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完畢,他再度走出來,只見聶鄉魂坐在窗臺邊,靜靜地望著湖面。杜瀛看著他的側臉,氣色仍然很差,表情卻是非常的平靜,帶著一種心意已定的堅決。杜瀛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幻覺,覺得他好像整個人要溶進窗外的風景中。
「你剛剛說,你們有一套功夫叫什麼『摘雲手』的?」
「摘星摘雲手。」
「教我吧。」
「啊?」
「我一定會學會這套功夫,把鑰匙從你手上搶過來。如果你不是存心耍我,就教我吧!」
杜瀛凝望著他筆直回望的雙眼,感到呼吸一滯,隨即冷笑一聲:「笑話,那可是我們龍池派的獨門絕技,你說教就教啊?要學功夫也不是這種態度吧?拜師學藝可是要送束脩的,當年我師父收我,雖然沒收錢,我大姐還是張羅了一堆水果茶葉,讓我跪著呈給師父,才算合了禮數。哪有人像你這樣,「教我吧,這是什麼話……」
聶鄉魂打斷他沒完沒了的嘮叨:「那你想要什麼束脩?」
「這個嘛……」杜瀛撐著下巴想了想,終究還是抵抗不了他惡劣的本性,好笑一聲:「那麼,你就吻我一下吧。」
「你!……」
「我什麼?你剛剛不是被我吻得很不甘願嗎?現在我讓你吻回來,讓你扳回一城,你應該高興才是呀。」
看著聶鄉魂額上爆出的青筋,杜瀛內心暗忖,不好,這回又玩過頭了。還來不及開口收回前言,聶鄉魂竟然已經靠了過來,雙唇在他臉頰上輕輕掠過,隨即火速退開。杜瀛驚得合不上嘴,沒想到聶鄉魂居然真的吻他!
冷冷的聲音響起:「這樣總可以了吧?」
杜瀛看著面無表情的聶鄉魂,感到一股力量壓迫著他的心臟,繼昨夜之後,體溫再度升了起來,但是心口卻是冷的。
你就真的這麼想離開嗎?
「手肘不要抬太高!再來!」
「手腕要放鬆,你這樣太僵硬了!」
「用掌心拍下來,不要用手指,不然會骨折!」
摘星擒雲手共十五式,每一式至少有三種變化,招招虛中套實,實中帶虛,極其複雜難記。聶鄉魂對武學其實沒什麼天份,加上早已過了學武的最佳年齡,學得加倍辛苦。雖然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努力練習,一天還是隻能勉強學會一到二式。
「你的手還好吧?我幫你看看上練習完畢後,杜瀛伸手去拉聶鄉魂瘀痕斑斑的書臂。
聶鄉魂像被蛇咬到似地跳開:「不用了!我自己上藥就好了。」
「光上藥是不行的,你使力的方法不對,可能會傷到筋骨,不好好推拿一下,這雙手遲早廢掉。」
聶鄉魂不得不承認,幾天的激烈操練下來,二隻手不但重得有如石頭,更是完全麻痺,一點知覺都沒有了。
然而他還是忍不住疑心,杜瀛又在找藉口吃他豆腐了。
練武的時候,身體的碰觸當然在所難免,他勉強可以忍受。但是在其他時候,他是死也不願讓杜瀛碰他一下。
最近杜瀛種種近似調戲的行為實在讓他忍無可忍。像今天早上,當他正望著湖水發呆的時候,冷不防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早!」
聶鄉魂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你一大早發什麼瘋啊!放手!」
杜瀛對他的掙扎毫不在意,仍舊環抱著他,臉幾乎要貼到他臉頰上:「我只是在表達我心中的喜悅啊。一早起床看見天氣這麼晴朗,微風這麼涼爽,你又這麼美麗……」
聶鄉魂感覺到他臉上的熱氣,他的聲音近在耳邊,滲著一股野性的迴音,震得他心中亂跳。更別提他整個人被杜瀛摟在懷中,早就全身發燙,幾乎站不住腳。本想擠出吃奶的力氣用力掙扎,但是越動就越清楚地感覺到杜瀛的體溫,他只得全身僵硬地站著,咬緊牙關大聲說:「我叫你放手聽到沒有!」
杜瀛咯咯輕笑幾聲,這才緩緩退開。
然後當他們涉水到練武場時,杜瀛竟將他攔腰抱起,吹著口哨過溪,理由是:怕他滑倒。
面對這些花招,聶鄉魂除了生氣,不安也逐漸增強。杜瀛的行為已經慢慢地脫離玩鬧的程度了,雖然還是滿口調笑,眼神卻完全不像在開玩笑。每次看到他那種神情,聶鄉魂總覺得手腳冰冷,心口糾成一團,呼吸也有些困難,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拔腿逃開,離杜瀛越遠越好。
以往無論是身後眾多官兵追殺,或是在戰場上面臨千軍萬馬,都不曾讓他這樣惶恐,而杜瀛不過是個愛笑愛鬧的痞子,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大的威力?有時會忍不住胡思亂想,杜瀛是不是在龍池派學會什麼妖術?
