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鐵軍仍然在沉睡之中,那張原本就白皙的臉,顯得更為蒼白——此刻看上去,使得雷金枝猝然大吃一驚。
她靜靜地坐在雷鐵軍床邊,端詳著他消瘦的臉,心裡生出一種新的畏懼,試著用手探了一下他的脈搏,觀察了一下他的鼻息,覺得與先前無異樣,心裡才勉強鎮定下來。
人在極度驚恐之下,腦子裡常常是一片空白,會聯想到很多莫名其妙或是潛伏在內心深處的事情。
這一剎間,她腦子裡反映出的,已不再是外表瀟灑英俊的鄧雙溪,竟然是那個殺人魔王向陽君——那種粗獷的男性氣味,凌厲的出手,奇異的武功……確能予她一種強烈的震撼!
她今年十九歲了,活了十九年,還從來沒見過這麼意態軒昂、可怕厲害的怪人。
一想到岳陽樓,那番驚心動魄的搏殺情況,又顯現在了眼前。
她想到殺他的那一刀!
想到了他奪刀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一雙充滿了殺機凌厲的眼睛。
驀然間,她心裡起了一陣強烈的畏懼……思念再轉,對方在釋放她前一剎,似乎又有一種特別的光彩——總之,她竟然能夠在這個殺人魔王手裡逃出活命,不能不說是異數!
雷鐵軍發出一聲微吟,翻動了一下身子——一縷細細的血漬,仍然掛在他的唇角。
兄妹手足情誼,驀然帶給她深切的傷痛感觸,從而使她加深了對向陽君這個人的仇恨。
在這個世界上,哥哥是她最親近的人。兄妹二人相依為命,她不禁想到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全系哥哥所賜,萬一這個惟一的親人有個三長兩短,自己今後將何以為生?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紊亂極了,兩行淚水,情不自禁地奪眶而出。
她又想到了鄧雙溪這個人——他自稱精通醫術,願為哥哥療治傷病……也許他所說的是真活,可是,當時為什麼竟然會一口拒絕了他呢?是自己的矜持,抑或是自己在逃避些什麼?如系前者,顯然不合情理,因為事關哥哥性命,豈能容有矜持作祟?如果屬於後者,可就更令人費解了。
她不禁暗暗地問自己:“這個鄧雙溪豈能在我心裡佔有一席地位?否則,我又何必逃避他呢?”
喝了幾口茶,使她的思維更趨於明銳與冷靜。她開始靜靜地分析青冠客鄧雙溪這個人。
第一,鄧雙溪必然跟蹤她兄妹二人有一段時間了,是以他才會與他們同住在一個客棧。
第二,在岳陽樓與向陽君搏鬥時並沒見到鄧雙溪,但是現場情形他卻知悉得很清楚。
他所以沒有現身出來對付向陽君,可能有兩個因素,一是他自信武功不能勝向陽君,貿然出手,必遭奇禍;二是因為以上的原因,所以他只能躲在暗處,謀劃對向陽君暗中下手,以圖對向陽君不利。
因為以上兩點理由,所以他想到了拉攏他們兄妹二人,聯手對付向陽君。
至於他為什麼不在雷鐵軍負傷之前現身表明心跡,這一點雷金枝猜想到可能出於他的自私與借刀殺人心理。
她自信這一番分析頗近情理。
她又想到,鄧雙溪很可能與向陽君之間根本就無仇無怨,他對向陽君的敵視當然另有原因——
這個原因,雷金枝老早就猜想到了,關鍵就在於南嶽論劍這件事上。
事情分析到這裡,已經極為鮮明瞭。
誠如鄧雙溪所說,老一輩的五柳先生、崔奇、任秋蟬諸人,或因疾病,或因仇怨,俱己不可能在南嶽論劍時有所施展,甚至於不可能出現。那麼,能夠構成對他威脅的,當然只有年輕的幾個人。
是以暗中打擊向陽君這類強敵,使之在南嶽論劍時喪失實力,自是對他有利。
想到這裡,雷金枝幾乎有點鄙視鄧雙溪的為人了。
然而,如果站在同仇敵愾這條線上來說,能夠結交鄧雙溪這類強而有力的助手來對付向陽君,實在是上乘之策。
雷金枝忽然發覺到自己之所以並不厭惡鄧雙溪這個人,主要原因正是如此。別的原因當然也有,諸如他的翩翩風采,他的精湛武技,以及他在江湖上響亮的名號等等;只是這些原因附屬於同仇敵愾這個主要的因素,才會被發覺出來罷了。
床上的雷鐵軍翻了個身子,倏地睜開了眼睛。
雷金枝驚喜地看著他,問道:“哥——你醒了?”
雷鐵軍打了個要坐起來的手勢,雷金枝忙把他扶起,在背後墊上一個枕頭,讓他坐得舒服些,又為他倒上一杯茶水。雷鐵軍接過杯子,喝了幾口。
他臉上終於發出了一絲微笑——悽慘的笑容。
“哥——你的傷勢好些了沒有?”雷金枝極為關心地問,“要不要緊?”
雷鐵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眸子掠向窗戶,含著幾許欣慰,卻辛酸他說:“託天之幸,我這條命總算暫時保住了。”
雷金枝先是一喜,接著皺了一下眉:“暫時?”
“好厲害的火龍毒掌……”雷鐵軍伸展了一下身子,道:“如非你及時助我放出那股上衝的血箭,哥哥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臉上帶著一抹淒涼,由雷金枝扶著緩緩下地,慢慢地走了一圈,然後站住腳步。
“嗯——”他苦笑了一下,“妹子,你可知道,我如今功力已經廢了麼?”
雷金枝陡然一驚:“什麼,你的功力已經……廢了?”
“除非……除非……唉……唉……”他是那麼失望的搖著頭,頻頻苦笑著,“除非能有人擅金切玉膏之術,才能使我功力恢復;又須有內提丹爐的罕世內功,我身上遺留的火毒才得以盡去。否則,我這條命即便能繼續活下去,也不會超過三年。”
雷金枝由不住打了個寒顫:“……金切玉膏……內提丹爐……誰會這些功夫?”
“難!”雷鐵軍苦笑道,“事實上,我也不知道,金切玉膏並非什麼武功,而是最上乘內外兼理的一種醫術——內提丹爐是武功中的一種境界。這兩種造詣迥然不同,卻又必須一人兼領。試想,在茫茫人海里,這種人該是多麼難覓?”
