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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信得 月山梅枝

    她說,有時從睡夢中醒來,恍然之間,以為依舊住在Naya家庭旅館。一棟100年曆史殖民地建築,兩層白色木結構房子,灰藍的百葉木窗和木門。走下樓梯,大客廳有接待臺,水磨石地板,水品吊燈,舊照片,玻璃櫃裡陳列古董和手工藝品。後庭花園有一種火樹,每年春天開出紅花,鋪滿泥地上如同火焰餘燼。

    她們長租的房間在二樓左側,天頂很高。百葉裝飾褐色低矮袖木傢俱,舊損硬木地板用清水擦拭乾淨,赤腳走路。一隻灰白色吊扇,轉動時發出咯吱咯吱聲響,夏日午後愈顯悠長。旅館位置臨街,靠近道路、河流和寺廟,能聽到各種聲響波動起伏:摩托車自行車駛過,不同的語言,狗吠,咳喝,鳥鳴,樹葉在風中摩擦,雨水聲源絲絲滲漏,以一種遞進有序的節奏交替發生。

    木百葉窗調節房間光線,使屋內空氣清涼。間隙透出日光,在牆壁上浮動閃爍光影。某種幻象,使幽暗房間在昏睡中似會輕輕移動,發生旋轉。置身於一間客房,如同睡在世界中心,睡在漂浮於波動海面上的客艙,睡在一個喧雜熱鬧的露天集市。這讓幼小敏感的她著迷。

    古老都城琅勃拉邦。一座幽靜淳樸的小城,高山與河流圍繞之中的村莊。記憶中的熱,夏季炙烤的陽光。到了雨季,陰溼水氣纏綿不清。熱帶氣候的感受使時間邊界混沌。她自5歲起,與貞諒在此地停留。作為一個據點,不時出發遊歷不丹、尼泊爾,及泰國、越南等整個東南亞地區,最後又回到原地休憩。

    香通寺是一座狹小寺院,童年時卻是她的華麗樂園。挑入雲端的簷角,彩虹般遙遠的弧度。牆面壁畫,題材多是宗教故事。陽光下色彩斑斕閃爍出光芒的碎琉璃,組合成連綿樂章:農夫,老虎,豹,猴子,皇帝,伺女,稻田,玉米,農舍,芭蕉樹,河流,菩薩……這些鑲嵌壁畫,成為幼小的她夢中經常進入的勝境所在。

    一尊被放置在通道邊的石雕佛像,盤伽跌座,雙手合掌,微低下領,臉上浮出妙意不可言傳的微笑。僧人為它置起遮擋風雨的木製棚架。佛前供滿香枝、鮮花和清水。它並非在佛堂裡高高在上的偶像,散發與世俗打成一片不分你我的氣場,又自有超離意味。貞諒不是教徒,卻示意她跪拜禮佛是一種內心順服,是放下自我持有尊重的態度。

    印象深刻的悶件事。

    每天清晨聽到寺廟鐘聲從窗外傳來,天色晴亮,鐘聲沁人心扉。僧人們託缽化緣,穿儲黃色曳地僧袍,祖露出一邊肩頭,列成一排。施善的人已等在路上,往缽裡放糯米飯和食物。貞諒讓她參與這行列,感受平等虔誠的施與受,以佈施及感恩的儀式開始一日。

    夜晚,由貞諒帶領,去皇宮附近居所學習當地傳統古典舞蹈。綿密有序的絲竹,夾雜抑揚頓挫的節奏。一種與世無爭柔馴靈動的心緒。穿上筒裙,盤起潔淨髮髻,插上臀子和鮮花,訓練於優雅有節制地使用手掌手指和肢體。貞諒喜歡看錶演。事實上她著迷於抵達的每一個地方的當地舞蹈和音樂,著迷於當地日常生活。

    每次去跳舞,經過琅勃拉邦的夜市。活生生流動的盛宴。小帳篷排滿整整一條街,人們遠離近處皇宮所象徵的權力和爭鬥,只求一席之地的安穩。燈火在夜色中微微閃爍,人群施施然或行或停。當地婦女抱著嬰孩擺攤,孩子吃奶,在母親懷裡入睡。布篷下襬出來的物品並無懸殊,不過大同小異。夜市明亮安靜,持續到深夜。

    老城區適合兒童玩耍遊蕩。滾滾烈日,街道上出沒來自世界各地的成人和兒童,尋找相安無事的樂子。騎自行車,步行,奔跑,在溪流裡游泳,捕魚,唱歌,嬉戲……旅途中的童年,絕無匾乏。旅館每天各種人出沒。一起居住長久的,有一對巴黎小姐妹,一個6歲,一個3歲,以及來自芬蘭的7歲金髮男孩。父母攜帶他們,在當地逗留半年有餘。

    她晚上常與他們一起遊戲,在狹長的燈光昏暗的街巷裡奔跑嬉戲,大聲尖叫,互相擁抱推操,滿頭大汗。緬桅子的香氣在夜色中愈顯濃烈。

    人們在當地小餐館裡吃飯,常吃的是河魚,米粉,手抓糯米飯,春捲,新鮮蔬菜,搭配各種薄荷羅勒等香料。循公河邊的山巒田地,夜色中如同黑黝黝怪獸形狀。餐廳熱鬧播放電視,貓和狗進進出出。她在巷子裡玩鬧,貞諒喝幾杯老撾啤酒,穿少數民族乎織的土布筒裙。她在附近村莊工作,去高山少數民族區域收集紡織刺繡的素材。

