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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起去花市,買了一盆佛手,一盆青橘。賞菊,吃螃蟹,喝黃酒,看紅葉。應季的事物都顯妥當。人生又何來種種大事,不過是與一些微小事物以本心共存。有美,有漏,有苦,有樂。會老死,無矯飾。故應無心清賞。
南方的桂花香氣猶在心端。母親說糖桂花還是有賣的,可以寄過來給我。撒在熱的糯米圓子裡尤為適宜。清晨跑步,看見柿子樹上掛滿果實,山楂已變紅。籬笆邊矮叢雛菊有白色和黃色兩種。想起童年時中山公園經常舉行的菊展。蟹爪的花瓣絲絲縷縷,清奇奪人,不忍褻玩,摘下它也是愛慕的心。
習慣在上海一家熟悉的布鞋店裡,訂製繡花鞋。絲絨或絲緞製作,鞋頭有刺繡,多為牡丹、孔雀、鴛鴦等傳統圖案。髒了不容易清洗,穿髒了只能丟棄。走在路上,常有女子特意靠近,誇讚這鞋子穿著好看。但她們覺得好看,自己卻不穿。
現在很少有女孩子佩戴鮮花。月季、梔子、茉莉、薔薇、石竹、芍藥新鮮而時興的花朵適合簪於髮際,映襯如水的青絲和麵容。但是,我們對自然的美的事物反而有了一種羞恥之心。覺得它們落伍,不時髦,論之為老土。真實而恆久的審美應是一種情懷。所謂的膚泛而變幻的時尚,才是一場捉弄。
下午在咖啡店裡和G見面。送我一串在印度買的白色小木珠,溼婆的眼淚。聊天兩個半小時。黃昏開車到衚衕,一起吃簡單的滷肉飯。小劇場的話劇。
2
他問我,寫作對你的壓力是什麼。是不是覺得有時不想做,又不得不做。我說,它並非不得不做,而是想到就做,這是職業的幸運。寫作唯一壓力,只在於它讓你對自己有要求。它不停止,使你的內在總是被一團火焰脅迫和驅動。
有些人一首成名曲可唱上半生,歌迷聽著一首便覺滿足。有些人一種題材一個概念便複製出一組油畫。寫作除去流水線的商業故事小說,書寫本身需要作者不斷攀爬山峰。他總是需要提供出新的旅程。
火焰能量渴求儲存和湧動,最終躍入深切的空虛感。
創作者與作品的關係,至高一種,是把自己當成犧牲擺放在祭壇上。
3
下午有冗長的會議。疲倦,但並不虛度。吃掉一整盒的巧克力。熱水,香菸。這些在目前讓人過得好。
黃昏六點的北京,一輛出租車都打不到,等候的人卻簇擁。獨自走進旁邊的小餐廳,幸虧乾淨而空閒。豆腐,米飯,一杯熱水,抽兩根菸,傾聽鄰座一對中年夫妻聊天。他們打扮隨意,點了一桌菜,互相斟酒對飲。話不多。(漸漸我感覺他們應是一對情人。中國的平常夫妻很少呈現出這般微妙的情致和默默共對的餘韻。)再出門,夜色已黑,車流呼嘯。等車的人散去。順利打到一輛車。
晚上收到郵件。山坡上有一處微微凹陷,長滿了白色微含粉色的花。花很小,但連綿起來,真是很美。很想你親眼看一看。我看很多東西都是美的。哪怕普普通通的東西。別人看見,未必覺得有我說的那麼好。樸素是美,殘缺是美,平常是美現在幕布尚未拉起,只有隱約器樂聲。事情會怎麼走向,要看你如何思考與選擇,以及許多外界事物共同的合力。別忘了還有你背後的那股力量。
明亮而合乎常規的感情,讓人得到安全感,逐漸從感性過渡成一種合理性。也因此漸漸失去警惕及活力。如同終成正果的婚姻,相伴多年的伴侶,順理成章的戀情。飽足的人昏昏欲睡,追逐和捕捉的人則內心敏銳眼神犀利。
慶長,小說中的女子逐漸成形。自小有某種皮膚及情感飢餓症。用專門章節組建她的構成,一小塊一小塊基石,直到荒野中一座城堡的形成。人的個性都有其源頭,由此決定生命的走向。當我們隨波逐流被推動很久,試圖回溯這處源頭,其實正代表了內在的一種自知和醒來。
她遭遇一場陷入泥沼的戀情。滿身汙泥,骯髒不堪。在泥地打滾輾轉,如此剛強,最終費力爬上岸來。這不斷淪落和掙脫的過程,用盡力氣。隱藏於內的慾望和創傷做出魔鬼般試探。超越常規的陰暗感情,是一次搏鬥,一次試煉。
愛的珍貴在於,我們遇見一個可以去愛的人,而非單向的被愛。被愛缺乏與自我角鬥的機會。愛的人,帶來妄想的破碎和內在的清醒,最終使我們看破心中執著。他讓我們突破迷障,看清自我。完成後即離去。
有些人,即便彼此再迷戀愛慕,也註定無法一起生活。他們另有使命。相伴終老通常是其他的人,無關痛癢,日長夜長。這是廣大的平衡,無視人內心的小情小愛,情愛的重量對它來說太過渺小。
4
人事俱非。此境不在,此情已逝。一切皆破裂損壞。這是無常的威力。人生若沒有痛苦、黑暗、損傷、秘密,其實是乏味的事情。
5
夢見海潮席捲岩石,不過離人一步之遙。夢見他騎車帶我穿越無人而荒蕪的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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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讀者寄來包裹,圍巾,兩盒澳門點心,一瓶橄欖油,一張影碟。這些物品散發出私人氣息。
抽時間獨自看完影碟。W.E。音樂和其中一位女主角艾比的表演強烈,其他不過爾爾。強烈的部分終究還是太強烈。注重情愛本身的平等,可窺見內心之不羈、壓抑及用力的自我突破。人之暢快,應在於能夠如此清晰地表達痛苦。
女性導演依然偏愛俊美健壯而身份略低的男子。而他敞開襯衣手指夾香菸彈鋼琴的樣子,也確是灑落迷人。
這個世間若說什麼都是虛妄,脆弱無常的肉身和心靈,在能夠溫柔地擁抱、愛撫、慰藉、聯接的一瞬間,即是擊破空虛。以空擊破空。
Abel Korzeniowski的電影配曲。波蘭人。Revolving Door,單曲循環整個夜晚。大提琴和鋼琴。漸進和積累,控制和流動。打開落地窗,站在陽臺上抽菸。樂曲在空曠的客廳迴旋,幽幽震盪到耳邊。
7
看完一本書,即使覺得好,日後也常常想不起其中句子,也不會使用或擺弄。也許閱讀它,如同喝下的一杯清水,不過是維持日常生存。
自助,自我完善,自我教育,是一種任務。生命的明暗對半要坦然承擔,儘量消解疑惑。人嘗試了很多道路,試圖解決生命問題,走走不通,又另尋出路。來回兜轉,發自一種強大的能量。
閱讀一個人的書,如同看到他的疑問,他曾嘗試過的種種軌道。對創作者來說,個體的困惑,探索,自相矛盾,進退兩難,卻不順服地探究。這是一種堅強。
基於時代在消費和體驗上普遍的浮躁惰性的心態,不管是小說也好,電影也好,人都只能在其中各取所需。作品本身無可能呈現均衡完美,總是存在侷限和紕漏。但其中重要的是,在隔膜和缺陷之中,人是否發出屬於自己的真誠敏銳的聲音。並終究有些他人,能穿透這些形式,聽到這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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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頹廢流於形式,浮淺而無由,實質不過是一種妄想。妄想會被時間解決。成年後它是有過經驗和實踐的疑問,深陷冰冷的泥漿。除了用力尋求掙脫沒有迴轉餘地。
成年人的恐慌。我們經歷和思考了很多,卻依然如同年輕時沒有找到答案和出路。或者說,仍不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最終答案和出路。
夜晚看到月亮熠熠生輝。很想與一人飛速驅車開到夜色中的深山,在樹木蔥蘢的某處山腰停下,站在崖邊,一起凝望山崗映襯中的明月。聽著萬籟俱寂,偶爾昆蟲啼鳴,於北方蕭瑟寒意中,彼此分享一支菸。再驅車離開回到人世。事實上,大部分美好的時刻,我們無人分享,無人對照。
只是決定穿上球鞋,獨自去花園裡散步。
所謂的表達,從明中剝離出暗,從暗中照見到明。從美中體恤到惡,從惡中萃取出美。從無衍生出有,再從有回省到無。(表達的最終目標也許是渾然一體,失去對立界限。)
有時我想,一個開悟的人是否最終將消解一切表達。不立文字,不做著述。內在的感悟一定無法表達。但若不表達,如何給予。他所可以被這個世間吸收的,只能是他人可以理解的部分。但若對方無法承當,則只是自己的循環。但獨立的循環也許已是一種單純牢固的真相。
當人做出表達,不應對此產生懷疑。這是堅定。
9
空氣裡秋天的氣味。清冷,凜冽。大理,稻城,拉薩那些在秋天抵達的地點,隱藏在內心的包裹裡。重新輪迴的秋天,想去破落古都,目證對照它舊時繁華。這也是需要在小說裡處理的一處重要素材。
計劃過但還未實踐的一條路線,是花一個月時間瀏覽山西,看完它殘存的老建築。穿過陝西四川進入雲南。從麗江到西雙版納。最後抵達曼谷海邊。搭乘當地交通工具,搜尋偏遠古老的村鎮、石窟、山嶺、湖泊、少數民族聚集地。在路上補充衣物和食物。投宿當地人家、寺廟、旅館。踏出地圖上一條完美縱線。
每個人心中應不時更新一條計劃行走的路線。如同心裡種下一顆種子,以時間和心念灌溉,逐漸形成果實。開端不過是略做準備買好一張啟程票。
某些旅程是註定的任務,它會在嚴格的時間和心境下發生。坐長途火車,深夜住進偏僻旅館,在燈光昏暗的小餐廳吃飯,山道上徒步,搖晃炙熱的車廂中眺望異鄉平原和山巒。每一段旅途。出發,跋涉,抵達,迴歸。最終所向並非為了抵達某處,是洞曉和獲取一個新的自己。這是遠行的意義。
在花園裡栽種的迷迭香,薰衣草,茉莉,九里香,米蘭,金銀花,佛手,桂花。全都是有芳香的花草。沒有香氣的花草不具備質感。
這個季節,令人入迷的是風中拂面的桂花襲人芳香,涼夜挑燈閱讀後的倦極入睡,以及心中隱隱約約的幾分思緒。秋天臨至,一切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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瑜伽老師經常說的一句話:做到你此刻的極限。極限其實可以不停拓展,前提是當下要做出嘗試。瑜伽的暗示,人需要穩定,盡力,專注,堅韌,對自己激發的每一刻力量做出感應和轉化。並於內在得到自我平衡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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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男女,我較喜歡那種心緒安靜而說話準確的人。通常人語言拖沓,邏輯不清,是因為交流的背景中隱藏太多的藉口、謊言、禁錮、虛榮。真正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以及要什麼的人,可以簡潔而坦白地應對外界。他們是鞘中之劍,並不故意露出鋒芒,卻能在瞬間斷除自己與他人的瓜葛藤盤。
讀經,散步。發出和收到寥寥幾條短信。
京都,一座停止前行的古都。準備把《春宴》最後一章的重要場景安排在此。一次暗夜中的告別。小餐廳裡的酒醉,雨水,夜行,陳舊店鋪,夜色中的寺廟。兩個各藏曆史卻無法傾吐完盡的陌生人。萍水相逢,不告而別。
古都的命運只能以停滯的方式存在。那一年,我和G一起在京都,她對我說,這個城市如同死了一般。夜色中的窄巷燈籠明滅,建築低矮陳舊。而我在所有的古都中覺得身心適得其所。
尺八是一種古老的樂器。唐朝興盛,宋朝式微。大多由和尚吹奏。後來日本過來的和尚學了去,流傳至今。樣式比簫簡單,音調顯蕭瑟,一些古老曲譜迴轉極為沖淡低斂。這樣的樂器,適合在月色皎潔的杏花樹下吹奏。或蹲踞在院落高臺屋頂上,對著山河天地抒發內心幽情。但它仍顯得男性化和宗教化。音色並不做悅耳之用,用以調心為佳。
