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迫在瞬間被提拔成一個成熟男子。看到來自一個女性的身體的惡。年少時的遭遇,沒有絲毫抵抗之力,粗暴地剝奪了他的童貞。直到二十四歲他才發生第一次性關係。荷年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第一個女人。如此保守。未曾識別愛慾歡愉的表象,卻被迫進入它黑暗沉痛的內心。他似知道它的真相,所以不會被迷惑引誘。他根本不愛惜她們。他對她們沒有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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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憐憫。是的。他的憐憫是被扭曲擠壓成小小的火種,隱藏的黑暗團塊。他感覺不到也捕捉不到它。他用盡了它,知道不會帶來拯救。憐憫不能填補任何損傷。他說。有些人的生命若發生了某些事,便有一道門被永久地關閉。這就是損傷。
他看見穿著肥大的醫院白色病號服的她,畏縮地低頭走路,光著腳。善生。善生。她在會見室玻璃窗後面見到他,眼睛裡露出欣喜的光澤,一閃而過。她的聲音因為長久封閉生活的壓抑,輕而微弱。身邊坐著一排目光呆滯、神情僵硬的病人。這些有精神疾患的病人,將長久地停留在各自的黑色洞穴之中。
那一年她在青岡醫院。上學時,同學最愛以青岡醫院互相恐嚇取笑,因為精神病患者始終是恐懼的載體,意味著突然而至的瘋狂和不可控,也許還會有人身攻擊。她一定不曾想到自己的十八歲,是在此地度過。
她出事之後就被沉落。經常獨自坐在房間裡發呆,不洗臉梳頭,任何事情都不想做。沉默,或者無緣故地哭泣,哭得全身顫抖直到昏厥過去。失眠。舉止動作僵硬,眼神發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只能被送進醫院強制治療。服用藥物,做心理輔助指導。
她身邊的那些同齡人,已紛紛考上大學,爭先恐後,奔赴前往。在不見天日的幽閉日子裡她以閱讀度日。他一直送書給她。讀完一批再換一批。她恢復得還算順利。
他在臨行之前最後一次去看望她。他們坐在醫院的小花園裡。夏末,花園裡的薔薇和月季即將開敗,泥地上都是枯萎發黃的粉色花瓣。她給他看醫院裡的時間表。早上六點起床,六點半接受檢查,七點半早餐,中午十一點半午餐,一點半午睡,五點半晚餐,七點加餐,九點上床。要吞服護士送來的大把藥丸,接受注射、檢查、化驗。
她說,我現在和農民一樣早睡早起,隨太陽出落而作息。這裡的生活很規律。有時候半夜醒來,偶爾聽到走廊其他房間裡,有人發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和哭泣,餘音迴繞不散,片刻也就停息。我不知道該如何自處,才能控制自己不至於徹底淪陷下去。停留在這裡的,都是無力自拔的人。我必須要忍耐。生命在此刻太煎熬。善生。
他看到她手背上被輸液針頭扎得發硬的藍色靜脈,粗大地挺起來。手腕上有傷疤,是刀片自殘後留下的痕跡。新鮮的一道傷口裹著紗布,滲出血凝固之後的黑色痕跡。因為吃激素類藥物,副作用明顯,以前瘦削清秀的瞼鼓脹起來,身形也顯臃腫。一頭黑髮旺盛地生長,因沒有經常清洗,顯得油膩邋遢。臉色蒼白,皮膚上生出粉刺。她彷彿被突然拋進一個裝滿了消毒熱水的大木桶裡,粗暴地清洗掉了所有的靈氣和活力。整個人呆滯而無力。
她說,剛剛外逃回來的時候,我做夢,經常看到在外面租的房子,出門就是桃花樹和流淌著河水的田野。半夜驚醒,看到窗外路燈投射的光影打在牆壁上,影影綽綽,彷彿是屋外桃花開得花枝繁盛,以為依舊停留在蘇州小鎮。但那不過是對門的雜物輪廓。
是我對他說,帶我走吧。把我帶走。我們要遠走高飛。離開,離開一切束縛的人和事,離開他的家庭、妻子、孩子,他並不愛他們。他誰都不愛。他只愛自己。我讓他更愛自己。我與他要離開規則,離開不自由。
他找不到其他工作,慢慢花光帶出來的錢。住在一起,隔絕在孤島上。沒有任何朋友,沒有外界的消息。每天兩個人相守,除了做愛就是吵架,彼此折磨。他最後變成一隻墜入陷阱的困獸,睡覺都會發出呻吟。
一個月後,他開始動手打我,打完之後,跪在地上抓著我的裙子懺悔。他經常半夜驚醒,抱住我淚流滿面不能自制。他說,他愛我,因為我點燃了他內心的火焰,但是現在他只是恨我,因為那些灼傷的火焰,早已被現實的失望撲滅,只是再次毀滅他的生活。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然後一天早上,他不告而別。
我找不到他。他避而不見。走近他的家,他妻子和鄰居用手抓磚頭砸我。我只想問問他,為何他突然如此決絕。我執意要找到他,一定要見到他,想讓他親口對我說話。我曾經不讓自己面對現實:我們彼此都已被打落原形。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就像晚春一定會凋謝的花瓣……岌岌可危,徒勞無功。最終走投無路。再無生還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