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亮起,“小蓮莊”便開始忙碌起來。
如意指使廚子做了幾道小菜,剛剛陪著段柯古吃了碗粥,灶房便派人來喚,說有事要請問。
“你去忙吧!”他點點頭。“我也有事得先安排安排。”
“待會兒見。”如意輕巧起身,不一會兒即消失在廳門外。
段柯古說的事,就是到關著陸明的廂房去。
“段大人。”一見誰人進來,陸明忙起身行禮。
“不用多禮。”段柯古不冷不熱道。
他每次看見陸明,就會想起如意捱過的苦,實在沒什麼雅量跟陸明好言相向。
“待會兒午時,周大人會過來跟我一道吃宴,一等我把“天下一品”牌匾掛回“一枝軒”,你就自由了。”
陸明趕忙接話:“小姐不是答應過小的,會讓小的親眼看見牌匾放回去?”
“我話還沒說完,你急什麼?”他皺眉。“我們不是言而無信的人,瞧是一定讓你瞧,不過有件事先說在前頭,我不可能任你在莊裡四竄,你要看,就得先把這東西戴在手上。”
段柯古掏出懷中物往桌上一扔,“當”的撞擊聲說明它是何物,一對光亮如銀的手枷。
先前被縛在屋裡就算了,反正也沒人看見;但等會兒情況不同,他得戴著它走到眾人面前——
陸明喉頭微動,似有話想抗辯。
你得忍住!陸明提醒自己,要在這節骨眼露了餡教人察覺不對,那他先前安排的一切,就白白浪費了。
“你也可以不要。”段柯古緊盯陸明,沒放過他臉上任何反應。
“不,小的這就戴上。”說完,陸明取來枷鎖,就扣在原本的鐵枷上。
段柯古心起疑竇。
這老抓狸到底在玩什麼把戲?他一直覺得陸明會乖乖被囚,是很稀罕的事;他才不信如意她孃的死,會讓陸明大徹大悟、一夕間轉了個性。
但仔細想,陸明這幾天表現,卻又沒什麼讓他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只好暫且先這樣安置他了。
段柯古掏出鑰匙,打開原先縛住陸明的鐵枷。
沉重的鐵枷一除,陸明頓鬆了口氣。
“另外這手枷[的鑰匙擱在我身上,等出了“小蓮莊”大門,我就馬上幫你解開。”段柯古說完就走。
一等房門關上,原本低著頭一臉謙遜的陸明,驀地拉下臉來。
那個曲如意與段柯古,真以為把他關起來手上了枷鎖,他們就能高枕無憂?
錯了!他一屁股坐在椅上,神色詭譎之至。
有件事他倒沒有說謊,曲家那臭老太婆的死的確讓他大徹大悟。他先前就錯在太渴望得到菜譜,才會留下曲如意那個禍根,還惹來段柯古這麻煩。
不過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陸明揹著門露出冷笑。
他先前做錯的事,他會在今日,一次做個了結。
人聲雜沓的“小蓮莊”灶房,一跑堂趕過來報訊。
“小姐,周大人到了。”
如意一瞧天色。
周大人來早了,不過沒關係,她早想到會有這可能,已先做好準備。
只見她打開蒸籠蓋子,盛起了桂花涼糕與五香豆,然後要跑堂端著炭爐與水壺,跟著她一塊到“明瑟樓”去。
她要親自為柯古還有周大人衝一壺茶。
是昨兒在地窖裡點貨給她的靈感。陸明不識貨,她爹生前收藏的珍寶,陸明幾乎沒什麼用。正好,讓她有機會室來接待貴客,
明瑟樓位在“小蓮莊”的花園中央,離中午設宴的一枝軒不太遠。如意從周大人胖敦的體型看出他不太喜歡走路,才作此安排。
茶點送上,如意身一福,執起水壺準備泡茶。
熱水一注入,段柯古閉眼一嗅,忍不住在贊:“好香啊,這茶。”
“段大人好敏銳。”如意解釋。“民女使用這茶產自高巖峭壁,量少珍稀,要採它,還得靠身手矯健的小猴兒幫忙,所以這茶有個特殊的名字,叫“猴兒茶”。”
周大人不若段柯古風雅,聽他誇讚,也跟著哼哈兩聲:“是是,真香、真香。”
如意抬手斟了兩杯,纖手一請。“周大人,段大人,請。”
這猴兒茶的好,還得靠喝才能盡享其味,茶湯一入喉,段柯古立刻露出驚訝表情。至於一旁的周大人,則是瞠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瞪著茶杯。
久久,才見周大人嘴裡迸了句話:“好茶!”
