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日子過得快,眨眼李坤升職已經三個月了。
作為區域HR,杜拉拉循例向陳豐瞭解新經理的任職情況:“陳豐,李坤那組怎麼樣了?”
陳豐介紹說:“他能完成指標,完成率甚至比別的老經理還高一些,正如我們先前的預料,李坤做生意的思路確實還是比較清晰的。另外,他把費用控制得很好,指標多做了,費用反而給我省了一些出來。”
拉拉關心地問道:“別的方面呢?組裡的人服他管嗎?”
陳豐想了想說:“還好,我看他分配指標和資源的方案比較公平,重點也把握得住;而且,積極發展下屬的理念,他有!特別是對組裡幾個資歷淺一點的,他的付出算得上是真心實意——你別說,這一點上,老經理反而未必能做到像他那樣一手一腳落力付出。”
拉拉追問道:“那不足的方面呢?”
陳豐頓了頓說:“你也知道的,李坤這人是小氣些,有時候在一些小節上,挑剔得過了點,他看人的眼光也需要再培訓。但總之,對新經理,不能一下指望太多,首先能給我完成指標就行了,別的要慢慢來。”
拉拉感慨道:“實話實說,我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就李坤幹活的那樣吧,倆字,‘賣命’!攤到這樣的下屬,是做老闆的命好呀。”
陳豐笑道:“我看,做你的老闆命就很好——李坤的肯幹是沒得說,當初在姚楊和他之間權衡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升他,這一點起了很大作用。”
拉拉研究著陳豐的表情說:“看來,你還是比較滿意李坤的。”
陳豐自我標榜道:“我這人心平,容易滿足。”
拉拉笑嘻嘻地拉長語調揭發道:“陳豐,你還心平?人家王海濤明明完成指標了,你還不是一個勁兒地逼著他繼續多做!這叫啥?這叫最大限度地追求剩餘價值呀!想壓榨人還不直說,假裝容易滿足。”
陳豐辯解道:“我沒有假裝呀,我確實比較容易滿足,差不多就算了。”
拉拉湊近陳豐,壓低嗓子恐嚇道:“你說你容易滿足是吧?這話要叫你老闆TONY林知道了,小心耽誤你的前程!高潛力人才的一個典型特徵就是永不滿足現狀,不斷挑戰更高目標,這可是你們TONY林反覆強調的。”
陳豐張了一下嘴,無奈地說:“哎,我說錯了。”
拉拉得意洋洋地說:“我代表TONY林,原諒你了。”
陳豐正色道:“你別說,李坤對自己和下屬的要求都挺高,有點永不滿足現狀的意思,不妨觀察觀察他的潛力如何。”
拉拉總結道:“看來,你是真的滿意李坤。”
不料,這話說了沒幾日,正在北京出差的拉拉就接到姚楊的電話,說他們全組的同事想一起和HR談談。
拉拉詫異地說:“想談什麼?”
姚楊在電話裡解釋了一通,拉拉這才明白,原來大家都對李坤的管理強烈不滿,準備要求和公司進行集體對話。
姚楊在電話裡把“集體對話”四個字咬得特別重,然後表白說,她有心不參加,又怕組裡別的同事對她有意見;真參加吧,又覺得似乎不妥,擔心事情鬧大了——她感到自己的位置很尷尬,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給拉拉報個信兒。
拉拉馬上問姚楊:“這事兒你和陳豐說過沒有?”
姚楊解釋說:“老闆今天下午好像有點不舒服,提前走了,我打他手機一直佔線,等下我會再聯繫他。”
陳豐向來身體很好,拉拉估計他就臨時得個感冒發燒之類的小毛小病。
拉拉表揚了姚楊幾句,說是當晚就趕回廣州,她會先和陳豐碰一下情況,儘快給大家一個答覆。
拉拉馬上給陳豐打電話,陳豐倒是很快就接了。拉拉單刀直入地問他是否知道李坤組裡的事情,電話裡傳來陳豐一如既往沉著的聲音,他說:“李坤剛才和我說了,我也正想給你打電話。估計是新經理管理方法不太老到,引起下面人的不滿。”
拉拉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陳豐略一思忖道:“既然銷售們已經這麼正式提出來了,迴避反而不好,我想還是請你和我一起,跟大家坐下來開個小組會,面對面聽聽大家的意見。”
拉拉心裡對這事兒很驚訝,她關切地問:“怎麼會搞到這麼嚴重?李坤自己對起因有什麼估計?”