在小說中寫入尺八,寫入一座湮滅的古都。我意識到正在書寫的是一本屬性極為封閉的小說,如同獨自出發的暗夜的冒險。自在電腦屏幕上打出第一行字開始,它如同一處從深處掘起的源泉,汩汩噴出記憶、思慮、幻想、觀省,兀自形成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脫稿出版之後,它脫離我的身心。對讀者來說,他們所接受到的也只能是一個封閉的循環系統。
這意味著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全然的成品,而不可能用個人判斷去改變它、定論它。這個成品,或者全力接受下它,或者覺得無用無聊而丟棄它。這跟戀愛的關係是一致的。在一段關係中我們無法影響和改變任何人。正確的關係只能來自一個對等的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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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桌邊聽人閒聊周作人,說且不論外界如何動盪,有些人即便想故意自傷,最終也無損於一生的作品。昨日觀賞周在三十年代的手稿原跡,往昔書墨間溫潤沖淡之氣迴轉。果然已是逝去的時代。
煮豆微撒以鹽而給人吃之,豈必要索厚償,來生以百豆報我,但只願有此微末情分,相見時好生看待,不至倀倀來去耳。此話如此溫潤而後退,可涵蓋各種立場。讓人心生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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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疲累時,在網上看一些真實的故事和報道,聊以放鬆。瀏覽這些事件的始終,人的內心所展示的形形色色的動機,試圖尋找一種事物的普遍規律。(這似乎應是寫作者收集和整理素材的工具之一。)但若以微距觀察惡,種種起源,不過依然是內心的無明和貧乏。沒有優美、慷慨、清潔、尊嚴。沒有平衡,沒有超越。
愛之中需要存在憐憫。它本是海中的船,搖晃顛簸,朝不保夕。有了憐憫,才可以成為海中倒映的雲影,與大海各不相關,又融為一體。有了憐憫,愛將處於整體性的時間和空間的概念之中。人與人之間,才不會輕易而盲目地分離。
在關係中互起爭執或試圖傷害自己,吃藥,自殘,種種方式,未必都是因對方而起,而是以此為鏡子,清楚看見不夠愛自己。無法自愛,不能給予出愛,無法得到愛。這種被強迫映照出來的匱乏和缺失,是傷害的最大動力。
感情虛無,世事無常,誰又能是拯救。除了相信自己,愛自己,充盈自己,完整自己,沒有任何其他途徑可以實現人對感情模式的糾正。
情感的艱難,不在於不愛或無愛。而是愛著一個人,但已洞悉自己與對方的全部疾病,必須以後退和離開來根治。那些美好的充沛的能量,被迫強行自控。(人如何在愛著的時候,強迫自己收回愛,不再愛。這是最深刻的煎熬。)因此,在還能夠全身心給予的時候,當這給予還能夠流動的時候,儘量地給,完全地給。這也是讓生命順其自然活潑舒展並最終無所怨詬的最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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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比真情實意更美好的東西。也沒有比無需索之心的付出更為愉悅的行為。單純的分享和給予。把美遞送給他,而不是託付給他。
我們對他人的慈悲,最終無非是給予每一個在身邊出現過的人。給予他們些許的快樂,些許的真實和安寧。有所幫助,而不給予損傷。無論他是誰。無論他出現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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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瓷杯子清簡,有一道裂縫,年代久遠。器物幽幽散發出一股氣來,使人安寧。彷彿擁有無限延伸和深入的時空感。樸素的青陶小碗,盛放清水,置入幾顆溫潤小石子,擺放幾根纖細的小花枝。與之日長夜長。
物品即便美,最好可以尋常使用與人的生活貼近。美得豐衣足食,心平氣和。平素生活儉樸,但也應能夠無所拘束地使用手工精美的器物。這是心與物之間的惺惺相惜。惜物,惜緣,一種情分。
鈴木禪師在演講裡談論起飲食,即使你正在津津有味地大啖某些食物,你的心應有足夠的平靜,去欣賞那準備菜餚的辛勞,以154及製作杯盤,碗筷每一件器皿的努力。以一顆寧靜的心,我們能賞識每一道蔬菜的滋味,一個接一個的。我們不添加太多的佐料,所以能夠享用每一蔬果的質地。那是我們如何烹煮食物,如何品嚐它們的方法。
日式食物自然有禪性在裡面。滋味清淡,原料新鮮和應季,分量適宜,期待專注和珍惜,盤盞傳遞民間質樸而傳統的美感。此時飲食不是簡單地滿足口腹之慾,而是一種整體活動。肉體,精神,意念,審美,互相作用。
湯汁,米飯,醬菜,每種東西混在一起,這便是絕對的世界。只要米飯,醬菜,湯汁分隔開來,就無法被消化,你也得不到滋養。就好比你的智性理解或書本上的知識與你的真實生活保持分離的狀態曹洞子弟不執著於任何事。我們擁有全副修行的自由,表達的自由。我們的修行是真正本性或實相的活生生表現。
任何人都可以試圖對自己的生命有所改進和調整。日常生活,一點一滴,一言一行,這是修行。沒有比這更直接的途徑了。
在他試圖闡述的系統裡,說出來的事極為平常:吃糙米,拆下雨戶,呼吸,打坐,如廁,倒茶,開門,生病,尋找也引用具體事物:大象,烏龜,蜜蜂,青蛙,龍,電影,枕頭,絲,鋼鐵。修行者的書籍,嘗試用禪來挽救現代人狂舞在烈焰沸水中焦躁的心靈。佛法深邃,撕開一個小角,讓普通的人有所領略。
但若你的坐禪無法鼓舞人和人,那也許是錯誤的修行。
佛教首先是一門哲學,一套影響人的精神思辨的系統。這位長年在美國活動的東方禪師,使用簡單直接的語言方式,對西方人解說複雜和高深的命題。禪。深不可測,也觸手可及,精深,也單純。這套哲學系統,其最基礎的作用是讓人發現待人處世之道,接物之道,對待自身之道,幫助和引領身邊的人。這樣才有可能讓生命成為一朵優美的花。
他說:有人推著椅子走過瓷磚的地板,而沒有把椅子拿起來。這不是善待椅子之道,那不僅僅會打攪樓下頂禮的信徒僧眾,也因為基本上這並非尊敬事物的方式當我們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地搬動椅子而不製造出巨大的噪音,屆時,我們將會在飯廳有一種正在修行的感受當我們如此修行時,我們自身就是佛,並且我們也尊敬自己。對椅子留心,表示我們的修持已超越了禪堂。
每一篇講稿至末,結束語都是同一句話:非常感謝各位。喜愛這種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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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讓我閱讀他十年之前的手寫長信。感觸信中的他,這般浪漫、真實、深情、敏感。如此特質彷彿只屬於夜色。生活中的他有時被迫呈現與此相悖的部分。
他對我來說,依然有一種很特殊的不俗之感。人是什麼樣,別人能感覺得出來。假裝無法成立。
人際關係在這個時代,多以利益趨向和目標推動,而非彼此的質地或天性作為樂趣的源泉所在。這是一旦想起便覺其乏味無比之處。得到相見有清歡的人並不容易。
我傾向分享、交流、溝通、聯接,但無心且笨拙於交際。也從不嘗試去違背或勉強自己。若因緣成熟,再遠的人都會遇見。該在一起總是會在一起。攀援不足取,而應耐心培植和澆灌自己內心茁壯的種子,讓它開花結果。
最後的確慢慢都覺得不重要。不需要為生存壓力應酬人,不需要為孤獨寂寞應酬人,不需要為內心恐慌應酬人。僅僅只願因為心生愛慕或欣喜而與他人靠近。
聊天一個下午。兩個人沏茶喝。茶喝得多,話顯得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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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Brad Pitt扮演的角色,當他出生時,是白髮皺紋的老人。老去之後,卻成了純真赤裸的嬰兒。是誰說過,當我們日益成人,過往的事情,越是遙遠的早期的,越會離我們近。記憶回到最初始的狀態。彷彿是一種迴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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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時的兒童公園。一座月湖上的小島,地面是鵝卵石和青石板,小橋和月拱門的歷史有點久。面積不大,綠樹成蔭。種植的夾竹桃和柳樹都很粗壯。老樹的枝葉全部低垂到湖面上。湖水一直是綠的,陰影處幽沉的綠,太陽光照下來,成為澄澈的綠。湖水的光和色總在變化。
一頭石頭大象,直直的長鼻子是滑梯。大象看起來憨憨的,眼睛彎彎,還有笑容。現在這樣的滑梯就見不到了,大多是化學材料拼組成的幾何形狀的滑梯。有圍成一圈可以轉動的小座位,是木頭雕刻出來的動物造型,馬,兔子,牛,公雞,熊之類,線條憨態可掬,兩邊有踏腳板,座位有圍兜。孩子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動物,坐上去讓大人推動轉圈。
那時的玩具,總體來說造型簡單大方,材料結實,細節考究周到,顏色也淡雅。在提供功能之外,還給予孩子審美和想象的空間。我喜歡騎童車,是一種樸素的三腳童車,可以租出來自由騎行。當時很少有人家可以給孩子買童車。騎著小車在花草小徑上做一次環島旅行,小小島嶼已是天涯海角。
腳踩動踏板使車子移動的速度感無疑使人著迷。風在耳邊發出聲響,身體移動,周圍的綠樹花叢日影也在穿梭。陪伴我同去的父親,此時通常坐在湖邊樹影下,拿一份隨手攜帶的報紙閱讀放鬆。那時他還是年輕體壯的男子。
這個圓形湖心小島,一直是我心中最美的兒童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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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投宿於陌生之地的民居。我比他早起,與一老人閒聊。抬頭看見窗外有巨大的石膏神像互相捆綁和牽扯,以斜線方向緩慢向天上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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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聲已散,弦猶微振。此刻道別,相逢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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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漫步。山頂閣樓的燈影,河流的波紋,被四處扼制而最終抵達的路途。紫藤架,海棠花,白皮松,繡球和雛菊。佛像,香菸,一碗麵條,噴泉。一個房間的結構。睡著了,又醒了。