除此之外,他自己的軟弱才更讓他受不了。只要一想到杜瀛那句「你受委屈了」,眼淚就會不由自主地掉個不停,完全管不住。到底有什麼好哭的?他也弄不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躲避,不讓杜瀛看見他的模樣。實在不敢想像,要是讓杜瀛知道自己一句話就讓他哭成這樣,會露出多麼討厭的表情。
杜瀛仔細地按摩著聶鄉魂僵硬的手臂,看著後者吃痛的神情,苦笑一聲:「你出招的時候,身體不要繃太緊,否則動作會變慢,也容易受傷。還有,使力的要訣在巧不在猛,不需要太用力。反正你就記住一句口訣:柔弱勝剛強。」
很不幸地,這話又不曉得扎到了聶鄉魂哪根筋,眉頭一皺,冷冷地道:「是嗎?既然柔弱勝剛強,那我就學姓崔的女人,整天裝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讓男人保護就好了,還學什麼武功?」
杜瀛瞪大了眼:「我在跟你講練武,你扯崔慈心做什麼?」
「咦?你的任務不就是隨時提醒我,我是多麼比不上那女人嗎?不然何必大老遠把我帶到這裡來?」
杜瀛真的被他徹底打敗:「我幾時說過你比不上她了?你搞清楚,全天下只有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你還敢說?要不是你阻止我殺掉那賤人,就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我也不會落到這種下場了。全是你的錯!」
「你殺她有什麼用?殺了她以後,你還得去殺小瑤,因為她才是南老大的未婚妻。然後你得殺了南霽雲夫婦跟南家所有親戚朋友,免得他們另外幫南英翔安排婚事。接下來你得殺掉全天下的女人,免得出現第二個崔慈心;最後你還要殺光天下的男人,否則南老大可能會轉性被別的兔子勾走。等你把這些事都做完,你們兩個早就成了沒牙齒的老頭,連在床上都玩不動了!」
聶鄉魂被他這番胡說八道激得七竅生煙,險些咬到舌頭。「你……你除了耍嘴皮子,你還會什麼?」
「怎麼?我說錯了嗎?」
「你根本就拿我當笨蛋!」
「你本來就很笨啊!不然你用腦子想想,我沒事幫崔慈心做什麼?對我有什麼好處?」
「真不巧,我更沒有好處給你。」
「是嗎?」杜瀛微微一笑:「我們等著瞧吧。」
聶鄉魂被他的神情唬得心中一緊: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等著瞧」?
