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貨公司裡鋪滿奢侈品,地鐵車廂裡的小白領正津津樂道他們的房子、孩子、工資、家事……沉浸在中產階級的虛擬願望裡,沉悶自得,沒有自知。身邊的人,生活模式千篇一律,每年買固定的歐洲牌子的衣服,追求奢侈品,食物不能有農藥化肥或任何的基因轉化成分,以娛樂明星電視肥皂劇商業大片漫畫書填充精神生活……物質精益求精,精神蒼白貧瘠。努力工作,用薪水貸款,買大房子住,買好車開。信奉形式和虛榮的價值觀,疲於奔命的惡性循環,生生不息。他們似乎沒有內心所好。也不想其他的事。人與人之間始終隔離,感情充滿設防。城市缺少脫離常規的人和事。有時讓人無法透氣。
她喝完一小瓶白酒。餐館裡最便宜的紅星二鍋頭。額頭上冒出細小的汗珠,眼皮微微發紅。踢掉球鞋,把雙腳放上凳子。抱著膝蓋,整個人蹲在上面。這是他們少年時聊天她經常採用的姿勢。也許是覺得放鬆自在,兩小無猜的感覺又緩慢地回來了。她再次摸出香菸,抽出一根點上。她激奮地滔滔不絕。抽菸很兇。
她說,我又戀愛了。還是已婚男子,比我大十五歲,是我的上司。這始終是他們喜歡的遊戲,外表出色、事業有成、優雅有情趣的中年男子,一般均早婚早育。偶爾邂逅田野裡的蝴蝶,願意與之玩賞逗留,疲憊之後迴轉家裡……我總是在原來跌倒的地方再次跌倒。
因為你幻想找到一個感情角色來代替從未出現過的父親。但那是不可能的。內河。有一些破損的關係,只能維持最初的殘缺輪廓。以什麼樣的姿勢被挖走,就以什麼樣的姿勢始終需索。沒有任何復原和試圖填補。
這個男人什麼都不會給你。當他離開的時候,你一樣只留下難過崩潰。你必須停止。如果這一切最終帶來的只是離棄和傷害,就該拒絕開始。人的慾望和缺陷,該有自控。不是餓了就吃,累了就躺,這一切需要意志來克服。
你不應該把對感情的需索,當成彌補內心空缺的方式。那塊空缺是你的黑洞,吸收一切進入的光線。你沒有可能得逞,內河。你的身體裡有與飛蛾撲火相似的化學元素,需索光和熱量。不過是按照本能行事。你只能再次付出代價。
她說,所有的人都以我為恥,都覺得我活該,咎由自取。你走之後,我在醫院裡無人探望,舅舅舅母來送衣物,只到護士辦公室,不與我見面。我犯罪了嗎?我讓他們覺得被羞辱了嗎?那麼多人對著我指點評判,仿怫他們是理所應當的道德法庭。我知道你厭惡我做某些事情,但它們對我來說,是我要去往對岸必須渡過的河流。人怎麼可能因為怕浸溼自己而不過河。
男人並不是你踩著過河的石頭。你同樣傷害別人。我去年過年回家,同學對我說,他已經被辭退。他離婚了,兩個孩子跟他老婆。他在家裡開煤氣自殺,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回來。你最終令他走到絕路。你並不如你自己所認定的那般無辜。你總是有理由說服自己。因為事實上,你需說服的也只是自己。你不在乎別人是否難過或尷尬。
他說完這些話,發現自己的手在顫抖。他那年獨自來到教師宿舍,想拼盡全力揍那個男子一頓,不管之後結果如何,不管死活。必須要做完這件朝思暮想的事情。她在雨水泥地上滿臉鮮血受人踐踏的樣子,是他自身的恥辱。這是他的仇恨,需要親自來清洗和了結。但是男子家的門窗緊閉,沒有了人煙。時間給予最終審判。而在她的內心,這份創傷無法釋然。她對感情接近偏執的渴求和失望,還在像火焰一樣燃燒,灼傷自己,並一直企圖引燃他人。
他制止她。但她並不想停息,她的話非常多。她繼續喝酒,繼續說話。已經完全喝醉,手碰翻桌子上的空酒瓶和酒杯,嘩啦啦碰撞成一片。整個人幾欲傾倒在桌子上。
他令我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無地自容,只能背井離鄉。對付我的手法,棄若敝屣。只不過是他的慾望和寂寞,頂著愛的名義來尋找我。我恨他。憎恨這一切。深夜失眠,想起往事,歷歷在目,仍恨得渾身顫抖。我試圖去愛。但是愛虛弱無力,總是成為我們最先放棄的犧牲品。最終它給予我的是一頂荊棘王冠,讓我明白我對人的感情,並不是我的王國卻是我的恥辱……
閉嘴。內河。你給我閉上嘴巴。他在周圍人群驚詫的視線中,猛力站起來,再次大聲而暴躁地打斷了她。
他說,他因為自身絕望,把你當做對抗虛無的工具。你也是如此。你們沒有能力理解對方。對彼此的需要不能解決自身的問題,最終只能丟棄了事。對結局無法承擔,始終存活在這陰影裡。你們都是相同的人。你們並不相愛,你們只是愛著自己。
7
這一天的目的地拉格,是穿出山下森林之後,在泥漿山路旁邊搭起來的幾座棚子。房間是用粗坯木條拼起來的簡易木板棚,鋪兩張光禿禿的窄小床板,上面扔著一條骯髒潮溼的被單。房頂上裹著塑料布。一對四川夫婦經營著這個簡陋的小旅館,給過往的背夫們落腳。此時是下午三點多。他們已在滂沱大雨中走了六個小時。
換了乾淨衣服。在柴房裡點燃木柴,燒起一堆火。要把溼透的膠鞋、外套、襯衣、背囊全部烤乾。否則明天上路的時候,身上的行李將重量倍增。她溼溼的黑髮鬆散下來,垂在胸前,穿一件大大的白色棉恤,俯下身撥火。不自知露出裸露肌膚。沒有穿束胸衣。形狀美好的胸部,呈現出坦誠無邪的自然,彷彿那並不是被她自己所忽略和過濾的肉體的一部分。而只是她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