如意與段柯古交換一笑,很能理解周大人的心情。這就是佳餚珍饈的力量,總讓人嘗過之後,便開始懷疑自個兒先前吃過的東西,到底算什麼碎屑糟粕。
“民女灶房還有事,就不打擾兩位大人品茶。”她身一福,盈盈退下。
今兒一早“小蓮莊”門外就貼出告示,為了重新贏回“天下一品”牌匾,“小蓮莊”特意在一枝軒席開二十桌,要請諸位客官們一同見證“小蓮莊”的手藝。
告示一貼,未到午時,一大堆食客便將“小蓮莊”]外擠得水洩不通。可規矩就是規矩,二十桌量數一到,門廳立即上閂,不收客了。
眾人上座,資深跑堂走來說話
“咱家小姐有交代,今天大夥“吃飛”,也就是坐上位的周、段兩位大人吃什麼,諸位就跟著吃什麼,至於帳錢,一律只收三貫錢。”
“這倒新鮮。”底下人交頭接耳,誰不知道陸明當家的“小蓮莊”,沒點身分,錢囊不飽,還沒法吃到大人們吃的好菜。
見時辰已近,段柯古起身朝眾人一躬。
“周大人,歡有各位鄉親父老,大夥能坐同處吃宴,也算是有緣。我段某在這兒提個不情之請,就請大夥來幫我瞧瞧,看我手上這方“天下一品”牌匾,到底是還得還不得?”
“一定一定。”食客們齊聲附和。人向來貪鮮好奇,聽有這等新奇事,哪有人不願參與道理。
立在屏風後的如意一瞧情勢,回頭吩咐:“上菜。”
“糟鵪鶉上桌。”
“羊肉叉燒上桌。”
“開洋乾絲上桌。”
開頭三道冷盤,由三十名跑堂分別送上。冷盤寸兒不大,正好讓一人挾個兩口嚐鮮蒹開胃。光看這派頭,座上幾名吃過老當家曲謙手藝的熟客,皆露出無限懷念的神情。
但精彩的還在後頭。
冷盤一見空,跑堂們又送上“小蓮莊”的拿手菜——“蝴蝶鱔背”、“鳳凰雞”,還有段柯古最愛的“開水白菜”。
“周大人請。”
“段大人也請。”
坐於上位的段柯古與周大人相互敬邀,然後同時舉箸,段柯古先吃“開水白菜”,周大人則是先挾炒得鮮脆的“蝴蝶鱔背”。
兩道菜一入嘴,他們的表情就和底下人一樣,霎時全都明白了。
為何先皇當初會賜牌匾“小蓮莊”,而它又何能與京上的“一條龍”齊排名,被人喊叫“北龍南蓮”,全是因為廚子手藝巧、刀火好,料材又新鮮絕頂啊!
“好一道蝴蝶鱔背!”周大人邊贊邊吃,完全停不下筷。
他什麼時候吃過這麼美味的料理?先前曲謙當家的事他記不清楚了,但他確信,自陸明接管這一年來,他從沒有吃過!
“為什麼?”周大人忍不住問:“一樣出自“小蓮莊”,為什麼曲姑娘做得的事,陸明他沒有辦法?”
段柯古也是極捨不得才放下手裡的湯杓。
他眼前這道“開水白菜”,鮮甜清釅,吃起來綿而不爛,每個白菜骨梗皆用細針戳過,再用濃洌上湯精燉,費足了功夫,目的就只為了食客們的一句“好”。
“這就是灶房廚子的心意,加上用料新鮮,手藝精湛,我們才能品嚐到如此珍饈。”
“說得好。”一老者自席上站起,舉杯面向段柯古。“要不是當初段大人狠心拆下那方“天下一品”牌匾,我們這群駑鈍的人,還真不知我們錯過了什麼!”
“是啊,段大人英明。”底下人同時舉杯相敬。
這些傢伙,懂得吃什麼珍饈!
被帶到屏風後頭的陸明憤憤地想著。早先讓他們吃些剩菜殘羹,他們不也一個個盤底朝天。這群人,全只會見風轉舵!
“所以說,”段柯古起身問:“各位鄉親也都認同我把這“天下一品”牌匾掛回原位?”
