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面已完全控制下來。
戚少商、息大娘、赫連春水、唐肯等的噩夢已過去。
雲開見日。
奉聖旨的楊公公雖未到來,但米公公、龍八和舒無戲來了,從他們的言談舉止,看來局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
黃金鱗、顧惜朝、文張等已失勢,他們的上司為求自保,不惜“棄車保帥”。
於是黃金鱗和顧惜朝,不但無功,反而有過,戚少商、息大娘、雷卷、鐵手、唐肯等,卻獲得“平反”。
果然如此。
直至楊公公在軍隊簇擁下趕到,宣讀聖旨,准予戚少商重建“連雲寨”,息大娘重整“毀諾城”,並撥大量銀餉以示支助,而“匡護良善”論功行賞的名單:竟是赫連春水、唐肯、高雞血、韋鴨毛、殷乘風、雷卷等人。
不過,對黃金鱗、顧惜朝等人,也並無責罰,只不過“留候查辦”。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劇變呢?
一些被追擊千里、家破人亡的“通緝犯”,突然搖身一變,變為受朝廷封賞的“忠臣烈士”;一些追擊窮寇、趕盡殺絕的朝廷鷹犬,突然權勢傾覆,變成待罪之身惶惶然不知自處。
——這算什麼!?
對流亡數千裡、輾轉數十戰、友死親亡、家散業毀的戚少商而言,心中只有荒謬二字!
——這算是什麼朝廷封賜!?
——聖旨又如何!?
他本來就是反朝廷的劣政,抗旨又何懼!?
無情卻由銀劍和鐵劍扶上了木輪椅,推了近來,低聲在他耳畔說:“戚寨主,這是你唯一翻身的機會,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也應為維護你的朋友打算,你們當然不想一輩子流亡無終日,一世人受官方通輯,你領旨謝恩,只是權宜之策,莫忘了若能報仇雪恨,又何必在乎眼前忍讓?”
戚少商低聲道:“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他自己的處境。
他明白應為大局著想。
他明白他們的心意。
他更明白,他要報仇,為死去的人報仇,他不能讓他們白白送命,為了復仇,他不惜犧牲一切。
復仇的力量,往往要比愛來得更大,更強烈。
很多人能夠成大事,便是因為善用這兩種人類天性所形成的力量。
這種力量絕不應被低估。
這兩種力量,也往往形成分歧,成為一正一邪相持的勢力。
戚少商等人,要到後來才完全明瞭箇中的變化。
無情、唐晚詞、雷卷、銀、鐵、銅三劍、郗舜才、巨斧僕、賓東成等自貓耳鎮一役,格殺文張後,要郗舜才、賓東成仍留守南燕,餘人護送無情,日夜兼程,趕返京師,竟比預期中早到五天。
無情在京師外五十里,已請較不為人注意的巨斧僕和鐵劍,潛入城中,暗中知會諸葛先生。
這一舉是為免蔡京及傅宗書的人派人攔截,以“通匪”之罪殺人滅口。
諸葛先生一旦得悉,即親自出城,接返無情。當下諸人定計,由諸葛先生面聖,用極隱晦而含蓄但又使當事人必當分明的語言勸諭:若再追殺“連雲寨”的人,只會逼戚少商把“證物”公諸於世,而戚少商已把此機密及證據交由九位不知名的武林同道收存,殺人既不能滅口,何不轉而重加安撫,以絕口實?諸葛先生以人頭擔保,只要追撫戚少商等,他們一定會三緘其口的。
這個皇帝若不是昏庸無能,也不會釀起兵亂四起,奸相當權了,諸葛先生這一番甘辭溫言,也隱透威脅的話,自然採納見用,諸葛先生得此旨意,立時著手辦理,鉅細無遺,就連撫卹“神威鏢局”高風亮的後人,冊封唐肯為“護國鏢局”局主,擢升郗舜才和賓東成等等細節,也兼顧周到。
傅宗書耳目何等眾多,很快便得知風聲,生怕皇帝遷怒自己,以示自身清白,也力陳“大義滅親”,派出龍八這等心腹,要把親信黃金鱗、顧惜朝等“革職查辦”,並斷絕關係。
諸葛先生對這種群魔醜態,也不以為奇,當下知此時十萬火急,恐怕這十數日來曉夜兼行,一向體弱多病的無情無法應付,便下“神捕令”,把追命和冷血調回,即赴易水,護旨救人。
不過,無情心念二師弟和戚少商等一群武林同道的安危,將文張屍首送回文家,並告知其子文張乃死於他手中一事之後,堅持要親自前往;雷卷和唐晚詞也決不後人,也一同前赴。這當然也勾起一段恩怨,文張之子文雪岸又怎會甘心自己父親喪生於他人之手!