聽了他的這番話,雷金枝不禁一陣黯然,緩緩地垂下了頭。她只覺得眼睛一陣發酸,淌下了兩行熱淚。
雷鐵軍苦笑道:“你也不要太難受了,這一切都是命——是非皆因強出頭,這隻能怪我不自量力,卻是怨不得人……”
“哼!”雷金枝冷笑了一聲道,“我今生只要有三分氣在,就絕不會與那個向陽君善罷干休。”
雷鐵軍聞言,搖了搖頭,臉色愈加悽苦,道:“你最好打消了這個念頭,向陽君這個人絕非等閒之輩——”
他臉上現出了一片呆滯,訥訥地接道:“我只看出了他深擅太陽功力,竟然不知道他的功力竟然那麼深,而且我不該一上來就下毒手,操住了他的髮辮……他為了自衛,才不得不厲手相加。所以,嚴格說起來,這個人的居心倒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麼狠毒……
我真是後悔啊!”
“後悔?”
雷鐵軍點頭道:“這個人原可與我為友,使我獲益良多,現在反倒成了敵人……也害了我自己!”
雷金枝氣不過地道:“他把你傷成這個樣子,你居然還幫著他說話……哼,在我看來,這個人仗著他是一身武功,目空四海、到處殺人,不足可取,我真後悔那一刀下手太輕了……”
“你知道什麼?”雷鐵軍苦笑道,“除了頭頂那一處練門之外,這人全身上下一經運氣,便是刀槍難犯。你那一刀所以得手,只是出其不意的偶然例外,以後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的機會。你要記住,千萬不可再貿然出手;否則,他可不會再對你手下留情了……”
雷金枝嘴裡沒有吭聲,心裡卻是一千個不服,看著哥哥這個樣子,也不願再頂撞他。
但是,她心裡不禁想到了青冠客鄧雙溪,並盤算著是不是應該把與他的一番邂逅告訴哥哥。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叩門的聲音。
一人朗聲道:“雷相公在麼?衙門裡的劉爺看你來了!”
雷金枝皺眉道:“劉爺——啊,莫非是那個劉大班頭?”
雷鐵軍盡力地坐下來,點點頭:“他們來幹什麼?開門讓他們進來就是——”
房門打開,一連進來了四個人,全是公門裡的人,其中二人正是日間岳陽樓見過的劉氏兄弟之二——劉昆、劉吾;另外兩個沒有見過,一個黑胖的個頭兒,一個黃臉漢子。
外面顯然還有人,只是沒有進來,燈籠火把照得一片通明!
鐵掌劉昆已不是日間所見時的那副興頭了,黑紫的臉膛上,就像抹了一層灰那樣淒涼,眸子也失去了原有的神采——他雙腕全折,經過一番包紮,用吊帶吊在脖子上。
雷金枝面色沉重地道:“劉大班頭——天這麼晚了,你們來有什麼事麼?”
鐵掌劉昆雙手不便抱拳,勉強地欠了一下身子道:“在下聽說雷大俠與姑娘下榻這裡,特為來拜謝白天救命之恩。雷大俠與姑娘在上,請受我一拜!”
一邊說一邊真地要跪下。
雷金枝忙上前扶住他,說道:“不敢當!大班頭你們請坐,我給你們倒茶。”
劉吾忙攔阻道:“這就不敢當了,姑娘快請坐下說話。”
雷金枝倒也不客氣,老實地坐下來,心裡對於這一群不速之客倒不甚表歡迎。
四個人相繼坐了下來。
鐵掌劉昆注目看著雷鐵軍,道:“雷大俠後來負傷的事,在下聽說了,為此前來探望。敝上呂大人,聽說雷大俠仗義援手之事,極表感激,特差在下奉贈紋銀百兩,以及手寫表彰義行的立軸一幅,請賢兄妹先行收下。至於雷大俠傷勢,在下也有妥善安排,一切皆可無慮。”
說完,向著他兄弟點了一下頭,劉吾遂將早備好的一個綢子包裹雙手送上。
雷鐵軍苦笑道:“貴上可真太客氣了,愚兄妹愧不敢當。貴大人手賜墨寶理當敬收,銀兩卻不便收受,仍請大班頭代為璧還才好!”
鐵掌劉昆怔了一下,道:“這——賢兄妹外出的人,身上總該有點路費呀!”
雷鐵軍哂道:“這個就不勞劉兄你費心了……”
幾個人又爭執了半天,雷鐵軍仍是執意不肯收下,劉昆當然知道這類人物說一不二的脾氣,恭敬不如從命,沒有將銀子放下。
雷金枝沉鬱地道::“我哥哥傷勢很嚴重,大班頭你剛才說——”
“啊!”劉昆臉上堆滿了笑容:“這件事姑娘放心,在下已聯絡了一位高人,承他答應,令兄的傷勢必然是無妨了。”
雷鐵軍微微苦笑了一下,抱持著懷疑的態度道:“實不相瞞,在下此刻功力已廢,氣走玄關,非比等閒,只怕絕非一般庸醫所能奏功。劉兄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看也就不要再麻煩了。”
鐵掌劉昆冷冷地道:“雷大俠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閣下的傷勢,在下也能夠瞧出個八成兒,不是我劉某人說一句狂話,錯非是我剛才提到的那位高人肯賜以援手,只怕閣下走遍天下,訪遍當世名醫,也是枉然!”
“大班頭,你說的是真的?”雷金枝心裡一動,“什麼人有這麼高明的醫術?”
“這個——”劉昆微微一笑,道,“在下此行,已備好了一輛騾車,只請賢兄妹隨在下一去便知!”
雷鐵軍冷漠地搖了一下頭:“劉兄必須先請賜告,愚兄妹此去是會見什麼人,當與不當,我才能作決定!”
劉昆知道拗他不過,嘿嘿一笑,左右看了一眼,道:“其實這裡倒沒什麼外人,說出來也沒關係;只是因為在下當初曾親口答應這位高人,不得洩露他的行藏……這個,雷大俠如有見疑,在下也只好實話實說了。”
聽到這裡,劉吾回身掩上了房門。
“雷大俠——”劉昆乾咳了一聲,道,“這位高人不是別人,就是駐錫西塘達雲寺,已經退休坐塔的靜虛老和尚!”
“靜虛和尚?”雷鐵軍凝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道,“竟是一位出世的長老?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雷金枝也由不住心裡好笑,她原當是甚麼驚天動地的人物,想不到是個默默無名的和尚!
鐵掌劉昆的表情卻十分嚴肅,冷冷笑道:“賢兄妹也許還有所不知,這位靜虛老方丈可不是一個平常的和尚!”說到這裡,他輕咳一聲,吩咐他兄弟與兩個陪行的公差道,“你們三個先到外面照顧一下,我們耽擱不了多久!”
劉吾情知他這位大哥口風最是嚴謹,這種情形,分明是不想叫他們三人聽見——對於這位老和尚的一切,他早就心存好奇,好容易就要揭曉一切,想不到還是被支了出去,一時好不沮喪。聆聽之下,只得遵命,當下站起來,同著兩個夥伴踱出門外。
雷金枝關上房門,轉回來十分好奇地道:“怎麼,這個靜虛老方丈莫非還有不為外人所知的隱情?”