    3歲小女孩艾米莉,跑累了,爬到她母親身上去,拉下吊帶裙子一邊,讓她裸露出一隻乳房,趴在那裡吸吮。艾米莉母親是生物學者,在當地做研究。歐洲女子身體瘦削,臉部很美,不穿胸衣,在夜色中坦然裸露胸部,與身邊的人如常聊天說話。這場景給她留下深刻印象。她與貞諒,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時刻。她有過被哺乳的經歷嗎。她的身體有沒有吸收過真正的乳汁。這是無從追究的事情。

    她在13歲時,最終辨認清楚自己的結構:一個和成年女子共同生活的女童。一個父親角色缺席的女兒。一個孤兒。她的血緣關係,她的故鄉,在一次地震中,被摧毀清除。

    高山上風景絕美與世隔絕的村落,一夜之間,山崩地裂。此後連續震盪兩次,所有斷壁殘垣連同埋藏的屍體,覆沒於土地之下。地形發生變化,整個地理區域失蹤。修改後的新地圖,抹消不堪回首的歷史。它的名字,春梅,從此不見。地標自行消失於地球表面。

    村莊唯一以奇蹟般方式存活下來的生命,一個5歲女童,申請領養的人實在太多。孤兒院進行調查和麵試。沈貞諒加入收養隊伍。她被選中。她的經濟穩定,從事藝術性職業,在行業內有聲名。

    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有光亮和黑暗包裹。他們屬於自我的果實,不是成人乎中的泥土,也不是人世的祈禱。貞諒深知其中意味。出現在她面前,沒有輕率的擁抱,魯莽的熱情,急進的溫情。只是蹲下來,與她臉對臉,專注認真看她的眼睛。那年貞諒27歲,五官不豔美,眼神卻令人難忘。

    那眼眸,此刻明明蘊藏微笑時澄澈的溫柔,瞬間便沉落為不可測量的寂寥。這使她的神情呈現複雜,如同一面湖水上的波光粼粼。在日光和雲影中,變幻無法數算的層次和節奏。她穿一條深藍夏布縫製的旗袍,並不講究。一路驅車前來風塵僕僕,女童低頭,看到她繡花鞋子鞋面上刺繡金魚和花枝,紅緞脫了絲。

    貞諒輕聲詢問,你喜歡花嗎。她點頭。女子把背在身後的乎伸出來,遞給她一束在路邊採摘的野石竹。粉白色花朵,鋸齒邊緣花瓣,像一簇棲息的蝴蝶,綠色細長葉片沾有露水。問她,這花兒美嗎。她點頭。此時,女子才伸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說,你叫我貞諒。這是我的名字。沈貞諒。我給你起的名字叫信得。這是你的名字。你是沈信得。

    貞諒開車帶她離開。車子走走停停,經過不同省份,經過大大小小的城市、縣城、村莊。一路她捧著那簇石竹花,在車後座度過漫長三天兩夜。看到太陽昇起,然後降落。月亮升起,然後隱沒。女子路上並不多話。有時放音樂,有時抽菸,有時在前面一邊駕駛一邊伸出一隻乎來,示意與她相握。貞諒的乎,骨骼清瘦,掌心粗糙而熱,皮膚沒有保養,可看出做過大量手工活。手背上清晰蜿蜒青藍色筋脈,在薄薄皮膚下面凸起。她撫摸這些滄桑的脈絡,感受其中滲透出來的生命力為之安寧,握著石竹花重又陷入睡眠。

    先到北京。貞諒帶她見朋友,來到一所佔據整面樓層的高級公寓。她從未見到過這般美崙美央的房間:古董硬木傢俱,孔雀尾羽織繡的檯布,景泰藍燒製的蠟燭臺,絲絨手繡沙發,嵌玉擅木屏風……所有器物在幼年的她看來都在熠熠閃光。許熙年是50歲男子,衣著講究,雙鬢已白,神情和語調沉著,看得出體面優越。他長期在瑞士工作,身份不明。那一天他特意趕回來,等在公寓裡,只為與她們見上一面。

    貞諒說,她是我的小朋友。她會和我一起。

    他說,你有無計劃送她去學校。

    她現在不需要去學校。我們去老撾居住一段時間。

    很好。

    你幫我把北京的公寓賣了。我不需要這個。我也不會回來。可以。我知道你最終需要的遠超過這些。

    他對她自有放任和寵愛的心意,之間氣氛卻沒有親密貼近。兩人無話可說,冷淡客氣。但都不以為意。

    晚上他帶她們去高級法餐廳吃飯,許熙年一身高貴衣飾,貞諒穿舊棉布衫,落拓樸素,長髮鬆鬆挽成髮髻播一根白玉臀。兩人在衣著和氣質上並不般配。男子一直有電話,接聽處理事務。貞諒照顧她吃飯,並不教她如何使用餐巾和刀叉,由她任意。也許不覺得有什麼規則需要被遵循和學習,貞諒不注重這些。此後她也一貫實行這原則。

