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再説什麼,邊五和祁三,顯然在等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
過了好一會,祁三才道:“那人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我們三個人,當時就怔住了!這是炭幫最大的禁諱,這人竟然毫不避忌地提了出來,這不是分明要我們炭幫好看?老七年輕,沉不住氣,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喝道:‘你來找岔子,得拿真本事出來!’老七是擒拿手的名家,他一抓住了那人的手臂,只當那人一定會反抗,所以先下手為強,立時出手,手腕一翻……”
祁三講到這裏,我就“啊”地一聲:“這下子,那陌生人的手臂,非脱骱不可!”
祁三和邊五一齊吃了一驚:“衞先生,你認識這個人?”
我道:“當然不認識!不過從你們形容之中,我想這個人一定不懂武術,他不會武術,老七使的這一招是虎爪擒拿中的殺着,那人還不糟糕?”
邊五嘆了一聲:“是!誰知道那人竟然一點不懂武功,老七一出手,‘拍’地一聲響,那人的手臂便脱了骱,連老七也一呆,那人痛得臉色煞白。三哥在一旁看出不對,忙道:‘老七,快替他接上,來者是客,怎麼可以這樣魯莽!’三哥是在替老七的突然出手找場子,老七呆了一呆,伸手一託,將那人的臂骨託上了節,那人痛得坐了下來,好一會出不了聲。三哥心細,走過去,拍着那人的肩:‘朋友,你剛才的話,再也別提,這是我們幫裏的大忌!雖然你是空子,可是叫幫裏的兄弟聽到了,我們也難保你的安全!’那人聽了三哥的話,哭喪着臉,好一會不説話。”
祁三接上去道:“我們還以為那人就此不提了,這時,我認為他多半是受了什麼人的攛掇,來找麻煩的,想好言好語在他口中套出究竟是誰指使他來的。可是,那人緩過氣來之後,竟然又道:‘求求你們,開秋字號窖,我有十分要緊的事!’”
祁三説到這裏,略頓了一頓:“到這時候,老五也沉不住氣了,喝道:‘滾你媽的蛋,你再説一句,將你腦袋揪下來!’別看那人文弱,倒還挺倔強的,他道:‘就算將我腦袋揪下來也不要緊,可是我的要求,希望你們答應!’”
我聽到這裏,忍不住問道:“那陌生人要開窖,究竟是想幹什麼啊?”
祁三道:“是啊,那人這樣堅決,我們倒也不便一味呼喝他。一個人拚着掉腦袋,也要幹一件事,總有他一定的道理!”
白素道:“或許,他以為你只是恫嚇他!”
祁三一聽,立時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一言不發,一伸手,就拿起了几上的一罐香煙來,伸手一捏,香煙罐被捏得成了一束,鐵皮像是紙頭一樣!
邊五雖然沒開口,可是他的意思,再明白也沒有。他在當時,用“把你惱袋揪下來”的話去嚇那個陌生人之際,一定有着同樣的動作,表現了他超特的手力。那時他當然雙手俱全,這樣的動作,叫人深信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將一個人的腦袋揪下來。而那陌生人居然不怕,自然使邊五他們,對這個陌生人另眼相看。
祁三又道:“我就問他:‘你要開窖,究竟是想幹什麼?’那人立即回答:‘我要在窖中,取一樣十分重要的東西出來!’老七吐了一口口水,道:‘呸!窖裏面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除了木頭,還是木頭!’那人道:‘就是一段木頭!’”
祁三説到這裏,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下,心中也莫名其妙,心想這個陌生人實在太古怪,木頭,在當地滿山遍野都是,何必硬要去犯人家的忌諱,將封好的窖打開來,在窖中取一塊木頭!
邊五道:“當時,我們三個人都忍不住了,大聲喝罵着,也許是由於我們的聲音,驚動了四叔,四叔走了進來。問:‘什麼事?這位是……’老七一見四叔,就將那人的要求,轉述給四叔聽,四叔的臉色十分難看,厲聲道:‘朋友,你和我們有什麼過不去?’那人道:‘你別誤會,我只是想取回一段木頭!’四叔厲聲道:‘什麼木頭,你説清楚點!’”
祁三接上了口:“真怪,那人的行動,我到現在,還如同在眼前一樣!”