鐵掌劉昆挑動著一雙濃眉道:“怎麼沒有?這件事……除了我劉某人之外,整個岳陽地面上,大概還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也正因為這樣,和尚對我劉某人不得不給些面子;要不然,憑著他目前一個跳出三界的出家人,怎會買我的賬?”
雷鐵軍緩緩地點了一下頭,徐徐道:“劉兄這麼一說,我明白了。看起來,莫非這位老方丈過去也是……武林道上的一位朋友?”
劉昆愕了一下,道:“怎麼,雷大俠你也聽說過?”
雷鐵軍搖了搖頭,道:“我只是隨便猜猜罷了!”
“一點都不錯!”劉昆點點頭,“雷大俠你可猜對了!這個老和尚過去確是武林道上的朋友,而且還是一位很有名望的武林高手。”
雷金枝道:“是誰?”
劉昆笑道:“這件事還不為外界所知,賢兄妹務請代為守口。否則,消息一經外洩,引起了一些想不到的事故,可就是在下的罪過了!”
雷金枝冷冷地道:“大班頭要是信不過我們兄妹,就不要多說,我們絕不多問就是!”
她一面說時,臉上罩起了一層淺淺的薄怒,兩隻眼睛向窗外望去。
劉昆這才知道這兄妹倆沒有一個好說話的,當下賠笑道:“姑娘不要見疑,在下只是為了慎重,不得不這麼關照就是了!”
雷鐵軍生怕妹子使性子說出令對方臉上掛不住的話,遂點頭道:“我們不會對外人洩露一字,劉兄大可放心!”
劉昆點頭道:“這就是了,這位靜虛老方丈,不是別人,正是二十年前,武林中極負盛名的紅葉居士任秋蟬任老前輩!”
雷氏兄妹登時吃了一驚,尤其是雷金枝更是驚異,因為方才她還與鄧雙溪談起過這個人,想不到竟會突然聽到了他的消息!
他們兄妹雖然年歲甚輕,可是像紅葉居士任秋蟬這等當年武林知名前輩,卻是久仰之至,萬無不知之理,而且江湖上有關這位紅葉居士當年的盛事傳說,更是膾炙人口,只要略有武林閱歷的人,無不知悉甚清。是以,當他二人一旦聞知這位前輩搖身一變遁跡空門時,怎能不大吃一驚!
兄妹二人都愕住了。
過了良久,雷鐵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這實在是令人萬萬想不到的事情,有關這位前輩的往事,我們聽得實在太多了……想不到他老人家已經遁跡佛門……”
“可不是!”劉昆微微搖了一下頭,“有關這位老人家的種種傳說,江湖上眾說紛紀,我們也實在是難辨真假,不過有一點,卻是真的!”
雷金枝急忙問道:“劉大班頭莫非指的是這位前輩是在逃避仇家的糾纏?”
鐵掌劉昆驚訝地道:“姑娘竟然也知道這件事!不錯,他老人家確是在避免與當年那個厲害仇家見面——”
雷鐵軍道:“劉兄指的是二十年前,與居士齊名的野鶴崔奇——崔老前輩?”
“誰說不是——”劉昆氣餒地道,“據說,他們是死冤家、活對頭;這輩子只要一碰上,必然非拼個你死我活不可。然而這麼多年下來,雙方年事都已經高了,況且雙方之一既已遁跡空門,對於生死仇恨,未必沒有另一番新的見解……在我看來,這位任老前輩雖然忘不了當年舊恨,倒也未必非要尋著故人一了宿仇不可,我想,這正是他老人家皈依佛門的緣由所在。”
雷氏兄妹聽了這番敘說,都點了一下頭。
劉昆臉上帶出一種神秘,微微笑了一下:“真正使得這位老人家逃避的原因,直到現在也並不為外人所知——似乎只有在下能道其詳,這也就是希望賢兄妹千萬代為守口的原因!”
“大班頭,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雷金枝真有些忍不住了。
鐵掌劉昆卻是不慌不忙地道:“賢兄妹雖然都知道他當年結仇之事,卻絕不會知道這位老人家還是當年大內重賞緝拿的欽命要犯吧!”
雷氏兄妹對看了一眼,覺得出乎意外!
鐵掌劉昆冷笑了一聲,又道:“就在我身上,還保留了一張二十年前大內頒傳下來的海捕公文。就憑著這一紙細述,經過我多年的留心暗訪,終於查出了這一樁當年的無頭公案……卻也使得這位遁跡空門的老和尚,不得不當面向我吐述一切——他求我法外施仁,對他網開一面。我也就權衡當年之勢,眼睜眼閉,多年來聽憑他法外逍遙……我們之間的這一秘密,已經保留了許多年了,若非是賢兄妹今天問及,我是不會隨便說出來的。”
“原來如此……”雷鐵軍喟然道,“劉兄雖是公門中人,倒是很講江湖義氣,愚兄妹實在是失敬了!”
鐵掌劉昆哼了一聲,冷冷地道:“在下雖然吃的是官糧,拿的是官銀,卻不忘出身武林世家,對於江湖上的朋友常常心存關懷。剛才所說的那位任老前輩,更是在下自童子時即心存敬仰的人物,自不會賣友求榮——顯然,賢兄妹對在下為人還不夠清楚!”
“劉大班頭這句話可就說錯了!”雷金枝微微一笑,“我們如果沒看清你劉大班頭的為人,豈會甘冒性命之危與那個殺人魔王在酒樓拼搏,我哥哥又豈會落下這一身重傷?”
鐵掌劉昆臉上一紅,點點頭道:“姑娘這麼一說,劉某人真是愧疚得無地自容了!”
他說到這裡,長長嘆息了一聲,又道:“這一次向陽君挾技南來之事,我早已耳聞,沿途州府不斷地發下緝拿追捕的公文,案落之後,府臺大人面諭限期拿人。我久聞此人非比等閒,深知自己絕非他的對手。經過再三斟酌,才想到求助老和尚幫忙——哪裡知道,適值老方丈坐關之期,在達雲寺一直等了三天也不見他醒轉。衙門裡快馬一日三催,無可奈何地匆匆趕回來;若非是遇見了你們兄妹,只怕這條性命已葬送在那廝手中了!
看來這都是命中註定之事,如果那一天請動了這位老和尚,說不定就是另一種結果了!”
雷金枝面色一喜,道:“對了,如果他老人家真肯出手對付那個向陽君就好了!”
雷鐵軍微微搖了一下頭,面現苦笑,道:“事情不會有這麼容易,這位老前輩如今到底已非武林中人,佛門戒殺,想要請他老人家再出來拿刀動劍,只怕是千難萬難!”