「好了,回去記得泡泡熱水。」
聶鄉魂正打算飛也似地跑開,不料杜瀛伸手一拉,他跌坐在他膝上。
「你幹什麼!」
「你怎麼整天只會說這句?」
「誰叫你整天只會做些奇怪的事!」
「我哪裡奇怪了?我只是還沒收這幾天的束脩而已。」
「你……你……」束脩還有分每天收的?這不叫「近似」調戲,根本就是調戲!聶鄉魂氣得險些暈死過去。只是他原本就吵不贏杜瀛,現在坐在他腿上,更是慌得手腳發軟,毫無反擊之力。只得咬牙切齒地在杜某人的厚臉皮上啄了一下,杜瀛手勁略松,他立刻掙脫,頭也不回地飛奔而去。
杜瀛望著他的背影,長嘆了一聲。自從訂下習武奪鑰匙的約定後,他下定決心要避免再度刺激聶鄉魂,偏偏只要一看到阿鄉臉紅脖子粗的模樣,他的身體就會不受自己控制做出一堆欠揍的事。
隨著日子過去,他心裡的煩躁有增無減,想到外面打仗打得正熱鬧,自己卻困在這深山裡與鳥獸為伍,全身骨頭眼看著要生鏽,就覺得快要窒息。不過這畢竟是自己的決定,也怨不得他人。但是聶鄉魂那是什麼態度?不管再怎麼苦勸開導,他還是堅持把自己沉浸在自憐自傷的深淵中。杜瀛不止一次地看見他坐著發呆,眼淚像下雨一樣流個不停,這時他就會很想抓著聶小子猛搖一陣,看看能不能把他搖醒。
到底還要為南英翔哭哭啼啼到什麼時候?我說好說歹,你就是一句也聽不進去,是不是?
聶鄉魂越是自我封閉,他就越想要打破他的防禦把他拖出來。雖然心中不斷警惕自己不能過分,事到臨頭就是忍不住。
有生以來,第一次察覺自己這種個性實在不太好,但是等到他真正痛下決心要改過的時候,很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
這陣子聶鄉魂為了避免跟杜瀛見面,總是一得空就鑽進書庫裡。書庫位在書房地下,佔地約一畝,收藏了數千本書,一半是佛經,另一半則是行執大師畢生蒐集的各派武功秘笈。任何人只要學會其中一兩種功夫,就足以在江湖上混個十幾年了,因此江湖中人無不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進到龍池派的神秘書庫中一飽眼福。
不過杜瀛對書庫倒是沒什麼興趣,一來天生不愛看書,二來書庫陰暗窒悶,根本不是個好玩的地方。至於那些珍貴的秘笈,他的想法是,反正他一輩子也學不完那些功夫,與其讓別人學去了拿來對付自己,還不如趁被蟲蛀掉前一把火燒了。因此他實在想不通,聶鄉魂怎麼有辦法在裡面待上一個下午。有時候忍不住了,他就會衝下去把他拖出來。
「你怎麼變這麼用功丫?在裡面參禪學佛啊?」
「誰在學佛,我是在找適合我練的功夫,等摘星摘雲手學完後接著練。」
「咦咦咦?你該不會是想學功夫對付我吧?」
「你少臭美,我是要學成了去殺李隆基!」
杜瀛長嘆一聲:「我說阿鄉,你還真是不開竅-!」
「你管我!」
「李隆基都已經七十好幾了,早就一腳踏進棺材裡,你再跑去殺他,只不過是多推他一把,根本不痛也不癢啊。」
「……那怎麼辦?」
「換了我是你,就溜進宮裡把他拿住,讓他當著滿朝文武,三宮六院的面前給你爹孃的牌位下跪認錯,保證他剩下來的日子生不如死,這不是更痛快嗎?」
杜瀛著聶鄉魂張大了眼睛發怔的棋樣,知道自己搔著了癢處,心中得意極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聶鄉魂並不是在找武功秘笈。
幾天以來,他在像山一樣高的書架間,像一頭餓狼般尋找著,一點蛛絲馬跡,一些線索,可以指引他出谷的道路。他不信這臥龍谷真的是滴水不漏,連個緊急出口都沒有。
從頭到尾,他就沒打算真的學會什麼星雲手去跟杜瀛搶鑰匙,再笨的人也知道不可能打贏杜瀛。之所以提出習武的要求,不過是為了轉移杜某人的注意,讓他以為自己安份了。雖然幾天下來一直沒有收穫,他倒沒有因而沮喪。光是想到他畢竟還是擺了杜瀛一道,就讓他非常愉快。
而這天,發生了讓他更愉快的事:他找到了。
那是行執大師的手札,記載著臥龍谷的地形風貌,還有詳細的地圖。據手札所記,在東邊山壁上,湖面下方約三丈的地方,有一個一人寬的大洞,正是湖水出谷的通道。行執大師為了一探洞裡風光,還特地學了泅水,一路從通道游出去。
看到這則記載讓聶鄉魂喜出望外,因為他正好會游泳。但是他心裡明白,就算他是鯉魚轉世,只要一天不擺平杜瀛,他是一天也別想逃出去。
趁半夜偷溜是絕對不可能,杜瀛外表粗枝大葉,卻是驚人地警覺。只要聶鄉魂房裡聲音稍大一些,他馬上會來敲門;更別提那神出鬼沒的身手,聶鄉魂就是因為每次被他跟蹤都毫無所覺,才會落到被困深山的下場。要擺脫他?只有讓他吃下迷藥,昏睡個一天一夜才有可能。問題是,聶鄉魂身上沒有迷藥,只有毒藥。
江昭青給他的葬心散,他只用了半瓶,剩下半瓶一直藏在他靴子裡,這也是少數杜瀛不知道的事情之一。
但是,總不能拿劇毒來對付杜瀛吧?杜瀛縱有千般不是,畢竟還是他聶鄉魂的救命恩人,他向來自詡恩怨分明,怎麼可能做這種恩將仇報的事?