他一面説,一面站了起來,來到一張几旁,指着幾:“那人一聽得四叔這樣問,就來到了這張几旁,在几上,放着一隻黑色的小皮箱,他打開……當他打開皮箱的時候,我們真的還很緊張,怕他從中抽出什麼傢伙來。可是,他只取出一隻紙袋,又從紙袋中,取出一壘摺好了的紙。”
邊五也道:“是的,真是怪到了極點,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他取出了那張紙之後,攤了開來:‘幾位請過來看!’我們一起走過去,那張紙上,畫着許多圓圈,也寫着很多字,看來像一張地圖!”
祁三道:“就是一張地圖,那人指着紙上,一面指一面説着,他對北山的地形,聽起來比我還熟,指着一處圓圈:‘這裏是貓爪坳。’我一聽就愣了一愣,貓爪坳是一個小山坳,除了土生土長的人,外地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地名的,可是那人居然説了出來。他又道:‘這裏北邊的一片林子,全叫採伐了。’老七大聲道:‘是的,那是上個月的事情。’”
祁三又嘆了一聲:“當時,那人又嘆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我要是早一個月來,甚至於早一天到,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祁三道:“四叔很不耐煩:‘你究竟想要什麼?’那人道:‘在這片林子中,有一株樹,叫伐了下來,我就是要找這株樹,我已經查明白了,這一片林子伐下來之後,堆在東邊場上,就在今天上午,木料被裝進了秋字號的窖中。’那人説到這裏,四叔向我望了過來,我攤着手道:‘木料全是一樣的,你怎麼知道你要找的木料,進了秋字號窖?’那人的回答,古怪到了極點。”
邊五道:“是啊,他只是説:‘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是在秋字號窖中,求求你們,開了窖,我只要一將它取出來,立刻就走!’唉,白大小姐,你想想,那人這樣子,我們該怎麼樣?”
白素説道:“當然應該問他,那段木料,那株樹,有什麼特別!”
祁三道:“四叔問過了,他卻不回答,樣子又古怪。四叔實在忍不住了:‘老七,這人是神經病,將他攆出去!’老七早就在等這個命令,一伸手,抓住了那人的手,再一扯,抓住了他的衣領,提着他,連推帶拖,將那人直攆了出去。等到趕走了那人之後,才發現那人的皮箱留了下來,未曾帶走。當時,誰也不介意,以為他一定會回來取的。”
祁三和邊五輪流敍述着,他們講得十分詳細,到此為止,我還是未曾聽出一個頭緒來。雖然覺得事情怪異,但是以後會如何發展,根本無從料起。所以,我只是問了一句:“那陌生人後來沒有回來?”
祁三和邊五沉默了好一會。祁三才答非所問:“幫裏事忙,我們都不再提這個人,晚飯過後,我、老五、四叔又去巡窖,火工已經堆好了柴火,有十四口窖,要在卯時一起生火,生火的吉時愈近,就愈是緊張,一切全要準備妥當,一點也馬虎不得。眼看卯時漸近了,四叔大聲發着號令,突然……突然……”
祁三講到這裏,聲音有點發顫,竟然講不下去,用手推了推邊五。
邊五道:“突然,秋字號窖那裏,有人叫了起來,我們奔過去一看,看到了那個瘋子,在拚命向窖頂上爬着,已經爬了有一半以上。生火的吉時快到了,這瘋子……就是要我們開窖,好讓他自窖中取出一段木料來的那個人,竟然要爬上窖頂去。他的背上,還繫着一柄斧,顯然他是要不顧一切將封好的窖劈開來。這種事,在炭幫裏,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當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一起叫着:‘下來!下來!’可是那瘋子卻一個勁兒向上爬!”祁三緩過了氣,才又道:“四叔也急了,叫道:‘老五,抓他下來!’老五一聽,連忙向上爬去。就在這時,那人已到了窖頂,窖頂有一個洞,他一看到那個洞,就湧身跳了下去,也就在這時,鑼聲響起,吉時已到了!”
我聽到這裏,忙道:“等一等!”
我也有緩不過氣來的感覺,在叫了一下之後,隔了一會,才道:“吉時到了,是什麼意思?”
白素的聲音很低:“吉時一到,就要生火!”
祁三道:“是的,吉時一到就要生火,火口旁的火工,早已抓定了火把在等着……”
我聽得有點不寒而慄:“可是,可是有人跳進了窖去!”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是的,所以鑼聲響了之後,秋字號的火工頭,一時之間決定不下,望着四叔,四叔也呆住了,這是從來也沒有發生過的事,鑼聲在響着,一下,兩下,三下,鑼聲只響四下,吉時就要過去,四叔下令:‘投火!’”