    當天晚上,許熙年飛去蘇黎卜。貞諒攜帶她踏上旅途。

    不知為何。5歲沒有遇見貞諒之前,所有事情,我的腦海全無印象殘留。她說。

    沒有黑暗、碎裂、崩塌、陷落、恐懼、埋葬的記憶。沒有父母和故鄉的概念和形狀,不明瞭他們的質地和意義。也沒有傷痛存在。她在這個世界上,找不到關於自身生命的憑據,遺失屬於身份的經緯座標,同時失去對時間的某段印記。這使她感覺到隔絕和完整。這使她的人生輕省。

    一個成年女子選擇她互相結盟,給她取名信得。這個名字有何涵義,貞諒從未解釋。

    相信,因此得到,一種渴望確認的論證嗎。貞諒試圖與她成為遊戲世間對抗規則的伴侶。她引導她的路途,是遁人森林趨近天空的小徑,路邊生長高大茂密羊齒藏類,世俗所得不是人生的目標。她不能夠做趴在母親身上百無禁忌需索情感的女童。她是她的盟友。陪伴跟隨她的足跡顛來倒去,跨越地球表面一格一格經緯線。觀察,感受,尋找,經過。

    在貞諒把一束石竹遞給她時,她已決定接受這命運。

    老撾之後,有悶年時間,住在洶度島上。

    貞諒織夏布,刺繡。夏布採用植物纖維,用傳統織機手工紡織。這座島嶼,種植大量夏布紡織所需的藤蔓。貞諒不侷限於收購絲,親自體驗藤蔓生長過程,採藤,煮藤,發酵,洗滌,千燥,拉絲,系絲,打結。每一個工序。她說,瞭解手中的絲是怎麼形成的,在織布時能感覺質地知會交融。這樣織出來的布,又會不同。

    島上荒僻,只有滿山遍野的藤蔓覆蓋累累。8月時開花,一串串紫紅色蝴蝶狀花朵,使空氣瀰漫甜膩香氣。粗壯藤莖,分出長莖,卵圓形葉片密密覆蓋。盛夏是割藤好時節,開花之前的藤蔓都未變老。拉出來的絲輕盈,堅韌,具有自然光澤。貞諒與一幫當地老婦一起工作。年輕人不做這件事情,大部分離開島嶼去都市討生活。

    她們在深山採藤蔓,捆紮起來放在大鍋裡煮燙,用海水冷卻,再放進窯坑裡發酵。一天半後,拿到海里,把腐爛表皮洗掉。全都是在夏天做的事情。

    她在這樣的時段覺得快活。穿著碎花裙子在大海邊奔跑,採集花花草草,捕捉螃蟹貝類,等待貞諒收工。有時貞諒一直忙碌到黃昏,在退卻潮水的泥灘上來回奔走,滿頭大汗。穿著粗布褲,T恤,頭髮盤成髮髻包著頭巾。在中途憩息時,對著大海點起一支菸,神色安閒。海邊的晚霞絢爛至極。

    記憶中的女子貞諒,生命的大部分時間,是在織一匹布。

    把從草木中分離出來的植物纖維,纏繞成一團團絲線,裝置在乎織機上。把線浸溼,之後馬上上機,一氣呵成,否則絲線變幹之後會發硬。線頭穿過梭子開始織。一把梭子來回穿梭。速度極慢。一個線團能織40公分長、30公分寬的一段。這是重複的單純的以靜默時光包裹其中的勞作。貞諒一公分一公分往前推進。這樣的姿勢和節奏,使年幼的她,覺得詭異而迷人。

    貞諒教她背古詩,讀到陸游的“水風吹葛衣,草露溼芒履”。說裡面的葛衣,是她在做的東西。白色夏布如同蟬翼輕薄,輕盈堅韌,閃爍出生絹一般微妙光澤。這個工作,以時節變化來做回應,而不是依靠機器的孤立行動。相對於工廠流水線出來的批量化商品生產,更苛刻脆弱,更易出錯,更要付出耐心、勞累、專注。但同時它帶有人的精神和意志,是活的,具有每分每秒不可預料的錯誤和美。這是織出一匹布的樂趣所在。

    由於植物纖維提取的成本高,產量少,傳統織機又幾近被淘汰,也因為這般勞頓,慎重,在大規模需求商業利潤的流水線工業的時代,這種方式只能是審美象徵。貞諒去往高山、海邊、島嶼、盆地,收集各種花紋、色彩、布料、繡法。手工織布,裁剪,縫製出素雅裙衫和童裝,兼具天然植物的染色和手工刺繡,每一件作品售價極高,顧客寥寥。也有固定客戶收購,主要在日本和歐洲。她只以此打發時間。她們沒有為生計發過愁。生活也簡單。

    貞諒對這門古老乎藝的狂熱執著,顯然帶有其他目的。這是和喧雜快速的時代背道而馳的一件事情,她的生命企求一種倒退。或者說,她在試驗一種逃逸方式,代價是她們漂泊不定從無歸屬的生活以及與社會和人群的隔離。