恍若孩童,秉燭夜遊。遊蕩在這個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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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不夠。只能是溫柔而真實地去愛,以及同樣地被愛。
種種爭鬥和計較都會被時間沖洗。如果彼此的歷史,相對過的初心,一切被否定,那麼這段關係已無任何所得。這才是可悲。終究,還是要留下一些美好的值得回味和感激的所在。
年少時的戀情,貧窮,單純。午夜街頭的刺骨冷風,暗淡燈光。從午夜場電影院出來的恍惚心神,緊緊牽著手,去街頭小店吃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過馬路等紅燈,他俯首下來親吻,空氣中呼吸的白氣,嘴唇上餘留的橘子清香世間此刻沒有荒蕪,只因這一刻彼此投諸身心赤誠相對。
當我們有所行動時,初衷顯得可貴。一封書信,一句表白,一次告別,某種犧牲它們決定在路的盡頭,會否留下餘地心存懷念。全盤否定,竭力遺忘,才是損毀。兩兩相忘,蕩然無存,是一種失敗。這種毀滅性的抹煞,有可能在之後影響到感情的價值觀。
記憶是我們離開這個世間時唯一被存留下來的東西。美好的事物不容易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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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命的當下,得到愛以及去愛,是柔軟、安靜、和諧、飽足、豐盈、堅定的心才能去做的事情。這應是一件被擺脫掉目標的事情。是一件只被感謝而不被要求和追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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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成品於二〇〇七年,山田洋次七十六歲,吉永小百合六十二歲。美人遲暮,演技依舊平淡,個性溫吞,只有臉完美無瑕。她的存在還說明女人應該溫柔。女人不溫柔,不管有沒有道理,都是錯誤。
濃郁的日本庶民風格,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世間,被時代撥弄著,身不由己,卻有一種堅毅、溫情、爽朗和自尊的美感。這是山田洋次電影裡傳統的日本風格。
兒童們的童花頭,圓領子襯衣,小碎花連衣裙,淡藍色毛衣和鮮紅圍巾,家門口夏日的芭蕉,向日葵,西瓜,紙扇。春天吹進窗口的櫻花花瓣。冬天的大雪,秋天的紅葉,一年四季的分明。母雞剛下的暖乎乎的雞蛋。出門送客時見到的滿月。待客的蛋糕。在電影裡顯得親切,也如同我印象裡南方家鄉的童年。這樣的氛圍,現在完全消失不見了。在電影裡,一切息息相通。他們依舊心存留戀珍惜。
勤勞,剋制,有時顯得堅決、固執。感情的表達有含蓄和笨拙的一面,因此顯得滑稽。這是日本人的幽默,帶著鈍感並不機智,但樸實,略顯得天真。
配角都出彩。從奈良來的叔叔,一個有點像禪宗和尚的胖男人,講話無禮,直截了當,性格可稱之為癲狂不羈。他在火車上說,我是對這個國家沒有任何幫助的人。他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尋歡作樂,要賺很多錢。他說,自己也許會在櫻花盛開的時候,去吉野山上尋死。
山田洋次在電影中體現出一種有尊嚴的平民性,民族性格的可貴之處。中國的謝晉也是這種類型,但總覺得他沒有得到更多的承認。此後,一些招搖撞騙想盡方法把觀眾誘惑到電影院裡的導演,逢場作戲,觀眾任由牽引,等著被取悅。這也代表了一種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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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大雨。六點半G來家裡做客。用烤箱做甜點,給她留下一碗。她說她的母親以前也這樣,會為孩子做點心。她帶來日本的傳統玩具,兒童和式袍子。
在廚房裡聽到她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與孩子說話。把孩子當作大人一樣對待。
想起歐洲人寫的日本觀察,他們對日本的孩子從小穿和成人一樣的衣服,感覺驚奇。但這樣很好,孩子從小嚐試與大人一樣平等地生活。他們的兒童有更多樂趣,有屬於自己的儀式和節日。中國則拋棄了那些原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小時候,記得母親至少還在認真地過著每一個傳統節日。當我成人之後,這個社會的節日經常被漫不經心地粗率地對待。
吃飯,喝清酒。喝福建巖茶。她有許多話說,話題豐富,工作、創作、文學、男女、孩子、日本作家的新作。聊天至深夜十一點半,送她到樓下打車回家。返回途中,空氣涼爽溼潤,嗅聞到泥地和植物的氣味。
一個人能夠擁有第二種語言順暢交流,其實是打開一個通道。應該要有時間去學習語言。以及學會一種中國傳統樂器。
在日本時,我與G一次晚餐直至深夜。剛剛下過雨,冷冽溼氣。喝了酒,胸口與臉頰溫暖。告別店員,撩起門簾,踏上石板道。大馬路上華燈初上,人群湧動。巷子中的燈籠,傘,石板道,廣告牌,殷勤告別聲。一時不知道在何處。
我在雨中拍下那條巷子盡頭的門牌匾,上面寫著先鬥町。這會提醒我以後想起雨色霓虹中的異國街頭,與隨緣而遇的人一起喝酒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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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利劇院看西班牙弗拉明戈舞蹈。七點半的夜場,十排位置。這舞蹈理性,硬朗,不羈而又有節制。歌聲沙啞悲愴。
超市裡有一種德國產的蜂蜜鼠尾草糖,濃烈香草氣味,會嚼出稠軟的蜂蜜。素來不愛吃糖果零食,卻喜歡這種糖的配方和包裝。鮮豔的黃色紙盒,繪有漫畫式的紫色鼠尾草和蜂蜜。買下一包來,吃得很少,只是放在寫字桌的抽屜裡。也會覺得有愉悅。
車子開過郊外空無的坡道,樹木脫盡葉子,遠處有山影。如果一個人的一生,寫了很多字,走了很多路,也許最終試圖獲得的不過是與自己達成和解。
書一旦寫完,記憶也就熄滅;書就像一盞長明燈,在茫茫黑夜放射出亮光文字落入深淵。閱讀完畢一本書,作者於年輕時自盡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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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創巴仁波切在《自由的迷思》中,提到禪者所在的處境,那種情境異常荒涼,像是居於白雪覆蓋的山巔,四周雲霧圍繞,日、月無情地照射著,下方是被咆哮的烈風撼動著的高聳松林,林下則是雷鳴般的飛瀑究竟的禁慾成為你本性的一部分,我們發現輪迴中的各樣物事如何養活、娛樂我們。一旦我們看破輪迴的物事都是遊戲,本身即已脫出二元的執著,那即是涅槃。
兩天郵件來回,挑選圖片,一直沒有下樓。工作告一段落,下樓去家附近咖啡店買甜點。出門,覺得躍入大海般,空氣冷冽清楚。在店裡喝熱抹茶。步行穿過花園。
咳嗽綿延半個月多。要平靜下來。讓躁動的肺平靜下來,心,身體,意念,情感一一靜下來。讓生活暫時陷入一種靜寂和退隱之中。
唯一的解決是以毒攻毒。壞的東西,讓它腐爛至徹底。好的東西,讓它釋放至徹底。多慮,遲疑,猶豫,保留,有何用處。讓一切完盡,燃燒至充分,什麼也不留下。這是禪者的生活態度。
直面承當所有正面或負面能量的衝擊。像海潮撲身,明知來勢洶湧也不迴轉躲避。閉起眼睛屏住呼吸,強力承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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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撐起一塊絲絨布蓋住自己的眼睛便可。如果不被允許,就赤裸接受真相。接受撕咬和碎裂。把它們逐一消化吸收。
有時直接戳穿。有時只是閉起眼睛佯裝在幻術中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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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郊外房屋。黃昏出門散步一次,為流浪野貓撒飯食。黑夜交界處微妙的天色,暮色中輕輕呼吸的草木,辛辣芳香,泥土溼氣,夜鳥鳴叫,閉上花瓣準備休憩的花朵這些事物以這樣的方式,在一種不起爭辯的空白和停頓中度過。這種存在帶給我啟示。這些片刻,擁有當下的意義。
幼年時見多身邊各式成人,日夜顛倒勞碌,為賺錢疲於奔命,身心撲出外界,忽略家庭建設和維護,缺乏對個體內在價值的開發和關注。覺得世間荒蕪,人心荒誕。人的安全感及存在感可以從哪裡獲得。
人需要面對生活。但不能被衣食住行、金錢往來這樣的物質存在壟斷思維方式,不能以此作為最重要的價值。一旦我們的骨血全部用以灌輸於俗世的目的,如果有靈魂存在,它如何迴歸,如何超越,如何找到它的道路這最終會成為餘生最大的障礙和困惑。
宇宙結構不可被猜度識破,生命結構也自帶任務。如果我們侷限它的存在,其實是在貶低生命的等級。
今天嘗試把兩攤內容縫合起來。關於這條縫合線,想了很久。大概列出提綱。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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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上的每一個臺階都會挑戰身心。超越重力和習性。
戰戰兢兢是深淵,優雅灑落是自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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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性強烈的人最後會讓對方害怕。大多數日常的人需要理性的庸常和安全。但表達中最具摧毀力的,也正是對方所具備的特性,即他所存在的方式。這種光芒即使在結束之後,也會令人懷念。特質無法被替代。
平靜,達觀,開闊,釋然,這是做人的態度,但並非藝術的力量。真正帶來震動的藝術,總是與人靈魂深處的痛苦和起伏相關。與深深的執念相關。