我霍地站了起來。
我不但是震驚,而且是憤怒。有一個人進了窖裏,四叔居然還下令投火?要將這個人活活燒死?我用極其嚴厲的眼光,望定了祁三和邊五。
我想,他們兩人,多少也應該有一點慚愧才是。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們也望着我,竟然毫無內咎之色。
我大聲説道:“你們……你們想將一個人活活燒死在炭窖裏面!”
祁三立即道:“四叔是看到老五已經爬到了窖頂,才下令投火的!”
我道:“那又怎麼樣?”
白素緊握着我的手,顯然是她的心中,也感到了極度的震駭。
祁三道:“以老五的身手而論,他可以將那人拖出來,而不延誤吉時。”
我咕噥了一聲,想罵一句“見鬼的吉時”,但是沒有罵出來。
祁三停了片刻,望着邊五,好一會才道:“火工立時將火把投進火口,老五也從窖頂的洞中,跳了進去。老五一跳進去,所有人全靜了下來。我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五,你可知道自己在窖裏多久?”
邊五道:“我不知道,我一跳進去,火已經從四面八方,轟撞了過來。四個火口,一着了火,只有窖頂上有一個洞,人就先集中在窖的中間,然後向上竄,煙和火薰得我什麼也看不見,我不知道自己在窖中耽了多久,甚至連自己是怎樣爬出窖來的也不知道!”
祁三的神情極激動,説道:“老五一跳進去,四叔、我、老七,還有好多人,就一起向窖上爬,去接應他,一直到我們上了窖頂,才看到一隻手,自窖頂的洞口伸出來,我伸手一抓一拉……”
祁三説到這裏,面肉抽搐,神情驚怖之極,轉過臉去,走向屋角。
他在走向屋角之後,背對着我們,肩頭還在抖動,甚至發出了一陣類如抽噎似的聲音來。
這真使我愕然,如果不是當年發生的事,真是可怕之極,他決不會在隔了那麼多年之後講起來,還如此之激動!
邊五看來,神色慘白,但是他反倒比祁三鎮定一點:“三哥,事情已經發生,不必難過!”
我聽到祁三深深的吸氣聲,接着看到他轉過身來,伸手指着邊五的空衣袖,面肉抽搐着,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一看到有一隻手自窖頂的洞中伸出來,立時伸手去抓,我一握住了那隻手,想用力將他拉出窖來。可是,可是……我用力一拉,我整個人向後一仰,一個站不隱,自窖上,直滾下來……”
祁三講到這裏,聲音發顫,他一定要極大的勇氣,才能繼續敍述下去。他喘了幾口氣,續道:“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明明抓住了老五的手,為什麼我會摔下來呢!一直到我着了地,我才看清楚,不錯,我仍然抓住了老五的手。我那一拉的力道太大了,將老五的一條手臂,硬生生地拉了下來!當我一看清這一點,我叫了起來……”
祁三講到這裏,又不由自主,叫了一下。
我當然知道,他如今的這一下叫聲,絕不能和當年,他以為抓到了一個人,但結果發現只是抓下了一條手臂時發出的那下叫聲相比,但聽來,仍是令人不寒而慄。
祁老三在叫了一下後,雙手掩住了臉,身子劇烈地發着抖。
我和白素,也聽得呆了。雖然我未曾親身經歷,祁三的敍述也不見得如何生動,但是我仍然可以想像得到,當時在這座秋字號炭窖附近驚心動魄的那種情形。
祁三在講到他滾跌到了地上,發現他手中抓着的,只是邊五的一條手臂之際,他心中一定以為是自己將邊五的手臂,硬生生扯下來的了!
白素忙説道:“三叔,五叔一定先受了傷,不然,你一拉之下,不可能將他的手臂拉下來的!”
邊五道:“是這樣,那麼多年來,我一直告訴他,是我在窖裏受了傷。我一進窖,火勢猛烈,我想我的手臂,根本已經燒焦了一截,因為我急着逃命,所以也不覺得痛,三哥這一拉,就將本來已燒焦的手臂拉斷了!”
我不能不佩服邊五,他在説這件事的時候,像完全和他無關!
祁三放下雙手來:“老五,是我害了你!”