至此,他的逃亡計劃頓時又進了死衚衕。
聶鄉魂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個解決之道,每天心情沉重不已。某一日早上便拿出筆墨紙硯,坐在書房裡練字解悶。
「哎呀呀,風雅風雅。」煞風景的聲音打破了書房的寧靜,害得聶鄉魂原本漂亮的一劃歪了一邊。杜瀛活像剛開始認字的小孩,趴在桌邊念著紙上的字:「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這什麼東西啊?」
「這是詩經『衛風』裡的『氓』,是講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子,以自身為戒,勸告天下女子不可耽溺於情愛。男人為情所困還有辦法解脫,女人一旦陷入情網,就永世不能超生了。」一抬頭看見杜瀛的眼神,頓時滿臉通紅:「我只是寫著玩的,你別亂想!」
「我什麼都沒說啊。」
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你又在想什麼了!聶鄉魂哼了一聲,不再理他,繼續專心寫字。正當他寫到「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時,杜瀛早已神不知鬼不覺欺到他身後,伸手一把抽走了他的筆。
「啊!」聶鄉魂手上被畫了一道黑線,氣極敗壞地跳起來:「搞什麼鬼?筆還我!」
「悶在這裡寫字太無聊啦,來陪我玩嘛。」
「你是三歲小孩啊?筆快還來!」
杜瀛將筆遞出:「來拿呀。」
每次都來這招!聶鄉魂心中詛咒著,心想這正好是考驗功夫的時機,右手往前一探,使出摘星擒雲手第二式「北風狂嘯」,直削杜瀛手腕。
照理杜瀛應該要手腕下沉避過這一擊,誰知他不但不躲閃,反而手掌一翻抓住聶鄉魂手腕,輕輕一帶,聶鄉魂跌進他懷裡,杜瀛趁隙拿了筆在聶鄉魂鼻頭點了個大黑點。
「你!」聶鄉魂被這戲耍的舉動氣得直跳腳,對著哈哈大笑的杜瀛又撲了上去。然而杜瀛優雅地在原地一個單腳迴旋躲開了他,反手又在他臉頰上畫了一記。
聶鄉魂不死心,使出所學的六式摘星擒雲手,卯足全力爭奪,卻連杜瀛的衣袖都碰不到,自己的一張俏臉反而給畫得好似花貓。
兩人追逐著出了水榭,在湖邊兜著圈子。杜瀛刻意放慢腳步,維持著聶鄉魂跟得上卻又抓不到他的速度;聶鄉魂明知不敵,但是牛脾氣作,硬是不肯服輸。
聶鄉魂忽然腳扭了一下,「哎喲」一聲便摔在地上,杜瀛連忙過來扶他:「怎麼了?要不要緊?」聶鄉魂趁機使出一招「扭轉乾坤」,在他手肘上一推,杜瀛一個沒留意,臉上被自己手上的筆畫了一道長長的黑印子。
「哈哈哈!」這回輪到聶鄉魂大笑了。杜瀛莫名被擺了一道,又好氣又好笑,但是第一次看到聶鄉魂開懷大笑,眼中明光璀璨,有如七彩寶石,一張臉雖然烏七麻黑,更襯得櫻唇下的貝齒雪白端正,著實耀眼非常。杜瀛只覺喉頭乾渴,全身血液像火燒似地沸騰起來。聶鄉魂只見他神色有變,還來不及反應,已被一把緊緊抱住奪去了呼吸。
「嗚!」聶鄉魂大驚,一時竟忘了反抗。杜瀛的吻跟南英翔的吻是完全不同的,彷彿暴雨過後的激流,不只衝得他腦子無法思考,更將他整個人吞沒。那是聶鄉魂從來不曾體驗過的,前所未有的親密,還有渴望。
「嗯……」杜瀛的舌頭伸了過來,聶鄉魂毫無反抗地接受了他。感受著杜瀛熱烈地愛撫著他的口腔,聶鄉魂只覺得腦中越來越熱,意識越來越模糊,原本垂落的雙手也在不知不覺間抱緊了杜瀛。