寂滅也許導致人失去藝術性的表達,也可能帶來更為奇觀的突破性的方式。
美好的事物需要付出代價,有時迴避它是大部分人所認為理性的選擇。避免付出,避免失敗,避免折損,避免受傷。只要得到安全,得到進入人群熙攘的遊樂場的通行證。
在這個時代,人不可能試圖用迴避或遠離來獲取與惡之間的距離。只能是安然接納,正面接受襲擊。敞開身心,讓它穿透而去。又該如何不為所動。全然解縛,心無旁騖,悠遊自在,如此這般,與這個世間盡興嬉耍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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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無話可說,有時一言難盡。有時是多餘和無關的。有時是準確和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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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上梯己的愛珍愛另一人獨特的美並對之回應,同時對方也對我們獨特的美做出回應這是世上少有的喜悅。(John Wel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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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他來說未必是一種損失。如果它不是他的目標。如果他從來不曾相信過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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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走路。無人問候的城市。沒有朋友,沒有相熟的人。冷空氣充足的房間,遠眺山影和大橋的露臺。喝茶,在房間裡入眠。穿越地鐵站的通道、民居和花園,窄而有坡度的道路。喝早茶的老人,孩子,男人,夫婦。集市裡新鮮的魚和蔬菜。豆漿店。日期一改再改的電影票。超市裡買的白葡萄酒。深夜獨自走過的路。晚上十點多的超市,一瓶鮮榨胡蘿蔔汁,四個檸檬,一瓶蜂蜜汁。
書城裡購買繁體字版本的納博科夫自傳,《說吧,記憶》。說吧,記憶。在廣場裡抽一根菸。
午後下起一場暴雨。短暫地睡過去,又醒來。棲居於此。
唯獨幸福徒有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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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盞茶,一支菸,並肩靜靜觀望庭院裡芳香的桂花樹。午後一場暴雨突襲,瞬間山清水遠。只有被苦痛和動盪賜予過豐厚禮物的人,才能夠懂得和留住只爭朝夕的歡愉,才能夠理解感情之中純樸和深遠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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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進入人內心的作品一般都是個體化的存在,它們訴說私密的語言,沒有口號和野心。也有脫離社會主流的邊緣化傾向。美好的感覺來自於,這個電影彷彿試圖說明,即便是內心再孤僻的人,也能夠在世間得到一個適宜的伴侶。
遇見他或她,與之相伴。彼此溫柔相愛的力量,將給予無法做出選擇的生命一次寬宏的機會。
女人的紅色連衣裙。鋼琴音樂。鏡頭裡的情緒。男人的英俊和緩慢。敞開襯衣領子站在花園裡的年老的同性戀父親。電影Beginners。
超市裡一男一女結伴,在購物架前認真而輕聲地長時間研究,不過決定購買哪支牙刷。他們也許是相愛的伴侶,共同安穩生活。一起在超市買菜,看電影,餐廳吃飯,旅行,做飯,養孩子禁得起身心在相處中的彼此消磨。耐心、信任、付出、友情,這些轉化在最後能夠替代日漸衰減的激情。
那些漫不經心不被仔細關照的關係,彷彿彼此一生足夠長,長得沒有盡頭,綽綽有餘一般地浪費著,停滯著。事實上我們的生命短暫,每一個火焰都需讓它簇簇燃燒起來,燃燒充分,展示出純度。只是關係需要對方的配合。對方如果無法應和和映襯,就只能是手中的一截斷裂的風箏線。不如放棄。
時間的長度是有美感的,因為裡面蘊含長久的投入和相信。這是一種相互成全。外界浮躁和變動退卻之後,依然保持這情感的平衡和強壯,這是一種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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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個男子,習慣在睡前或醒來即刻打開電視收看新聞或體育節目。哪怕只有一刻空閒,也需要打開iPad尋找各式娛樂。這樣的人,在彼此的關係裡,能夠提供的也只是樂趣或資訊,快速而膚泛的內容。深度的關係,需要與孤獨、沉默、空白、停頓一切深邃之物建立起通道。需要承擔和探索。
只有對方能夠容納寂靜,才能夠容納關係之中神秘莫測的深度,容納全然的對方。
太多人,熱衷誇誇其談,腦子極為聰明和現實,思維活躍不定,情感和心靈則乾涸匱乏如同沙地。人性裡欠缺寬厚和高曠,實際和圓滑卻太多。這種聰明並不帶給人暖意。沒有呼吸,沒有生長。
我總是更為喜歡溫柔而敏感的人。願意手寫書信,烹煮食物,種植花草,欣賞一事一物。心存熱情與活力。享受情感又高於情感。只有爬上過成功的巔峰,才能懂得稍稍退後一步的餘地。略帶隱世傾向,不沉溺於物質和科技,個性質樸平靜。
一個伴侶,是否具備心靈上的不俗的空間感,是否具備柔軟開放的心性。這兩點無疑極為重要。其次才是他的外表、階層、身份此類形式和麵目。如此,你才有可能在他的身心之中收穫到豐饒和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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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生之前,是一個等待著的人。發生之後,依舊是一個等待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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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曾經為別人做過什麼,不要事後提醒對方記得你的付出。如果別人曾經出於信任對你分享過他的軟弱,不要事後以此攻擊對方以證明自身強大。這均是高貴舉動。
停止責備,要求。融入到各種性質的狀態之中,對一切有當下的投入但並不粘滯與留戀。人的生命應隨著前行漸入佳境,更從容,更明白。正視自己的生活。曾經想要的,想實現的,想完成的,最終它都會給你。這是你與它之間一直在保持的一種誠實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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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執著於一意一念。不必追究和計較。時間在不斷沖刷浮皮潦草的碎屑和泡沫,使之被捲走、漂遠,最終把真正重要和不可替代的部分留下。一些人,一些事,一種情懷,成為心中一座高聳的暗綠山脈。蜿蜒,沉靜。不可言說,無需示明。
清理、過濾、觀察、選擇每一刻自我的念頭和意識,是一項巨大工作。如同走過高處的鋼索,小心翼翼,摸索前行。保持平衡是一種優雅。三十歲一過,眼睛亮了。幻術破滅,再不用虛妄欺瞞自己。
人生露出真相。接受殘缺,半途而廢,不可完盡。接受變化和結果。
相信任何事物將以它的本來面目抵達最終路途,不會更多,也不會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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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越年長,越喜愛質樸而篤實的感情。每一段關係,需要給予它們應得的部分,讓它們在你的身上找到禮物。這是中肯而樸素的道理。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茨維塔耶娃的一首詩歌名。)
43
M帶我去他的朋友家。我見過那男子一面,記得他住在村裡,租一塊地,蓋起房子。也不是經常在那裡,有時在國外。屋子設計簡易,如同一個方正的白色盒子。沒有多餘裝飾,水泥地,白牆面,燈具很少,也無地毯、壁紙,傢俱也稀少。大客廳是落座的地方。面積很大,也是全無修飾。
他的家,玄關處有幾尊石頭佛像。一道曲折回廊,圍住露天小花園。園中兩棵乾枯的桂花樹。廢棄的古式木椅。岩石。擺滿一盆盆開過花期的綠色蘭草。桌子上也有一盆蘭花。他說,這盆是珍藏的蘭花品種,叫宋梅。香氣若有若無,時停時歇,需要追蹤尋覓,越是這樣難以把握的避世的芬芳,越是可貴。自在而倨傲的品格,絕非為愉悅別人而撩撥。這才是蘭花真正的個性。
隨意撂疊的厚本雜誌,書籍,漆器,匣子,青花小碗,梅瓶,石雕佛像,毛筆,拓本,案石,浮世繪,書法,日本鐵壺,古董相機雜亂交錯,全無章法。放在茶几上的一把古琴,絲絃斷盡。兩枝幹枯的蓮藕,線條簡練。臨窗木凳上,有一些形狀支離的木塊,也許有地理或時間上的記憶。兩隻佛手,乾涸縮小,置於角落。細小的白瓷碎片堆陳在地上,極為細膩優美的花紋。物質攜帶不易被察覺的微小折損和創口。
沙發邊鋪了一張小床,素色被單掀開,也許午睡小憩所用。桌上有零食,櫃子裡多瓶葡萄酒。剛剛旅行回來,皮箱在地上翻開著,露出還未拾掇的衣物、書籍、郵遞品。
客廳盡頭牆壁前立著一張條案,滿是小物,排列一道絲繡屏風,共有四扇,繪有梅花,水仙,紫藤,鈴蘭,牡丹,鳶尾,鸚鵡,黃鸝,仙鶴種種。刺繡技法先不細究,配色嚴謹細密,不過是單一的灰白色調,卻是深淺不一的灰和白層層遞進。夾雜灰紫,灰褐,灰黑等絲線點綴。
喝茶,看繡,看字,看畫,談論瑣事。聽他說起在美國租車趕赴一處城鎮,在洋人家裡淘古老拓本。各自嗑著取在手心中的一小撮瓜子。暮色漸漸深濃,不知不覺,與夜色交替滲透。由落地玻璃內望出去,露天花園的乾枯花木一一遁隱於夜色之中。時間流逝得絲絲分明,井然有序。偶爾,我悄悄轉頭,探望那道屏風,覺得它總在對我發出聲音。是一種應合。
男子燒水泡茶,簡易的濾茶器,沒有講究茶具。隨便取來兩隻玻璃杯,倒了茶水。他見我凝望屏風良久,輕聲問,你也喜歡刺繡嗎。起身過去,頗為費力地從大堆雜物中,小心搬出一幅來,放於桌上,讓我在燈光下細看。這老物,是他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地攤上偶然相逢,五百塊錢淘下。原本應該有十二幅,是十二個月份不同時令花草和禽鳥。最後僅留存下四幅,保存也算完好潔淨。
