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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乘

    王鋒主編:

    見信好。

    寒來暑去,白馬過隙,青山依舊在,老了不少老太太,不覺之中,從2009年9月到2010年9月,給GQ中文版、給你寫了一年的稿子了。這一年裡,你住卷首,我住卷尾,見過兩面,人多,酒少,沒細聊。這一年裡,工作、寫字、生活,其實,天天有拍案驚奇,藉著週年,和你嘮叨一下。

    1.工作

    我姐過去二十年一直在灣區,她認識一個華裔大姐,生在舊金山唐人街,四十多了,拳腳刀棒不錯,幾乎一句英文都不會說,幾乎沒有正式工作做,嫁了個學做芯片設計的清華留學生。2008年初,這個大姐,揹著老公,從銀行貸款在灣區買了五套房子,全部零首付,全部前三年免息,還送裝修。2月份的時候,我姐當笑話講,我後脖子一涼,距離崩盤不遠了。三個月後,經濟危機就來了。

    從2008年中到2009年初,我一個客戶是中國最大的石油公司,看到油價從近200美金一桶跌到40美金;我另一個客戶是中國最大的航運公司,看到波羅的海貨運指數跌了90%;我最大的客戶,生產的乾貨集裝箱佔了全世界60%的市場份額,看到全部乾貨箱生產線停產。這個客戶的CEO和我說:“馮唐,過去三年,要不是咱們一起做有限多元、相關多元,硬把乾貨集裝箱的收入佔比降到40%,這次就過不去了。”我說:“這是我在麥肯錫做的最得意的幾件事兒之一。”

    2009年中,離開麥肯錫、加入一個老紅籌集團的決定做得非常快,沒用PPT,沒用Excel,沒用Access,基本沒過大腦,基本是用頭皮和腳跟想的。

    2009年中,加入這家紅籌集團之後,很快發現,活兒比原來耗時間,週末幾乎沒有,工資少一半,酒是原來的一百倍。原來想的,每天睡7小時、站10分鐘樁、走1000步、看10頁“閒書”,又一次成了奢望。但是,每天好像都在學習,每天都有體會,每天拍案驚奇,幾乎很少煩悶。

    公文包裡常常放兩個國航飛機上發的嘔吐袋。聽說,喝大了,能吐是好事,酒醒得快,不傷肝。周圍有些同志嘔吐的水平很高,可以分開溼的和乾的,可以把溼的酒吐出來,把乾的美食留下來。我不行。有一次吐猛了,左頜骨小關節都扭了,一個星期都張不開嘴。

    2.寫字

    2009年春節,答應電子版權的書商,2009年最後一天交新長篇的稿子,說初唐禪宗和尚的事兒。進了這個紅籌集團,基本一天會,一頓酒,殫精竭慮,屁股都坐方了,稿子自然沒寫完。厚起臉皮,和出版商商量,稿子再延三到六個月,他的預付款可以退還給他。書商仁義,2010年底寫好就好了。我看完郵件,在心裡呼喊,書商裡也有好人啊。

    2009年10月,我的一個叫苗煒的朋友做了一件非常不靠譜的事兒,在二十年來每天寫3000字以上的新聞稿之後,在當了多年《三聯生活週刊》副主編之後,靦腆地寫了七個純文藝中篇,出了一個小說集,叫《除非靈魂拍手做歌》。他讓我寫序,那個序的最後一句是:“心裡一撮小火,身體離地半尺,不做螻蟻,不做神,做個寫字的人。”

    2009年11月的一個週末,去珠海參加了第八屆全國青年作家會。這屆的作家獎有了獎金,五年前我得獎的時候,只有一張證書,社會進步了。

    會議研討的題目是寫作回到思想邊緣。出題的人說,現在,太多的文章是用腳寫的、手寫的、屁股寫的,很少是用腦子寫的、用腸子寫的、用尾骨寫的。每個人都得發言,我簡單說了說我認為的原因:“第一,不是因為表達本身。對於表達本身,你使不上太多力氣,該定型的,早就定型了,長歪了的,現在糾正也晚了。第二,可能的原因是沒想清楚、沒體會精細。我另外一個手藝是戰略管理諮詢,每當聽人說,‘情況太複雜,我說不清楚’,絕大多數的時候,我可以認定,是他沒想清楚。文章也類似。第三,再追源頭,多數沒想清楚、沒體會精細的原因在於沒有經歷、沒有生活。親嘗遠遠大於二手信息。山裡的和尚說,他了悟了世事,拿起放下,當時不雜,過後不戀。我不相信他能。”

    3.生活

    2000年進麥肯錫之前,我列過一個願望清單,假設我有時間,羅列了我想要做的事兒。

    這個清單包括:去安陽殷墟呆一百天。學甲骨文。看完《二十四史》。重讀《資治通鑑》。當一年和尚。戒斷工作,閉門寫完我欠老天的五個長篇小說。陪我媽去趟蒙古國。陪我爸打三天麻將牌。重看一遍古龍。重新用起M6,自己沖洗黑白照片。重新學習針灸。陰天的時候去手術室幫忙做做婦科手術等等。

    2009年7月,加入這個紅籌集團之前,我看那個清單,覺得很興奮,想,或許終於有時間,至少可以部分實現清單上的願望。2010年的大暑,我重新看了一眼,清單硬硬地還在,一項沒短。

    買了一個B&W的耳機,睡覺前催眠,聽一個朋友唸的《金剛經》。她的字寫得端正,經念得有靜氣。夜半醒來,酒店窗外的月亮巨大,大過蒸鍋,大過路燈,大過慾望。我忽然想,一天不作,一天不食,我每天竭盡心力廟算,如果能讓這個紅籌集團的五十萬人少走彎路,遇水見橋,遇山見路,見佛殺佛,見祖殺祖,每個人都過上體面的生活,是否也是一種大乘?我忽然又想,我兇殘地壓榨自己的精力,兩三年寫一部長篇小說,陽光之下,流轉幾百年,幫助讀到的人拆籬笆,蔑生死,按摩心房,脫離擰巴,是否也是一種大乘?我最後想,你王鋒辦一本雜誌,給出一種趣味和正見,讓當下千萬人的日子更美好一點,是否也是一種大乘?

    暑去秋來,週年之後還有很多年,遙祝,爽。

    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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