    13歲那年。貞諒對她說,信得,我們住到臨遠去。

    她問,我們會住多久。貞諒說,不知道。也許不再走。我開一個店鋪,你上學交朋友。你已長大。

    清遠山如同天然屏障截然封閉,使古都臨遠成為一顆孤立心臟。山巒連綿起伏,幽綠蜿蜒,種滿竹子、松柏、香樟、楓楊,四季常青。山頂有古老荒廢的清遠寺。清遠湖水波激淞,夏雨冬雪,為世人敞開胸懷。這座城池四季分明。春天碧柳紅桃,夏天滿湖荷花,秋天桂花飄香,冬天臘梅綻放。它使臨遠人心平氣和生活在當下。賞花,喝茶,望月,觀潮,聽曲,盪舟,踏青,嬉戲。

    與自然不可分隔互相融合的關係,使它迴避人為摧毀。大部分城市在前行,臨遠某些部分已死,這使它保留古意,維持尊嚴。臨遠有依傍有憑靠。它不是在荒地上全新堆壘出來的城市,除了交易一無所有。也不是被摧毀太重的舊城,餘生創傷深重失魂落魄,如同歧照。

    青石板小巷,大宅院落,牆頭探出薔薇花,集市,溼潤清透的空氣,樸素日常的生活氣息。其他城市的人,來臨遠旅行,熙攘一陣便也走了。新的人重又抵達。臨遠從無在寂寞中空落,也不在熱鬧中忘形。如同一個午夜的遊樂園,即使燈火通明的盛會接續不斷,依舊是與世間喧雜有隔離的所在。它是與世人相接無礙的遺世獨立。

    她說,生命短暫,時間有限,所以,儘量去別處看看。選擇喜愛的地方停留。

    貞諒選擇在這座城市居住。

    13歲。她是眼神明淨神情老練的少女,熱衷在眼皮描繪一根細細的黑色眼線。觀察身邊事物和人群,警惕靈敏。深夜起身,仰頭觀望星空窺探銀河奧秘,也喜歡竹林中漫步的野貓、廊下午夜盛放的白色曇花、棲息在鳳仙花叢中的蜚火蟲。大雨中奔跑。沒有路徑的森林中尋找蘑菇。空曠湖水中脫掉衣服游泳。還有蓬蓬裙,音樂,詩歌,閱讀,繪畫,電影,遠行。渴望交到朋友,得到感情的途徑。

    習慣光腳爬樹,在粗大槐樹之間吊上麻繩盪鞦韆。用蒲公英做手環,柳枝編成小花冠。用鳳仙花汁液染指甲和腳趾甲。吃杜鵑花的新鮮花瓣,折下香椿嫩枝嚼食。在眼皮和眉頭之間抹上白粉,彷彿一種戲劇化面具。

    她跟隨貞諒四處輾轉。如果在城市裡,會被送到私立學校上課。如果在僻遠地區,就什麼都不再學,除了認字和閱讀。所有時間,只用來實踐生活歷程:路途顛簸,飲食起居,觀察體會不同區域的氣候植物人群語言文化。打開身體所有感覺,吸收一切。她們對路過的每一處土地給予充沛好奇和平實心態。隨時出發,隨時停留。

    她說,如果說人的生命,在童年時就定下一種基調,那麼屬於我的部分在起初就豁然開放。貞諒與我,雖然兩個人,但生活並不封閉。事實上,我們總是在對人群和路途開放。

    因此。13歲的她,不是一頁沒有被劃上任何線條蹤跡的白紙,而是被漫長旅途和居無定所的生活攪拌混合的發酵物。沒有受過系統性教育,卻在不同地區學過不同的語言和表達方式。對這個世界不持有固定的價值觀。覺得事物呈現的矛盾對立和正反兩面的辯證關係,都是合理。

    她被送人臨遠私立學校。英文名字童年時就有,Fiona,發音乾脆優美,是貞諒所選。貞諒相信異國文化的交匯,會讓孩子感受經驗更為豐富。讓她學習英文課程,之外有足夠時間,學習YOGA,芭蕾舞,輪滑,游泳,鋼琴,國畫,書法……只是作為種種體驗和享受的樂趣,從訓練過程中得到心意薰染。

    在這個學校讀書的孩子,均來自經濟上等的家庭。她出現在新生派對上,頭髮上插一朵蜀葵,帶著和周圍格格不入的超現實感,彷彿從大海深處躥動而出的一種魚類。渾身帶著腥野溼氣,充滿蓬勃活力。脖子上掛著一根貞諒從小給她帶上的紅繩,繫有一塊白玉一枚狗牙。曬得黝黑。一雙眼尾清冷的單眼皮眼睛,清澈發藍。眼神冷淡高遠,鮮少顯露笑容。

    莊一同迅速成為她第一個朋友。他是本地人,比她大1歲,為她深深著迷。她知道自己征服了他。在內心她是寂寞少女。

    他說,Fiona,你的母親是藝術家嗎。在學校週年紀念會上,他看到貞諒。貞諒不事裝扮,在正式場合穿自己縫製的灰藍夾絲棉布衫,一絲化妝也無,清瘦素淨的瞼,髮髻邊插一朵白色石竹。母女倆一看就是外來人,客居在此。她說,不,她只是織布。但她並不打算解釋織布這件事情。

