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京土著。在北京出生,在北京長大。除了到河南信陽一年軍訓,到美國兩年學商,所有的時間都在北京這塊地方度過。在龍潭湖鳥市第一次茬架兒,看見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黑裡透紅的血滴在土地上。在垂楊柳中街郵局前擺攤無照賣舊雜誌,掙了第一張人民幣一百元的大票。在西山某角落失身,第一次體會到得失因果。又是在筆頭討生涯的,自矜文字練達。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每想就北京為題寫一篇自己滿意的文章,卻每每心中腫脹,字不成句,句不成篇,找不到合適的詞彙和頭緒。退一步,如果別人寫好了北京,我去讀讀,殺殺渴,也是好的。就像別人建好了長城,我去登臨。但是,我心儀的文字前輩,周作人、周樹人、俞平伯、沈從文,都是南方人,為了生計聊居北京,寫出的關於北京的文字半乾不溼,什麼《北京的茶食》、《我觀北大》、《陶然亭的雪》、《北平的印象和感想》,全都顯盡南方人的侷促,了無精神。老舍可能和我犯一個毛病,呆在北京太久了,感受太多,寫出的關於北京的小文,東一榔頭西一槓子,毫無邏輯章法,而且還壓不住地煽情:“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想北平》)
去三聯書店閒逛,我躲開人多的熱賣區和雜誌區,在地下靠裡的一個僻靜所在,發現一本《北京城市歷史地理》。侯仁之主編,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硬皮精裝,裝幀簡單到寒磣,像本社會科學博士論文。正宗的滿漢全席沒有,就吃大餅饅頭蘿蔔青菜。好看的文藝書沒有,不如就看學術論文。看完感覺文字平實,沒有多少差池,也沒有多少嚼頭兒。資料翔實,但是局部組織略顯零亂。最最重要的是,這本書給我一個描述北京的視角:北京這樣大城的味道是好些人在老長的歲月中住出來的。盯死空間和時間兩個軸,從時間的視角寫空間變革,從空間的視角寫時間流逝。
《北京城市歷史地理》開篇名義:“距今一億多年前的中生代晚期,在中國東部發生了一場強烈的造山運動,火山噴發、地殼變動、山地隆起,這就是著名的‘燕山運動’。”所以北京三面環山,中間是平原,向東南開敞,如同一個海灣,北京及其周圍可以形象地稱為“北京灣”。如果粗略地說,北京環山的西面和北面,從古至今,都活躍著異族,北京被異族攻下,北京東南的所謂中原就無險可守(馮唐注:這之後幾乎成為中國歷史上的第一規律,北方異族入侵,先失北京,再失中原,最後失江山。不在北方建立都城,就是自行加速滅亡)。所以北京這塊地方,自古就是打仗的地方和文化交流的地方。
《北京城市歷史地理》精彩地描述了北京城的變遷。北京初具規模是在女真族的金朝滅了北宋,將其首都從松花江移至北京的時候。那時稱為中都,位置和大小相當於現在宣武區西部的大半。大城周長三十七里有餘,四面共十二個城門,皇城四周長九里三十步,特別是已經有了一條從南到北貫穿全城的中軸線,這條中軸線就是現在西二環路的南段。元滅金的時候,蒙古騎兵攻入中都城,看著奇怪,一把火燒乾淨,沒有一點想在北京建都城的心思。四十年後,忽必烈為了消滅南宋,將都城從和林遷至北京,用了十八年,在金中都的東北建成元大都,奠定了今天北京雛型。設計建造元大都的是一個叫做劉秉忠的漢人。這個古怪的漢人小時候是個和尚,後來狂讀儒、道,最工《易經》,跟著忽必烈跑過好多地方,有見識。其設計飽含東方各種哲學思想,從那時候起,北京的方方面面就有了各種講究。其設計中最突出的三點特點福澤後代:
一、親水建城。棄金中都的小家子氣的蓮花池水系,以上通下達的高梁河水系為設計中心。於是北京有了水喝,有了水景,有了水路運來的漕糧。紐約曼哈頓中央公園的設計得靈感於此,所以華爾街上的銀行家今天才有水景看,不至於大批量瘋掉。
二、四四方方。肯定金中都中軸線的設計,“左祖右社,前朝後市”,在大城之內,中央部分的前方是朝廷,後方是市場,左面是太廟,右面是社稷壇。這種設計,註定了北城豐富,南邊沒東西,到如今“東城富西城闊崇文窮宣武破”的格局在一定程度上依舊存在。
三、正南正北。四方的元大都,街道筆直,正南正北,正西正東。所以常住北京的人才能培養出別處少見的大氣磊落,在這個趙薇和章子怡也能瘋狂流行的後現代,北京人仍然很容易地找到東南西北。
過了不到百年,明滅蒙元,為了徹底破掉元朝的風水,將元大都的宮殿盡數拆除。“靖難之役”,明成祖從侄兒手中奪取帝位。明成祖明白,失去北京,則必失中原,他不貪戀江南的小橋流水、小奶美人以及小籠包子,決定遷都北京,在沙塵暴中真切感受塞北的威脅。先後十五年,再建北京城。這座新城,基本上是在元大都的基礎上,稍加發展。其中重要一條是紫禁城南移,為了壓勝前朝風水,在元后宮延春閣上人工堆築萬歲山(即現在的景山)。巧合的是明崇禎最後還是在景山上吊死,好像風水還是沒被壓住。
清人比明朝漢人明顯大度開明。既然風水壓不住,索性全部保留明朝的北京城。省下的銀子大規模開發西山,營造了規模空前的離宮建築群,統稱“三山五園”,即玉泉山靜明園,香山靜宜園,萬壽山清漪園和暢春園、圓明園,可以春射秋獵,不忘記馬背興國的根本和脊樑骨裡上下流轉的凌厲之氣。
《北京城市歷史地理》沒有提及,1949年北京解放,我們現代人儘管比清初滿人大度開明,儘管我們全然不信風水,但是閱兵還是在天安門樓上看最氣派,而且我們還喜歡汽車和大道,所以我們沒有按梁思成的意思保留老北京城。試想,如果我們留下老北京,把中南海、北海、什剎海圈起來整出一個巨大的城市中心公園,在現在望京新城的所在新建一個北京,那現在的北京該是怎樣一種美麗?為了彌補遺憾,我們現在在剩下的城樓下種植了塑料的椰子樹,還打上紅色黃色綠色的燈光,白天看像幼兒園,晚上看像鬼堡。梁先生夢裡回來作些心理準備,小心被嚇著。
2002.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