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是姊姊,她氣管發炎,吃了幾天藥就好了。”奶奶又把她和姊姊搞混了。
“喔,是冬雪研……那你是冬希嘍!唉,瞧瞧奶奶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這腦子呀,越來越不濟事了。
走得蹣跚的朱仙女在孫女的攪扶下,緩慢坐上床沿,她沒直接躺下,背靠著床頭,兩眼微帶迷糊地看著眼前的孫女,想分辨她是哪個孫女。
岳家人口也很簡單,高齡七十的老奶奶,年過半百的媳婦,老人家雖生得多卻不見得人人孝順,就大兒子肯奉養她,並生育兩女一子承歡膝下。
可惜偏應了那句--“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為人海派的岳家長子意外過世了,正值壯年的他把一身債務留給妻小。
其實,那也不是他欠下的,只是他那個人太講義氣,一旦朋友有難便立即伸出援手,也不管自己能力夠不夠,一句話全給扛下了。
幸虧好人有好報,雖然他做的是一堆教人搖頭的傻事,可在他去世以後,受過他幫助的朋友也義無反顧的相助。
所以他的妻小不致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賣了百來坪的大宅還債,改買三十坪不到的老公寓,一家老小總算還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
比較辛苦的是一肩扛起養育子女的嶽媽媽,她那時也不過三十來歲,最大的女兒才十五歲,小女兒十二歲,七歲的兒子剛上小學,還有婆婆要奉養。
好在孩子們都很爭氣,不需要她操太多心,在校成績優異領獎學金,且自動自發地整理家務、幫忙照顧奶奶,減輕她不少負擔。
“奶奶不是記性差,是睡糊塗了,你睡前的藥吃了沒?要不要我倒杯銀杏茶給你潤潤喉。”嶽冬希照例檢查一個月分量的藥盒,照醫生囑咐的盯奶奶定時吃藥,唯恐有所疏忽。
到目前為止,失智症並無藥可治癒,只能定時吃藥延緩病情加重。
“別再給我吃藥了,吃了一肚子藥丸。我沒病,你們別老當我是病人,我身子骨硬朗得很,過兩天還要跟你三嬸婆去爬山,喂山猴子。”她說得興高采烈,彷彿返老還童的孩子,等著要去遠足。
眉眼帶點疲色的嶽冬希不忍心告訴奶奶,三嬸婆早在多年前的一場火災就去世了。
“好,不吃藥,你快睡覺,明天一早到公園跳士風舞。”她掖了掖一角,好聲好氣地輕哄著。
“你喔,年紀輕輕的,忘性比奶奶還大!我們不跳土風舞已經很久了,張老師教有氧舞蹈,你看我最近的氣色是不是好很多。”她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的,嘴裡還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她好笑地親親奶奶的面頰。“是,奶奶是妖精,長生不老的蓮花菩薩,一群年輕小夥子都被你迷得暈頭轉向,改口叫你仙女婆婆。”
“唔,還吃奶奶老豆腐,我本名就叫仙女,這街頭巷尾的孩子們哪個不喊我仙女婆婆。”她神智清醒的說道,呵呵笑得開心。“對了,冬雪呢?怎麼感覺好久沒見到她了。”
聽奶奶提起長她三歲的姊姊,嶽冬希仍不厭其煩的解釋著,“姊姊在高雄的醫院,她是護士。”
“對、對,冬雪要嫁人了,她要嫁給醫生,很好很好……我們家要辦喜事!”
她的孫女要好命了,不愁吃穿的當醫生娘。
面對奶奶突如其來的“喜訊”,嶽冬希先是一怔,繼而無奈的搖搖頭。老一代的觀念裡,就是醫生娶護士,護士一定嫁醫生。
可那是以前,現在的醫生忙得沒時間經營婚姻,雖說是高收入的行業,卻也無暇顧及家庭,若是另一半不肯體諒,還是難有圓滿。
而她姊姊的確和同醫院的醫生交往,但是對方不可能給她實質的名分,因為那位醫生己有妻小,結婚十五年,姊姊是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
她不只一次勸姊姊結束那段沒有幸福可言的感情,可深陷其中的人總是難以清醒,不傷得遍體鱗傷不願放手。
“奶奶睡了?”