    她看到同學父母聚集一起高談闊論,只有貞諒站在一邊旁觀人群不慌不忙。最終走出門外,一手持一杯香檳,一手拔出香菸夾入齒間,點燃。貞諒不讓自己為難。她從小習慣貞諒形單影隻卻怡然自得的身影。她的母親是個藝術家嗎。她不知道。言行寡淡的貞諒,從燕介意外界或他人的評斷,也不喧譁取眾。她的工作有價值所在,但背離潮流,處境寥落。她們只擁有屬於自己的真實生活。唯獨這個是貞諒所注I。

    她們之間時有這樣對話發生。

    信得,在學校裡你只當找到一些遊戲夥伴。考試分數如何,不是目標。

    那我以後不需要考到好的大學,得到好的工作嗎。

    如果你能夠,你自然可以進入好的大學。那得是你自己確定需要的。工作也是如此。

    她從貞諒語氣裡,判斷出她根本無所謂她是否能考人大學或找到一份工作。但她不願意自己的人生如同貞諒手裡織出來的一匹布,華麗清涼,卻對世間沒有用處。這注定是不合時宜並一意孤行的生命方式。她希望自己融入人群獲得溫度,即使尚未清楚方向所在。因此她讀書努力,對一同的友情投入響應,付出能量讓自己溫暖。她說,我期待一次能夠進入世間的機會。

    貞諒在東郊,買下一塊地,蓋起房屋。這是旅途客居擁有的第一個穩定住所。房間天花,用楊樹和夾竹桃小樹枝以特定角度放置在修整過的椽子上部,樹枝表面用薄薄石灰處理。房間擺設簡單,收集的物品,大多來自不同地方的跳蚤市場和舊貨市場:舊年代風格的落地燈,荷花狀陶瓷鏡子,櫻桃木衣櫃,諸如此類。其他的裝飾,則傾向自然和環保的選擇。

    廚房設施簡單,沒有微波爐,榨汁機,洗碗機,攪拌機,洗衣機。傾向儘量用手工勞動,代替能源消耗。沒有電視機,從不看任何電視節目。

    杏熟季節,有鄰居送來一紙箱樹上新摘的熟杏,軟黃芳香。她們一起連夜熬製成杏醬,裝人玻璃瓶。黃瓜,西紅柿,韭菜,扁豆,青蔥,收穫時一摘一大筐,分送各家廚房。貞諒用雙手一點一點建設意願中的家,不比男人遜色。烹飪,種植,收割,清掃,享受勞作。

    在旅途中,她們時常去當地跳蚤市場、二手商店及農貿集市,走走逛逛,尋覓收集物品:舊版本圖書,小幅素描和油畫,古董衣裙,瓷器,織繡,布織品,佛像,老珠子,硯臺,瓦罐,彩陶,玉器,畫像石,泥塑,皮影,繪畫,剪紙……這些東西,有些貞諒用相機拍下來,有些用素描繪畫,有些買下打包寄回去。

    因為見多識廣,家裡全無章法,把東方傳統器物與歐洲氣質的傢俱搭配,和諧自在的折中風格,令人眼目一新。從小她知道要有心頭所愛。睡房裡,放置衣服的是一個有貝殼形裝飾的櫥櫃。淺淺的天藍色,如同清晨初醒的天空,這藍色使她靜謐。廚房有一個門板鑲嵌玻璃的桃花心木櫥櫃,打開之後,裡面隨意擺放收集的餐具、茶杯、碗盞。這個櫥櫃是她的寶藏。

    她說,她教會我什麼是對物品的審美和尊敬之心,而不是一種虛榮的彰顯。不是簡單的金錢衡量,也不是粗暴的佔有。那更應是一種溫柔而敏感的彼此探測。

    她說,我小時候,記得百褶麻質裙的藍底十字形花紋,只有老撾高山少數民族才會如此刺繡。用各色絹絲製成花朵串起來的項鍊,一起動手製作,布料來自日本奈良集市上售賣的古舊和服。顏色花紋已難以尋覓。戴著項鍊參加學校舞蹈演出。

    這些個性強烈的物質存在,使她意識到與眾不同。與人群保持距離,是一種品格所在。

    36歲的貞諒,與27歲時,變化不大。封閉單純的藝術工作,使她內裡清空,外形停滯不再生長。有時她的面容甚至有一種倒退之意,漸漸回覆少女時青澀和輕盈。保持內心專注,強盛勞作。另闢蹊徑的生命內容,塑造出一張與之相稱的面容。

    不讀雜誌報紙,不看演出展覽,抽菸,刺青,喝烈性酒,把香檳威士忌混搭來喝,開快車,服用各種藥物,包括鎮定劑安眠藥抗抑鬱藥。每年會寫一次遺書。這些特性並不自相矛盾。常年離群索居,放棄資訊,但她對生活的感受並不乏味單調。相反,那是層出不窮充滿無盡可能性和想象力的熱情和敏感。