又拿出一幅小楷字畫,讓我們觀賞。說上面的字,藝術家一般也就只寫七八個,然後第二天繼續,這樣日積月累,完成一個作品,每天磨出來的墨還需相同,否則字跡色調會變化。又要一口氣始終屏住,作品才有一以貫之的氣韻。這小楷字體似採納了眾人之長,又帶有獨自的氣韻,看起來拙樸灑落。
人若在一個時間段裡,能平心靜氣,創作完這樣一個作品,本身也是福氣。這畫面上的神采如同被凝固截流,絲絲不差,撫人心扉。
入夜,起身告辭。偌大房間裡,桌子上面一盞燈開著,角落裡都是暗暝。去洗手間,看到一雙運動鞋踢在牆角,灰塵撲撲。盥洗池檯面上餘留未及時清理的剃鬚,木凳上堆滿書刊。喝一杯熱茶,閱讀,入睡。並在睡前仔細回想這令人內心愛慕並餘留清歡的四幅屏風。這一天即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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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凌晨五點,他發條短信給我,上面顯示的是我的名字。彷彿午夜夢迴之際一聲輕輕的叫喚。我沒有回覆。彼此仍舊音訊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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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來到一座島嶼。海水帶來某種隔絕的安全感。醒來時窗外的青色山脈。海鮮夜排檔。每天晚上喝些燒酒至微醺。成為一個骨骼稍有些堅硬懂得沉默滋味的成年人。時間是精確的過濾器。
試圖費力推翻頭頂的海水,現在緩慢沉淪在一條大河之中,跟隨它走過千丘萬壑。風景看完,已不知何時與自己道了再見。
你曾經一味憑蠻力亂走,任黑暗撕扯。多投入宗教,昇華自己,難道不也是一種退而求其次的選擇L的信。
一次又一次的浪頭。保持不動,讓衝擊過去。在不可能更糟糕的前提下,只能慢慢地好起來。要學會等待,保持信任。事物有時貌似是一個障礙,但最終是一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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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耕,雨讀。觀魚,栽花。點香,喝茶。撫琴,小憩。
毛筆上的小句。一心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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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轉道去了另一個方向也沒有什麼遺憾。人應該可以在任何地方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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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鬥樂。在海洋球裡,她獨自走向遠處,沒有畏懼猶豫,神情坦然。旁邊一個三歲的男孩,在爺爺奶奶的鼓勵下,仍不敢向前。她站在高臺上,以優美的姿勢跳躍而下。觀望她,使我對她有了新的瞭解。她有一種驕傲,關注微小細節,極為敏感。我默默跟隨在她旁邊。看她旁若無人。
有夫妻兩人帶孩子來。也有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帶著來。也有母親和女兒帶著孩子來。觀察他們,是一種樂趣。不同的性情影響著各自的孩子。他們的神情,對孩子來說很重要。
一個半小時後,她疲倦。去三里屯吃飯。點了沙拉、田螺、橙汁、蔬菜煲和米飯。去超市買日本大麥茶。在出租車上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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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都寺廟,瞻仰一尊千年銀杏木刻佛像。壯美溫潤,沒有被洪水或戰火毀滅。抵抗住屢次崩塌。那也許因為它足夠強大。鐵塔階梯窄小,漸漸覺得心肺略有壓力,眼睛微微昏動,卻在石梯的盡頭突兀看見前方雕刻一尊小小青石佛像。微光中與之照面的瞬間,彷彿遭遇自身隱藏的真性真情,此刻交會不可閃躲。只有錚錚發聲的靈之碰觸。
寫作《春宴》,嘗試用一個虛擬的故事,尋覓和接近對從未得到過的精神故鄉的想象。這樣的實踐註定是犧牲。這些文字,是當面撕扯一段錦帛的裂響。也是獨對幽谷發出的迴響。
孤獨。我們最常想起和談論的話題,無法用語言和文字表達精確的話題。它是血肉中深深彼此鑲嵌的一枚黑暗核心。如何與它共存。除了承認它,接受它,別無他法。要能夠容納它的洞穿。這強大的同盟和敵人。
在孤獨中接受洗禮的人,知道他自己在承受什麼。
我知道問題是什麼,同時也知道,它們無法通過敞開或討論得到解決。只有時間才能帶來可能性不要試圖讓我寫信談論自己,即便我知道你是善意。寫作是危險的事情,它是懸崖邊上的幻術。人試圖尋找得到強烈的生命存在感,最後卻要通過識破和消滅它才能踏上歸途。
命運給了你特別的安排,讓你穿越過樹影如牢獄的山谷,跋涉過深而遠的路徑,臨淵而立,看到天際不可言說的光亮。它想讓你可以講故事給別人聽。也許這就是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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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看兩不厭。海棠花滿月門的架子床。
51
你怎能夠預知自己與它邂逅,只不過恰好經過時,它突如其來在頭頂之上爆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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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去Y的家裡。木地板,白牆,白麻布窗簾,素木傢俱。定做的書架很實用。一個靜謐的書房。家裡最重要的是個人性收集的物品。這是確定一個家的氛圍的基調。她的廚房擺滿瓶瓶罐罐。臥室裡有一箇舊罈子。整面牆壁的白色衣櫥。
送了一盒淡墨櫻給她,她很喜悅。給予人的並非只是物質本身,有美和情感在其中。
喜歡去人的家裡做客。比起餐廳之類的環境,坐在別人家裡的客廳,很舒服,角角落落有屬於對方的個性和氣息。感覺彼此很近。在家裡招待客人,讓他們住上幾天,或者去別人家裡住上幾天。睡不同人家裡的床,吃他們提供的食物。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年輕母親穿桃紅色上衣,黑色短褲,有一種優雅和頑劣的結合體。她的孩子兩歲左右,是個健壯的男孩。我想這個男孩應該會很容易愛上他的母親。
在書店看到《與神對話》,翻了幾頁後買下。此書據說連續佔據《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一百三十七週。但一個人決定是否要閱讀一本書,與其如何暢銷沒有關係。重要的是在最初翻動的四五頁裡,有無迅速達成某種共識。
不知道它在中國會銷售如何。此類關於靈性追求的書籍,需要社會的人群在內心真正生起困境和需求,才會進行滲透。但現今中國社會的價值觀仍以物質追求為信念,人們關心賺錢、娛樂、消費、名利甚於關心自己的心靈。混亂嘈雜的生活,是否有空間容納下這場你問我答。
若大眾的興趣點聚焦在低級層面,此類書很容易被當作成功指南,而被忽略它高級的價值。書腰上一串影視明星的廣告顯得多餘。事實上,這類書應是提供路徑讓讀者與上升的哲學意識產生聯接。它代表心靈的開放性和探索的限度。
不世俗,沒有野心,不譁眾取寵,也不內在封閉。只有抵達過極限和高峰的人才能夠做到。山下的人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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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一個夢。他也在。天下起雨,我說外面肯定沒有曬衣服。走過去一看,陽臺外晾曬了很多衣服,且已全都被淋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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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睡前,在暗中,有時會感覺到一種內心深沉的平靜。如同感應到一種聯接。進入一座隱藏羊齒和清泉的山谷。得到一個擁抱。許下一句承諾。完成必會被照看和實現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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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你有很多舊而美的棉布衫。你蹲下身迎接我進入你的懷抱。你在我睡著時撫摸我的手和腳。你有時眼含淚光。你有時微笑。你教我背古詩,你在睡覺前給我唱歌。你凝望我的眼睛。說你愛我。你有時不知所蹤。你又回來。你揹著我在雨中的花園徜徉。你的眼神孤單。你在月光下踱步。你在午後微風裡,摘下一朵盛開的月季,鄭重地遞於我的手上。你讓我嗅聞花瓣的芳香。你親吻我的頭髮。你在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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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說香枝燃燒成一截灰,只為了擁有一段過程散發出自己的香味。這是犧牲和承諾的象徵。
玄關用沉香,書房用白檀。也用藏香和印度香。在京都買的各式香紛紛都送了人,留下一盒藤袴,氣味渾厚幽然,略帶辛辣。偏愛這種有重量感的香味。是一種紫色草花,又叫蘭草。(中國名字也許是澤蘭。)香味有一種剛烈氣質。
幼小的孩童站在濃密樹影下,抱著小貓或者在巷子的一角午睡。明亮的眼睛裡,有一種容易破碎的困惑。他們在嬉戲和時間的河流中漂浮,生長。他們是成年人內心一些小小的影子。我不記得自己擁有過這樣好看的圖片,撕下心愛的幾張,隨手貼在牆壁上。
晚上去藥房買藏紅花,步行前往。整段路程來回大概兩個小時。穿了布鞋,走速很快,天空月朗星稀,空氣涼爽。走過一座路面開闊的大橋,感覺到大風在耳邊呼呼作響。橋下是大片曠野。
