗤”地一聲,刀尖全刺入刺客的腹腔裡去。
他殺了那使金鞭的刺客之後,眼睛仍是閉著的。
他一身功夫都在極其狡敏的身手身法裡,而不是那雙大而無用的眼睛裡。
那挺戟的刺客一見如此,挺戟就走,但馬步極沉穩的刀手就金刀大馬的攔在他前面。
挺戟的刺客一咬牙,全力策馬,要把這刀手的沉橋穩馬衝開!
馬嘶人吼,那刀客卻拔天而起,半空手起刀落,如電光一擊,馬衝過了那刀客原來站立的地方時,馬上的人已分開兩行,分左右落下,馬也自頸部裂開,首尾兩截,血雨激濺。
這一刀之力,不可謂不畏人至怖;但可怕的是這每一步如釘耙犁地的刀客,馬步非但並不沉健,反而如飛鷂一般輕盈敏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