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場把沾滿灰塵的大背囊連同綁在上面的睡袋,用力地拉起來,然後摔在行李傳輸帶上。這隻60公升的背囊,自買來之後便從未曾清洗過。有結實的揹帶和可伸縮的空間,扛在背上的時候還高過我一頭。但防水抗震,非常方便。上面貼滿各個航空公司各個起點和終點的託運標籤,密密麻麻,從不曾撕下來過,看過去彷彿勳章。
上一次是揹著它去新疆,一路在陸地巡洋艦的後座上顛簸。隨意放置在小旅館和路邊店鋪的泥地上。坐著踩著,無所顧忌。它有著夥伴般的忠貞及堅強。
在裡面放下需要換洗的四件厚棉襯衣,T恤,兩條牛仔褲及粗布長褲。內衣和棉襪。一雙繫帶球鞋。可在旅館裡換用的枕頭及床單。10CM*15CM尺寸的和合本譯本的《聖經》。礦泉水。榛仁巧克力,消炎藥,創可帖。120頁的再生紙筆記本,碳素鉛筆,黑色圓珠筆。20只膠捲,CONTAX的T3相機,佳能G2數碼相機,充電器。衛生紙,毛巾,香皂,木梳,凡士林。以及一瓶ANNASUI的薔薇香水。我用這隻香水很多年。旅途中氣味的變更可以使空間產生一種微妙的距離感。這在骯髒的客車或旅館裡作用尤其明顯。熟悉的香水可以使人感覺帶著自我的歸屬感,而不被同化。
櫃檯後面的小姐詢問,需要靠窗的位置嗎。我略微猶疑了一下,說,什麼?又說,好。現在我常常需要重複確定來自外界的信息。拿住從櫃檯後面遞過來的機票,登機卡和護照,把它們塞進掛在胸前的繡花絲緞小包裡。這隻暗紅色的破舊繡包是在去尼泊爾旅行時帶回來的。
我買一些髒髒舊舊的東西,留戀那些似會凝滯其中的時間。以前曾在舊貨市場買過一件男式絲綢上衣,晚清的款式,黑底色,深藍松菊梅圖案,領子和袖口都是破損的。尺寸很小,我能穿。於是我就猜測,這是否是一個早夭的少年留下的。衣服質地上乘,所以應出身富貴。但在這件綺美的舊衣上,我看到死亡的陰影。他的記憶抵達我的手裡,也許就已時光流轉了上百年。但這種危險的美感卻令我著迷。
過安檢的時候,報警器一直響。我被叫到臺子上接受檢查。檢查器一碰到我左邊手腕上的舊銀鐲子就發出嘟嘟的尖利聲音。那穿著制服的男人對我說,小姐,你能先把你手腕上的鐲子摘下來嗎。這是一隻普通的純銀鐲子,鏤刻著古典的花朵圖案和漢字。我洗澡睡覺的時候也不離身,戴得已經接近皮膚的光澤。我猶疑著,說,很抱歉,我沒辦法把它摘下來了。它很正常,不是嗎。
在落地玻璃窗外面,一架龐大的波音757正拔地而起。呼嘯聲覆蓋了一切。機場大廳裡的人聲鼎沸。所有瑣碎的聲浪交匯成波浪,一層一層地撲打過來。我的耳朵裡有轟鳴聲。
聽力下降的第一條重要特徵是,常常感覺到耳鳴。
我已經開始偶爾會聽不清楚別人聲音不是太大的語言。
我會重複詢問,你說什麼。你剛才說了什麼。那個男子在腦出血之前有三天的時間失去了聽力。他給別人打電話,只能對別人說話,卻聽不到別人的回應。他感覺恐懼,一個人留在這突如其來的寂靜之中。
我的症狀還是輕微的。但我知道這是他給我的。如果年歲漸老,他的基因會在我的血液裡凸顯得更明確無疑。他所有的疾病都會給我。
皮膚敏感,偏執,無法被滿足的激情,冒險,對感情的野心與禁忌。以及某種失聰。
我站在臺子上,伸直手臂,無辜地看著那長型的檢查器在外套上重複滑動。它再次對我的銀鐲發出尖利的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