喜歡這樣的走路。覺得生活也該保持這樣用力而沒有遲疑畏縮的前行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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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寫來的信。有使命的人會受到庇佑,路會越來越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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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真正的時刻來臨,人從未有機會獲得一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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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寫作人會遇到的考驗是,除了虛構或記錄他人的故事,自身所遭遇的那些離奇而複雜的事,最終是否具有勇氣把它們一一寫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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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事物在脫去光彩外衣之後,陡然冒出汙濁而膨脹的現實。人所依存的愛與望可否經受住人性的質疑和考驗。這是重複的經驗。
你愛過的那些人,在起初貌似完美無缺。當他們逐漸四分五裂變成一堆碎片,你是否仍能用掌心托起和保存。你愛的是他人的屬性,還是他們的面具和形式。
普通的日常男女的愛,大多都是變相的索取。佔有、支配、操縱、填塞。奧修說,一旦有了性,愛就不見了。真正的愛,只能來源於自身的平衡和渾然一體,即我們體內的男性和女性彼此和諧及融合。這句話值得仔細回想。
下午咖啡店和M見面。他說現在每天在家為比他年長十歲的女朋友做菜,紅燒桂魚做得不錯。我說我將出發再去歐洲。一個小時後告辭,他去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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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她走到夜色花園的一處荒廢的平臺,她輕輕歡呼,我們上船了。我說,這船開往哪裡。她說,去杭州。這是我帶她去旅行過的城市。她記得。
早上給她穿上熨平的整潔衣服,梳頭,帶上手工縫的布包,水壺。牽著她的手,送她去大門外面等車。她緊緊抱著一隻絨布老虎。芳香美麗的小人。
下午接她。遠遠地看到她在花園裡,其他同學在盪鞦韆,轉木馬,她是插班新生,站在一個蹺蹺板旁邊,獨自晃動一端。沒有人跟她玩,說話,或投諸注意。她看起來只是若無其事,自得其樂。神情自若地被孤立。我站在樹林外面,看到這個臉蛋圓圓的孤單的小女孩。人世萬象,她務必最終自己去面對和解決。
活動結束,孩子們排成隊伍,被老師帶走。她最小,排在第一個。
鼻樑右側有被指甲劃傷的血痕。但她說不清楚,也絲毫不在意。
62
吃了肉丸和土豆泥。她想買一隻絨毛小熊玩具。我說,我會給你買你所需要的東西,而不是你喜歡的東西。因為我們會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但不可能全都得到它們。你要漸漸知道什麼是剋制和珍惜。
63
十一個小時的飛行。頻頻起身,去機艙尾巴服務處要冰水喝。站立在後面,觀望轟鳴聲中昏昏欲睡的疲倦旅人。
北京時間凌晨兩點多。客車接送至位置僻遠的旅館。房間裡有一張白床,一臺小尺寸彩電,衛生間明淨周到。窗外映出長而豎直的杉樹,夜空暗藍。車子疾駛過馬路摩擦的沙沙聲響。我意識到這是離長久居住的地方有一萬公里之遙的位置。腦子裡出現一個地球的模擬球體,想象自己在區間物理範圍上的移動。
此刻,我是一個在時差倒錯中失去睡眠的人。置身陌生之地的客房,遠離歷史、陳年往事以及舊有定義。
不知為何,我享受這種陌生感。走得越遠越覺得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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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頂上。一家五口人在週末出來遊玩。兩個老人,一對三十多歲的夫婦,帶著推車裡大概一歲多的男嬰。那壯實的嬰兒臉頰凍得通紅,渾身被羽絨背囊裹起來,腦袋卻是光著的,手也露在外面。父母完全沒有想過要給他戴帽子和手套。山頂寒意凜冽,白雪皚皚。遠處是重疊的雪山美景,映襯下午晴朗的紅藍色雲霞。
在山頂木桌子邊停頓,點一根菸。黑色飛鳥在身邊撲閃翅膀,三三兩兩流連在桌子上,與人親近。山坡上三個身影緩慢移動,是一對父母帶著五六歲左右的孩子在攀爬。父親揹著行囊走在最前面,母親和孩子走在後面。逐漸靠近山頂,還有八百米左右的路程。他們需要爬多久時間,是從哪裡開始,完全無法猜測。看起來都已很吃力。小小的孩子顯得鎮定,不拖拉,不抱怨。父母是帶領者,也是真實的榜樣。
山頂古堡裡的咖啡店。爺爺戴黑色禮帽,穿黑色禮服,白襯衣領飾有黑色絲緞蝴蝶結。奶奶滿頭銀髮,個子嬌小秀麗,身材保持得如同二十五歲女子。穿緊身衣褲,線條緊緻有力,與銀髮極不搭調。舉動輕捷,神情活潑。年輕夫婦及其孩子反而顯得普通平實。
穹頂上懸掛線條簡潔的黃銅枝形吊燈,充溢咖啡和草藥茶的香氣。奶奶開始對孫子孫女講故事,大略在講解古堡歷史以及旁邊地下酒窖的來歷。她的白髮梳成髮髻,黑色高領毛衣,戴著首飾。臉上沒有風霜痕跡,塗著鮮豔的正紅色口紅。
萊茵河邊的小鎮。正午時分,街道冷清。幾乎所有商業場所都關閉,除了偶爾幾處餐廳。路過一家麵包店,進入吃簡單的午飯。一杯熱紅茶,兩半剖開的暗褐色全麥圓麵包,夾新鮮奶酪和草莓。坐在桌子邊,長時間步行之後的疲憊。滿屋子暖融融的食物芳香氣味。一對老人進來,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要了兩杯咖啡,兩個三明治,面對面坐著,曬太陽,慢慢吃著食物,一邊輕聲說話。之後,丈夫拿出報紙,戴上眼鏡閱讀新聞。妻子逗弄另一個客人帶進來的小狗,也開始看報紙。
他們習慣戴婚戒。已婚人士的左手無名指上,均佩戴一圈戒指,不點綴鑽石和珠寶,款式簡潔,鄭重的允諾。此地老年夫婦經常出沒於公開場合。牽手散步,看書展,參加公眾圖書館的讀書活動,在火車上給彼此讀報。這種情景在中國很少見。中國的老年人,生活範圍狹窄,大多忙於家務瑣事或無所事事,熱衷看電視,打麻將。家庭狀態也複雜。因為情感和利益上過於依賴糾纏,相處反而失衡。要麼過膩而起爭端憤怒,要麼過淡而疏遠冷漠。
是感情不夠充沛不夠溫柔不夠長久不夠平衡嗎。家庭關係顯然也需要獨立而豐富的生命模式和完備的體制系統作為支持。需要信仰,需要社會和個體對待生活與感情的價值觀來支撐,需要理性和感性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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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把我從德國帶到瑞士的小城Z。與其說它是一座城市,更像一個小鎮。
不足一萬人口。中心廣場路面由鵝卵石鋪就,標誌性建築是教堂,周圍零散書店、鞋店、服裝店、超級市場、巧克力店、嬰童衣服店、咖啡店、酒吧、餐廳、工藝品店、家居用品店還有一個二手物品店,售賣七八成新的大衣皮包鞋子。可以坐火車去更大的城市,比如伯爾尼或者蘇黎世。有些人,家在小城,工作坐火車外出,路上也許花費四十分鐘或者一個小時,並不擁擠。
安娜和她的先生彼得,在當地中學教書。瑞士教師收入高,安娜和彼得的住宅臨近森林,算是高貴地段。白色房子二層結構。一樓:玄關,廚房,餐廳,起居室,書房,工作間,客房,洗手間。二樓:很大的主衛生間,主臥室,三個小臥室,和一個小書房。面積大約有六七百平方米,折成人民幣價格後,相比國內的標準十分合理。在北京或者上海,同等的價格無可能買到同等環境及建築物的品質。
打開窗,看到綠色山巒和草坡。步行數十分鐘,進入古老森林。屋前的花園面積很大,以樹林作為天然屏障與鄰家相隔。
他們年過五十歲。五個孩子成年後離開家庭,有些長居國外,在國外工作。最小的兒子讀大學,偶爾回來。
兩個相伴多年的伴侶,把時間用在教書、閱讀、學習彈鋼琴以及旅行上面,很少顧及打掃。家裡並不整潔。即使有客人來住,也自然袒露原有形態:抽屜半開,衣服拖在外面,書房裡的書堆在地上或翻開著,不拘一格。衛生間鏡子、水龍頭和盥洗用品水跡未曾擦拭。因為空氣乾淨,木地板和傢俱上倒不見灰塵堆積。
不看電視。起居室裡堆滿書籍、畫作、CD、旅行時帶回來的工藝品。住在這個房子裡,從未聽到過電視的聲音。彼得鋼琴彈得不錯,清脆的琴音經常悅耳地響起。他說他剛學習數月。
安娜安排我住在二樓的客用臥室。兩面開窗,視野和光線好。床上鋪深藍色棉布床單,枕頭邊放一小盒巧克力,繫著絲帶,是她贈予的禮物。
早上起來,拉開窗簾,樓下霜霧濃重的花園,隱約能聽到鳥聲。房子門前有一棵姿態閒雅的楓樹,紅色掌形葉子在清晨冷霜中尤其鮮亮。這裡人少。路邊的大房子寂寥無聲,窗口垂掛白色蕾絲簾幔。
每次經過一棵巨大橡樹,都可聽見它的果實墜落在地上的聲響。撿了七八顆橡子,飽滿光亮。決定帶回家,擱在書架上。林蔭路徑鮮少見到路人。偶爾遇見一兩個出來遛狗的人,走近,會主動又顯矜持地微笑示意。
一次雨中,看見一個男子推著一輛嬰兒車,胸前兜著一個小嬰兒,打著傘,提著藤筐,步行去山下的超市購物。一個多小時後他往回走。他的家在山頂處的大房子裡。我在那花園裡見過堆積的劈好的木柴以及那輛嬰兒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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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安娜在餐桌上準備紅茶、牛奶、橙汁、黃油、麵包、咖啡、蜂蜜、果醬。這幾項內容固定不變。我一般只要兩片黑麵包,喝一杯紅茶,就算結束早餐。然後穿上外套,出門去山裡漫步。
有時下起微雨,清冷雨絲撲打在臉上。平緩山坡,一路空曠綠意。偶爾可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牽著大狗走過。穿運動服的情侶結伴跑步。山腰上的蘋果樹,深紅色蘋果無人採摘,熟透後墜落在泥地裡,慢慢腐爛。安娜做過一次烤蘋果的甜點,烤軟後的蘋果味道酸澀,採的是自己花園裡的蘋果。
野地裡蘋果無人採摘,他們種這些樹,讓鳥來吃蘋果。很老的蘋果樹結出來的蘋果也是不甜的。一路觀望植物,走到山頂,看到馴養的麋鹿,休憩在大樹濃蔭下。公鹿一對巨大的華美犄角,讓人驚豔。安靜的眼神全然不驚惶。