剛掩上房門,身後傳來壓低的女聲。
“媽,你怎麼也沒睡?不是跟你說過好幾回別再等門了,我這麼大了,不會丟掉的。”她早就獨立了,懂得自己照顧自己。
“不管你長得多大,在媽的眼中,還是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小丫頭,沒瞧見你進門,心裡就是不踏實。”當媽的註定要擔一輩子心。
還在肚裡時怕生出不健康的孩子,既歡喜又不安的求神佛保佑,呱呱墜地後開始擔心小病小痛找上小孩。
好不容易一點一滴的拉拔大,又巴望著孩子成家立業,有個好歸宿。
嶽冬希半帶撒嬌的摟著母親。“媽,你就舒舒心嘛,別往肩上擔擔子,你要是把自個兒累壞了,女兒我可是會很心疼、很心疼的。”
“你就這張嘴巴甜,最會哄人開心,餓了吧!媽下碗餛飩給你吃。”瞧她又瘦了,風一吹準倒下。
“我不餓,剛剛吃得好飽才回來,都快吐了。”她彷彿還聞得到小菜味道。
“咦,你在外頭吃過了?”嶽媽媽一臉訝異,端詳女兒的神情。
所謂知女莫若母,女兒的嘴向是她養出來的,外面的餐食油膩又不營養,女兒寧可帶便當,也不願吃味精過重的食物。
當然省錢也是一個原因,一家五口有兩個人做正職工作,小兒子在餐廳打工,她自己則在家做些手工藝賣錢,雖然賺得不多,不過日子還算過得去。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生平安順心。
嶽冬希神色侷促的乾笑。“朋友請客嘛!老推著不去總是不好意思。”
“是這樣嗎?那就趕緊去洗個澡,早點上床睡覺吧。”嶽媽媽不疑有他,女兒怎麼說她怎麼信。
“是,馬上去!我快累翻了。”全身的骨頭好像不是自己的,痠痛不已。
“行什麼童子軍禮,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頑皮,你這靜不下來的個性和你爸爸最像,父女倆都是靜不下來的野猴,要是他還在……”想起早逝的丈夫,她不禁感慨萬分。
前一刻才拎著兩條肥魚說要加菜,誰知一眨眼人就走了,一波大浪打來,跳下海救人的身影就這麼淹沒在茫茫大海中,最後只打撈回已經冰涼的屍身。
一聽母親又提到父親,嶽冬希不想母親感傷到難以成眠,連忙抱住她輕醋,把話題轉開。“媽,小峰的成績單出來了吧,一定又是高分!過兩天我放假,我們在家裡煮大餐慶祝。”
“好,好,如果冬雪也回來的話,家裡就熱鬧了。”她呵笑著,眼角笑紋十分明顯。
母女倆開開心心地聊了一會,最後各自回房,畢竟時間已經不早了。
回到房間的嶽冬希像電力用盡的玩具,整個人呈大字形癱在床上,眼皮沉重到睜不開,她連澡都沒洗的沉沉睡去。
她在作夢。
夢中的她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比她還高的悍馬車,一雙小短腿怎麼也踩不到油門,令人感到氣憤的是,一旁還傳來宏亮的取笑聲。
下一個畫面,她很生氣的一直吃一直吃,把那個人的面給吃光,飽飽的肚皮一拍走人,發誓再也不與營養過剩的熊男有任何交集。
但是,他為什麼在後頭追個不停?兩手直揮,不知在喊什麼。
算了,和她無關,睡覺最重要。
翻個身,一串不屬於嶽冬希的銀灰色鑰匙從牛仔褲口袋滑出,掉落床鋪。
“王奶奶……你怎麼又回到這裡了?跟你說過人家要拆遷、蓋新大樓,都準備打地基了,你一個人在這塊工地附近進進出出真的很危險,你跟我走,我找地方安置妳……”
咦?這個聲音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不久前在哪裡聽過?
