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我看到自己又走上那條白漆斑駁的走廊。
大雨還在下。南方的春天,雨水充沛,整日整夜,無法休止。走廊盡頭的窗,映出透露微弱亮光的深藍天空。有嘩嘩的水聲。水聲包裹著走廊,通向盡頭遙不可及。雨水劇烈地敲打在牆壁上。
我逐漸確定清楚自己的位置,穿越走廊的拐角。手撫摸過流淌著雨水光影的牆壁,手指間留下潮溼的粉塵微粒。空氣中有灰塵和消毒水的氣味。一切都非常清晰。我知道我會看到那張床。
他正在從床上坐起來。在寂靜微光裡,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慢慢穿上一件淡菸灰色的羊絨衫。先把兩個袖子展開,再套進頭。這只是一個尋常男子的穿衣習慣。
這件衣服,是她在百貨公司裡刷卡買下。一千多塊。亦是他穿過的最貴的毛衣。你已經老了。該穿一件柔軟妥帖的羊絨毛衣。她對他說。他穿那種劣質廉價的混紡襯衣,硬,並且散發出異味。不知為何,他在50歲之後,開始發胖,抑鬱,並且非常邋遢。只會在西裝口袋裡放一柄塑料梳子,然後拿出來,慢慢梳理他的頭髮,且照鏡子。
那些頭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一點一點地發白。她離開他的時間過於漫長,所以感覺突兀。
在他昏迷的時候,她日夜坐在他的床邊,不停地撫摸他的手,他的腳。胖胖的圓鼓鼓的手和腳,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卻更像是嬰兒時候的摸樣。她想讓手心裡的這部分肉體暖和過來。這肉體在逐漸走向死亡之前如此純潔而無能為力。
(我因此知道自己在做著一件比一生都更為無望的事情。她說。)
這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在大雨的午後,親手點燃那件毛衣,然後看著在大風中抖動的火焰,燃燒了毛纖維,發出細微的嗶叭聲音。衣服在火光裡跳動,萎縮,融化,變成一堆毛毛灰。輕薄的灰末在冷風中被迅速地卷向荒涼的田野。消失無蹤跡。
他的墳墓就在這田野的東邊,面朝西面舊日的小村車站。這已被廢棄不用的車站有過她童年時候的數度告別。
囡囡。她聽到他喚她。神情平淡閒適,彷彿是在他自己的房間裡,坐在堆滿了舊報紙舊雜誌的陰溼角落裡,那裡通常擺著一把僵硬又無扶手的木椅子。他說,囡囡,泡一杯熱茶來。他翻開當天的報紙,細細閱讀。
他的視力很好,且有一個思考充沛而有活力的腦袋。一個孤獨而熱衷於奇思異想的男人。當冰冷的手術刀捅進他鮮血噴湧的腦部,痛苦是來自於血管破裂還是來自於粗暴地侵入。她對醫生說,我們要動第二次手術。一定。一定要動……(告訴我,該如何來保全你敏感柔軟充滿渴望的頭腦)。她撫摸著他冰冷腦袋上的傷口縫線,巨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看著他的臉。(你的臉還是離我這麼近。我又看見你。)
他穿上了舊毛衣。轉過頭來。頭髮很黑。形容清瘦。那是他27歲時候的照片。在貧困偏僻山村裡教書,與她的母親結婚。
他獨自咳嗽約3分鐘,然後抬起臉對她微笑。
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於是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突兀的刺眼光線帶來短暫的暈眩,瞬間中眼前光影閃動。午後飛行路途中悶熱騷動的機艙。衣服裡面都是身體粘溼的汗水。從夢中驚醒的沉悶壓制的不適感。有食物的氣味。空中小姐正在分發午餐。
1月30日。下午1點25分。從北京飛往昆明的4172航班。身份,蘇良生。女性。居住地北京。身份證丟失。護照上的照片是25歲時拍的。越南髻。眼神堅定。穿一件藏藍粗棉布上衣。
咖喱牛肉還是雞肉?耳邊有小聲柔軟的問詢。看清楚了眼前空姐化妝精細的年輕容顏,遲疑地確定她的問題。我不吃東西,請給我一杯冰水。簡易杯子裡盛著四分之三左右的水,遞到面前。看到了小玻璃窗外面的雲朵,層層疊疊。延伸的丘陵。連綿巒輪廓。深深淺淺的綠。西南地區繁盛而錯落有致的植被特徵。
飛機已經航行了約2個半小時。胸中有隱約的嘔吐感。
從掛在胸前的小包裡取出一顆藥丸,用水吞服。身邊的陌生男子肥胖粗魯,一直在發出鼾聲。我把羊毛披肩疊起來,墊在臉邊,蠕動自己的臉龐,摸索合適的位置。企圖繼續進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