在路上我遇見安娜,她騎自行車帶著藤筐去中心廣場購物。露天集市有新鮮的應季水果和蔬菜。今日,她欲在家裡宴客,藤筐裡裝了食物和酒瓶回來。宴客的菜式簡單,唯有美酒礦泉水和甜點必備,重要的是相聚、喝酒、聊天。晚上我從咖啡店做完活動回來已十點多,上二樓洗澡睡覺,安娜的宴席依舊。歡聲笑語不斷。
她是活潑開朗的女子,身材苗條,也許跟騎自行車及簡單新鮮的飲食有關。穿紅色高領薄毛衣,合身長褲,手腕上戴一隻中國玉鐲,不化妝也顯得神采奕奕,顯示出充沛活力。她拿出一本世界地圖,翻到中國的頁碼,與我交談。讓我看她女兒在印度的照片,講述她在意大利的美妙旅行,也談論對文學和作品的看法。用英語交流,一旦談到深處,總覺得辭不達意。但依舊是開放而真誠的溝通。
他們對待客人的態度自然剋制,有適當熱情。
漸漸習慣在白色大屋裡和這對老年夫婦的共存。閒暇,步行越過鐵路軌道,去其他人家看看。尤蘭達是在家工作的廣告設計師、攝影師,先生是音樂家。他們的房子略顯擁擠逼仄,只有一間工作間最寬敞漂亮,牆上掛著蝴蝶標本,有鋼琴、畫作、工藝品。大桌子是她先生寫樂譜的地方,到了吃飯時則成為餐桌。音樂、書籍、繪畫等藝術形式是這個小城裡每一戶普通家庭中不可缺的元素。他們享受藝術和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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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坐火車出城去旅行。略花些時間,抵達地圖上的地名。去伯爾尼,不僅僅是因為愛因斯坦,當然他令人著迷,拉小提琴,與兒童通信。伯爾尼看起來古老,街道、建築、石塊散發靜謐氣息。艾爾河由雪山上的雪水融化匯聚而成,河水清澈,冰凍徹骨。商業區的廊道結構十分特殊。賣古董娃娃的店鋪隱藏在地下樓層,造型略帶詭異的古老娃娃售價極昂貴。這是伯爾尼的愛好。
蘇黎世有一種華美堂皇之氣。
晚餐在一條古老巷子的餐廳裡,應季的狍子肉、栗子、蘑菇、甘藍,白葡萄酒加蘇打水。吃完飯,巷子裡燈火明滅,很多年輕人出沒,附近有表演脫衣舞的色情小酒吧。我和一幫人一起,在夜色中搭了公車去另一個街區的酒吧。那條看起來荒僻和工業化的街道,有許多售賣古舊的二手服飾的店鋪。櫥窗裡的塑膠模特,穿的都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流行的衣裙。
燈光明暗。垃圾、塗鴉、鐵鏽隨處可見。這條街道的氣息令我興奮起來。它彷彿是蘇黎世華美衣袍下隱藏著的一條陰鬱而真實的血管。也許這才是我想象中的歐洲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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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C對感冒有效。逐漸感覺好轉。
覺得沒有調整回來。入睡時空氣的溼潤度不同。那個晚上,安娜在樓下客廳裡宴客,爽朗有力的聲音隱隱迴盪。彼得練習鋼琴,琴聲時常響起。習慣了早晨醒來時,先拉開窗簾眺望樓下霜霧深濃的花園。下樓喝紅茶,吃一片黑麵包,去森林裡散步。越走越遠,越走越深。心裡安寧。
回到北京之後,不再有那片森林。他在夜色中說,這裡有新長193出來的蘑菇。白色蘑菇彷彿小小的謊言,隱藏在草叢裡。一條夜路的對岸,是山上人家的點點燈火,全無聲息。當時我想,如果在這樣冷清的地方,住上數月,每天只是做飯,跑步,閱讀,寫作,那會是不同的生活。
在蘇黎世的跳蚤市場,買了一串古老的石頭。白髮老頭不斷重複這是十分古老的石頭。決定相信他。把這串用深藍色棉線串起的斑駁殘缺的紅色晶石帶回家。穿白色或者黑色衣服時,可以搭配。
下午Y來家裡,帶來兒童書,美麗的罐子,桂花。禮物讓人喜歡。我送她日本香,書,印度茶。她跟孩子玩耍,吃了晚飯。一起喝了紅茶,橙花茶,梅花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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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關係,重要的不是在情感本身得到的愉悅,而是在彼此的思維深度裡獲得愉悅。只有這樣的交會,才會有可能獲得途徑滲入對方生命。當我們真正愛一個人的時候,不會想去控制和支配對方,也未必要在時間的限度裡始終彼此佔有。
當你愛著對方的靈魂,你會更客觀和自在地對待彼此的肉身及現實關係。
人應該得到美好的事物,但不應由它來決定悲喜得失。花叢中經過,一身落英繽紛,雙手空空。這當下的碰觸即刻便是意義所在。
時間最終會帶來解脫。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事物,在最後紛紛露出它們的本來面目。
不要輕易去挑戰或考驗人性。人性禁不起這些。它需要的是保全,餘地,推擋,遮蓋。若你單刀戳入,必然破綻百出。不要嘗試去擊潰任何人。只有真正強大的心才經受得起真實和殺戮。若你有憐憫,應善待和接納那些心靈的軟弱和闇昧。
看多世事,何來理所當然的憤怒。不過剩餘淡淡的失望,淡淡的溫柔。人類的狂妄和自得,無需一一拿出來討論。試圖研究和判定對錯是無聊的事情。人只需自問,最終能否看得清自己那顆心所露出的種種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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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慕通曉智慧的人。在某些時刻他們彷彿會發出一種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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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如常運動。工作壓力依舊存在。今日改寫另一個故事的結構,四到五萬字的改寫。幸運的是改寫後的結構看起來似乎更有活力。
寫作長久之後,無法輕做斷論,不再妄下審判。痛快淋漓地抱怨發狠,誰都曾有過這樣的明淨和乾脆。成年人慢慢面目模糊。當你日益探清世界的某些秘密,你知道很多真相不可理喻,也無可言說。
只關注外界變動或空洞概念的寫作,不過是沙丘上描摹的花哨圖案,浮淺點綴很快會被時間抹去。面對真實的寫作只有深沉的疑問永存。藝術創作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終極問題。但在提問時我們感覺到內心對答案的期待,近同發願。表達和閱讀,使這種願望流動。匯入更多人共同的疑惑和苦痛,轉化成一種淨化和實踐的能量。
一些讀者也許喜歡能夠引起生理反應的書,笑或者哭,有歡愉或者驚怖。需求一本書如同藥丸、鴉片、菸草、酒精、毒物諸如此類直接刺激大腦皮層。但文本的核心其實是內收的。它如同禪所闡述的本性,是平滑的潔淨的明鏡。在閱讀中它反映眾人的知見和感受,自身獨立清明。
寫作者的立場,可以被各種主觀閱讀猜測評斷,可以被斷論包裹。但這獨自的核心是一種堅定。它被撫去重重灰塵腐垢之後,依然呈現一如既往的初心。
有些作品需要隔段時間回顧,需要距離來實現重新詮釋。對個體來說,吞服下黑暗,或者返觀自身深沉難辨的黑暗,這個過程需要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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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微光模糊中與我告別。在某一刻我依賴他,如同曾經依賴父親。看到他頭頂白髮日益地增多,手上的皮膚漸漸鬆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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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半生織就一匹錦繡綾羅,又用半生把它逐漸拆解、團起、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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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驅車數百公里,看兩座古老的廟。均遺留自唐代。
已棄用的古老寺廟,空無一人。大殿壁畫正在逐漸消失中。光線裡浮現千年之前描繪的層層疊疊的面容,輕揚的眼角眉梢,從容的線條。這個繪畫的人,心裡該有著一種怎樣的靜。肉身已滅,只有他所相信過的在輪轉。
這狹路相逢般的美,把人穿透一般。在被強烈攝受的同時竟產生微微的驚懼。生怕猛然一照面,與壁畫上某張熟悉的前世的臉在暗中重逢。
即便前路迢遙,我也會義無反顧地奔赴你。如果這是一個約定,我們會在永恆的時間河流之中打上照面,並彼此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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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思考一些問題,感覺到僵滯或不可動,有時貌似沒有途徑。但事情也許並非如此。身心的變化在行進,痛苦不斷切割意識,同時重新錘鍊內心結構。所有的痛苦都是有價值的,它代表問題被有活力地推出。只有提問,才能獲得解答。
控制心態、情緒、意志,這是重要的事情。播下的種子會得到結果。
去美術館看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館的館藏藝術珍寶展。那些十六、十七世紀的古典油畫,大多以宗教、宮廷、貴族、景物、肖像為主題,細膩凝重,華麗端美,聲勢驚人。當代的藝術無法與之相比,顯得輕浮,討巧,淺薄,媚俗。為之感慨。一幅《花瓶》似從幽暗光束中撲躍出來,閃閃發光。度過愉悅的半日。
買了四隻白盤子。簡潔的波浪形曲線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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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一種心得,而非結果。這個字負載著難以言喻的警惕和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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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片讓人舒服,他們對廣漠的政治的斷論的立場式的詮釋並不關心。在意人存在的體驗,關注內心、感受、情緒、心理、人性的真實幽微之意。客觀冷靜地觀察和拆分,進行切割。
你有真正地愛過別人嗎,想一起白頭到老的那種,哪怕看著對方戴上假牙在一起會讓我們彼此更好嗎?
