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三十,從小到大,總共有過三個夢想。
我的第一個夢想是當一陣小流氓。那時候,可崇拜的太少。三環路還沒模樣,四大天王還沒名頭,開國將帥多已過世。那時候,街面上最富裕的是勞教出來沒工作兩把菜刀練瓜攤兒的,最漂亮的是剃了個劉胡蘭頭一臉正氣的劉曉慶,最滋潤的是小流氓。當小流氓,不用唸書,時常逃課,趿拉著塑料底布鞋,叼著“大前門”。小流氓們時常聚在一起,好像除了少先隊,他們自己還單有個組織,除了讀《少年先鋒報》論述“社會主義好”,他們還集體觀看警匪片三級片批判“資本主義糟”。當流氓自然要打架,練習臨危不亂、挺身而出、捨生取義等等將來當爺們兒的基本素質。小流氓們沒架打的時候,也難免憂鬱,於是抱起吉他學鄧麗君唱“美酒加咖啡”,或者抱起女流氓說瞧你丫哪操行一點不像劉胡蘭。
第一個夢想最終沒有實現。小流氓們說我不合格,沒有潛質。第一,學習成績太好,沒有不及格的。第二,為人不忍,不願無緣無故抽隔壁大院的三兒。第三,心智尚淺,被女流氓小翠摸了一下手,臉竟然紅了起來。
我的第二個夢想是吃一段軟飯。原因之一是希望能一勞永逸。我從小熱愛婦女,看到姑娘們的裙裾飛揚和看到街上的榆葉梅花開一樣歡喜。我從小喜歡瑞士軍刀,帶一把出去,替姑娘開汽水瓶的起子、記姑娘電話的圓珠筆、幫姑娘震懾色狼的小刀就都有了。所以男大當婚的時候,希望找到一個像瑞士軍刀一樣的姑娘:旗下三五家上市公司,還會做現代詩,還諳熟《素女經》。這樣一個姑娘就能滿足你心理、生理以及經濟上的全部需要。原因之二是渴求男女平等。男色也是色,也是五顏六色的一種,也應該和女色有同等的地位。一些男人有一顆好色的心,並不排除另一些男人有一張好顏色的臉。
第二個夢想最終沒有實現。最接近的一次,姑娘上妝之後,容貌整麗,好像榆葉梅花開,一點瞧不出實際年齡。手下三五百號人,寫的現代詩也曠然淡遠,其中一句我現在還記得“我念了一句瞧你丫那操行,天就黑了下來”,讀《素女經》也挑得出錯兒,說“不就是老漢推車嗎?還轉什麼文言,弄些鳥呀獸的好聽名字”。我的瑞士軍刀有一天丟了,我替姑娘開汽水瓶的起子、記姑娘電話的圓珠筆、幫姑娘震懾色狼的小刀一下子都沒了。我想,風險太大了,軟飯吃習慣了,以後別的都吃不了。可能忽然有一天,心理、生理、飯票都沒了,還是算了吧。至於男女平等,還是讓那些長得像F4那樣有男色的去爭取吧。我自己照了照鏡子,如果這也叫顏色,那雞屎黃鳥屎綠也叫顏色了。
我的第三個夢想是像狗子一樣活去。我第一次見狗子,感覺他像一小盤衚衕口小飯館免費送的那種煮花生米,他腦袋的形狀和顏色跟煮花生米像極了。狗子的活法被他自己記錄在一本叫《活去吧》的隨筆集裡:“我全知全能卻百無一用”,“名利讓我犯暈……至於名利雙收,當然好了,但我一般想都不敢想”,“我們整天什麼都不幹,卻可以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這就是50年代我國人民嚮往的共產主義吧”,“你們丫就折騰我吧”。“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樣,當我三十年後回首往事的時候,我怕我因沒像狗子一樣活過而悔恨。
一本描述一種生活方式的書,文筆不應該在被評論的範圍,但是比起以前出的《一個啤酒主義者的獨白》,狗子的文筆的確有長,其中《活去吧》一篇絕對是當代名篇,百年後會被印成口袋書,被那時候的小姑娘隨身攜帶。可能酒喝出來了,文筆自然就跟著長出來了。現代社會和古代相比,太便宜了當姑娘的。當姑娘的,會唱個卡拉OK,連《唐詩三百首》都沒讀過就冒充當代李師師了。過去“李白斗酒詩百篇”,拿到現在,一篇七絕二十八個字,百篇也就是一篇隨筆的量,有什麼好牛逼的。狗子喝百紮啤酒,回家乍著腦袋還要想十萬字的小說如何佈局謀篇,所以狗子和啤酒奮鬥的精神與日月同輝。
我不知道我第三個夢想最終能不能實現,我現在的生活充實而空洞。我不敢重讀《月亮和六便士》,我不看高更的畫。我翻陸游的《放翁詞自序》:“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當下如五雷轟頂。
2002.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