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是每個人都可以喜歡的事情。有人先入道,有人後開始讀,後來人自然就有對讀書理論的需求:知道前輩們如何讀書,省卻好些彎路。前輩們也樂得提供:“好為人師”、“含飴課孫”和“飲食男女”,一樣的根植人心。但是,晚輩們要千萬小心,擦亮眼睛,在篤信前輩們的結論之前,考量結論的語境和作者的心境。
“五四”以來,在讀書理論裡,最正統、最囂張、最深入人心的就算“不讀中國古書論”了。
最正統。因為是由魯迅首倡。1925年1月,《京報》副刊徵求“青年必讀書”十部的數目,魯迅因此寫了一篇《青年必讀書》的短文。魯迅的答案很短:“從來沒有留心過,所以現在說不出。”但是有個挺長的附註,附註裡說:“……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魯迅當時講的中國書,即指中國古書,這層意思,他又在一年後的《寫在〈墳〉後面》和《古書與白話》等文章裡反覆闡明。
最囂張。“四人幫”說批孔,破四舊,親切地直呼孔丘為孔老二,暗示孔丘是春秋戰國時代著名的雞雞。書評大家曹聚仁明確提出“愛惜精神,莫讀古書”,並且寫了一連串的文章:《我的讀書經驗》、《要通古書再等一百年》、《無經可讀》、《勸世人莫讀古書文》等,洋洋灑灑,夠出一本專輯。
最深入人心。懶人說,路上有獅子,這麼難認的文字,不讀中國古書當然好了。書店裡有《中國可以說不》、《WTO手冊》的民族意氣和全民牛逼,有金庸、古龍的拳頭,有衛慧、棉棉、九丹、木子美的枕頭。書店外有網吧卡拉OK,有茶樓酒吧,有髮廊影院。信息時代了,事煩時窄,難做的事情,前輩大家說不做就當然不做了。
現在看來,沒有比“不讀中國古書論”更荒謬的了。
魯迅說“不讀中國古書”是因為他是魯迅。不提他的私塾幼功,單是他自1912年到北平教育部任職開始,至1936年於上海逝世為止,數十年間,購書讀書,每年日記都以一篇書賬結束。從現在的人口構成看,能認全魯迅書賬上所有漢字的,百無一人,能瞭解一半書目內容的,千無一人,看過一半書目所涉書籍的,萬無一人。簡單地說,如果杜牧和柳永痛心疾首地對你說,歌寮夜總會無聊之極,小蠻腰小肥屁股無聊之極,你要打個大大的折扣。另外,魯迅說“不讀中國古書”是因為1925年。那年月,中國上下,擺不穩一張書桌,“昔宋人議論未定,遼兵已渡河”,還是學些造船造炮、金融會計這類的西學,然後做起來富國強兵要緊。
曹聚仁說“不讀中國古書”是因為他犯了一個邏輯錯誤。曹聚仁篤信顏李學派讀書論。顏元說:“讀書愈多愈惑,審事機愈無識,辦經濟愈無力。”李塨說:“紙上之閱歷多,則世事之閱歷少。筆墨之精神多,則經濟之精神少。宋明之亡以此。”曹聚仁的推理如下:顏李認為“開卷有害”,顏李是中國古人,顏李讀的當然都是中國古書,所以顏李認為應該不讀中國古書。其實顏李只是認為“開卷過多有害”,知行應該平衡。另外,曹聚仁把讀古書看得太神聖了,一定要讀真經,一定要從考證甚至考古入手,一定要懂古文家今文家宋學家漢學家的異同,才能讀古書。簡單地說,再大的美人也要大便,《詩經》裡“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和崔健的“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沒有本質區別,都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作為後生小子,意淫古人,讀斷讀通就好,摸著想象中的手心馳神蕩就好,不必知道古人的界門綱目科屬種。
無論是靠寫字補貼家用的還是不靠寫字補貼家用的,都是意淫古人的時候了。
不靠寫字補貼家用的,必然是經世濟民的好手。簡單地說,去美國讀兩年MBA不如惡補兩年明史、清史,小白菜比小甜甜布萊妮可愛,廷議比課堂案例凌厲,明史清史必美國教科書講中國的事情更通透。
靠寫字補貼家用的責無旁貸,是文字就應該是你的原材料,掌握之後煎炒烹炸,上至三代銘文,下至隔壁王寡婦叫床,不該避諱。撇開祖宗幾千年積累下來,狡猾可喜的文字,是瀆職,是犯罪。不要言必談“五四”時期的反叛,那是中國新文字的青春期,一定要殺死父親才能知道自己姓什麼。李銳講:“從嚴復、林紓的時代算起,總共才一百年多一點。但是,這一百多年是方塊字的文學變化最巨大、最深刻的一百多年。在這一百多年裡,我們先是被別人用堅船利炮逼迫著改變自己,接著又用一場又一場的革命改變自己。這一百多年,我們幾乎一直是在急於改變自己。”現在是該上上祖墳的時候了,檢點一下,祖宗有什麼好東西。
給不服氣的人舉一個例子,幾十年來,有沒有重新出現過類似紀錄人類經驗的中國文字:“夜來月下臥醒,花影零亂,滿人衿袖,疑如濯魄於冰壺。(李白)”
200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