諸葛先生和無情的計策,乃“以毒攻毒”,皇帝本意殺人滅口,現轉為暗脅皇帝,使他為保令譽,牽制追殺戚少商等一事,由於戚少商若遭意外,此醜事必定張揚,勢將天下皆知,這回可是皇帝大急,保護戚少商唯恐不及,除了派太監楊夢去降旨外,把武功高強、手段高明的大太監米蒼穹派去主理此事。
傅宗書生怕事態嚴重,會牽連自己,忙請示蔡京,蔡京便是教他把身邊幹員龍八派遣去,必要時“以正法紀”的主使人。
這一來,不但無情、冷血、追命、雷卷、唐晚詞全都到了,連朝中三大勢力的要員,也聚於一條道上。
像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一向曉得順風轉舵的人物,哪會不曉得形勢比人強?更不敢打話,默然靜候“處分”。
這年來的逃亡、艱苦的轉戰,終於已告一段落。
——終於熬出頭了。
苦盡甘來。
柳暗花明。
這些豈都不是在咬牙苦忍的人,心中的夢想?
唐肯成為了“神威鏢局”的領袖,主持大局,這些日子來的磨難,也漸漸使他變成一個出色的人物,行事作風漸趨成熟,更何況他在這段歷難的過程裡,使他結識了不少武林人物,大家都因為他的為友盡義、膽色豪情而敬重他三分,對他押鏢的行業而言,有時候要比武功高強還管用。
所以人不必怕吃虧,不必怕付出。
有時候,吃虧才能不吃虧;付出常換來獲得。
甚至可以說,沒有付出,就沒有獲取。
現在唐肯是獲得了,他心裡只遺憾:高風亮和勇成以及局裡的許多高手,都平白犧牲了。
——有些付出,也不一定能有所獲。
但若完全不付出,則連有所獲的機會也斷送了。
郗舜才和賓東成也有所獲。
只不過郗舜才的“無敵九衛士”全送了性命,正如高雞血、韋鴨毛、禹全盛、範忠、薛丈一、盛朝光、穆鳩平、沈邊兒、秦晚晴、殷乘風、花間三傑、陶清和一眾赫連將軍的部下、劉獨鋒和他的六名親信等人一樣。
犧牲的人、毀滅的事,實在是太多了,現在急需重建。
雷卷重整雷門。
唐晚詞和息大娘重組碎雲淵。
戚少商重辦連雲寨。
赫連春水先返將軍府一趟,他這次惹下的事情、闖下的禍端,以及斷送的人手,少不免要回去面對赫連老將軍的雷霆怒顏。
人人似乎都有事情在忙著。
人人都似乎暫時找到了他的依歸。
事情似乎暫時平息了下來。
平靜了下來。
可是黃金鱗和顧惜朝卻不是這樣想法。
他們仍惶惶終日,暗自危懼。
他們當然覺得自己是冤枉的。
——他們雖然都有私心,但確實是奉丞相之命,來追殺“叛逆”的。
他們當然不敢公然申辯呼冤,因為這般做法,無異於自殺。他們認為相爺只是受到壓力,迫不得已作出這一時權宜之策。
不過,這“一時權宜”,也足足“權宜”了三個月。
漫長的三個月。
對黃金鱗和顧惜朝而言,杯弓蛇影,暗自疑懼,是極難熬過的三個月。
三個月過去了,這“一時權宜之策”,始終沒有改變,顧惜朝和黃金鱗仍被投閒置散,但又不能擅自離開居所,困而不用,這種滋味既悽惶又沉悶,對一向過慣群呼簇擁生涯的顧惜朝、黃金鱗而言,簡直比死還難受的。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他們雖未被再度起用,但也沒有受到刑罰。
這使他們更加相信,只要事情繼續淡忘、平息,他們就會有東山復起、重被傅宗書和蔡京起用的一日!
另外一件好事,應該是兩人心中最大的顧慮與恐懼,並不曾發生。
——報復!
他們最怕的是群俠的報復!
——趕盡殺絕、殘虐迫害,對這幹“流匪”,曾用盡一切手段廝殺,他們怎會不圖報仇!?
可是,事情似乎真的平息下來,不但沒有人報復,自他們失勢之後,連訪客也幾稀矣。
他們心中忐忑,兩個比毒蛇還毒、比狐狸還狡、比虎狼還兇殘的人,都因這件事和同樣的遭遇,而緊密的結合在一起,準備萬一有個不測,可以聯手抗敵。
大概在黃金鱗和顧惜朝這一生裡,從來不曾跟人這麼推心置腹、這般緊密聯手過,這時候,大家都認為對方是平生知己,投契至極,融合無間,還結義為兄弟。
黃金鱗年紀要比顧惜朝長,當然為兄,黃金鱗還拍著顧惜朝的肩膀說:“我能有你這樣的義弟,死而無憾。”
顧惜朝因這時期的不得志,也變得杯不離手,此刻灌了幾杯酒,紅了眼睛,覺得吞下去的酒比藥還苦,比辣椒還辣,一股豪氣上衝,只朦著聲音道:“我現在才知道,平生交友,都比不上一個義兄你!”
