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在北京。那一年對我來說只覺得日子漸漸變得稀薄,難以打發,卻又迅速。荒廢幾近一事無成。
有時我去圓明園看下雪後結冰的湖,在岸邊抽根菸,倏忽就過了半日。有時在跳蚤市場出售自己的舊書,尋找廉價的線裝書及破銅爛鐵。有時在半夜鬨鬧的小酒吧裡無所事事,捱到天明。時常失眠,一旦入睡,睡眠時間就變得很長。但終究還是要醒來。醒來我不知自己要做甚麼事,便起床,看碟,煮食,洗臉,對著鏡子塗口紅,穿上球鞋。然後出門去空茫的大街上走。
因為無目的的長時間走路,我記住了天色微明時分的凌晨。萬闌俱寂。心情與醉酒後從小酒吧出來,打不到出租車,便一個人趔趄著邊回頭尋覓邊慢慢前行的午夜,兩者之間其實非常相似。一點睏倦也無,腦子非常清晰,只是略微有些鈍重。亦只覺得自己是個空落世間的過路者,心裡什麼都沒有。
凌晨空曠的馬路帶著剛剛甦醒過來的寂寥,樓群之間的天空是微微泛出暖色的灰白,正一點一點地逐漸明亮。空氣略有溼潤。天地之間一點點細微的感受差異,讓人的神經就有敏銳的回應。此刻城市沒有車隊蔓延的交通堵塞,也無如潮水流動的人群。沒有白天的炎熱乾燥。沒有夜晚的醉生夢死。亦無甚聲音。只是清冷,龐大並且落寞。我只覺得它很好。
它使人覺得血液的速度緩慢。幾近停頓。使人看得到自己的處境。亦是容易讓人萬念俱灰的時刻。
從醫學上來說萬念俱灰的沮喪和孤立無援感的產生,有時是因一個人腦部的複合胺含量比正常標準要少,這也是抑鬱症的來源。是的。當一個人的腦部缺乏某種化學含量,他就需要每天醒來給自己倒一杯清水,吞下藥丸,以便讓它們合成元素。同時他的身體內部也會發生微妙變化,血清度增加,腎上腺素降低。快樂與平靜之感由此而生。
原來幸福感可以用藥丸製造。這亦是人可控的範圍之內。
但我不知道一個人若天生在體內缺乏了某種元素,是否傾向於一種原罪,並導致他的不安全感。
在北京我居留兩年,搬過6次家。從心理分析上來說,不停搬家是缺乏安全感的印證。一種自發抵禦與對抗。沒有安全感的人,也無法與人建立長期的感情關係。我覺得還應加上一條。沒有安全感的人,通常也都警覺。
我從來都很少靠近陌生人。亦不讓他們靠近我。我不接陌生人的電話。不愛打電話聊天。我的公寓裡自然也有男人出入,都是送水,送快餐,送網絡郵購物品上門服務的服務生。包括信差。聯繫密切的人,尚有附近24小時營業超市和小餐館的小老闆。電腦裡數位從未見過面的專欄編輯。
我的出版商一年見我兩三次。偶爾請我在昂貴餐廳裡吃一頓飯。我亦覺得歡喜。
這所有關係的本質本無區別:物質交換。不帶感情。一如我的期許。
感情裡會有計較驚懼。不帶感情,則潔淨剛硬。我不喜用感情來討價還價,也不喜別人這樣對我。也許沒有安全感的人,精神上亦有潔癖。
因著這潔癖,我始終生活在陌生城市裡,長年沒有固定工作,也沒有與別人的長久關係。
人際脈絡亦簡單。沒有同事,老闆,父母,親戚,同學,老友,舊愛,新歡……種種糾纏。似一直獨自在生活:一個人去游泳,來來回回,把腦袋潛伏在水底下屏住呼吸。一個人跑步,有時會在夜晚12點左右,穿上球鞋溜進寓所旁邊的公園,跑40分鐘左右。一個人去爬山,爬到山頂抽根菸,發會呆,然後再爬下來。一個人在常去的越南餐館點酸辣蝦湯和榴蓮飯來吃。一個人在地下通道里看流浪少年在大風中唱流行歌曲。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寫作。
到後來,寫作都變得不可能。有一段時間我停止了寫作。無法再寫任何一個字,甚至不能閱讀。的確偶爾我會恐懼寫作,就如同凱爾泰斯在書裡寫:我最終發現了一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寫作使我與自己之間建立了一種完全負面的關係。這位東歐男人獲了諾貝爾獎貢獻巨大尚且言語直接。而無話可說的我只覺得自己潦倒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