“對,沒錯,的確是該歡回去。”眾人附和。
段柯古朝旁一望。“周大人意思?”
“該還。”
好極了!段柯古笑。
“搬張桌子過來。”他喊聲,一邊拆下蓋住牌匾的紅布。
兩個跑堂火速地將木桌搬來。
他手將牌匾捧妥後,兩個跨步來到粱下,一個縱身躍上門廳,然後穩穩地將牌匾放回原位,底下食客們紛紛叫好。
“要不要請曲姑娘出來見一見各位?”段柯古下來時問。
“要見要見,咱們一定要見一見揚州城的妙手天廚!”
在此起被落的吆喝聲中,一身白的如意現身,朝眾人盈盈數拜。
“周大人、段大人,還有各位客官大爺,小女子在此謝過你們多年來對“小蓮莊”的支持跟照顧。”
“說得好!以後我們一定常來。”
“是啊是啊,這兒做的菜還真是好吃啊!”
望著吃客們欣喜陶醉的表情,立在“天下一品”牌匾下的如意秀目含淚,在場除了段柯古之外,定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此刻的百感交集。
“如意就先不打擾各位用膳,菜再送上來。”
“響螺湯上桌。”
“蓴菜羹上桌。”
響亮的喊聲中,一列跑堂端著菜盤快步走來。一直望著廳堂方向的陸明突然張大眼,最末一名跑堂一與他眼神對上,陸明露齒一笑。
事情成了。
他這些日子的卑躬屈膝,所有的忍辱負重,全是為了這一刻。
那名端著蓴萊羹的跑堂懷裡,正藏著一支紫黑色極其稀罕珍貴的鴆鳥羽毛。這食毒蛇的鴆毒性之強,只消將毛梗朝酒水中輕輕幾劃,不到幾刻鐘飲者即七孔流血而死。
陸明這計謀算得歹毒,他料定段柯古是朝廷命官,若中毒身亡,負責掌杓備料的曲如意再無辜,也絕對逃不了牢獄之災。
而他,剛好可以趁“小蓮莊”群龍無首,再次坐享其成。
這也是他敢大膽撕破那紙轉讓契的原因。那種東西他再寫就有,就算撕個百張千張,他也不怕,但千算萬算,他就是忘了算進如意過人的靈鼻。
跟在最後的跑堂一與如意擦身而過,她突然皺緊眉,喚道:“等等。”
“小姐?”端握著菜盤的雙手一纏,跑堂怯怯看了她一眼。
“這蓴菜羹味道不對,你跟我過來。”她手一拉,直接把人拉回屏風後。
搞什麼鬼!不但跑堂冷汗直流,連引頸翹望的陸明也跟著皺眉。
如意從懷裡取出一把小杓,不多不少朝蓴菜羹裡沾了那麼一些。
跑堂張大嘴還未喊聲,她已將杓子送進嘴嚐了一口。
見狀,陸明猛地站起。
一直分神觀察陸明的段柯古警覺抬頭,朝屏風方向一望,正好就看見如意手一打,揮落跑堂手裡菜盤的動作。
“砰咚”一聲,熱騰騰的蓴菜羹與白瓷碗碎了一地。
“什麼聲音?怎麼回事?”廳上的吃客驚聲大叫。
段柯古全然無視周圍的騷亂,他唯一念頭,就是快到如意身邊去。
從沒有一刻,他感覺時光的流逝,是這麼緩又這麼快。從如意揮落菜盤,接著摔跌的瞬間,他所有知覺彷彿全都打開了般,她每一個傾斜,投向他的一瞟,還有自己堪堪接住她,卻讓她從懷抱間滑落的震愕……他所感覺到的每個動作,都像雕刻般深深烙印在他心版。
“不,如意,你別嚇我——”他攙起倒地的她,渾身顫抖地看著她。
才這麼會兒時間,她已緊合雙眼,雙手無力垂下。
於伯從另一頭奔來,手裡抓著一隻棉囊,揚聲呼喚:“大人,小的這兒有瓶護心丹……”
這瓶護心丹是皇上賜下的寶物,據說是用許多珍奇藥材熬煉。先前於伯領著一干僕傭南下,段丞相要於伯帶著,就怕自己兒子出門在外,突然有個什麼萬一,想不到正好派上用場。
段柯古抖著手接過藥丸,端起如意下顎一捏一拍,豌豆大小的黑丸一下滑入她嘴裡。
他很清楚護心丹效用,頂多只能多拖點時間,要解毒還是得靠解藥。
他將如意往於伯懷裡一放,起身四顧,不一會兒便瞧見趁亂逃竄的下毒者。
“抓住他!”段柯古大聲命令。
“不不,大人饒命,小的所以會這麼做全是陸當家的指示,小的是被逼的……”被擒住的跑堂不消拷問,立刻交出懷中的鳩鳥羽毛。
“陸明!”段柯古都喝一聲,猛地回頭,屏風後邊已不見陸明身影。“傳令下去,前門後門全給我關起來,要有人敢放人出去,我絕對要他拿命來抵!”