邊五道:“你救了我!你那一拉,雖然我失去了一條手臂,可是身子也向上聳了一聳,老七一伸手,抓住了我的頭髮,使我的身子不致再向下落去,接着,四叔就撈住了我的肩頭,將我拖了出來。”
祁三吞了一口口水:“我一看到自己手中抓到的只是一條手臂,抬頭向窖頂看去,看到老七和四叔,已經七手八腳,將你抱了出來,我還聽得你尖叫了一聲!”
邊五道:“是的,我才從窖洞中出來時,還有知覺,外面的風一吹,我才感到痛,就叫了一聲,在叫了一聲之後,我就昏了過去。”
祁三道:“我跳了起來,四叔他們,已經將老五搬了下來,老五斷了一條膀子,肩頭上一片焦糊,還有一截白骨,也被燒焦了,沒有血,他的半邊臉……”
邊五進入了着火的炭窖之中,時間雖然短,但是猛烈的火焰,巳將他的肩頭和手臂連接之處燒斷,他半邊被燒傷的臉,傷勢如何可怖,可想而知!
邊五道:“據四叔説,我昏迷了半個來月,才醒過來,這條命,居然能揀回來,真是天老爺沒眼,嘿嘿!”
邊五這樣説,當然是死裏逃生之後的一種氣話,我們都不出聲,我又向邊五露在外面的半邊臉望了一眼:“還好,只是一邊受了灼傷!”
邊五道:“傷是全傷了的,不過炭幫,對於各種灼傷的治療,一向十分有經驗,而且,也有不少獨步單方,只要燒得不是太兇,可以痊癒。”
我點了點頭,炭幫和火,有着密切關係,受火灼的機會自然也特別多,經年累月下來,當然有冶燒傷的好藥。
祁三漸漸鎮定下來。由於他剛才講述那些事,實在太令人驚心,是以一時之間,沒有人再開口。我正在想像着當時的情形,陡地想起了一件事來,失聲道:“那個陌生人,邊先生跳進窖去,是準備去拉他出來的,結果邊先生出了事,那個陌生人……”
其實,我在想到這個問題之際,也立即想到了答案。因為那陌生人先邊五跳進窖中,以邊五的身手而論,尚且一跳進炭窖之中,就被烈火燒掉了一條膀子,何況那個在祁三的口中形容起來,是“文質彬彬”的陌生人!他簡直不是凶多吉少,而是肯定有死無生!
祁三和邊五兩人,都好一會不出聲,過了好一會,祁三才竭力以平淡的聲音道:“那陌生人,當然死在炭窖裏了!”
這是我早已知道了的答案,我實在忍不住想責備他們幾句,可是我一看到了邊五這種樣子,他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又不忍心開口。雖然整件事,看來有點陰錯陽差,但是歸根結蒂,還是由於炭幫幾百年來積下來的愚昧迷信所造成,似乎不應該責備任何人!
我嘆了一聲,有點無可奈何地道:“以後呢?事情又有點什麼新發展?”
祁三又呆了片刻:“我跳起來,他們已經將老五抬下來,我像是瘋子一樣,想將老五的斷臂,向他的肩頭上湊去,像是那樣就可以使他的膀子,重新再長在他身上。幾個兄弟硬將我拉了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抬走了老五,這時,有人叫道:‘窖頂!窖頂!’我在慌亂之中,抬頭看去,看到有一股火柱,直從窖頂的破洞中,衝了上來!”
邊五道:“炭窖的頂上,在封窖之後,只有四寸徑的一個小洞,那人在爬上去的時候,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蠻力,在跳下去之前,用雙足踹穿了將近半尺厚的封泥,踹出了一個一尺見方大小洞,他從那個洞中跳下去,我也是從這個洞中跳下去的。”
祁三又道:“由於窖頂的洞大了,而火口又一直有火在送進去,所以火從窖頂冒了出來,像是一條火龍。當時,立時又有人爬了上去,用濕泥將封口封了起來,仍舊只留下四寸的一個小洞!”
我欠了欠身子,想説話,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已經揣知了我的心意:“如果當時你在場,而又有着最好的避火設備,你有什麼法子?”
本來,我是想説一句:“你們難道連救那陌生人的念頭都沒有”。但是經白素這樣一問,我也不禁苦笑了起來。的確,當時,在這樣的情形之下,就算我在場,又有着極其精良的石棉衣,可以使我跳進炭窖一個短時間,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我一樣沒有辦法,因為那陌生人一定早已死了,就算我跳進去,也沒有意義!