忽然間,腦中閃過了南英翔的身影。聶鄉魂倒抽一口冷氣,火熱的身體也驟然冷卻了下來,頓時湧出一股力氣,一把將杜瀛推開。
那種無法名狀的感覺又回來了,而且是排山倒海,將他當場淹沒。五臟六腑像是要結冰,四肢微微痙攣,拳頭幾乎掐出血來。他轉身背對杜瀛,胸口急速起伏卻吸不到氣,雙手緊緊抱胸,仍阻止不了強烈的顫抖。
雖然腦中亂成一團,不過他還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了此刻的感覺:恐懼。長年以來,他所賴以生存的,建在心裡那座圍籬,現在徹底土崩瓦解。而他自己,就化成一灘血水,源源不絕地從破洞裡流出來,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振作,只能癱在地上任人踩踏,天下之大,永無立足之地……
杜瀛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著實嚇了一大跳。但他不曉得聶鄉魂心中的煎熬,只以為這回自己真的玩過頭,把他徹徹底底惹毛了,忙著道歉:「你……你別這樣嘛。好好,是我不對,我太沖動,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的,你要是真的不喜歡,我以後不會再對你動手動腳了,你別生氣,好不好?」
然而聶鄉魂卻好似沒聽見,扔是背對著他,一手捂著口,彷彿快要吐出來。
太誇張了吧?我真有這麼骯髒噁心嗎?杜瀛心中不滿至極,但也只能拼命耐住性子,把全部的溫柔擠出來。
「阿鄉……」伸手勸慰地去拍他肩膀,沒想到聶鄉魂卻彈了起來,一把揮開他的手。杜瀛不死心,用最平穩的聲音喚他好幾次,但他每叫一聲,聶鄉魂就越是躲開好幾步,眼看兩人已經離了五六丈遠。
杜瀛真的忍不住了,衝口而出:「你聽好,我不是南英翔,不會一張嘴隨便亂親又不認帳!」
聶鄉魂終於有反應了,回頭怒喝:「不准你侮辱南哥!」
「我說的是事實吧?他吻了你然後一走了之,不是嗎?這種人你滿腦子想著他有什麼用!」
「那不是他的錯,是我誤會了。他是無心的……」
「無心個屁!我以前不是說過,你把他搞糊塗了嗎?告訴你,我錯了。糊塗的是我們兩個,他南老大可明白得很咧!你知不知道,我們出城的時候,他跟我說了什麼?他說『不要亂來』,你說說看,這是什麼意思?他是叫我不要碰你!他根本就把所有的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裝傻好置身事外罷了。我們兩個都被他耍了!他……」
聶鄉魂提高了聲量:「我再說一次,不準侮辱南哥!南哥才不是這種人,根本全是你在亂想!就算他真的有什麼用意,一定也是有苦衷的。哪像你這種人,表面上跟人家稱兄道弟,背地裡卻一直毀謗他,你簡直卑鄙到底了!」
杜瀛一生幾時被人這樣痛罵過?頓時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身體仍留著方才情事的熱度,心口卻冷如冰窖。他其實並不想詆譭南英翔的,只是想告訴聶鄉魂,要他不要躲避自己。因為他跟南英翔不一樣,他會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任,他會承諾一生一世。然而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案!