手戴鐵枷的陸明根本跑不遠。
他一見事情不對,馬上頭一轉,趁亂躲到院裡的奇石堆中。他本是想一路跑出大門,可一聽段柯古吼聲,他就知道自己得先找個地方藏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能躲過追捕,說不準還有逃出去的機會。
可沒想到段柯古一跳躍上“一枝軒”屋頂,居高臨下,一會兒就發現陸明藏身何處。
陸明被狠狠拖出藏身地。
“把解藥交出來!”段柯古手指掐緊他脖子。
“我沒有。”陸明噎著聲音說話。
鴆毒是天下奇毒,當初他所以用它,就是打定主意,絕不讓吃下的段柯古有任何活命的機會。
段柯古冷硬如冰的眼直直地瞪著陸明,親眼望見心愛人兒倒地的懊悔,還有此刻心中亟欲擊斃陸明的狂暴怒火,全是向來淡薄閒散的他從未體會的情緒。
他現在終於能夠理解,恨意為何能讓一個人變得瘋狂、渴望報復——這就是他此刻的心境,他恨不得當場撕碎這張醜陋至極的嘴臉!
“你以為你說沒有,我就拿你沒辦法?”蔓延狂燒的怒火讓他聲音變得嘶啞。他自懷中掏出方才拿到的羽毛,以羽尖輕蹭陸明臉頰。
“你、你要做什麼……”陸明煞白臉。
“你想呢?”
如蘆杆般中空的羽管在堪堪觸及陸明面頰前停下,段柯古俊顏浮現嗜虐的笑,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只消在你臉上畫上這麼一道……”
陸明鬥雞般的雙眼直盯著羽管,知道只要段柯古稍一使力,不到片刻他即嗚呼哀哉,魂飛魄散。但是,他並不想死。
“犀……犀角粉……可我身上沒有……”
段柯古甩開陸明。“把他帶進衙門關起來,交由周大人處置。”
“段大人……不要啊,饒命……”陸明知道,他這一趟進衙門,怕是沒有出來的一天了。
大步離開的段柯古,完全沒回頭多看一眼。
“大夫這邊請……”
於伯領著大夫來到如意閨房,裡邊人一聽見聲響,立刻放開如意的手,迎向前去。
“犀角粉呢,帶來了嗎?”
大夫一臉尷尬。“回大人,犀角粉是何等珍稀之物,小的醫館怎麼可能會有……”
“為什麼不早說?!”段柯古急壞了。“哪裡會有?你說。”
“或許皇宮內苑、名門大賈府上……”
“可惡!”他不該浪費時間問這幾個庸醫,早該派人回京城求救去。“於伯。”
“小的在。”
“你身上護心丹還剩多少?”
於伯倒出算了算,回道:“十來顆。”
長安揚州一趟來回近十天,十來顆護心丹感覺有些勉強……但不管了!這節骨眼,只能什麼法子都試試看了。
“跟我來——”
大夫見段柯古就要撇下他,連忙說話:“大人。”
段柯古回頭。
“是這樣的,小的雖然沒有犀角粉,不過小的養了幾隻吸血放毒的軟蟲,說不定派得上用場……”
“幹麼不早說!”段柯古又回到床邊,一揮手要大夫過來。“你試。”
大夫小心翼翼從竹匣中取出四隻黑抹抹的軟蟲,輕輕擱在如意頸邊。
段柯古一聽軟蟲吸血需要一點時間,便丟下大夫,趕著去寫信。
“於伯,這給你。”他將書信往於伯懷裡一塞。“你現在立到派人送到京城,路上不可耽擱,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小的知道。”於伯身一矮正要離開,這時如意房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喊。
“怎麼了?”段柯古三步併成兩步趕過去。
“是小的蟲……”
段柯古朝大夫的手望去,只見四隻吸飽了血的軟蟲全掉在如意頸邊床上,動也不動,看情況,該是死透了。
“小的這幾隻蟲,都還是特別用毒養過,一般毒性是毒不死它們的。”
段柯古捧頭一看,瞧見此景,要是殺了陸明那傢伙可以救回如意,他絕對不會遲疑!