    貞諒在花園裡種植果樹,春天開出熱鬧花朵。她在樹下襬設大塊青石,引進一亂清泉,開花時欣賞落花鋪滿石塊,覆蓋水面,做有心的看花人。她偏愛一切有香氣的白色花朵,桅子,玉替,茉莉,玉蘭,佛手,百里香……種植於庭院瓦罐陶盆。也喜歡幽蘭,臘梅,翠竹,松柏,蟹爪菊,牡丹。植物與人的心性有響應之處。她愛花不分彼此。

    來自哪裡,做過什麼,始終是謎團。她絕少提起往事,過往如同沉人海底的巨船不見天日。少女只能自動把它棄絕,不再抱有希望接近成年女子的內核。

    有時,她獨自出門旅行數日,不會超過一週。信得被寄託在鄰居或熟人家裡。出發前她把行囊放在路邊,蹲下身,拉住她的手,看著她眼睛,說,我出去有事情要做,結束就回來。你等我。貞諒語氣不動聲色,希望她以平常心接受離別及人與人之間不落牽掛,學會自處和等待。並最終理解人與人之間不需糾纏粘連,而應保持隨緣自在。

    她的個性裡,沒有親密粘著,卻有一種隱蔽變幻。這使她成為一個無法捉摸的有神秘感的母親。

    我們從來都不是關係親密的母女。她說。與他人乾燥而清潔的關係,對聚合別離淡然,是旅程中需培養的與人相關的任務。或者說,習慣走在路途上的人,必須習慣無情。

    那一年。男子琴藥來到她們的身邊。

    他來她們家裡幫忙種樹。健壯沉默的男子,穿著藍色汗衫,粗布褲子,夾趾拖鞋,開一輛破舊載貨車,敞露車廂上放著四株櫻桃樹。他在花園裡千活,動作沉穩有序,常識豐富。挖土掘坑,植樹埋肥,剪枝澆水,很快把果樹全部種完。他不算高大,但卻俊美,身形勻稱。肌肉因運動和勞作呈現飽滿結實,黝黑皮膚滲透細密汗水。幹完活,脫下汗衫,用花園裡水龍頭的涼水往臉上和身上潑撒,洗瞼擦身。

    男子收拾梅,把汗衫套回去。舊衣服散發出一股汗液氣味,如同收割後的草地辛辣強烈。她每次聞到清新的泥土腥味總會渾身一凜,抽動鼻子深深呼吸。這是同樣的質地。他的脖子,乎臂,背部,胸腹,腿上,散佈紅色小痣星星點點,微微凸起,讓人渴望把指尖媳在其上,如同在一幅廣闊的地圖上探索標示。一個可以沉迷其中的規則單純的遊戲。在內心的模擬中,她做到了。

    她走過去遞給他礦泉水。站在薔薇花架下,感覺很熱,長髮溼液德,糾結濃黑。13歲時,她著迷於派對或演出時才適合的白紗蓬蓬裙,也許是它密密層層的蕾絲掠動,發出細簌聲響,使人感覺從大海深處躥動而出。以此隔離周遭與人群。她在日常場合裡穿著,跟貞諒上街,花園裡遊玩,去書店圖書館,餐廳吃飯,旁若無人,引來紛紛側目。

    他低頭看她,眼睛露出機敏微笑。他說,這裙子好看,你是不是睡覺都不想脫下來。內心明瞭她細小所在。她說,貞諒邀請你晚上在家吃飯。現在你跟我去玩。

    他31歲。講話慢騰騰,彷彿腦袋跟不上唇舌的反應,令人無從捉摸是故作木吶還是存心戲謔。眼睛有時看起來懶怠散漫,沒有目標,有時又亮光閃閃,顯示出銳利,直接,令人一不小心墮落於此。站在他的身邊,如同行走於一道孤絕山崖邊緣。跌足之後,可能是深淵或地獄,也可能是一面深藍靜謐的大海,一片花草絢爛飛禽走獸的山谷。

    他跟在她身後,點一根菸,說話有一搭沒一搭。路邊野草野花的名稱,開花結果的時間,他全知道。路過一個偏僻院落,拐角處一棵大桑樹,累累枝婭伸出籬笆。一般人家不會在花園裡種桑樹,那家不知為何,桑樹枝葉繁茂,年年結出豐碩果實。熟透時,紫黑色桑堪紛紛墜落,在泥地上摔成紫色汙潰。院落鮮少有人來住,也無人採摘和看管。只有喜鵲來食用,吃飽之後站在樹陰中發出喀喀叫聲,聲音響亮。

    她愛吃桑格。他知道她心中所想,說,我幫你。折了一片芭蕉葉,赤足爬上樹,把高處枝頭的桑堪採摘下來,用葉片包裹遞給她。她讓他一起吃,他用手指撮起幾顆放在嘴巴里,兩個人同時伸出舌頭,展示紫色汁液留下的痕跡。有些人一出場就帶來心心相印的默契,沒有絲毫生分。她從沒有這樣自如地接近一個陌生人。他使她愉悅。