鐵掌劉昆愕了一下,搖頭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他老人家果真還有點江湖公義之心,這種事豈能不予聞問?再說,別人的事他儘可不聞不問,我劉某人的事他卻不能袖手不管!”
言下之意,無非是指他多年來對於這老和尚的知情不報、道義袒護,老和尚果真心存感激,就該知恩答報——雷氏兄妹當然省得。
雷鐵軍微微一笑,並不樂觀地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況乎這位前輩早已放下屠刀,即使他以此推卸,劉兄亦不能怪他無義——”
鐵掌劉昆哈哈笑道:“當然、當然,不過這件事關係我得失榮辱太大,老和尚他絕不能袖手旁觀!”
說到這裡,他忽然想起天不早了,忙道:“此去西塘達雲寺,還有一段路,我看雷大俠你的傷勢不輕,事不宜遲,我們這就走吧!”
雷鐵軍原來對於求醫之事,絲毫沒有信心,然而現在既知求醫的對象竟是內心非常敬仰的一位武林前輩俠隱人物,不禁油然潛生出一線希望,也就點頭答應了。
當下,即由雷金枝小心攙扶著哥哥,一行人步出客棧。
棧外早已備好了一輛寬敞的騾車,劉昆及雷氏兄妹上車之後,餘人分騎四匹健馬,當即向西塘出發。
雖然距離不遠,卻也費了有一個多時辰才到,達雲寺建在西塘鎮北的半山之上。
由於劉昆早已著人去寺裡打了招呼,所以在山道入口處,早已有人等候在那裡。
雙方見面之後,雷鐵軍見對方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年老比丘,此人面相清癯、骨瘦如柴。
劉昆走上前去,客套地道:“有勞師父久候,罪過!不知靜虛老師父是否已經醒轉?”
老比丘道:“劉施主不必客氣,施主剛剛離開老上人就醒過來了。住持大師將施主來寺之事面稟老上人之後,上人起了一卦,算定施主今夜當與貴客上門,所以特著老衲在此恭候。老衲才出得寺門,就見施主派來的快馬官差,說是施主一行等隨後就到。不一會工夫,施主等一行就來了。”言罷,雙手合十輕輕宣了一聲佛號:“無量佛——善哉,善哉——”
老比丘一雙深深陷在眶子裡、陰沉的眸子注視著雷鐵軍兄妹,欠下腰道:“這兩位施主,想必就是敝寺上人恭候的貴客了?阿彌陀佛——”
雷鐵軍抱拳道:“大師父太客氣了,在下兄妹不速之行,太打擾了!”
老比丘呵呵笑道:“不然,不然,荒林野寺,無以待客,敝寺簡陋……老上人還在恭候,各位請吧——”
言罷,單手一揖,另一隻手高舉著燈籠,在前頭帶路,不一刻來到了達雲寺前。
寺廟雖然並不寬大,更稱不上金碧輝煌,卻有一種幽深的莊嚴氣氛——
小小茅亭懸掛著一隻青銅巨鍾,一個年輕和尚正在撞鐘。一聲聲鐘鳴在山間縈繞,洋溢起漫天迴響,給人一種無比的寧靜感覺。
兩排蒼松拔雲直起——松樹高矮如一,雙雙對立,顯得極有妙致。松樹幹上,相對地平支著一盞盞紙燈,燈寵上書寫著“佛”字。在遠處看,宛似兩條婉蜒的火龍,一路伸展直下,盡頭處的那個月亮門,就是寺院的入口之處。
一行人隨在那個年老的比丘之後,踏著滿地的枯枝,一路進入寺門——
雷氏兄妹邊走邊思索著:這位當今的佛門高僧,亦即當年的風塵俠隱的身世變遷,不知包含著多少外人難以知曉的辛酸,誠若佛門禪語所言:“不可說!不可說!”
堵在月亮門正前面的,是一方隱蔽牆。牆邊有一塊佔地頗大的放生池,牆上龍飛鳳舞地寫著四個大寫——三湘淨土。
有一條蜿蜒曲折的羊腸石道直通內殿,石道上鋪著一式的六角形石板,色澤紅紫不一。足步踏踐時,發出一種清脆的異響之音。雷金枝好奇地細問之後,才知道這條蜿蜒石道名叫琵琶徑,道上石塊稱琵琶石,為天台山的佛門特產。
至此,前殿已在眼前,一片木魚誦經聲傳出來——透過大殿敞開的一排軒窗,可見數十僧人正在夜課。
一行人不敢打擾,在老比丘引導之下,繞過正殿,前行了一段路,見有一座平矮的偏小殿舍,掩藏在松柏之間。那裡有一盞高挑燈,散發著一片濛濛的光華,照著刻有“俗止”兩個大字的一方青石。
青石旁邊,一個唇紅齒白的小沙彌立在那裡。
見了客人,小沙彌雙手合十行了個禮,道:“老上人交待,因地方大小,僅請劉施主與兩位貴客入內,餘下的各位施主,請至前面佛堂飲茶休息!”
劉昆遂向劉吾等四人道:“你們先在佛堂裡坐一坐,我們去去就來。”
老比丘乃向四人比著手勢道:“四位施主請暫隨老衲到前院看茶,請!”
劉吾等四人原是心存瞻仰而來,一聽這話,未免失望,卻也無可奈何,便隨著年老比丘轉向前面佛堂,那個年輕的小沙彌同著雷氏兄妹等三人,繼續向偏小殿舍行進。
一縷淡淡的檀香,由舍房裡發出來,微風襲處,靜懸在簷前的兩列風鈴,發出極其輕微的叮叮聲。
卻聞得禪舍裡傳出一聲深沉的嘆息,這嘆息聲,使得行近門前的幾個人俱為之止步。
稍頃,聽見一個蒼老但含磁性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遇路上事,樂其便而姑為染指,一染指,便深入萬仞;理路上事,勿憚其難而稍為退步,一退步,便遠隔千山!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雷氏兄妹對看了一眼,覺得話中含意似對他們有所影射,又像是在自我解嘲。鐵掌劉昆微微一笑,正想上前出聲招呼,即聽得房中那蒼老聲音道:“三位來得正好,若再等不至就擾了老衲的晚課時間,請進來吧!”
劉昆微笑著道:“大師父真是神機妙算,怎麼知道我們來的是三個人?”
房內的聲音:“你等未來之前,老衲已由卦上測知,劉施主請關照貴客兄妹進來吧,不必拘禮了!”
雷氏兄妹聽後,不禁暗暗吃驚——蓋因對方非但事先知道有客人登門拜訪,甚至能測出來者為兄妹二人,當真是神機妙算了!
當下,劉昆答應著,隨即同著雷氏兄妹步入禪舍。
正面偏殿有一金身如來寶像,靜虛上人的禪房卻在偏右的那一間。
但見房門前懸有兩面粉色貝殼,其薄如紙,大如巴掌,既非門簾,更不知用作何用?