戴著黃色工程帽,正在和工頭巡視工程進度的秦弓陽驀地停下腳步,豎直了耳朵,四處張望女人嗓音的來處。
“王奶奶,我不是說過這塊地是人家的,己經不屬於你私人所有,你不能佔著不還,硬說是你的……若是人家告上法院,你這可是侵佔罪。”土匪才佔山為王,文明人講的是道理。
“要告去告,我在這住了二十幾年,也沒人來趕過,我就不信老天爺不長眼,專門欺負我老太婆。”蓬頭垢面的老婦人死命抱著破棉模和缺腳的凳子,曲蜷著瘦弱身子往裡縮。
“你不是說好要搬去跟兒子住,我還打算過兩天去探視你過得好不好呢,你不要為難我,先出來再說……”噢!好痛,她撞到屋簷了啦!
說是屋簷,說穿了只是兩片厚木板組成的,撞到頭的嶽冬希壓低身體,勉強穿過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門,一半身子在外,一半身子在內,朝屋裡喊話。
其實那也不算房子,遠遠望去,不過是以幾根粗木頭架高,上面、左右再鋪放防水的廢棄帆布,搭成簡陋的棲身處,只要一揚風下雨就搖搖欲墜,外頭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好幾次積雨壓垮屋頂,行動不便的王奶奶被壓在裡頭動彈不得,幸好有送飯菜的義工相助才得以脫困。
王奶奶這樣的狀況不是一回兩回了,每每叫她搬走又偷偷搬回來,看不下去的街坊這才通報社會局,由社工人員接手安置。
“哼,兒子養大了就是老婆的,哪管我的死活,把我的老人年金領光了還不給我飯吃,叫我吃狗剩下的骨頭,我……我命苦呀!子孫不孝……”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訴,咒罵起孽子惡媳。
“王奶奶,有話好好說嘛,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兒子不孝,媳婦又虐待你,可是你也要想一想,並不是每個人都對你很壞,起碼我有心要幫助你啊,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讓你生活好過些。”至少住得安全,有口熱湯喝。
“你走開,不要管我,就讓我自生自滅吧,你們對我好的目的只是想趕走我,別以為我會傻傻的上當!快走,不然我用石頭丟你……”這裡才是她的家,誰也別想來搶。
“王奶奶……”
忽地,一塊黑不溜丟的物體朝她扔來,嶽冬希本能地一退,狹小的空間加上久蹲腳麻,她一個踉蹌往後跌去,圓翹的屁股重摔在地。
但這還不是最丟臉的事,她感覺自己好像坐到什麼會動的東西,她眼帶不安地往下一瞟,一隻男人皮鞋就在臀下,鐵灰色的褲管包裹著有力的腿。
“呃,先生,我不是故意的……”先道歉準沒錯,出手不打笑臉人。
“社工小姐,我們真有緣呀!又見面了。”她可真有趣,小小的身子像蓄著用不完的精力,眼睛總是這麼清亮有神。
渾厚的低沉笑聲在頭頂揚起,背脊一僵的嶽冬希很辛苦地抬頭一望了“大……大熊?!”
好一座大山……
“我哪裡像熊了,你嚴重毀謗我的形象,趕快睜開你有瑕疵的大眼瞧瞧本人,高大威武,玉樹臨風,百年難得一見的極品男人。”他可是炙手可熱的搶手貨,多少女人搶著當候補女友。
“極品?”他在說笑話嗎?還是自信心過剩。她面露忍耐的斜瞄他一眼。“秦先生,不介意拉我一下吧。”
“秦先生是我老爸,他作古很久了,你要找他大概要再等個六、七十年。”一說完,他自覺幽默地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