定了定神,心跳和呼吸穩了下來,嫉妒的毒液卻進了血液中,通布全身。陰陰獰笑著,輕聲道:「有苦衷,是吧?既然這樣,被他一腳踢開,你應該也心甘情願了?你就一輩子留在這谷里,寫你的詩經好了,那首棄婦詩真的是太適合你了,因為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丟的棄婦!」
這話猶如一記重錘敲中聶鄉魂心窩,震得他幾乎要摔倒。他努力穩住心神,冷冷地瞪著杜瀛,美麗的唇吐出幾個字:「你等著瞧吧!」轉身飛也似地跑開。
杜瀛怒火未歇,也不去追他,逕自掬水洗掉臉上黑墨,隨即想到,聶鄉魂跑的方向是……
「喂!那邊危險啊!」聶鄉魂狂奔著,聽到背後杜瀛的呼喊,也毫不理睬。
去他媽的機關,老子今天就要出去,死也不要再看到這人渣!
杜瀛使出龍池派的「舞風乘嵐步」,有如流矢般地追趕聶鄉魂,但是他來晚了一步,只來得及看到聶鄉魂的背形消失在白樺林裡。杜瀛咒罵一聲,腳下一點飛進樹林中,眼看不到十步就要抓到聶鄉魂,忽然聶鄉魂一聲慘叫,身體大大震動了一下,隨即倒在地上抽搐。他肩上中了毒針。
杜瀛不及細想,抽出長鞭捲住他的腳,用力將他拖了回來。就在下一瞬,一排尖銳的竹刺從樹上射下,正插在聶鄉魂方才倒下的地方。杜瀛根本沒時間慶幸,便急忙拔去聶鄉魂肩上毒針,封住他穴道減緩毒液蔓延。
「阿鄉,阿鄉,振作點!」
聶鄉魂沒有回答。他昏過去了。
接下來幾天,昏迷不醒的聶鄉魂在地獄般的痛苦中渡過。好似落入無邊的黑暗,全身上下被烙鐵般的鋼針截刺,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解脫——
讓我死了吧!
然而,就連將這句話叫喊出口的力氣都沒有。
恍惚之間,彷彿有一隻微涼的手覆在額頭上,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這對置身烈火炙烤中的聶鄉魂而言,有如天降甘霖。
然後一個低沉的聲音溫柔地說著:「你不會有事的,好好休息吧。」
聶鄉魂記得這個聲音和這隻手。在巨石炮攻城的時候,就是這雙手將他抱下城樓,同樣地柔聲勸慰。他當時以為是南英翔,事後稍微一回想就知道不是。南英翔當時正忙著保護他父親,哪有閒功夫來照顧自己?
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留在他身邊的人,並不是南英翔
一滴冰涼的淚水沿著火燙的臉頰流下,落在被褥上。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床邊的人。這位前執戟長整個人縮小了一圈,臉頰都凹了下去,眼下全是深深的黑眼圈,讓聶鄉魂想起以前在路上看到,無家可歸的流民。
杜瀛見他清醒,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聶鄉魂再度閉上眼睛,不肯看他。
「餓了吧?來吃點東西?還是先喝水?」
聶鄉魂仍是緊閉雙眼,嘴唇也抿成一條線,死也不肯張開。
杜瀛無神的雙眼凝視著聶鄉魂冷峻的臉,因為疲累導致的麻木,對聶鄉魂的無禮表現,一時竟沒什麼感覺。
這幾天,他第一次嚐到了心力交瘁的滋味。照理潛龍水榭裡應該有樹林裡所有毒物的解藥,誰曉得偏偏毒針的解藥就是沒了。而且聶鄉魂中毒時情緒激動,身體狀況又差,毒發特別迅速。他只熊次又一次運功驅毒,幾天幾夜都沒閉眼,每次離開床邊都提心吊膽,生怕聶鄉魂會在他不在的短短片刻間忽然斷氣,幾天內受的擠騰比在戰陣上一年還要大。見到聶鄉魂脫離險境,本是萬分欣喜,但聶鄉魂卻一睜眼就給他臉色看,原本心頭燃起的一點熱血,就這麼硬生生給澆熄了。
事情總是要解決的。長嘆一聲,緩緩地道:「如果我講話太惡毒傷了你,我道歉。不過你也真是,明知樹林裡有機關還跑進去,這也未免太……算了,當我沒說。」雖然事實就是事實,如果道歉的時候還要訓人,未免顯得太沒誠意。