禪房裡亮有栲栳大小一團燈光,燈盞式樣古雅——為一隻青銅仰首的仙鶴,由長長的鶴嘴內吐出碧青色火焰,滿室生華。
三人先向那尊金身如來佛像行禮膜拜之後,才走近亮有燈光的禪房。那個引導他們三人來此的小沙彌,站立在殿門外未曾跟入。
劉昆同著雷氏兄妹二人,方自行近門前,距離禪房尚有丈許,即聽得眼前傳出一陣清徹的脆響聲。雷氏兄妹不禁猝然一驚——竟是那懸在門扉上的兩片貝殼作祟。
那兩片貝殼打磨得極其薄刃,垂系在細如繭絲的兩根垂線上。殿堂內風息不染,那貝殼原呈靜止狀態,一沾微風,哪怕是人身轉動帶起的細微風力也能使其激盪出聲,設計之巧妙確是極盡靈思。
那陣子貝鈴聲息,直到三人深入禪房之後,才行自止。
但見一位貌相清癯的瘦高和尚盤坐在一樽蒲團上。
禪房裡的擺設極為簡單,除去和尚坐的一樽蒲團之外,另外尚有兩樽,分設左右,外有矮几一張,白木矮凳一張。
老和尚身披杏色袈裟,迎著三人單手打了個問訊,口宣佛號道:“無量佛——三位施主遠來辛苦,請各自落座,不必客氣。”
雷鐵軍合十作揖道:“弟子雷鐵軍與舍妹金枝參見大師!”
靜虛上人側身道:“當不得——雷檀越兄妹請坐!”
兄妹落座之後,劉昆才嘆息道:“老上人,在下晨間離開時,正好你老坐關未醒,因有要緊公務在身,不能久候,來不及請示就匆匆去了。適才聽那位接引的師父說,在下剛走了不久,老上人就已醒轉,可真是太湊巧了,現在又來打擾,實在是罪過之至!”
和尚清癯的臉上,未著絲毫表情,淡淡一籲道:“老衲記得前歲與施主曾經有過一次長談,當時老衲將心跡向施主說得甚為明白。出家人心如古井,是凡俗事皆視為魔障,不宜沾得——阿彌陀佛——老衲這一點苦心,尚希施主垂注,賜以諒解才是!”
雷鐵軍心中一怔,暗忖著果如自己所料,這和尚必然知道劉昆來此心意,是以不待對方開口說話,就先推脫個乾淨。
然而,劉昆自有應付方法,他聽了老上人的話,臉上並不失望,而是哈哈笑道:
“好說、好說,在下當然不曾忘記。老上人,這件事我們等一會兒再談。這位雷兄,眼前遭了暗傷,卻是刻不容緩,需請大師父施展妙手,賜以活命之機。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嘛!大師父,這可是善功一件呀!”
靜虛方丈訥訥道:“阿彌陀佛,老衲雖然深擅醫術,卻因課業繁忙,已經多年不以此濟世。這位少施主的傷勢看來甚重,老衲是否能有把握醫好,卻是不得而知!”
他邊說邊把目光視向雷鐵軍,點著頭道:“雷施主請近前來看看。”
雷鐵軍答應一聲,合十欠了一下身子,走向老和尚身邊站定。
靜虛上人就著面前燈光,先察看了一下雷鐵軍臉上的氣色,一雙長眉微微一皺,略閉兩眼,並伸出一隻手把向雷鐵軍之脈門。稍頃,他倏地顯現出無比的驚訝!
“看起來,你真氣俱虛,上中元氣渙散,僅下丹田能獨守,好危險——”
他不停地搖著頭,震驚地問:“你可是受了敵人的掌傷?”
雷鐵軍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沮喪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一旁的雷金枝忍不住道:“大師父,你老人家看這個傷要緊麼?”
“姑娘!”老和尚臉上籠罩著一片森嚴,道,“老衲有幾句話,容令兄回答之後,才能論傷情!”
他話聲微頓,目光轉向雷鐵軍:“雷施主請坐!”
雷鐵軍見他表情如此,心中不免微存不解,當下一揖落座,道:“大師父有話請講當面,小可知無不言。”
靜虛上人冷冷地道:“不瞞施主說,老衲早年亦為武林中人,自皈依佛門後,這三十年不再過問武林中事,這一點施主可曾知道?”
雷鐵軍怔了一下,遂道:“這個……倒是不知。”
靜虛上人冷冷一笑,道:“莫非這位劉施主,不曾把老衲出身向賢兄妹道及?”
劉昆笑道:“老上人這可是你自己先說出來的,在下可是沒有說過。”
靜虛上人“唉”地嘆息了一聲,道:“自那年劉施主你上山道出老衲昔年底細後,這多年以來老衲無時無刻不心懷隱憂,預料著總有一天老衲必得為你所累,今日果然應驗了!”
鐵掌劉昆臉色一紅,汗顏地笑了笑:“老上人可真是神機妙算!在下還不曾開口道出來意,你老就知道將要說些什麼了。”
這幾句話明面上是藉著老和尚的話頭髮揮,暗中卻表明了態度,很是老練。靜虛上人聽後,更斷定所料不差。他微微呆了一下,臉上現出一片苦笑!
“劉施主——”老和尚冷冷地道,“老衲自知欠了你一份人情,只是有關江湖武林中事,請恕老衲如今身份不便,萬難干預……耿耿此心,望見諒!”
鐵掌劉昆愣了一下,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強自作出一副笑容,道:“好說,老上人,這件事咱們等會兒再談,只要你老人家決心不為,在下亦無勉強之理!”
“阿彌陀佛——”老和尚口宣佛號道,“劉施主萬請海涵!”
言罷,他的一雙眸子轉向雷鐵軍,道:“雷施主,老衲已由你脈相上探知,施主所受掌傷極為嚴重,且掌力大不尋常。由此可知,掌傷施主之人,必系武林中極為罕見的奇人。不是老衲佛門中人怕事,這等厲害仇家,施主萬萬不得招惹……俗謂:冤家宜解不宜結,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確是為人明哲保身之至理,施主宜切記之!”
雷鐵軍黯然一笑道:“老師父教誨甚是,小可謹記不忘,請問傷勢如何,是否有救?”
靜虛上人道:“不瞞你說,施主身中掌傷,系脫胎於自然界的一種奇異功力,因此老衲推斷掌傷施主的這個人,必是一個酷愛自然之士。方才老衲在施主近身時,已試以本身所練之無相元炁,周行施主全身上下,探知你中了奇熱氣功。以此而思之,只有行太陽真熱元罡,或得地磁陰煞才能具有此等功力!說到這裡,請恕老衲打個岔,倒要問一下那位掌傷施主之人有多大年歲?”