陳豐告訴拉拉:“李坤只知道大家是對他的管理方式有意見,但是具體的問題出在哪裡,他還理不出個頭緒。我看他壓力很大,很緊張。”
拉拉說:“這事兒李坤是聽誰說的?”
陳豐說:“他說是盧秋白告訴他的。盧秋白到底是個老員工,知道分寸。據說他先做了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是壓不下去,他看看不對勁,所以就趕緊通知李坤了。但是盧秋白也沒有說得很具體,不知道是他不願意多說細節,還是李坤心煩意亂不知道怎麼問。”
瞭解盧秋白的人都知道他心不壞,處事圓滑,業務水平比較一般。田野留下的經理空缺與秋白也曾想試一試,後來田野勸他說,在國外,很多銷售可以一直做到退休,工作駕輕就熟,賺的錢也不見得少,那樣的人生豈不舒服快哉?倒是做經理的,其實都是勞碌命,從這個意義上說,並非人人都要去當經理——戶秋白知道陳豐向來和田野關係不錯,既然田野這麼說,八成是陳豐的意思了,他便主動撤回了競聘申請。
李坤上任後,盧秋白確實也對李坤的管理有意見,他曾私下找李坤溝通過兩次,李坤嘴上客氣,行動卻固執己見。按盧秋白的意思,有問題私下裡和領導反映反映就是了,工作中有點磕磕碰碰在所難免,但沒啥了不起的深仇大恨,大家都不過是打工而已,何必把事情搞大。
在盧秋白看來,集體越級上訴顯得過於有組織有計劃了,似乎有點造反的味道,而且他聽來聽去,感到年輕人認為可以拿集體離開做籌碼,逼迫公司撤換了李坤,這不是“要挾”嗎?盧秋白擔心把公司逼急了,大家都沒有好果子吃,搞不好,參與鬧事的全給幹掉也難說。
盧秋白已經在DB服務了十六年,從二十五歲的青澀小夥子,到四十一歲的中年男人,他經歷了很多,知道好歹,也早沒有了多餘的火氣,因此他本能地不願意參與到那幫二三十歲的年輕銷售們中去,但眼看群情激昂,滑頭的他,還不太好意思明著跟大家劃清界限。
為難之下,盧秋白和李坤透了口風,暗示李坤趕緊去找陳豐想辦法,免得那幫年輕人乾脆把事情鬧到上海總部去,這個婁子就捅大了。
拉拉問陳豐:“你覺得我們要不要讓李坤和我們一起去開這個會?”
陳豐反問說:“你的意見呢?”
拉拉嗔怪道:“你老這樣,啥都讓我先說——我覺得只要李坤本人願意,不妨讓他和我們一起去開這個會,大方面對。該承受的遲早都要承受,躲也躲不過去。”
陳豐贊同道:“我也這麼想。”
拉拉問陳豐:“你覺得李坤到底是在什麼方面出問題了?”
陳豐沉吟道:“指標和費用是永恆的話題,估計這兩條跑不了,也許還有別的問題,比如是不是不夠尊重下面的人?但是糟糕的是,現在所有的人都反對他。一般情況下,如果費用和指標方面有問題,總是有受害者,也有受益者,不該大家一起反了。”
拉拉遲疑了一下問道:“是誰帶的頭?李坤心裡有數嗎?”
陳豐說:“我問過他,他自己估計是姚楊,但沒有證據。”
拉拉忽然想起一個人,追問道:“剛才你說是‘大家一起’反了,蘇淺唱也參與了嗎?”