兩人柑掌慘笑,又舉杯邀飲。
兩人並在結義宴中定下大計,投帖想求見龍八、傅宗書、蔡京等,但屢被嚴拒,兩人試過多次,各方打點,均無功而返。
這一來,兩人同病相憐,不知上頭在搞什麼鬼,而他們身邊的人,因兩人日漸失勢,大多已相繼離開。
一個人沒有了權勢,自然就沒有了朋友。幸好他們還有一點點錢。
所以他們還能喝酒、歡娛,不過喝的是苦酒,而且也不見得能盡歡顏。
直至有一日,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銀子花多了,終於見出了一點成果,龍八終於肯“接見”他們。
當然,龍八肯接見他們的時候,架子之高、派頭之大、氣焰之盛,也是黃金鱗、顧惜朝平生僅見的;要是換作平日,黃、顧還是相爺跟前‘紅人”的時候,龍八的身份地位,未必高於他們多少,說什麼也不敢弄這種聲威氣派,但卻在此時此境,龍八“肯”接見他們,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一個人要仰人鼻息、卑屈求存的時候,自然就要忍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
幸好這無禮的“款待”,卻換來令二人振奮莫名的訊息:“你們再耐心等等罷,”龍八說,“相爺為了你們的事,己各方關照澄清了,只要再過一段時候,諸葛先生不再留難,聖上不再追究,那就可以重新起用你們了。”
黃、顧二人一聽,幹恩萬謝,忻喜莫已。
“你們可知傅相爺和蔡大人為你如何費心麼!”龍八申斥道,“你們在八仙台時,居然敢當我面前提起相爺來,這算什麼!?推諉罪責!?幸好我為你們遮瞞,要不然,哼!單是這一項大罪,就足讓你們滿門抄斬!”
顧、黃二人一聽,嚇得冷汗直冒,忙叩謝龍八“保全”之德,他日必“粉身以報”,說的聲淚俱下,似巴不得把心都掏給對方,以驗“赤膽忠心”一般。
龍八這才平息怒火,只說:“你們回去等等罷,現在不宜再騷擾相爺了,不日自然有喜訊至,到時可別忘了姓龍的就好了!”
黃金鱗和顧惜朝又忙說:“龍爺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懇請龍爺為我們多美言幾句。”
兩人高高興興的告辭出來,在回府的馬車上,已經開始痛罵龍八擺的是什麼臭架子,他日如果得意,必要給他點顏色瞧瞧,但一回到私邸,又請人送龍府厚禮謝意。
這一來,兩人才比較安下心來,而不多久後,龍八又著人通知他們,蔡太傅已運用權勢,跟諸葛先生等人談妥,准予戚少商等人重建連雲寨,成為朝廷外防,但條件是不準對顧惜朝和黃金鱗等部屬施加報復,對方已答允條件云云。
黃金鱗、顧惜朝和連雲三亂等一聽,自是放下心頭大石,幾要感激流涕,感念丞相眷顧之恩,同時在著人多方探聽之下,確知息大娘和唐二孃正忙於重建碎雲淵、雷卷正忙於重整雷門、戚少商亦忙著重組連雲寨,人在遠方,根本騰不出來對付他們,這才使他們不致寢食難安,漸次有意重圖大志。
危機一過,黃金鱗又動色心。
他年紀雖大,妻妾亦多,但當日在攻打青天寨時,對惠千紫尚且色心大動,不過這“天姚一鳳”死於八仙台,黃金鱗頗覺惋借,而今經此事一鬧,妻妾趁機離去的,竟佔大半,所謂“大難來時各自飛”,黃金鱗越想越不忿,又不敢在此際輕舉妄動,卻就在此時,就給他遇上了英綠荷。
英綠荷在長街蝶血之際,給無情以口中暗器射中眉心,在那兒留了一個大傷疤,破了相、毀了容,不過,當時無情元氣未復,真氣不繼,只能傷之而未能殺之。
英綠荷本就有幾分姿色。
而且還有幾分媚色。
兩人又曾在一起對敵過,自有敵愾同仇之心,且都好色而荒淫,更是最佳搭配。
兩人因而一拍即合,如膠如漆。
人只要有共同禦敵的機會,很容易就會緊密的結合在一起,這道理就如同人在為自己求生存的時候,往往不借毀滅別人生存的機會。
自古以來,人類為求生存,已做出不少不像人類做的事情來。
或者,人類根本就是隻適合做這種看來不是人類做的事。
這種事情,連義重如山的戚少商都做過——他不惜臨陣逃脫——更何況是黃金鱗、顧惜朝這種人!
不過,顧惜朝、黃金鱗、英綠荷、馮亂虎、霍亂步、宋亂水等人,卻因共同面對的危機,而緊緊的結合在一起。
結合在一起,來應付危機。
危機,永遠只讓你聞得著它、嗅得著它、感覺得著它,但卻沒有辦法去觸摸它。
一旦可以被解決的危機,就不是危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