“真的沒有其它辦法可想?”
大夫怯怯地答:“沒有犀角粉,大概只能靠您手上的護心丹多拖幾日,不過不是長久之計。您瞧這——”
大夫抬起如意手掌,段柯古這才發現,原本只停在她指尖的紫氣,竟已漫向二指節處。
大夫嘆氣。“一等這毒液浸透整隻手臂,就算取來犀角粉,恐怕也回天乏術。”
握著如意冷如冰的手,剎那間,段柯古覺得頭上昏眩、心頭空空,彷佛魂魄已不在自個兒身上似的,手腳一陣虛。
他本以為十幾顆護心丹多少能撐上十天,可現才剛過兩刻鐘,她已變成這樣——
不,他說什麼也要救回他的如意!
“周大人!”他衝出房門,猛力抓住周大人雙肩吼著:“你現在立刻派人到城中的富戶去,問問誰家有犀角粉,不管對方要多少銀兩,我全都允他!”
“好好好,你不要急,我立刻派人去問。”瞧段柯古雙眼滿是血絲的恐怖神態,周大人哪敢吭一句麻煩。
但這樣還是不夠,不夠不夠不夠!
坐在如意床前,段柯古不停自責。在他腦中不停迴旋的,全是如意倒地前與他交換的一眼。他為什麼沒有保護好她?他不是在娘面前發過誓,再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她一根汗毛?
“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他捧起她手罩住自己雙眼,掌下,早是淚流滿面。
“你昨晚才答應過,一等“小蓮莊”上軌道,你就要跟我夫唱婦隨,天南地北走踏……我都還沒聽你喊我一聲夫君,我不許,我絕對不許你就這樣離開我!”
相對他憂傷沉痛的低喃,昏迷不醒的如意,始終毫無反應。
當夜,來了兩名出乎段柯古意料的訪客,是“還樸庵”的明慧法師,還有一名小尼姑。
明慧法師在於伯的引領下來到“漱香小院”。
“阿彌陀佛,老尼見過段大人。”
段柯古站在如意門外接待。“法師不用多禮,您怎麼會實然下山來?”
“老尼聽到傳聞,說如意中了鴆毒……老尼是特別過來看她的。”
“這邊請。”段柯古點頭。
三人一塊到床邊,經過半日,如意手上的紫氣已過小臂一半。
明慧法師頭一點,隨行的小尼姑解下行囊,從裡邊取出一隻木盒。
打開,是一支支排列整齊的銀針。
“法師?!”段柯古皺眉。
“請段大人暫且迴避。”明慧法師說話:“老尼要幫如意下針放毒。”
太好了!段柯古點頭。“那就勞煩法師,柯古先行退下。”
一盞茶時間過,明慧法師用盡盒裡銀針,解毒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明慧法師要伺候如意的婢女看顧,然後領著小尼姑步出。
一見門打開,段柯古連忙起身。
“怎麼樣?”他一臉期盼。
“鳩毒頑強難解,老尼施了幾針,總算先壓下它的毒氣,讓它不再往上蔓延。”能壓制,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多謝法師出手相救。”說時,段柯古便要跪下磕頭。
“阿彌陀佛,老尼受不起如此大禮。”明慧法師連忙拉人。
“不,這個頭柯古一定要磕,如意跟我早已經在她孃親面前互許終身,我們本來是打算等“小蓮莊”步上軌道,就拜堂完婚的。”
原來是這樣。明慧法師點點頭,又想起什麼地開口:“但老尼記得如意提過,大人您得回江州?”
段柯古面色一沉。“不敢欺瞞法師,其實再四天,就是最後期限。”
“那如意……”明慧法師一愕。
他明白法師想問什麼,他雙手抱拳一拜。“柯古有一事要請教法師。”
“您說。”
“如意她現在身子,可禁得起舟車勞頓?”
“不行。”明慧法師毫不考慮。“老尼就不拐彎抹角了,老尼帶來的銀針,這會兒全插在如意身上,一共得插上兩個時辰,每日都得施行這麼一次,才能勉強抑下毒氣。您想,這種情況下,您想帶她上哪兒去?”
