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抵達昆明機場之後,直接來到汽車站買了開往大理的大巴車票。
從昆明到大理。這是漫長乘車路途的第一站。車裡的旅客很少。車子很快開上暮色中的山道。有人三三兩兩地開始躺在位子上睡覺。把額頭抵在窗玻璃上。沉寂而豐饒的田野像攤開的手心。樹林邊上有月亮清涼的輪廓。村鎮的燈光在遠處如水流動。大巴車的速度開始加快。
扭開礦泉水的瓶子喝水。除了喝水,任何食物都不吃。要一點一點地喝,讓它們在喉嚨處停留儘可能長的時間,然後慢慢嚥下去。要適可而止。
這是在一次長途旅行中,一個登山運動員對我提的關於喝水的建議。所有專業性的建議都是持著最傳統安全的態度,無非是一個人的節制及控制問題。但是我慢慢開始接受這些勸告。
深夜大巴車抵達大理,然後換坐小巴來到古城。已經是深夜。打通了已經預定好的旅館電話,他們說會派人來接。小鎮在夜色中彷彿是一艘停泊下來航行太久的船。窄窄的石板路兩邊,是頹舊的房子。月光清涼地映照屋頂瓦片的野花叢。街道上沒有任何旅行客的身影。雜貨鋪的燈光昏暗,有狗順著牆沿的陰影安靜地跑過來。
站在空寂街頭的拐角處,把龐大而骯髒的背囊靠在牆上,然後支起身,給自己點了一根菸。前一次旅行是在新疆,歷時也是近一個月,沿著地圖上的路線一個地點一個地點的走下去。
長途的暴走,帶給人的意義究竟是什麼。日以繼夜,在不同的汽車站到達並且出發,披星戴月。在小旅館骯髒堅硬的睡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亦在公路餐廳裡與形跡可疑的陌生人混雜而坐,面面相覷。物質退化到粗糙貧乏的時候,心卻似乎隨著修行般的跋涉日益清朗。身體的物理移動使靈魂產生速度感,並且不住於時態中。這是一箇中間地帶,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被暫時擱置,或忽略不提及。
生活中一直存在著時輕時重但一直未曾解決掉的問題。它們在時間之中,時而浮出時而沉沒。但在我27歲的時候,有一些問題再次顯得重要。我知道這一次與觀光風景無關的荒蕪冬季旅行,對我來說,僅僅只是一次暴烈的行走。
來領路的是一個老人及一個孩子。笑容善良。帶我走過小鎮鋪著青石板的街道,兩邊是低矮的小商鋪,掛著老式的木窗板。他們說,明天清早會有集市,可以起來看看。旅館庭院裡有古老的桂花樹,種著大盆蘭花和山茶。廊簷掛著紅燈籠。只有我一個住客。
二樓的房間,小而整潔,純木頭結構,厚重磨損的木門打開的時候會吱呀吱呀驚響。深夜寒氣濃重,他們抱來了電熱毯。
卸下灰撲撲的大包。脫掉沾滿塵土的羽絨外套,棉襯衣,牛仔褲以及球鞋,赤裸著身體踩進浴缸裡,用微弱的熱水沖洗頭髮和身體。衛生間裡有一扇小小的窗,望出去能夠看到模糊的高聳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熱水,讓自己泡在裡面。燈光的光線昏暗。撫摸經過長途飛行和坐車因為疲憊而腫脹的腳。這是我的第一個在旅途中安頓的夜晚。
躺進被窩裡,用被子裹住自己。把身體蜷縮起來,聞到溼的頭髮上水的氣味。就著床邊的燈光,從包裡翻出《聖經》。《約伯記》已經讀過數遍,薄薄的紙頁上有手指反覆撫摸留下的摺痕。用小鉛筆在印象深刻的文字下面劃線。
……人為婦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難。出來如花,又被割下;飛去如影,不能存留……樹若被砍下,還可指望發芽,嫩枝生長不息,其根雖然衰老在地裡,幹也死在土中;及至得了水氣,還要發芽,又長枝條,像新栽的樹一樣。但人死亡而消滅,他氣絕,竟在何處呢?
約伯面對生命苦痛,反覆質疑,思省,以求驗證。他的疑問,非常之執拗肯定。
長途勞頓的疲累襲捲上來。我取過菸灰缸,給自己點了另一根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