    她說,平時我不敢爬上去摘。這畢竟是別人家的樹。

    他說,喜鵲可不跟你一樣想。它不分這是誰家那家的,吃飽算數。所以它叫得那般高興。

    他們走到花園邊緣的郊外,看到田野和暮色天際。灰藍色天空漂浮大團灰白色雲朵,一半光亮,一半陰暗。成群雲塊雲軸密接,邊緣互相連續,猶如大海波濤滿布滿天。停下來觀望那些雲。

    她說,這叫層積雲。也許明天會有斷續的小雨。

    他看了看她,慢騰騰地問,云為什麼會變成這種樣子。

    因為空氣的波動和湍流混合作用。有時是因為輻射冷卻的原因。

    你怎麼知道。

    她自得地說,閱讀。母親讓我讀很多繪本,畫冊,辭典。

    那你還知道有其他的雲嗎。

    當然。還有卷積雲,積雨雲·,一

    噓。噓。他把豎起的食指堵在嘴上,示意她停止並且沉靜,示意她抬頭再仔細看雲。他們仰頭靜默,看著漫天奇異雲朵,時間長久。直至她聽見心評評跳動,彷彿周遭一切發生新的移動,身心離開原地。這是一種全新體驗。

    他說,這些雲並非是為定名或預兆而存在,這不是它本來意思。它變化各種形狀,鱗片,羊群,高塔,山巒,水波,是它自己的事。背書不會得到內心感受,積累概念也不代表有知識。你打開眼睛,打開心,這樣跟事物才會產生真實聯繫。

    為了取得與他之間的真實聯繫,她嘗試學習長時間觀察他。如同觀測一棵無人採摘的果樹,觀測漫天默默變幻中的雲團。毫無疑問。琴藥是一個同等屬性自生自滅的男子。

    晚上三人在廚房準備晚餐。貞諒於花園中摘下新鮮蔬菜,想拌一個沙拉。琴藥用橄欖油橙汁西紅柿汁調出調味汁,口感凸現清爽。最後這個男子主動提出要求,繫上圍裙,做出一頓簡單而無以倫比的晚餐:海鮮湯,三文魚奶酪意大利麵,甜點是烤蘋果配冰激凌。即使是慣常喝的檸檬汁,拌上新鮮薄荷綠葉,看起來也更醒目。

    她們有一個寬敞而樸素的廚房,大部分操作需用手工慢慢完成。看著一個男子在烤箱灶臺之間有條不紊地操作,慢條斯理自得其樂,是一種享受。空氣都開始篤實。他信手擰開洗手池窗臺上的小收音機,音樂頻道正播放優美情歌。貞諒平時只聽古典音樂,這別樣歌聲使空間氛圍變化。他邊聽邊哼,中途等待間歇,倒一杯酒,自斟自飲,十分愜意。

    紫藤花開在旺期,一串串懸掛下來,密密簇簇覆蓋窗前涼棚。吹拂而過的夜風包裹濃郁芳香。貞諒換上一條布拉吉,粉白底色上有燕子鳥翼穿梭,頭髮盤髻,插一朵白色月季。這一頓晚飯,持續三個多小時。飲酒,聊天,不時歡笑。她們的生活顛沛流離,也與世隔絕。不知為何,這個種樹的男子進人,絲毫不費力曲折,也沒有猜測疑慮。

    吃完甜點,開始喝熱茶。長餐桌上碗盞杯盤誰也顧不上收拾。琴藥與貞諒酒量好,開到第三瓶酒。貞諒微醒,一直笑意盈盈,頭上花朵已頹,搖搖欲墜。餐桌上蠟燭點到尾部,青花瓷托盤上滿是乾涸重疊的燭淚。他們放了音樂,推開椅子起來跳舞。她一開始和他們一起跳舞,慢慢覺得難過,獨自離開這一對心無旁鶩的伴侶。呵,我們不過是初次相逢。為何這快樂如此純粹,讓人難以承受破碎。

    她走到夜色中的花園,腳踩到泥地上的幹泅紫藤花瓣,發出脆裂聲響,一直走到大門處。回頭張望,燭火晃動的廚房窗口,音樂還在如水一般滲透出來,絲絲縷縷。融化在月光和空氣裡。貞諒的青春在勞作和寂寞中消耗完盡,當琴藥赤足穿著人字拖鞋,拿著鐵鍬在花園裡挖坑種樹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男人的出現是時間累積的一個結果。上天定會派個男子下來與她們做伴。

    這是她與貞諒在漫漫旅程中飽嘗和經歷的支離孤寂所應該得到的補償。他從未離開過臨遠。

    本地人以保守優雅的古都為驕傲,不屑遠走高飛,這是傳統習俗。琴藥不外出旅行,精通日常生活。他能做很多事:種樹,送貨,烹煮,搭籬笆,架涼棚,木工,園藝,刷牆,修車,修電器,釀酒,理髮,種菜,割稻,做燈籠,做漆器……沒有什麼能為難他。只是從來不做穩定工作,沒有穩定居所。賭博為生,大贏大輸。贏了,日子闊綽,出乎大方,在餐廳裡呼朋喚友擺流水席,誰來誰吃。輸了,幫別人在園藝或建築等項目裡幹活,賺點閒錢。然後再賭。