“我本是打算僱車把她帶到江州,好隨身照顧……”
明慧法師搖頭。
“行不得,現換老尼有一事相問,可否讓老尼帶如意上“還樸庵”?等等——”明慧法師按下欲說話的段柯古。“您先聽我說,老尼知道大人捨不得,但老尼想,與其冒著生命危險,倒不如留她下來,或許過個一陣找到解藥,如意身上鴆毒就能解開了。”
段柯古知道明慧法師說得沒錯,問題是……“但現在沒人敢確定這世上是不是真有犀角粉。”
在周大人幫忙打聽下,他才明白犀角粉簡直是傳說中神物,聽過的人不少,但從沒人看過它長什麼模樣。
一直以來,中了鳩毒就等於沒了性命,幸好如意服下的毒湯不多,又加上護心丹保命,才有那一線生機。
換句話說,她現是處在隨時有可能喪命的情況,如果真不能救醒她……這個可能性剛從腦袋閃過,段柯古馬上抹去它。
不會的,如意不會有事的。
他重吸口氣。“好,我不帶她去江州;換我留下。”
“行不得!”一直在旁偷聽的於伯跳出來喊:“您到江州赴任,是皇上親自任命,您不到,可是欺君大罪!”
“是啊。”明慧法師一聽事態嚴重,也幫忙相勸。“倘若如意醒來知道您做了什麼,想必她也不會認同。”
“你們說的我怎麼不曉得。”段柯古一臉痛苦。“但我就是……我沒有辦法丟下她!”
萬一,她真在他離開時候出了差錯……他不敢想,往後日子,他如何獨活!
幾人杵在院子裡僵持著,沒一個想得出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時候,一直待在房內的婢女水盈,悄悄開門喚了聲:“大人。”
段柯古猛地轉身。“怎麼了?”
婢女見他誤會,連忙搖手。“小姐她還好,是小的有個東西,希望大人過來看一看。”
“等等……”小尼姑想到如意身上插著銀針,衣衫不整,追著要阻止。
明慧法師卻拉回她,搖了搖頭。“沒關係。”
段柯古早跨進房裡。
婢女輕輕頷首,然後彎身從衣箱裡拿了本子出來,交給他。“這是小姐為大人準備的,大人慢看,小的先到外頭等。”
剛才但柯古一番話,水盈全在裡邊聽見了。水盈以前就是如意的婢女,雖然隔了一年沒相處,但如意的個性,水盈自認很瞭解。
就如明慧法師說的,要小姐醒來後發現大人為她犯下大罪,她絕對不會高興的。
段柯古打開一讀,發覺裡邊全是料理割烹的方法,娟秀的字一句句寫著——
煮飯時加入一些粟米,可以使米飯更為馨香,殺魚時如何不使魚肉沾刀?那就得先用魚腹上的腴油抹刀,或者用魚腦沾搽也成……
裡邊每一字句,溢滿了對他的叮嚀與擔心。她實在不希望他到江州赴任後,會因為太思念她做的菜而瘦削憔悴,所以暗暗準備了這子,讓讀到它的人可以依樣製作。
“這個傻丫頭……”段柯古矇住眼,感覺眼淚一下染溼了掌心。
想她在百忙之下,還撥空寫這子,他明白水盈讓他看這子的用意。他手上這子正在提醒他,他有他得肩負的責任。
“我真的不想放你一個人在這兒……但是……”他一瞧卷握在手心的子,痛苦呻吟道:“我會聽你的話到江州去,但你也得答應我,你不可以在我離開這段時間,有任何差錯!你絕對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孤單的度過下半生,你聽到了嗎?”
想當然床上人兒沒有反應。
但他知道她心裡一定是這麼想著的,這是她寫在子最末的承諾,“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她一定會為了他,撐下去。他相信她一定會醒來,笑著成為他的妻。
段柯古摸了摸她臉頰一會兒,這才步出房間。
門外數人,紛紛轉頭看他。
“去幫我收拾行李,”他看著於伯吩咐:“我明兒一早就動身到江州。還有,你不用跟來,暫且留下來幫忙照顧“小蓮莊”。”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竭盡心力,絕不會讓大人您失望。”於伯大鬆口氣,只要大人願意到江州去,不管要他做什麼都行。
他點點頭,然後看著明慧法師,突然曲膝下跪,重重磕了個響頭後,抬起溼紅的眼睛說道:
“我的妻子如意,就煩勞法師照顧了。”
明慧法師攙起他,應允:“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