《一切從性愛開始》或者《色情關係》,也翻譯成《情事》。他們本是陌生的男女,也無意在現實生活中糾葛。只是相約定期在旅館見面。性愛鏡頭收放有度。相互給予的熱烈溫柔的性愛過程,敞開身心,無所顧忌,觸及到肉身感動的底線。那一次,他們在旅館門口分手,女人淚流滿面。旁白響起,她說,一切太好,因此我感覺到巨大的空虛。終究還是從肉身過渡到內心,愛上彼此。
一番坦率直接的表白,使對面的男子淚出而難以自禁。在浴缸裡說起生活和記憶中的點滴往事,互換生命的真實。心裡卻已一點一點地清醒,相比起現實中佔有關係的陷入和糾葛,愛似乎以結束告終才是永恆。於是,再沒有見面。很久之後,她偶爾在街頭邂逅他。他沒有看見她,她在暗處默默遠望,旁白說,他英俊如昔,而我看見他依然心為之顫動。
長年住在法國的美國女人戴布拉,在專門論述法國女人的書裡寫道,對於法國女人來說,兩人關係中,感情的完整性存在於體驗當中,僅此而已,不必追求結果或最後的結論。這是典型的法國式視角和他們的情感教育。
因此,對中國觀念來說也許是違反規則的難以承當的男女關係,對他們而言,沒有邪惡,也不汙染。不下定義,不拘形式。態度不輕浮,對此間幽微給予全然尊重。劇中臺詞說道,做愛,很多人覺得禁忌,骯髒,也許不願提及。但它難道不是一種愛的實踐嗎。
帕斯卡說,心靈裡有理性無視的原因。人。太多的人。但終究誰是那個赤裸與你相擁一起觸摸肉身底線的人。庸碌的現實,侷限的人生,如何面對和解決自己的內心。慾望與情感,最終帶給我們的是歸宿還是淪陷。無解並無損於它們的優美和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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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夜行。蜂蜜綠茶。手腕,耳朵,留在手指上的香氣。凌晨一點三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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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男人的臺詞。我們有時候拋棄一切做出改變,可能是並非為了任何事情而做出的一個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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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去看望L。他持續寫來郵件一年之久。坐高鐵四個小時。
沒有在外面吃過一頓飯。他認為現在餐廳不可信任,決意在家裡買菜做飯。特意買了貝殼與魚。他與母親在廚房忙碌,我在他的房間裡小睡。擺設簡單,樸素,如同一個高中男生的生活狀態。脫下外套,躺在他的硬板床上,枕巾上有淡淡氣息。窗外是亭子和桂花樹,高直的梧桐樹在風中晃動樹葉,發出聲響。疲倦,內心安寧,難以入睡。
晚上出去散步。沒有路燈的石徑繞過夜色中密密樹林,途經一座明代的碑。用手指撫摩清涼的碑石,劃過鐫刻其上的字體裂紋。走過一段路,他於灌木之中摸出早先藏於其中的盒子。裡面有一瓶梅子酒,兩隻酒杯。
在草地上鋪了一塊墊子,喝酒,說話,時斷時續,有時沉默。一輪明月升起,遠處樹影晃動。話語在此刻多餘,於是默默並肩一起坐著,眺望遠處脈脈山影。
住了兩晚。之後坐高鐵離去。在車站分別時,已入了檢票口,又返身回去擁抱他。心裡清楚是感激的緣故。這個舉動於我是一個突破,卻感覺到久久的心安。
我們說了太多的話,卻最終彷彿什麼都未曾說過。如同水融於水。不過是幾日安靜的互相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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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多跑步。天色全黑,雲層細碎,月亮趨向逐漸圓滿中。路上泥水潮溼,清冷蕭瑟。雨後的泥土腥氣和草木氣味。野貓蹲坐於路中,目光炯炯,即使有人靠近也沒有逃脫。路邊有傾倒的大株向日葵。
人有時會很想躍過一個極限。抵達終點之後,把一根緊繃的線掙斷。
不要試圖把過去延續到未來。故意忽略無常,意味著惰性和貪心。將會因此而不自由。
需與這個世間一一貼身過招,最後仍稱讚春花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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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見面。她站在玻璃門裡面,推開門,看見他站在噴泉前面,迎上來。那一刻他的臉上彷彿發出光來,眼神有欣喜。這個同樣的人,後來對戰血肉橫飛,直至各奔東西。那個初見的眼神卻一直記得。每每想起,內心都有一種哀婉的柔情和暖意升起。
我們卑微脆弱,配不起天長日久。若說曾經愛過,也就是這樣的一瞬間。只有這一刻的光華。
誤解重重的關係,勉強而辛苦的關係,都是有障礙的關係。有些關係支撐點偏頗,無法得到牢固和緊密。而人依舊執意愛上不合常理的對方,心裡認定無價值、錯誤、扭曲、惡劣,卻難捨難忘。黑暗攜帶著被激發的力量,一次次戳穿,一次次挑戰。對毀滅和擊傷的嗜血愛好是一種天性。
恨太用力,因為它堅固不動。而愛是流動的,滲透的,無形的,充滿的。恢復對人性的寬宏,感覺得到泉水的清洗澆灌。這是自我恢復、調整、完善的過程。
黑暗的對手最終讓關係成為汙泥沼澤,深陷其中,身心疲累。試圖爬上岸需要付出加倍力氣。這關係反覆刺激人的創口。對方與自我的汙髒不能被隨便撕扯掏挖,屍體橫陳。這是禁忌。惡一旦被挑明必然肆無忌憚,如同出籠野獸。
真正的靈魂伴侶提升和促進彼此能量,而不是消耗損毀,更非墮落和掙扎。即便這些困難最終也許是試探和訓練,但需付出強大的意志才能應對。因此相愛務必要小心,距離過近要選擇光明的人。跌落的男女關係不能帶來愉悅,只有試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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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愛。首先是恩,其次是愛。照顧,憫惜,責任,承擔,犧牲,給予這種種一切強悍過單純的慾望和愛慕。行動強過語言,責任重於興起。前者意味著更持續更久的力量。
歡喜讓你多得,甘願多做承擔。不支配,不追究。沒有好勝的心。沒有多餘的眷戀和粘滯。有些話不說,有些事不做。愛究其深刻,難以用語言表述。究其日常,不過如斯作為。
我們在一張陌生的面容上尋找屬於自己前世的線索和依據。茫茫人海中看似盲目卻內心極為清楚分明。與其說在尋找一個人,不如說是在尋找能夠讓自己完整的部分。有所虧欠的,要填補。有所付出的,要獲取。循環本身就是一種平衡。
在一部以書信和音樂取勝的電影裡,最後結尾,愛人遠去再未相見的年輕女孩,最終成為一個平靜而衰老的婦人。即便無愛,人仍能夠在孤獨中優雅而有尊嚴地老去。有何不可。驕傲地自處,勝於在關係中卑微而損傷地碎裂。如果沒有深切的愛戀,寧可獨活。
珍重應只屬於值得這份珍重的那個人。如果隨時給予,這會損傷它的價值。把內心儲存的愛的力量,匯聚成黑夜之中的一場禱告。某天你將與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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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禪修三日,彷彿山下紅塵翻滾過去三月。打坐,習禪,止語,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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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是獨走鋼索,戰戰兢兢,隨時會跌墮,又警惕靈敏,感受身輕如燕。一種極具挑戰性的思維訓練。外在穩定,內在每一刻充滿突破和分裂。流動無限生機,極為活潑躍動。
在內心深處,你最終會清醒地知道,什麼時候是開始,什麼時候是結束。時間也會以它的方式提示你。如此看來,過程中的種種波折起伏,如不可逃避的幻夢一場。只需訓練自己知道,什麼時候是在做夢,夢終究會醒,因此其中的困惑或迷惘並不值得畏懼。這樣就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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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常是雨後的柿子花,山雨欲來前的雷電,山頂繁星閃爍。識別這一切背後所存在的巨大的動盪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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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他見到自己與她一起去了辟雍。開闊殿堂裡尚沒有遊客,河道里荷花稀少。不知年份的樹木,夏日閃耀的陽光。她穿一雙繡花鞋,鞋面繡著金魚和花枝。他撐起一把傘,舉過她的頭頂。心想,我願與你這樣一起老去,孤僻自持,清歡淡足,忘卻門樓外的塵世和流年。就這樣度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