雷鐵軍心中甚是欽佩,所謂“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老和尚初初一見,即能有這番觀察,果然是個大行家,見解一針見血!
雷鐵軍據實回答道:“約在三十上下!”
“唔!”老和尚微微點了一下頭,驚異地道,“這麼年輕?如此看來,此人一定是個體魄魁梧、聲音宏亮、性近魁罡之人了?”
雷鐵軍點頭道:“大師高見,正是如此!”
“這就是了。”老和尚冷冷地道,“那麼,此人練的必是太陽真熱罡元之功——一名元罡功,或稱火龍功、太陽功……好險!”
劉昆在旁插口說道:“老上人有什麼高見?”
靜虛上人口宣佛號,唱了一聲“無量佛”,乃道:“幸虧這人所練功力系元罡一門,倘若採自地煞,華佗在世也是無能為力的!”
雷金枝不禁欣喜地道:“這麼說,我哥哥的傷大師父你能夠醫治了?”
“老衲不能如此自信!”靜虛上人長長吁嘆一聲,道,“這些年來老衲武功雖不曾全拋,卻也大為生疏……如要令兄不死,得先要施展內提丹爐之極上內功,將令兄身存之太傷丹毒提吸而出……”
他頓了一下,又道:“這只是第一步——雷施主內罡真氣已經渙散,要以金切玉膏之術一一使之連接。兩者相輔配合,施展得體,方能初步論吉……”
雷鐵軍聽他這麼一說,證明與自己的覺察相符合,不禁由衷欽佩,立時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大師所言極是,尚請破格成全。雷鐵軍若得條命,今世必效犬馬,以報大恩。”
“阿彌陀佛!施主言重了!”靜虛上人面色平和地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這件事施主等既已上門,老衲萬無推卻之理,只是有一點請施主答應老衲。”
雷鐵軍欠身道:“大師賜告!”
靜虛上人冷冷地道:“施主既是武林中人,當知武林規矩,老衲今日為你治療之事切忌走口。否則,那人斷斷不會與老衲干休,這一點施主你可明白?”
雷鐵軍點頭道:“大師不必顧慮,小可省得!”
聽到這裡,一旁的鐵掌劉昆忽然冷冷笑道:“任大俠呀任大俠,你當年屠龍搏虎的萬丈豪氣哪裡去了?如今一入空門,居然連一個剛剛出道的黃口小兒也畏懼不成?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靜虛上人面色猝然一變,一雙長眉倏地挑了一下。但是,畢竟數十年佛門深修,練成了“不動心”的涵養心性,未現怒容。
他雙手合十,輕聲宣道:“阿彌陀佛——在佛言佛,老衲跳出三界之人,自然不宜再納入江湖是非漩渦。劉施主如不以老衲為然,老衲也就不擬多事,怠慢之處,尚望海涵——阿彌陀佛!”
這位老和尚一連宣了幾聲佛號,雙手合十,雙目下簾,大有肅客之意。
鐵掌劉昆頓時僵怔當場,驀地跺了一下腳,道:“你好——”
雷金枝眼看著雙方話不投機,生怕激出事端,匆匆站起道:“劉大班頭,你就不要再說了……”
她接著轉向閉目合十的靜虛上人道:“大師父,你的話我們都聽好了,師父如今是出家人,自然不能再強逼你老人家干預武林中事。這一點你請放心,我們一定不會對外宣揚的!”
劉昆無奈之下,也幫陪著說了許多好話,靜虛上人卻目不開簾,毫不理睬。
雷鐵軍眼看無望,長嘆一聲,苦笑道:“人各有志,豈能相強?既然如此,愚兄妹先行,向大師告辭了!”
說罷,深深一揖,轉身離開。
他身子才自轉過,卻聽得老和尚發出了一聲嘆息:“阿彌陀佛——雷施主請稍安勿躁,老衲既應之事,豈有反悔之理?蓋乎順心理性,作一番自我檢討;即使劉施主有所要求,亦在老袖付度之中。此事看來已是無可避免,老衲當在可能之內略盡心力,以期順應此一劫數罷了!”
老上人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嘴裡連宣佛號道:“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言罷,但見他坐著的身體左右搖晃,一雙銀眉更是頻頻眨動不已——滿臉痛苦模樣。
甚久之後,才霍地睜開了一雙瞳孔,搖動的身子也緩緩定住。
這番形樣,在場的人都看得莫名其妙。殊不知,和尚在短短時間之內,已運用佛智作了一番天人交戰,更對自身眼前的一步塵劫不得甩脫,那搖動的形相,正為清醒內外靈智的倒禪工作,旨在明心見性而已。俗人佛緣單薄,自是不解,對於和尚的前拒後納,出爾反爾,不禁心存迷惑。
靜虛上人既然有了一番滲透,也就不甚顧及,便向著雷鐵軍道:“雷施主你請盤膝坐定,老衲就為你施展功力,內卻丹毒,看看是否能夠奏功吧!”
雷鐵軍想不到對方一經承諾,立刻劍及履及,心中大為感激,忙深深一揖,在和尚對面坐定。
靜虛上人看著雷金枝,點頭道:“煩請姑娘將那盞燈移近眼前。”
雷金枝應言將那盞青銅鶴形古燈移到跟前。但見老和尚抬手捏住鶴頸燈嘴一轉動,光華下傾,照射在雷鐵軍臉上。
靜虛上人一雙眸子緊緊盯在對方臉上,甚久之後,他才微微點頭道:“施主瞳孔光華已呈散亂,色作靛紫,此乃真氣內精大耗之故。所幸神智尚能守舍,重創之下竟得如此,倒是難能可貴,足見施主平素精於練功之幸。此功修來不易,武林之中,據老衲所知,惟四明山之一陽神君與東海七巧嶺之青蟒客雷……”他說到這裡,自己微微一驚,喃喃道,“無量佛——善哉,善哉!莫非賢兄妹就是東海七巧嶺青蟒客雷蛟的後人不成?”
雷鐵軍輕嘆一聲,點頭道:“大師所料不差,雷蛟太君,乃是愚兄妹祖父,小可一身武學亦為太君親自傳授,只可惜學藝不精罹此重傷,為家門蒙羞,慚愧之至!”
靜虛上人道:“阿彌陀佛——如此說來,老衲與你們兄妹倒有些淵源了!”
雷鐵軍恭聲道:“大師莫非與家祖有舊麼?”
靜虛上人喟然一嘆:“那已是太久的事情了……蛟兄生性豪放,怪絕天下。據聞,不幸墮崖傷足之後,性情更異。我二人平生只得三面之緣,自老衲皈依佛門之後,已不聞故人音訊……他如今可好?”
