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老哥:
最近爽嗎?你在黃泉,還常有鹽菜和黃豆吃嗎?
你對我影響挺大。你的影響不是來自你點評的《莊子》、《離騷》、《史記》、《杜詩》、《水滸傳》、《西廂記》等等才子書,不是你秀才造反被殺頭,也不是來自你對於漢語現代化的貢獻,而是來自於你對於小事兒的態度。你的這種事兒屄態度,在我四十歲前後,相當程度地影響了我的人生觀。
比如,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一個小問題:痔瘡,治還是不治?
我的中學體育老師有痔瘡,持續疼痛,臉上常常露出思考人生的痛苦表情,犯病嚴重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剛看了一宿《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和《佛教邏輯》。他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坐在一個破硬質游泳圈上,在操場上曬太陽,督促我們繞著操場跑圈,他的痔瘡在游泳圈中間懸空,不負重不受壓,他的表情愉悅幸福,他說,如果游泳圈能透氣,有風吹拂屁股,人生就圓滿了。
雖然說十男九痔、有痔不在年高、無痔空活百歲,很久以來,我無痔地存在,在我自己沒得痔瘡之前,我無法理解體育老師的痛苦和幸福。我的痔瘡來得悄然無息,多年久坐、嗜辣、耽酒、不做提肛運動,一覺兒醒來,擦屁股的手紙上沾滿鮮血。醫生摸了一下,說,內痔,五點位,排除直腸腫瘤,是否手術,自己決定。
手術呢,聽說麻藥藥力過後,一個月生不如死。為了防止傷口長死,塞棉條。每次換藥,殺豬叫。一個月之後,如果繼續久坐、嗜辣、耽酒,很可能復發。不手術呢,身上一直有個不癒合的傷口,流血的時候,染內褲,收口的時候,腫,癢,手碰了再抓東西吃,糞口傳播,肚子痛,傷口持續接觸感染汙物,還有可能惡變。
如果是你得了痔瘡,你治還是不治?你文字論述中和痔瘡最近的是“三十三不亦快哉”中的一條:存得三四癩瘡於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我想,你八成是不治。
我類似的擰巴還有很多,全是因為各種不同的小事兒。比如鎖兩次房門,比如撿起地面上的雜物,比如睡覺前一定要小便一次,比如受不了事物在自己接手之後的破損和劃痕。我也知道,東西是買來用的,用,就會有劃痕,就可能破損。我也知道,是表面就有劃痕和破損,哪怕是全新的東西,在十倍、二十倍、一百倍的放大鏡下,表面也有劃痕。我甚至知道,創造、保護、毀滅必須保持平衡,即使殘酷,毀滅也是必須的,仔細端詳,毀滅甚至是美麗的。但是我就是看著因我而生的劃痕和破損,內心擁堵,百般不爽。
我長久地自我批判,為什麼能看透生老病死、名利得失等等“大事兒”,明白一切大的人生道理,卻病態地糾纏於這些芝麻小事兒?“死都不怕,還怕劃痕?”為了克服自己的事兒屄,我曾經有意地長期戴一塊被我醉後磕出一處劃痕的手錶,腰裡栓一塊被我失手摔殘左眼的一等一漢八刀白玉蟬,期望心靈逐漸適應這種不完美,花落,水流,雲去,氣定神閒。結果是心煩氣躁,踢狗罵貓,打坐沒用,修行盡失,噩夢連連,夢裡全是缺了一隻左眼的白玉蟬,摔殘的斷面一夜一夜地在夢裡刺眼。
對於類似的事兒,你的處理方式是:“佳磁既損,必無完理。反覆多看,徒亂人意。因宣付廚人作雜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簡單說,眼不見,心不煩。
好吧,我是一個俗人,我離佛千萬裡,你對於小事兒的態度教育了我,我立下大志:“如果不影響他人,小處過不去,就不強迫自己過去了。大通達、小擰巴、事兒屄地過餘生,就是我的大志。”
痔瘡不治了,留著解悶兒,腫腫、癢癢、痛痛、每月流血不止而不死,幫助我理解女生的痛苦,提醒我生命在肉身上時時刻刻地真實地存在。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