我忍住了沒有再出聲,祁三望了我一下,繼續道:“四叔忙着救人,替老五治傷,老五一直昏迷不醒,我和四叔一起,回到了他的住所,天已差不多快亮了。我、四叔,還有幾個弟兄,一起坐在這裏……坐在小客廳中。四嬸也知道出了事,可是她一向不怎麼理會窖上的事,陪了我們一會就離開了。四叔緊皺着眉,我們大家心裏,也很不快樂。”
祁三説着,又靜了片刻,才道:“好一會,老七才罵了一聲,道:‘那渾蛋究竟是什麼來路?他真的想到炭窖裏去取一段木頭出來?世上哪有為了一段木頭,而陪了性命的人?’對於老七的問題,我們全答不上來。就在這時,我一眼看到了那人帶來的那隻小皮箱。我一伸手,將小皮箱提了過來,道:‘四叔,這人叫什麼名字,從哪裏來的,我們都不知道,打開皮箱來看看,或許可以知道一點來龍去脈。’四叔煩惱得簡直不願意説話,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祁三又停了一停,才又道:“我弄開了鎖,打開了小皮箱,小皮箱中,除了幾件舊衣服之外,便沒有什麼別的,在皮箱蓋上的夾袋中,倒找到了一些東西,有車票,有一點錢,還有一張紙,上面寫着一些字……”
祁三講到這裏,又停了一停,現出一種訝異的神情來:“那人像是知道自己會有什麼不測一樣,在那張紙上,他清清楚楚地寫着他姓什麼叫什麼,從哪裏來,幹什麼!”
邊五悶哼了一聲:“我們本來以為這個人,一定存心和我們搗蛋,誰知道一看,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
我問道:“這個人……”
祁王道:“這個人,叫林子淵,從江蘇省句容縣來,他是句容縣一家小學的校長。”
我呆了一呆,句容,是江蘇省的一個小縣。一個小縣的縣城之中的一個小學校長,老遠地跑到安徽省的炭幫,要從一座炭窖之中,取出一段木頭,這種事,未免太不可思議了!
祁三的神情也很古怪:“當時,我們全呆住了,不知道這張紙上所寫的是真是假,四叔呆了一會,將紙摺了起來,小心放好:‘等這一批窖開窖之後,我要到句容縣走一遭,老三,幫裏的事情,在我離開之後,由你照料!’我道:‘四叔,這些小事,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了!’四叔嘆了一聲:‘老三,事情太怪,而且人命關天,這個人不明不白,葬身在窖裏,他應該還有家人,我得去通知他家人一聲。’老七道:‘隨便派一個人去就可以了!’可是四叔一直搖頭不答應,非要自己親身去不可!”
我聽到這裏,嘆了一聲:“祁先生,你不明白四叔的心意……?”
祁三道:“我明白的,四叔心裏很難過,因為在那人跳進去之後,他下令生火。可是,那時,不生火實在不行,他其實不必難過!”
我對祁三的這幾句話,沒有作什麼批評,祁三繼續道:“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炭幫上下,都顯得有點異樣,和人見了面,都不怎麼説話。因為一説話,就要提起那件事,可是又沒有人願意提起,大家都只是喝悶酒,那幾天內,喝醉了酒打架的事也特別多。一直到第四天,該開窖了,收了火,水龍隊也準備好。同一時間生火的一共有五座窖,連四叔在內,大家都不約而同,將秋字號窖,放在最後。”
祁三講到這裏,伸手抹了抹臉,神情顯得很緊張。他道:“四座窖開了之後,並沒有什麼意外,我和四叔,上了秋字號窖的頂,大家都用濕毛巾扎着口鼻,四叔在揮斧之前,喃喃地説了幾句話,我沒有聽清楚,多半是要死去的人,不要作怪,大抵是這樣。然後,他揮動斧頭,一斧砍下去,將窖頂的封泥砍開,水龍隊早已準備淋水上去,可是四叔一斧才砍下,窖內突然傳來‘轟’地一聲響,從被砍開的破洞之中噴出來的,不是無影無蹤的毒氣,而是雪花一樣白的灰柱!”
祁三説到這裏,不由自主地喘着氣。
我聽到這裏,也不由自主,“啊”地一聲:“這一窖炭,燒壞了!”
祁三仍然不出聲,邊五道:“是的,這種情形,我們叫作‘噴窖’,‘噴窖’是所有災難之中,最嚴重的一種,不但一窖的木料,全成了灰燼,而且極不吉利。經過噴窖的窖,不能再用。這種事,已經有好幾十年不曾發生過了!”