雷鐵軍臉上強作笑容,恭聲回道:“還好……”
靜虛上人苦笑道:“蛟兄練神之功,堪稱天下無雙,以其所練青蟒胎術神功,獨步字內。若非東海距離遙遠,少施主你這一身傷勢請令祖代勞,當能手到病除,卻又要較諸老衲高明多了。”
雷鐵軍兄妹二人對看一眼,各人臉上俱情不自禁地現出了一番悽慘。
靜虛上人銀眉微微一皺,道:“怎麼……莫非令祖他……”
雷金枝悽然道:“大師父還不知道麼?我爺爺自東海採藥墮崖之後,手足為毒蒺藜所傷,昏迷一百天之後為神醫馬玄子剁去手腳,已是一個……十足的廢人!”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雙手合十,黯然地道,“這件事老衲竟是不知……罪過,罪過!莫怪乎數十年未聞其行蹤……可惜,可惜!”
他邊說邊浩嘆不已,一雙眸子又緊盯著雷鐵軍的臉,點頭道:“這麼說,令祖傳授汝兄妹武功,只得口述心法了?”
雷鐵軍點頭道:“正是如此!”
“這就是了!”靜虛上人苦笑著道,“那青蟒胎術神功必欲內習於神,外見於形,失去手足,自難百尺竿頭再上層樓。少施主不得令祖之示範,僅憑口述,自是大打折扣。
可惜,可惜!否則,那青蟒胎術一功,絕不至輸與那人火龍毒掌之下;若滲以五行功力,更有制勝之可能,少施主你也就不會有眼前這一步厄運了。廢話少說,且待老衲看看你的傷吧!”
靜虛上人說著,雙手連連搓動不已,忽然同時遞出,按在雷鐵軍一雙“乳中穴”上。
雷鐵軍登時宛若觸電般地打了一個哆嚏,那張臉剎時間變為鐵青之色。
只見他上軀一挺,竟由嘴裡沁出了一口鮮血。
雷金枝神色一變,忙伸手扶住哥哥欲倒下的身子。恰在這時,靜虛上人收回了雙手。
“施主氣血大耗,已不足擔受老衲功力……這便如何是好?”他抬眼一看雷金枝,微微點頭道,“有了,姑娘你可曾習過令祖定神歸元之術?”
雷金枝點頭道:“習過——只是造詣不深!”
靜虛上人大喜道:“這樣就好,既然如此,你可助令兄一臂之力!”
雷金枝怔了一怔,點頭道:“請大師關照!”
靜虛上人道:“姑娘內提丹田,以右掌直抵令兄後背‘志堂’一穴,默運定神歸元之術,將本身功力徐徐注入;不過要注意,須不急不緩,隨著老衲丹爐之力共為反哺,一周天之後,即可慢慢收回!”
雷金枝問清楚之後,點頭答應。
只見雷鐵軍盤膝墊上,早已全身汗下,模樣憔悴之極。只是待雷金枝的手掌一經按抵,登時神情大振,疲態盡消。
靜虛上人見狀點頭道:“吉人自有天相,少施主得力令妹一掌之助,看來這條命是保住了!”
說時雙掌再搓,如前樣按在了對方那對“乳中穴”上。這一次果然較諸前一次大見不同,身子只是在剛一著掌時抖動了一下,當即就穩住了。倒是他身後的雷金枝吃力不小,一張粉臉漲得通紅。
雷鐵軍只覺得透過老和尚一雙手掌,發射出兩股奇寒氣息,一經入體,如著冰露!
可是緊接著即覺出下腹奇熱如焚,隨著上人氣機行過之處,一絲絲導引而起。
如此一來,一熱一寒相互對消,體內即生出無限溫煦感受,嘴裡雖不便出聲說話,心裡卻是明白,知道老和尚正在運施內提丹爐極上功力,將自己身中之丹火劇毒逼發而起,雙方對消。這一步驟似乎運施得甚是順利,配合雷金枝的內力支援大見功效。
雷鐵軍只覺得身上無限舒但,宛若“入定”時之陰陽交泰。有了這番見識,他就守定神舍,不驚不喜,慢慢地已能配合著二人功力有所接引。
一炷香後,靜虛上人才向雷金枝點頭示意,陡地收了雙掌。
雷金枝配合著對方掌勢,猝然抽回了手,由不住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已是汗透羅衫。
靜虛上人輕聲宣道:“無量佛——雷少施主看來無妨了!”
他邊說邊輕起大袖,揩拭著臉上的汗珠,緩緩自蒲團上站起,向窗前走去……
這時,雷鐵軍雙目下簾,顯然已經達到入定境界。
鐵掌劉昆直到此刻才插上嘴:“大師父,這位雷兄弟不礙事了?”
靜虛上人默默點了一下頭,伸手指了一下外間殿房,緩緩步出。
劉昆與雷金枝隨後跟上。
三人行至佛殿落座之後,老上人才吩咐殿前弟子侍茶,並向雷金枝道:“姑娘武功已甚見火候,以此推想令兄更非弱者了。他功力並沒喪失,只限於氣血兩虧,不能施展。
經過方才老衲丹爐九轉之後,已將其五行真氣一一銜接,如加上調養得宜,將在七日之內恢復功力……”
雷金枝喜道:“老上人成全之功,愚兄妹刻骨銘心,今生今世永遠不敢忘懷。大師在上,請受弟子一拜!”
說完她真個行禮拜謝。
靜虛上人點點頭,說道:“罷了……令兄此刻正在引功內行,約半盞茶之後,即可醒轉行動。那時,當老衲以金切玉膏之術,略擊其十三節脊骨,即可大功完成。此一功德所以能夠圓滿,姑娘功勞亦不可埋沒;老衲出世之人,何敢以此居功,倒是——”
他微微一頓,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喟嘆,目光轉向一旁的劉昆苦笑道:“劉施主,如果老衲料想不差,你對老衲尚有所求,且直言說出來吧!”
鐵掌劉昆面色微微一紅,輕輕咳了一聲,道:“不敢,唉——這都怪在下學藝不精,給大師平添了許多麻煩!”
靜虛上人溫聲道:“有話直說,不必客氣!”
鐵掌劉昆輕咳一聲,面色甚窘地道:“既承大師見愛,在下就直說了吧,事情是這樣的……最近我們三湘地面上,出了一個武功極高,卻又生性兇惡、殺人不眨眼的傢伙——”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宣了一聲佛號,打岔道:“施主可是親眼所見,或只是道聽途說?”
劉昆嘿嘿冷笑道:“罪證確實,鐵案如山,在下與雷氏兄妹都親眼看見過!”
靜虛上人看了雷金枝一眼,道:“是麼?”
雷金枝點點頭:“千真萬確!那個人就是打傷我哥哥的向陽君!”
老和尚苦笑了一下,看著劉昆道:“劉施主請說下去,那人殺死的都是些什麼人?”
