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始終關注她。不離開她左右。因此他是她離開這個城市之前惟一需要正式道別的人。惟一的一個。她站在世間邊緣的位置太久了,始終不能夠沉浸進入,所以始終寂然。她把一切現象以及人的作為,給予分析、辨別、歸類,直至解構,最後發現它們不過是一些機械生硬的零件。這樣的時刻,她對自己是有羞恥之心的。恨不得對著自己的臉抽上熱辣辣的一巴掌,對著冷靜的現實主義的腦袋,說,滾蛋。
他帶她去一家酒店的高級餐廳吃晚飯。他像一個丈夫一樣熟知她的口味。坐定下來就自作主張點了魚生(她喜歡海膽、金槍魚、北極貝),壽司(上面要有大顆滑動的紅色魚卵),顏色清透的梅子酒。她那天穿著一件粉白色細麻刺繡上衣,頭髮一貫地潦草乾燥,顯得漫不經心。他們相對而坐,坦然自若。
侍應生若有好奇,會需要一些小小的時間猜測這對男女。如果是原配妻子,她顯然過於年輕,不適合他的年齡。如果是情人,她又不夠年輕豔麗,姿態也不夠討好。如果是同事,他們之間有多出來的一份隨意和默契。如果是女兒,她的年齡又顯得太大……而事實上是:他們是甲方和乙方。她微微獨自發笑,並且放鬆地給自己點了一根香菸。
5
她出租了自己的房子,所有的東西都留在房間裡:書籍、鑄鐵床、絲絨沙發、繡片相框、版畫、青花瓷、古董傢俱、大堆衣服鞋子……新房客都可擁有。她不能帶著大堆行李遷徙。在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她獲得對自己生活的檢驗,印證她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身外之物。
這個城市裡並不存在可以有絲毫留戀的地方及人。她的生活裡,也不存在根基。麻醉的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無所留戀。她可以說
第一站,坐夜機抵達成都。深夜十二點多,給預先訂好的旅館打電話,讓他們把房間保留給她。天氣悶熱。在機場大巴里她帶著自己的行囊渾身汗跡,昏昏欲睡。又換到出租車裡,疲倦,嗓子幹疼。這個小旅館,只是偶爾在雜誌上看到遊記裡一個顯然是帶著自己的幸福感在旅行的作者說,坐在舊木樓的走廊下吃新鮮核桃,曬太陽,坐了一下午。但是她在黑夜中抵達的只是一個陳舊的招待所。除了圓形門洞映照出來的濃密樹影,有久違的東方園林的美感。
房間很簡陋,但對她來說,只要衛生間裡有熱水淋浴便覺滿足。一樓的房間,關不上窗子。睡覺的時候,就把錢包和證件小心地壓在枕頭下的床單裡。她裹著自己溼漉漉的頭髮,躺在床上,顯然是未曾換過的枕巾上有陌生人頭髮油脂的氣味。外面樓上的房間裡有人搓麻將到凌晨,嘩啦嘩啦地洗牌。時而有女子輕佻的笑聲擴散出來。她躺在散發著古怪氣味的單人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睡。
在成都飛拉薩的航班上,隔壁的男子湊過來問,是第一次去西藏嗎?她點頭,覺得他很溫和。但卻不願意對他多說話。也不想對任何陌生人說話。兩個小時的沉默,可以覺得很靜。在異常湛藍的天空和大團白雲之中,看到有三座雪山山峰穿透了雲層,突兀地矗立在雲天之間。在萬籟俱寂處,萬物寡言。從來,越是超越眾生的精神,就會越深藏不露而難以觸及。它們這樣寂寞地高過了一切連綿起伏的山脈。
一個單身女子的旅途。她從未覺得獨自出行是一種恥辱。雖然她沒有婚姻,沒有孩子,沒有愛人,長期孤獨,患著疾病,一路顛沛。無可否認。這是她的人生模式。就跟童年女孩子的殘臂,鐲子戴上手腕十八個小時之後的碎裂,即使手術也無法預知結局的疾病,諸如此類的種種,一樣的理所當然並且無可置疑。
拉薩。海拔3658米的高地。在飛機降落的時候,她長久地凝望著連綿起伏的青色山巒。沒有濃密的樹木蹤跡。湛藍的天空。沒有一隻鳥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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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生,你帶著傷口存在。你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傷口。所以你不愛你自己。他在少年時代被剖開的身體,塞入黑色的煤塊、石頭和金屬。一半靜默無聲等待著點燃,一半則冷漠無情毫無希望。這所有的時間。被強行塞入的黑色團塊,強行縫線,疤痕不能痊癒,只會隨著皮膚生長,日益擴張。
人的一生會帶著很多難以啟齒的秘密死去。她對他說過。她知道他是一個有傷疤的人。她的遠遊和漂泊,使他覺得自由。他寧可獨自帶著眾多的秘密死去。寧可如此。他服從孤獨和自身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