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她用手抱住自己的頭,痛苦地喘息,說,請讓我稍微歇息一下。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他從揹包裡拿出用錫紙包裹著的最後一塊巧克力,讓她吃下去。又讓她喝水壺裡所剩不多的冰涼茶水。他說,我應該先單獨跑到前面去看一看,也許會有人來接應我們,但是又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裡。這樣很危險。
不。我們在一起。不要分開。我喘一口氣,就起來。
對不起,慶昭。他在滂沱大雨的微弱光亮之中,默默地看著她。
她用了忍耐的極限,支撐自己繼續走路。沼澤溼地和傾盆大雨。兩條腿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像斷了線的木偶,不受控制,沒有意識,只是動作機械地前行。筋疲力盡。
有一個瞬間,她以為自己是在一個夢魘裡,無法醒來,被這黑暗的壓力脅迫,沒有絲毫出路。轉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隱約看到遠處的田地出現手持電筒的路人,似乎正大聲說話向這邊走來。他奮力揮動手裡的電筒,向他們打招呼,示意他和慶昭所處的方位。他們看到了,朝這邊走過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穿越雨霧,高聲地叫著,你們要去哪裡?那是過路的當地人。他們互相扶持著,內心激奮,加快速度向前面走過去。
剛一拐彎,前面豁然開朗。對面黑色山坡上出現大片閃耀燈火。明明滅滅如同繁星。燈火在山谷和山頂匯聚,像從夜空流淌下來的銀河。隱約可見木頭房子和樹木的輪廓。有了煙火人聲。彷彿與世隔絕的人間仙境。大雨中抵達的高山小鎮。她聽到從自己胸腔最底處發出來的聲音,充滿驚喜和眼淚。善生,是墨脫。我們到啦。
5
那一天做夢,我又回到海島。他說。我看到我們在清晨醒來,她走在我的前面,拉著我的手,追隨奇異的聲音,向樹林的深處走去。泥地上的羊齒植物在金色陽光之下呈現透明,能夠看到綠色葉片上,遍佈的分又細脈。羽狀葉片邊緣,有柔和的淺波形狀、齒狀和鋸齒狀……最長的葉片可抵達我們的腰部。來回摩擦,發出碎裂般細響。綺麗紛繁。浪潮般起伏。
那聲音。像雷電襲擊過夏日田野,殘留下低沉餘音,消失在雲層之下的回聲。看到蝴蝶。數以萬計的黃色蝴蝶。覆蓋松樹粗壯的老樹幹,像毯子一樣,從樹頂一直蔓延鋪展到泥地上。彼此擁擠在一起蠕動,沐浴陽光。有些則在溪水邊上喝水。上萬對翅膀一起,輕輕地互相撞擊撲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光柱之中絢爛的粉末蒸騰飛舞。空氣中洋溢著花朵乾燥刺鼻的氣味……驚心動魄。在森林中見到蝴蝶在遷徙路途中休憩。這樣的事情也許一生只會遇見一次。
她的心在十三歲那年停止了生長。沉浸於蝴蝶的邂逅奇遇,終生躲避在寂寥無人卻華麗神秘的森林之中。著迷於它的幻覺。
一隻蝴蝶的生涯,從卵,到毛蟲,吸取樹枝的汁液和露水,長出翅膀,然後進行一千多公里的長途遷徙。在中途它們休息,尋找食物,交配,產卵,淪陷為另一種強大動物的食物,折跌了翅膀,死去……屍體被有機分解,最終滲入空氣或泥土之中。在上萬只蝴蝶遷徙的隊伍中,死去的任何一隻都迅速失去蹤影。它不具備意義。它只是在獲取生命的證明。
她說,善生,這不僅僅是奇觀。我們必須信任生活裡最為真實的內容,而不被它的表象矇蔽。我願意付出代價獲取這證明。即使這些代價不夠理性也不會有回報。
那年春天黃昏。他覺得睏倦,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閉上眼睛想入睡。外面淅浙瀝瀝下起雨。漸漸雨聲就變得大,似還聽到雷電的聲音。他迷迷糊糊,蜷縮起身體,覺得微涼卻又沒有力氣起身去取毯子。這樣半夢半醒不太舒服地睡著,突然看到她推開客廳的門,從花園外面走了進來。
她似走了長路,渾身被雨水淋得溼透。走進門來,站在光線陰暗的牆角邊,長髮潮溼地貼在臉上,穿著一條簡單的白布裙子,是她十三歲時候經常穿的那種無領無袖的式樣。赤腳,小腿上還有泥水。臉上一貫笑嘻嘻的表情,沒心沒肺地露出她大顆大顆的潔白牙齒,像某種幼獸。
他坐起身來,默默看著她。他看到她內心的孩子,是現在出現在他面前穿著白裙被淋溼的女子。她似乎很疲憊,身體略顯僵硬。他向她走去,看到她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她說,善生,看看我的背。我一路感覺很重,疼得要命。卻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
那一年他帶她去杭州的醫院,曾經想過,如果她出了意外死在那裡,他要把她的屍體扛回去。這一定是她想讓他做的事情。他又帶著她輾轉在幾個醫院之間進行抽血化驗B超檢查,確定子宮之外是否還存在遺漏的受精卵。他經常獨自從夢魘裡醒來,看見她腹部鼓脹起來,渾身鮮血。她一味倔強地悶聲不響。他只覺得自己非常疼痛。在夢裡帶著她四處奔跑,慌不擇路,只想把她藏蔽起來。這樣別人就找不到她,不會發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