“是……”“鐵掌”劉昆道,“有洞庭神君蒼海客之稱的齊大俠齊老太爺,大師對齊大俠不會陌生吧?”
靜虛上人點著頭道:“你說的是齊天野!老衲對齊大俠倒是久仰之至!”
“不錯!”劉昆冷笑一聲道,“他就是在岳陽第一個遭受向陽君殺害的人!”
老和尚一雙長眉倏地一蹩,遂點頭道:“這位施主與老衲曾經有過一段交往……此老乃是六合門武術出身,自練成六合門神劍之功後,一身武功已深入堂奧——怎麼,連他也敵不過那個人?”
“唉,說的是呀!”劉昆哭喪著臉道,“他老人家死得好慘——經衙門裡驗屍證明,齊老爺子是被對方一劍穿心而亡!”
“唔!”老和尚留神地傾聽著。
“怪的是——”劉昆神色突變道,“齊老身上的衣服,並無絲毫破損,大師父你說怪不怪?”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喃喃地念了一聲,唇角掛出一絲冷笑,道,“這件事儘管驚人,卻並不怪異。施主既是習武之人,當知‘劍以氣使’這四個字的涵義。”
劉昆點點頭,表示知道。
老和尚乃冷冷地道:“這就是了,這人殺害齊天野的手法,正是以本身真氣,貫注入劍身,形成了上乘劍道中所謂的劍炁,是以殺人之後,外面仍能保持原狀,絲毫不顯露痕跡!”
他雖然對於蒼海客——齊天野的死,作了精確的分析,內心卻生出了一番激動。
“無量佛,善哉、善哉——好高明的劍道!”老和尚冷笑了一聲,銀眉頻眨,“只是手法未免太過於狠毒了,阿彌陀佛!”
劉昆“哼”了一聲,道:“齊老劍客為洞庭有名的大善士,平素熱心地方公益,樂善好施,又與敝衙大人私交甚篤,就是布政使那裡,他老人家都有交情。大師父請想,這件案子衙門裡豈能不追究、不限期破案嗎?”
“哼哼——”靜虛上人平和地道,“齊天野落籍洞庭之後的一切老衲並不清楚,只知此人前身為惡多端,少說也有百十條命案。阿彌陀佛——老衲無意再對死者置貶,少說一點吧。不過,這些也都是三數十年以前的往事了!”
雷金枝大為驚異,不禁長長地“啊”了一聲。
劉昆則怔了一下道:“這件事在下倒是不知,不過洞庭居民,誰不知這位齊老爺子是個大善士,再說上面有所交待,這案子是非破不可的!”
靜虛上人點點頭道:“施主所見甚是,齊天野果真已洗心革面,悟卻前非,既往就大可不咎!”
“是啊!”劉昆狠聲道,“再說,向陽君的罪狀更不只一樁,說起來真是數不盡!
大師父也許不知道,湘陰的盛氏雙英盛世勇、盛世平兄弟二人,今晨在岳陽樓也遭了這廝毒手,死於非命!”
靜虛上人面色一怔,又宣了一聲佛號。
劉昆乃源源不絕將盛氏兄弟遇害經過講說了一遍,靜虛上人聽後,沉默了許久,卻未曾說話。
劉昆冷冷一笑,接下去道:“大師父請想,嶽州府有此狂徒存在,地方上豈能有安寧?府臺大人限在下三天破案……大師父你老可也看見了,在下這一雙手……唉……”
頓了一下,他哭喪著臉道,“……若不是雷氏兄妹仗義援手,命只怕早沒了……是以在下萬般無奈,才想到了大師父老人家。看來,也只有你才能對付得了這個人,是以冒昧登門求見……”
靜虛上人冷冷地哼了一聲,緩緩站起來,走了幾步,道:“劉施主之意,莫非要老衲脫下這襲袈裟拿刀動劍不成?”
“這個——”劉昆愕了一下,苦笑道,“大師父本系武林一代宗師,紅葉居士任秋蟬大名,武林中人哪一個不知道?”
“阿彌陀佛!”靜虛上人打岔道,“劉施主不必再提任秋蟬其名,任某人在老衲心中早已物化子虛,全然不存在了……無量佛——罪過,罪過!”
劉昆訥訥道:“話雖如此——大師父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卻不曾丟掉。在下之意,只要大師略顯身手,即可將那廝治服!”
“施主對老衲過於抬愛了!”靜虛上人苦笑了一下,道,“總結施主方才所說,那人功夫傑出,不怕施主見笑,即使老衲全力與其一拼,亦未見得是其敵手!”
劉昆不禁呆了一呆,訕訕地道:“這麼說,大師父是決計不幫在下這個忙了?”
靜虛上人長長嘆息一聲,苦笑道:“請劉施主見諒,這件事,只怕老衲無能為力。”
劉昆冷笑道:“大師父雖是出家之人,但到底是出身俠義之門,豈能見義不為?”
靜虛上人忽然嘆息道:“罷,罷!劉施主,老衲有一變通之計,要老衲親自出山勢所不能,老衲卻可指點施主一條明路,如果你遵照老衲之言行事,卻不啻老衲親自出手一樣?”
鐵掌劉昆原已大失所望,聽後不禁大喜,但表面上並沒表現出來,只是乾笑道:
“在下願聞其詳!”
靜虛上人雙手合十,道了聲“阿彌陀佛”才說道:“雷姑娘,你果真傷中了此人一刀?”
雷金枝點頭道:“不錯,確是刺中了他一刀!”
上人道:“那人可曾失血?”
雷金枝又點頭道:“流了不少血,但是不曾刺中他身上要害!”
靜虛上人訥訥道:“無須傷中要害,只要見了血就好——老衲實在心中奇怪,因為如照你二人所說,這個向陽君分明具有金剛不壞之軀,豈能為姑娘短刀所傷?”
雷金枝道:“大師說的甚是,我那一刀所以能傷得了他。乃系出其不意。聽家兄說,對方所練的乃是內氣之功,平素不經運氣功力不顯,一經運息才會刀劍不入。我那刀的確是出其意外,只可惜我刀力不足,否則必可當場置他於死地了!”
靜虛上人微微頷首道:“令兄與老衲所見略同,情形正是如此,只是令兄似乎還不知道,向陽君目前生命亦在垂危之中!”
“哦?”雷金枝大為驚奇地道,“老上人你是說因為我那一刀……”
“不錯!”靜虛上人冷冷一笑,“正因為你那一刀!”
“可是……我那一刀並不曾傷中他的要害!”
“無須傷中要害!”靜虛上人道,“只失血就足夠了,你們也許還不知道,像他那種練習自然功力的人,惜血如寶,即使失落點滴亦有關聯。更何況,他身習太陽元罡之功,一旦失血,必會引發一種叫‘反潮’,的奇怪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