見聶鄉魂還是沒有反應,揉了揉快要睜不開的眼睛,繼續說:「你說得也沒錯,南英翔吻你也許是無心的,他跟我說那句話也沒什麼惡意,全是我心胸狹窄亂想。只是有件事請你想一想,像南老大那種一本正經的人,居然會為了一個妓女拋棄從小訂親的未婚妻,可見他的決心有多麼大。如果你真的愛他,放了他吧。別再自尋煩惱了。」
聶鄉魂霍然睜眼,冷笑兩聲:「真是感人啊!不知你說這話是為了他,還是為你自己?」
杜瀛幾乎要大叫:「是為了『你』啊!」但是見到聶鄉魂跟龍池派扯得上關係。杜小七不幸生晚了幾年,沒嚐到甜頭,想必心裡也是嘔得很。」
聶鄉魂搖頭:「他不是那種貪圖榮華富貴的人。」
「你確定?男子漢大丈夫,哪個不想光宗耀祖?如果是貧苦人家出身,那就更不用說了。」
聶鄉魂仍是搖頭,卻找不到話來反駁。第一次聽到龍池派的黑暗面,心中不知何故鯁了塊大石頭。
蓬外傳來杜瀛的叫聲:「阿鄉,阿鄉,你跑哪去了?」聶鄉魂劃得遠了些,因此他打完架下了大船,一時便找不到那篷船。他在水上跳來跳去,一船一船地找,搞得雞飛狗跳。
聶鄉魂聽見杜瀛喚他,直覺就想出去,卻被老人一把拉住。
「幹什麼?」
「小兄弟,我也許不清楚杜瀛為人,不過我知道他師父廣文,這人為了出人頭地,連自己老婆都可以賣,希望他徒弟別跟他一樣才好。你千萬可得留心。」
聶鄉魂心道:「我看徒弟是更糟糕吧。」口中只是淡淡謝了聲,走出蓬外,只見杜瀛跳到官兵船上,跟官兵打成一團一面還在喊:「阿鄉!快出來!」
「這裡啦,白痴!」又閉上眼,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才到舌尖的話又吞了回去,也冷笑兩聲:「這個就隨你說了,反過來我也想問問你,你真的對南英翔一往情深,深到這樣犯賤的地步嗎?我看也未必吧。你只不過是故作痴情,藉此在我面前自抬身價罷了。不過說實在的,不管你再怎麼裝腔作勢,我要把你弄上床是輕而易舉,你犯不著白費功夫了。」
也不管聶鄉魂的反應,大踏步走回自己房中,就著洗臉盆用力刷洗不成人形的臉。抬頭望著鏡子,以往瀟灑自在的少年英雄杜大俠已經不見了,取代的是一張灰白蒼老,寫滿挫敗、憤怒和妒恨的臉孔。而把他變成這樣的,卻是一個幾乎不會武功,沒腦袋又任性的笨小子。
杜瀛對著鏡子搖頭,不對,把他弄成這副慘狀的是他自己。因為他走錯了路——
不知你說這話是為了他,還是為你自己?
好問題,真是好問題。自古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不管做任何事,一切的理由當然是為了自己。當初把他帶到這谷里,也全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考慮他的心情,還費那麼多功夫開導他,弄得自己滿身是傷?根本不需要去管他的感覺,完全照著自己的意願行事不就好了?
對著鏡子露出獰笑。沒錯,扮好人的時間結束了。
在另一間房裡,聶鄉魂也下了決心。
本來以為杜瀛雖然做事瘋瘋癲癲,講話沒正經,又常跟他唱反調;至少不會傷害他。然而事實證明:正好相反!
還敢說「我跟南英翔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了?裝出一副溫柔體貼的樣子,每天嘴裡一直說「我很關心你」,結果呢?稍微不如你的意,就拿我往地上踩!
你瞭解我受的苦嗎?你嘗過被人揹叛的滋味嗎?你知道什麼叫傷心難過嗎?只不過發點脾氣,你就一臉不耐煩,就因為我跟你意見不合,你就隨便糟蹋我。你跟南英翔,根本就是一個德性,都是自以為是的偽君子!
居然罵我是棄婦,還說我自抬身價?
不原諒……
我絕不原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