祁三接上了口:“那股雪花一樣白的灰柱,自窖頂的破柱之中直冒了起來,冒得有三四丈高。一冒起來,就四下散開。所有的人全叫了起來:‘噴窖了!噴窖了!’我也想叫,可是卻叫不出來,灰火燙,我們幾個在窖頂的人,早已一頭一臉一身全是灰。幸好灰見風就涼,我們沒有什麼傷,我一拉四叔,我們全從窖頂滾跌了下來。”
祁三嘆了一聲:“水龍隊的人,吆喝着,仍然向窖中灌着水,一直到不再有灰冒出來為止。秋字號窖,從此就算完了!”
我忍不住又問道:“那個陌生人,他叫什麼名字!對,林子淵的殘骸……”
祁三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只是道:“第二天,四叔就走了,他一個人去。四叔去了之後,幫裏的事由我來管,我唯恐又有什麼意外,所以不準任何人走近秋字號窖,可是一連多天,幫裏沒有什麼事發生。四叔不在的那段時間中,一切全都很順利,也出了好幾次窖,而且,老五的傷勢雖然重,也醒了過來。”
我耐心地聽着,等他講四叔回來的結果。祁三繼續説着:“四叔去了幾乎整整一個月才回來,他回來之後,看了老五的傷勢,就拉着我,進了這裏,進了小客廳,神色嚴重:‘老三,你得幫我做一件事!’我們入幫的時候,全是下過誓言的,四叔有令,水裏來,火裏去,不容推辭,四叔實在不必和我商量,他既然和我商量了,就一定事情十分不尋常。”
我忙道:“等一等,祁先生,四叔難道沒有説起他在句容縣有沒有見到林子淵的家人?他為什麼離開三個月之久?”
祁三吸了一口氣:“沒有,四叔沒有説起。他不説,而且顯得心事重重,我自然也不便問!”
祁三講到這裏,看到我又想開口,他作了一個手勢:“四叔在那一個月之中,做了些什麼,他一直沒有説起,我一直不知道!”
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事情本來就已經夠神秘的了,四叔居然對他離去了一個多月,作了些什麼事,不加提起,這更神秘了!
我道:“這……好像不怎麼對,四叔為什麼不提起?”
祁三道:“我也不知道,直到老五的傷好了大半,可以行動之際,他有一次,問過四叔。”
祁三説到這裏,向邊五望了一眼,邊五道:“是的,我那時,以為四叔到句容縣去幹了一些什麼事,已經對其他兄弟説過了,只不過因為我受了傷,沒有在場,所以才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有六七個人,聚在一起,我隨口問了一句,説道:‘四叔,你有沒有見到那姓林的家人?這姓林的,究竟是在玩什麼花樣?’四叔一聽得這話,臉色就變了。”
祁三接上去道:“是的,四叔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這件事,本來我們兄弟都想問,不過都不敢,老五一問,我們自然地想知道答案,所以一起向四叔望去,等他回答。在一起的全是老兄弟了,誰也沒見過四叔的臉那麼難看。老五也立刻知道自己説錯了話。”
邊五苦笑道:“我當時,簡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該怎樣才好。過了好一會,四叔才嘆了一聲:‘林子淵,有一個兒子,年紀還小,什麼也不懂,我留下了一筆錢給他,足夠他生活的了!’我們都知道四叔出手豪闊,這筆錢,一定不在少數。四叔又道:‘算了,這件事,以後誰也不要再提了!’從此之後,就沒有人再提起這件事,除了四叔自己之外,誰也不知內情!”
我嗯地一聲,想了片刻,四叔的句容縣之行,一定另有內情,不過事情已過去了那麼多年,只怕是誰也不知道了!
我想了一會之後,又問道:“祁先生,請你接下去説,四叔回來的那天晚上,要你做什麼事?”
祁三道:“當時我就道:‘四叔,不論什麼事,你只管吩只好了!’四叔望着我,道:‘老三,我要你陪我,一起進秋字號炭窖中去!’我一聽,就傻愣了半晌,説不出話來。進秋字號炭窖去,那是為了什麼?去找那姓林的骸骨?那一定找不到。秋字號炭窖出了事,經過‘噴窖’之後,滿窖全是積灰,人不能由窖門進去,灰阻住了窖門。要是由洞頂下去的話,一定危險之極,因為人要是沉進了積灰,積灰向七竅一鑽,根本就沒有掙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