陳豐很肯定地說:“是的,她也參與了,銷售們已經託我的助理交給我一封信,正式提出要求安排集體面談,信上有蘇淺唱的簽名。”
拉拉“哦”了一聲,大感意外,兩人一時無話。
陳豐首先打破沉寂,問拉拉在哪裡,拉拉說北京,正在去機場的路上,晚上就到廣州了。
陳豐想了想,建議說:“如果你時間安排得開,不如我們通知銷售們明天下午回來開會如何?”
拉拉爽快答應道:“沒問題,就明天下午四點半吧,這樣也不用影響他們跑生意。”
陳豐道謝說:“辛苦了。那就等你回來,我們明早當面細談吧。”
拉拉掛了電話,沉默地望向窗外,出租車在楊林大道上奔馳,大地一片枯黃,北風歡快地尖叫著,從光禿禿的樹梢掠過,拉拉想,快過年了。
過了一會兒,拉拉忽然想到,剛才怎麼忘記問候陳豐身體了,她掏出手機發了條短信給陳豐:“你生病了?”
陳豐回覆短信說:“不要緊,喉嚨疼而已。”
……
拉拉最近兩次飛北京,南航的航班回回晚點,她便近乎迷信地特意改選了國航的航班,結果,像是專為了和她作對,這回人家南航準點得不能再準了,反倒是國航的航班晚點,而且一晚就是兩鐘頭。拉拉透過候機大廳的落地玻璃窗眼巴巴地看著南航的航班插翅飛上夜空,自己卻只能傻坐著乾等,晚點似乎成了這個冬天裡她的命運。拉拉氣得七竅生煙,欣賞夠了機場的無邊夜色後,終於吃累不過,顧不得斯文不斯文,在首都機場漫天不緊不慢沒完沒了的廣播聲中,她半個身子歪倒在椅子上睡著了。睡著睡著身上冷了起來,眉頭就皺緊了。
四個月前,王偉曾在飛廣州的登機口遠遠地看到拉拉站在等候登機的隊伍中,打那以後,他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路過廣州航班登機口,他都要掃一掃等候登機的人群,王偉覺著,只要堅持這個動作,看到拉拉的概率不能算很小。
功夫不負有心人,王偉這次按流程重複的時候,果然一眼看到著名的倔驢杜拉拉正放肆沉睡。雖然從概率的角度講一直報有信心,王偉還是像被誰撞了一下腰一樣愣在原地,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然後小心地走到離拉拉三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王偉低頭凝神端詳著拉拉的臉,大約是太累,她微微張著嘴。王偉看到她的下巴變尖了,黑眼圈也比先前明顯了一些,幾縷頭髮散了下來,覆蓋在她的臉上。
王偉喉頭一熱,一下子想起有一次拉拉在瑜伽墊上威風凜凜地把自己的腳放到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旁邊丟著一本大約是杜拉斯的什麼書,一面非讓他記住兩句“好詞好句”,大意是“多少人曾愛慕你年輕時嬌嫩的臉,我卻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顏”。王偉覺得“備受摧殘”四個字未免有點駭人聽聞,當時就不情願了,勸說道:“拉拉,現在是新社會了,而且,除了世界的哪個角落還處在母系時代的,估計就屬我們中國女性的社會地位高了,我哪裡敢讓您的容顏備受摧殘呢?”
往日的情意像一張從天而降的網,猝不及防地罩住了王偉。他沉思著拉拉當時讓自己背下那句“好詞好句”,是不是要他保證白頭偕老的意思。王偉感慨地壓抑了一下回憶的衝擊,看到拉拉身上蓋著的一條大羊毛圍巾快要滑落到地上了,他猶豫著伸手想替她重新蓋上。
拉拉本來睡得好好的,忽然噌地直起身子,鬧不清楚自己在哪裡似的,一派迷惘地張望著四周,一邊伸手去摸做枕頭的小黑是否安好,旁邊一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熱心地對拉拉說:“你的圍巾要掉到地上了,我幫你拉了一下,是不是吵醒你了?”拉拉慌慌張張地抹了一下唇邊的口水,十分可笑的樣子跟人家說:“沒有沒有,謝謝。”