    她詢問琴藥,你懂得常識,持有觀點,都是行動中獲得的經驗嗎。

    他說,那你認為我可以僅僅通過閱讀畫冊辭典或寫論文聽講座,得到這些嗎。如同你母親織布,她去灑度島,勞作,學習,把自己交付給織布,與它交換能量。這樣她才能把布織得更好。我們更需要實踐和理解。

    你喜歡貞諒織的布嗎。

    現在人很少有興趣花昂貴价格穿一件手工織布衣服。你母親的布,接近無用的奢侈,但這是她選擇的方式。我們每個人都在消磨生命,用這樣的方式或那樣的方式。你母親採用一種忠於自我的方式浪費。這是一種美。她為此付出代價。

    他對她的欣賞之意,不是對一個富有美感的女子的簡單熱情。事實上,他極為迅速和直接抵達她的質地。這是他渴望接近的稀少事物。

    他自身的組成,是一種難以分辨的結構,呈現多稜鏡般的銳利和混亂。他是賭徒,不務正業,又身體力行,用雙手做一切實際的事情。不閱讀不思辨,但有單純的睿智,直接進人事物核心。身體裡有火焰般澄澈的能量,有時又呈現一種麻木不仁的冷漠和無情。親近和交往許多女人,近乎貪婪抓住一切當下愉悅,又早已坦然順從不了了之的結局。他的情愛生涯,從不停滯消減,搭起舞臺逢場作戲。也許,他認為歡愉和美都是即時的,會腐壞的,會破損。需要當機立斷。

    一直單身,從未想過結婚。他覺得這會是為軟弱、屈服和情慾付出的最大代價。他並不是心意堅定持有繚密態度的人,彈性很大,時時臨時起意,時時改變原則。對世間沒有目標,又有一種出自天性的直面當下的擔當和實踐。不錯過任何自動出現的美好事物,在它們呈現出相應糟糕的一面的時候,也不慌張,自有另一套措施應對。他的生活是這種性格的產物。

    貞諒偶爾在家裡招待客人。那一次宴客,吃大閘蟹,賞菊花,飲酒。琴藥幫她做飯,菜譜無可挑剔。客人來頭不小,一見面談論起知名學者政見不和低毀爭鬥的事件,又涉及學運、政治、知識分子的弊端等等之類問題,一時慷慨陳詞,各說東西,氣氛極為熱烈。琴藥把最後一道菜拿出烤箱,對她說,你跟不跟我一起去喂貓。

    他們走出客廳。郊外花園有大群流浪野貓,琴藥經常投食。他拿一盆用魚汁魚肉混雜過的剩米飯,在竹林邊況況噹噹敲起飯盆,野貓三三兩兩,迅速聚集過來。月光清涼如水,夜色靜謐。她跟他一起蹲在菊花田畦邊上,看著貓吞吃晚餐。琴藥點起一根菸,慢騰騰說,貓有很多面,驕傲,安靜,警惕,順受,有時墉懶,有時活躍,有時剛強和神秘。本質上它們的內在,是一顆老虎的心。她說,你喜歡動物,植物,唯獨對人的興趣最少。扭曲的人很多,他們離自然的存在已無限遠。

    所以你不待在客廳裡。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聽人談論無聊雜碎。時間本無多,只能用來做喜歡的事。你看,月光,菊花,竹林,風聲,貓在吃食。這些事物,聯為一體密不可分,進人內心,可與之融匯。而那些人談論熱衷的一切,沒有一件是和自身真實發生關聯的,全是不著邊際的輕浮。言語有時可憎。你母親需要這些朋友做什麼,是在聽戲嗎。也許她覺得寂寞。他又說,她覺得寂寞,不如跟我睡覺。我會讓她愉快。他從褲兜裡摸出個竹管,說,我給你吹個曲子聽。

    之前她以為}1}‘是簫。但這竹管比簫要粗短,吹出來的聲音更為低沉拙樸。他動乎做出這管尺八,使用桂竹靠近根部有七節竹筒的竹管,內部則塗上硃紅生漆。他的巧手無所不能。他說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奇妙的樂器。人的姿勢稍一變動,氣息稍一轉換,抬頭低頭之間,氣流角度發生變化,曲調呈現婉轉起伏。這形式簡單的樂器,在隋唐時盛行,在宋代後式微。他說,這是和你母親所織的布一樣屬性的事物。

    他坐在大青石上,月色清涼,秋霜夜露,泥地開滿白色蟹爪菊。也許因為喝過酒,吹奏行雲流水。日音啞音調在空氣中微微振顫,隨風飄到遠處。那一首古曲,月山梅枝,離開他後,她再未在世界任何一個角落聽到,完全忘記它全貌。彷彿它本身就是在虛無中發生,虛無中消逝。此刻,她與他,他與它,它與她,相會於世。因緣聚匯,共存於時間孤立而單純的頂端。如同從“空”中捎來的一封信。她在註定要遺失的夢境中閱讀了這封書信。只記得,樂聲靜止的瞬間,男子在月光之卜停留於時空之中的身形,彷彿一枚折損中的永久並且脆弱的剪紙。然後他輕輕起身,衣衫上堆積被風吹落的竹葉和菊花花瓣,全部簌簌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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